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面上的神情便微有些鬆動,點頭道:“我瞧着二丫頭面色是不大好,你便送她回去吧。”說到這裡她停了一會,又和聲道:“待安置好了你妹妹你再來,可別耽擱太久了。”
聽了侯夫人此言,張氏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了些。總算侯夫人還顧着長孫的顏面,沒太給長房難堪。
傅琛自是恭恭敬敬地應了,隨後便與傅琮一同護着傅珈出了正房。倒叫傅珺一陣羨慕:有哥哥護着真好啊。
侯夫人卻是看也沒看傅珈離去的方向,她當先便起了身,叫於媽媽道:“去霜風夢曉軒罷。”今兒午飯便擺在那裡,爲傅莊接風。雖然此刻侯夫人以爲,這個風不接也罷。但面兒上的事總不能不做,不然侯爺又有話要說。
侯夫人面無表情,帶着一行人靜靜地出了榮萱堂。她似乎忘記了,有個叫環兒的小丫頭,此時正站在西次間無人理會。
行至榮萱堂正門時,張氏便向劉媽媽看了一眼。劉媽媽會意,稍稍落後了兩步,退在了衆人身後,旋即轉身去了西次間。
擡轎的僕婦已經在門外侯着了,侯夫人向前走了兩步,正欲上轎,身子突然一歪,毫無預兆地便一頭栽了下去。
“夫人!”於媽媽驚呼一聲,忙用力扶住了她。崔氏也趕上兩步幫着托住侯夫人,又一迭聲地叫人:“快來人,扶老太太去牀上躺着。”
變故陡生,衆人一陣手忙腳亂。張氏此時也顧不得方纔之事了,忙叫了幾個健壯的僕婦,將侯夫人擡進了西次間的炕上。崔氏便着人去請樑太醫,於媽媽則叫人端了蔘湯上來,王氏亦攜着傅珺的手,一同去了西次間。
比起方纔的熱鬧歡悅,此時的西次間氣氛顯得有些壓抑。炕前圍着好些人,大家皆不出聲,只做着手頭的事。張氏拿帕子替侯夫人拭面,崔氏端着蔘湯,還有一衆丫鬟媽媽在旁服侍。
透過重重的錦衣與華裳,穿過繁複的金釵與珠翠,傅珺的視線被切割成零碎的幾縷,時而瞥見侯夫人慘白的額角,時而又觸到一隻緊閉的眼睛,或是衣領上的“卐”字紋樣。
這些視覺的碎片拼湊出的,是一個蒼老的婦人,疲倦而又哀傷。傅珺凝視着侯夫人,一剎時有些恍惚。這個掌握着侯府內宅生殺大權的最高權力者,此刻看來脆弱得像一根蘆葦,輕輕一折便會斷裂。
侯夫人沒多久便醒了。她緩緩張開眼睛,向四下望了望,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崔氏移步上前,握着侯夫人的手,紅着眼眶細聲問道:“老太太,您覺着如何了?”
侯夫人看見她,面上便露出一絲笑來,有氣無力地道:“還好,不妨事。”說罷便拿眼睛向四下看,像是在找什麼人。
於媽媽便微嘆了口氣,走上前去。侯夫人一見着她,眼睛便亮了一下,急急地道:“你去……”說到這裡她忽然便咳嗽起來,崔氏忙替她順氣。
於媽媽見狀眼圈也紅了,低聲道:“奴婢知道,這就叫人去收拾小佛堂。”
侯夫人的雙頰因劇烈的咳嗽而泛起潮紅,在聽到於媽媽這句話後,她一直顯得有些哀慼的面容,變得輕鬆了一些。她一面咳嗽,一面語不成聲地催促道:“快……去……”。
此時,崔氏已經將蔘湯端了過來,對侯夫人道:“老太太彆着急,先喝口湯潤潤,有什麼話一會子再說。”
於媽媽便上前將侯夫人半扶了起來,叫她靠在自己身上。侯夫人便就着崔氏的手,喝了一口蔘湯。微苦的汁水滲過喉嚨,帶着淡淡的回甘,火辣辣的喉嚨立刻舒服了許多。
一盞蔘湯下去,侯夫人好了一些,咳嗽也止住了。崔氏將湯盞遞給身邊的丫鬟,想要扶侯夫人躺下。侯夫人卻執意不肯。
她示意於媽媽拿了一隻大迎枕來,墊在了自己背後,隨後便拉着崔氏的手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別擔心,我沒什麼,怕是這兩天累着了。一會子太醫便該來了。你們先回去吧,我想靜靜。”
崔氏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見於媽媽對她輕輕搖了搖頭。崔氏心下會意,便柔聲對侯夫人道:“那我們先回去了,老太太您自己也要當心。”說罷又喚了傅玠過來,叫他跟祖母告辭。
侯夫人對傅玠是真心疼寵,此刻見着這個最疼愛的孫兒,面上便不由自主地便含了一絲笑意。
傅玠年紀尚小,對今天發生的事情還懵懂着,只知道侯夫人是生病了,便問:“祖母,您是不是生病了?”
