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蔡狂樑癲都再也沒有能力迴應。
這兩人雖一同避災入屋,但一進屋裡,竟雙互相拼鬥了起來。
由於屋子甚窄,而且無窗,所以十分昏暗,就在急雹擂在屋的四周之際,兩人並不閒着,一接觸便對了掌。
這一來,兩人是比拼實力,只得盡耗內力,不死不休。
這兩人均是密法高手、藏法高人,這種比拼,不止是內力交戰,互較道行,簡直連同天神互鬥、元神對耗,慘烈遠勝先前。
功力不及他們的,想要拆開,只有送死。
功力與他們相若的,如要拆解,只怕也得給二人功力反彈格殺。
功力遠勝他們的,要拆開而不傷害他們,只怕難若登天。
但就算難若登天,鐵手也要試試。
因爲他不願眼見兩人互拼身亡。
——其實,那時候,樑癲和蔡狂心裡也在後悔。
他們一對上的掌,拼上了真力,便知道撤不了掌,得耗盡了真氣,格殺對方纔能活命。
——若要擊殺對方,他們再狂妄自大,也深明自己頂多剩半條命。
何必?
何苦?
他們發現鐵手進來,而且正力圖解救:他們又驚又喜又擔心。
驚的是不知鐵手是不是趁機下毒手。
喜的是這是唯一得保全身的機會。
擔心的是鐵手解不了,反而自尋死路——除非鐵手的功力真的是遠勝過他們!
鐵手只有出手。
因爲他發現,蔡狂、樑癲二人,功力互制,再不拆開,就得同時失心喪魂。
他並沒有出掌。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自襟裡掏出火刀火鐮。
然後他扣着了火。
——在樑癲蔡狂又驚又優又切望的眼色中。
火乍亮。
瘋聖、狂僧的狂勁癲法,全給吸引到鐵手身上。
這一下,他真的是引火焚身。
樑、蔡二人無匹無量的巨力厲勁,直把他卷裹了起來,把他直撞出茅屋,嵌入巖中。
在屋裡的那頭牛,乍見火光,以爲鐵手要偷襲它的主子,金目一亮,立時衝出去要抵殺鐵手。
鐵手內力已到了渾然天成、無孔不入的境地,他即渡法于晴蜓,以輕塵之力制止了金目牛的萬鈞之勢。
金牛雖靜息了下來,但牛背上的金嘴鳩卻發動了更可怕的攻襲。
不過,這時候,樑癲與蔡狂已恢復了,兩人僥倖不致同歸於盡,都心有餘悸。
樑癲一步出屋門,見金鳩要啄鐵手之目,立即發咒制止。
這時,雨過天晴,光灑大地,瀑布飛湍,鳥語花香,已回覆大自然的井然之秩。
鐵手這才從巖上勉力脫身,捂嘴發出幾聲輕咳:
——看來,他雖己破解狂僧、瘋聖之全力互拼,但自身也受了不輕的內創。
樑癲和蔡狂走出屋子,互望了一眼,兩人各站開了一些。
蔡狂問鐵手道:“你這樣拆解我們的元神互拼,是極危險的,你不知道嗎?”
鐵手苦笑道:“我知道。”
蔡狂道:“你知道又這樣做?”
鐵手笑道:“知道危險便不做,我不如回去成家立室好了。我只知道該做的就去做。”
蔡狂一時爲之語塞。
樑癲冷哼道:“你既然以一人之力,拆解我們二人力拼,而且又堅不以內力回挫,所以遭你我他三人之力反撲,受了內傷——這樣說來,你功力勉強算是高上我們一點,不,一丁點兒。”
鐵手笑說:“那裡,我只是趁人之危,撿着便宜罷了。”
樑癲怪目瞪了他一眼:“世上哪有這等撿便宜法!寧可傷己,也不願傷人!”
鐵手咳了一聲,道:“我只不願見你們放着大敵不管,卻在親友面前自相殘殺。”
蔡狂冷哼道:“我不是爲己而戰,我是爲宗派而鬥。他是邪門,我是正路,偏世人多以爲他是主流,我是外道!”
樑癲嘿聲道:“我就看不順眼他的狂態!你看,他以爲普天之下,非他不成正途!我就是要把他給扳下來瞧瞧?”
蔡狂齜牙道:“你敢?”
樑癲目光一長:“有何不敢?”
蔡狂吼道:“你能!?”
樑癲眼射金光:“何難之有!”
眼看二人又要動手,鐵手忙道:“兩位,且住!”
