這晚與樑文燕談過之後,第二日下了朝,慕容予桓便單獨召見了樑文成於御書房覲見詳談。想不到樑文成這個平日裡言語不多、不甚顯眼的正四品驃騎營佐領,竟有着滿腹的謀略,實令慕容予桓刮目相看。
與樑文成談過後,慕容予桓召集了石鴻昆和沈福廣等人,令石鴻昆和蘇全山按照原先提出的兵分三路之法,一路去臨谷關增援把守,一路去清河阻斷施車國的援兵,而第三路則按照樑文成的計策假扮成施車國的兵將潛入伏國製造騷亂,以離間兩國盟誼。
另一方面,慕容予桓命沈福廣和齊望海按照樑文成的計策,去準備“敦促”和談的事宜。沈福廣聽到慕容予桓的一番交待後,不禁深感嘆服,果然是皇上計高一籌啊!
各方人馬按部就班的各去行事,半個月後,邊境果然有了些許緩和,大周這才緩過一口氣來,準備下一步的行動。
四月過後,春意更加深濃,幾場斜風細雨過後,又到了綠肥紅瘦的時節。
毓慶宮的後廂內,雲嫣透過簾窗望着外面的春景,不禁感嘆起年華易逝。
去年的暮春時節,雲嫣還在濟陽縣的梨花渡浣洗衣裳,爲母親整日受大夫人的欺壓而苦惱,爲父親的冷漠和嫡姐的敵意而提心吊膽。可今年的暮春,雲嫣已成了皇上不爲人知的庶妾,懷着七個月的身孕私藏在皇宮一隅待產。
僅僅一年時間,雲嫣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就算一品樓沒有改變她,而皇宮也改變了她,慕容予桓也改變了她,她不再是當初那個純真如水的少女了,她如今是一個將爲人母的無名庶妾,而且,是個已被冷落的庶妾。
雲嫣原本要靠着回憶與慕容予桓相識相處的那段時光來安慰自己,來說服自己信任慕容予桓。可如今她不敢回憶了,回憶中的每一個畫面,都與今日慕容予桓對她的冷落形成鮮明對比,然後這對比就尖銳的刺痛她的心。
無人時,雲嫣總會自苦,“他說他不只要我的人,還要我的心。他說他會用一生的時間陪着我,直到有一日我也愛上他,然後白頭偕老、相守一生,這難道都是假的嗎?”
“他用生命保護我逃過夏蘭香的匕首,這難道也是假的嗎?”
“我腹中懷着他的孩子,他也曾激動欣喜過,難道,這也都是假的嗎?”
沒有人回答她,若說回答,也只有麗妃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雲嫣走出後廂,來到後庭中。後庭的梅花早已謝了,就連春桃也盡被暮春的雨水打落。
後庭中安靜無人,所有的宮人都去前面服侍榮貴妃了。這一段時間,榮貴妃似乎身子不適,每日很少出去,日日都有各宮的妃嬪來看視她,也不知是患了什麼病。
雲嫣擡頭望了望湛藍的天,天空中有一行飛鳥掠過,輕鬆自由得令人嫉妒。因許久未見慕容予桓,雲嫣與母親也自然斷了聯繫,最後一封書信就是母親囑咐雲嫣好生保重養胎,此後便再無聯繫。
雲嫣緩步穿過林子,在毓慶宮的後宮門處停下來,用手輕輕撫上堅硬厚重的宮門,內心極度渴望能夠像鳥兒一樣,衝出這皇宮的牢籠,飛回母親身邊。
可這願望也只能是個願望罷了。
雲嫣在宮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背靠着宮門望着天空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隨風傳來的一男一女的對話聲,將雲嫣拉回了現實。雲嫣茫然四顧,靜靜的後庭中並不見人,也不知那對話是從哪裡傳來的。
雲嫣正自詫異,便聽那男子的聲音溫柔的喚了聲,“燕兒!”
聲音十分熟悉,雲嫣只略一回憶,便發覺那是慕容予桓的聲音。
緊接着又聽到慕容予桓道,“燕兒,你身子單弱,暮春時節正宜廣步於庭方能強身健體,因此今日朕才邀你與朕一同去御花園走走,你覺着還好嗎?”
慕容予桓的聲音極盡溫柔,便似當初對待雲嫣一般。
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嬪妾多謝皇上眷顧。只是暮春時節雖好,卻處處春花凋謝、綠肥紅瘦,難免令人生起惜花傷春之情,因此嬪妾倒更願意留在屋內,眼內不見倒也罷了。嬪妾多愁善感,只怕會掃了皇上賞春之興,請恕嬪妾不能相陪了,嬪妾告退。”
顯然,這女子對慕容予桓謙恭有禮卻敬而遠之,也一如當初的雲嫣。
雲嫣循聲尋去,這才發覺原來這聲音竟是來自於她背靠的宮門之外。雲嫣站起身輕輕推了推門,低頭卻見門自裡面閂上了,便沒有開門,只透過門縫向外望去。
一隙之內,雲嫣見到果然是慕容予桓與一個淡妝女子。慕容予桓穿着一件明黃色薄緞春衫,棱角分明的臉上看着那女子的神情癡心醉意。
那女子則穿着一件耦合色綢質春衫,雲鬢低挽,輕妝淡抹,十分淡雅,臉上的神情也十分淡薄。
那女子轉身欲走,只見慕容予桓上前幾步拉住了那女子,柔聲道,“燕兒,別走!有你在朕身邊,無論怎樣都不掃興的。你若惜花傷春,朕便讓植作司多栽培一些長開不敗的花供你賞玩便是了。燕兒,你喜歡什麼花?”