侯夫人便慈藹地道:“祖母沒生病,就是累了,想歇一歇。”
傅玠忙道:“那祖母快些閉上眼睛,乖乖睡一覺,明兒便好了。”
這原是侯夫人常用來哄他的話,卻被他用在了此刻。
侯夫人微笑起來,攬着傅玠和聲道:“玠兒是個好孩子。”
崔氏見侯夫人面顯疲色,怕傅玠吵着侯夫人,便叫了他回來,向侯夫人道了罪,便告退了。張氏與王氏亦跟着退了出來。
來至榮萱堂明間,崔氏卻是不曾走。一會子傅庭便會陪着樑太醫過來,這裡需得有個人支應着。
張氏便向崔氏道謝:“有勞二弟妹了。”這些事原應由長媳來做,只是如今傅莊不在,便只能由崔氏代勞了。
崔氏便笑道:“這有什麼的。瞧這時辰,大伯子只怕也快回來了,大嫂嫂也快忙去吧。”
張氏心中確實有事,不僅是爲着傅莊,還有傅珈和環兒那檔子事呢,她也急着想弄清楚。因此她並未多做逗留,只略說了兩句話便去了。
出了榮萱堂,踏上軟轎,轎簾落下的那一剎那,張氏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掛不住了,一張臉沉得能滴出水來。
今天的事情直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只要一想起傅珈那張蒼白的臉,還有她眼中盈滿的水霧,張氏心裡便疼得厲害,同時又有幾分後悔。
今兒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傅莊回府這件事上,卻沒留意身邊的女兒。其實,傅珈從竹林回來之後便有些異樣了,她本該注意到的,可她卻並未當回事。
還有那個環兒。張氏總覺着這丫頭不簡單,明明年紀不大,看起來卻很有心機,膽子也很大,在侯夫人面前也敢睜眼說瞎話。
而最叫人費解的,便是侯夫人的態度。那個什麼鬼針子,不過是種雜草罷了,怎麼竟像是不能提起的樣子,居然讓侯夫人當即翻臉。難道說,這鬼針子與侯府的某些秘辛有關麼?
想到這裡,張氏不由心中更恨。她一直以爲,憑自己在侯府多年的經營,對府中的事情不說有多瞭解,知道個大概是有的。可是這個鬼針子,張氏卻根本聞所未聞。看來她還是太不經心了,往後可要加倍小心纔是。
張氏沉着臉回到了橫斜館,一下轎,當先便吩咐芳瓊道:“派個老成些的媽媽去榮萱堂守着,有什麼消息速速回報。”
芳瓊應聲是,便自去尋人。此時劉媽媽正立於階下,朝張氏微微點了點頭。張氏面色未動,又對身旁的馥雪輕聲道:“去找顧媽媽過來。”
馥雪聽了也退了下去,張氏便進了正房,劉媽媽亦跟了進來,卻見環兒正跪在地當間,周遭除了兩個健壯的僕婦外,並無旁人。
張氏便徑直走到桌前坐下,也不與她廢話,直接道:“你從哪裡粘的一身的鬼針子?”
環兒被問得一愣。
她是頭一次聽見鬼針子這個詞,那是什麼,環兒對此全不知情。她茫然地道:“婢子不知道什麼鬼針子。太太說的是什麼?”
聽環兒的語氣並不似作僞,張氏便蹙眉沉吟了片刻,又換了個問題:“珈兒爲何賞了你銀手釧兒?”
環兒心中一跳,眉眼亦跟着一動。所幸她一直垂着頭,張氏與劉媽媽皆未看見她的表情。
略定了定神,環兒便道:“回太太話,因姑娘說房間窗屜子沒關,怕風將桌上的畫兒吹亂了,便叫婢子回來關窗屜子,再順便替姑娘取了一支簪子和一副棋子兒。婢子辦完了事兒,姑娘高興,便賞了婢子銀手釧兒。”
環兒說的並非假話。她說的那些,正是傅珈明面兒上吩咐她做的事,當時珊瑚也在場。至於傅珈暗裡叫她做的事兒,環兒這是在賭張氏對傅珈所爲並不知情,賭傅珈不會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環兒從來就不笨,相反還很聰明。她很清楚,若是傅珈的事情被張氏知曉,只怕不能善了。主子德行有虧,作爲唯一的知情者,又只是個卑賤的奴才,等待着自己的會是什麼,她想都不敢想。
所以,她只能賭。
張氏對環兒的回答十分不滿意,她看了一眼劉媽媽。劉媽媽點點頭,向那個兩個僕婦擡了擡手。那兩個僕婦便走上前去,一個按住環兒,另一個便用竹板向環兒臉上批了下去。
環兒先還掙扎了幾下,後來見掙扎不得,便也不再亂動了,咬着牙任由那僕婦打了十來下。那僕婦卻是留着巧勁兒的,只將環兒臉打腫了,卻並未破皮,牙齒也沒被打掉,唯有口角被打爛了,血順着下巴滴在了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