那女子卻淺笑了笑道,“皇上不必如此,植作司是專爲皇上效力的,若命植作司爲嬪妾培育花木,豈不要惹人閒話?人家會說嬪妾狂妄逾矩、違背禮制的。”
慕容予桓搖了搖頭,正色道,“誰人敢說閒話?燕兒是朕的文嬪,是朕最心愛的嬪妃,朕命植作司爲朕的愛妃培育花木不算違背禮制。”
聽到這兒,雲嫣的心突的跳了一下,這話語何等耳熟?似乎就在不久之前,慕容予桓就曾對雲嫣這樣說過,當時雲嫣心中是頗爲感動的。
可那文嬪卻並不爲所動,只面色淡然的道,“嬪妾多謝皇上擡愛。即便不是違背禮制,也是違背了自然時節,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花落使人悲傷,因而纔會更加珍惜花開之時,可若是人爲改變花期,即便使得花開不敗,也終究失於虛僞做作,嬪妾不喜歡虛僞做作之物,還請皇上見諒。”
這位文嬪顯然是慕容予桓的新寵,也許正是因爲這個女子而使雲嫣倍受冷落,可儘管如此,聽到文嬪的這番不卑不亢的話語,雲嫣卻打心底裡敬佩這位文嬪。
慕容予桓沉吟了片刻,半晌方嘆道,“‘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說得好!你心中有惜花傷春之情,看來朕對你這樣好,你卻還是放不下他。”
文嬪默然不語。
慕容予桓又沉吟了一下,隨後雲嫣就聽到他語氣堅定又溫柔的道,“燕兒,別再想他了,從此以後就讓朕來陪伴你吧!朕允諾絕不逼你,朕會用一生的時間陪着你,直到有一日你轉過頭來,終於注意到身邊有朕這個人在真心愛你,回心轉意真正願意和朕白頭偕老、相守一生!”
雲嫣不禁睜大了眼睛,迅速用手掩住了口,將幾乎衝口欲出的一聲低呼生生掩在口內!
這句話,這句雲嫣曾經睡裡夢裡都忘不了的話,這句雲嫣如今常常拿來自苦的話,這句雲嫣捧在手上放在心頭的話,卻原來並不是只爲她。
這竟是慕容予桓可以隨時隨意拿來送給任何一個女人的話!
雲嫣用手掩住口,眼前卻已蒙上了一層水霧,模糊了慕容予桓與文嬪的身影。就在這時,雲嫣又清楚的聽到慕容予桓對文嬪道,“朕相信,朕一定會等到那一日的!那時的燕兒身心都是朕的!”
雲嫣的心立時便碎了一地!
她忍住這令她透不過氣的傷心,拼命用雙手捂住耳朵,她不想再聽了,她不要再聽到那些溫柔卻刺心見血的話語!
淚水似乎流乾了,雲嫣的眼睛只是模糊了一下,並沒有眼淚流出來。也許真的就像夢中的南宮憶仁說的那樣,她的眼淚都在心裡流了。
雲嫣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覺得自己從此不必再自苦了,不必再逼問自己真假了,門外的慕容予桓已經回答她了。
假的,一些都是假的!
雲嫣像是失去了一個支撐一般,全身乏力痠軟,她瑟縮着坐下身子,蜷縮在門角處,甚至不知門外的兩人何時已經走開了。
此時,冷落無倚的雲嫣十分渴望能夠有個人給她一些慰藉,哪怕是麗妃聳人聽聞的告誡也好,哪怕是南宮憶仁那雙冰冷的手也好。
她閉目埋頭於牆角,咬緊牙關抵抗着這刻骨的孤寂和失落,忽然間,竟真的有一雙手握上了她的手,且溫暖有力。雲嫣猛然睜開眼睛望去,只見面前站着與她同樣面色淒涼的安姑姑。
“姑娘,您怎麼在這兒啊?地上涼,我們回屋去歇着吧。”
安姑姑握着雲嫣的手,扶着她站了起來。
如今雲嫣的身邊只有安姑姑了。
見安姑姑也是一臉悽然之色,雲嫣忍不住問道,“安姑姑,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安姑姑眉頭緊鎖欲言又止,半晌方爲難的道,“姑娘懷着身子,這種事兒本不應讓姑娘知道,只是……”
安姑姑說到這兒,不禁嘆了一聲,又道,“奴婢方纔聽到毓慶宮的兩個小宮女在私下嘀咕,說……說皇上要處死南宮王子呢!”
“啊!”
這次,雲嫣再沒能忍住,一聲驚呼衝口而出,身子隨即搖了一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