狂僧、瘋聖因剛領教過鐵手的絕世神功,也領受過鐵手的救命之恩,所以,對鐵手的話還算肯聽上幾句,當下勉爲其難的住了手,也住了口。
鐵手琅然道:“人活着確只爭一口氣,連廓然無聖、至大能容的佛道二宗,也素有爭持,其他的更細分互爭,無時或休。可是,真正創造此宗此教的偉大人物,多是犧牲一己,爲救蒼生,決不狂尊自大、唯我獨尊,更不會氣量偏狹,排斥他人,才能包含天地,融入萬物,儼然成宗,立地成佛。你們這樣爲個人小事,爭持不休,還談什麼修道境界呢?當年,六祖慧能禪師繼承五祖弘忍的禪法,並承受其衣鉢之時,曾在武林有過一番造就的慧明卻向慧能攔索衣鉢,慧能不爭,只將衣鉢放在石上,說:‘這衣鉢是信,不能用力爭。’慧明千方百計想要奪取,但卻仍無法得之。這衣鉢是**之物,而不是憑力氣奪取之物。所以慧能明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的面目。’慧明因而大省大悟,成就修行。你看,這兒松風瀑聲,鳥鳴花香,佛道早已在一石一木一流中明歷歷露堂堂的了。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們爭這口不爭氣,爲的是啥?”
他見蔡狂、樑癲默然不語,於是又說了下去:“我只是個凡人,不是修道行佛的,境界修持,遠不及二位。可是我請問二位:學佛作啥?便是成佛。先有模仿,纔有創造。所以要大賊放下屠刀,先得以更猛烈火爆的不動明王,馬首觀音,來攝服他殘暴性情,經本尊引導,才能成佛。這叫以暴制暴更有以柔制剛,所以心猿意馬的、貪花好色的、兇殘暴戾的、溫和可親的,只要有心成佛,皆可成佛,佛門盡渡蒼生,不擇無類。所以,我雖不才,但只要持的是佛心,行的是善心,以出世之心來入世引渡蒼生,我也可算忝居修行未通的小輩吧?而你們兩位大修行者,卻不對付奸佞邪惡,老是互動干戈,牽連無辜,這是那門子道行?據說皈依修行的人,業蘊太重,在艱苦修持之時,會誤入魔障,或修不起來,又或重回老路,面臨災劫,受到極大阻力,承擔極巨壓力,看來你們便是如此。其實,這可能只是自己業孽太深,要一次過應劫,或多次考驗,才能消災去孽,提前化解業報業蘊、因果輪迴——雖說,到底這是不是業孽報應,有誰可知?到底修行有無意義?到頭來是否能成正果?無人可以作證!究竟是把災劫提前消解應報,還是自找麻煩修行無功,這在我這非佛門子弟是斟不破、想不透的,但在往來這苦修大道的考驗上,我一向堅持信念,看來,我要比你們還心性清淨得多了。”
鐵手嗆咳幾聲,稍平一口氣,又道:“對宗教之依歸,全憑信字。你們互相詆譭,不住毆鬥,先已是不信了——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亦不信人,更不信己。這樣修行,恐怕要等到天落地時纔有成就了。不萌枝上花開,無影樹頭鳳舞。我雖未走入佛道,但我行我道,便自成佛,兩位大師又何必着相呢?”
樑癲和蔡狂默然半晌。
樑癲望着蔡狂,眼裡發金:
“他說什麼?”
“你沒耳朵?”
蔡狂齜着牙反問。
“他說的你聽得懂?”
“淺薄之見,微未之識,有何難懂!”
“嘿,那麼,咱們還打不打?”
“打個屁,咱們不是他對手,要打,咱們先把他打倒再打。”
“對,在哪兒跌倒,便在那兒爬起來,向來都是我的作風。”
“噯,慢着,剛纔是你連滾帶跌,躲入屋內,是我替你擋住一陣,我可沒跌個狗吃屎!”
“你沒摔倒?哼!嘿!沒我的破空神劍,你早倒在這兒早些墮輪迴喂王八去了!”
“笑話!要不是這姓鐵的攔着,我早就爲你念經超渡亡魂了!”
“笑死!你那幾個疤痢字兒屁製得住我的法力,我的牛和小鳥都留着未用呢!”
“你有本事就用,我隨手便能破去——”
“好!狠話可先是你說的——”
“……”
“……”
這時,杜怒福卻悄悄走到鐵手身邊,滿懷衷誠的說:
“鐵兄,眼下青花會隨時有險,大連盟肆威恣行,如能徵得你相允,暫留七分半樓,以你武功蓋世,定能穩住這兩位……兩位僧聖,同時,也可應付大將軍之進侵。如蒙鐵兄慨然助拳,杜某闔會上下,無不感恩圖報,金梅瓶若得荊內允同,也必雙手奉上,望兄哂納……”
鐵手微微一嘆,平和的道:“我不走了。至於室瓶一事,在下極不欲奪人所好,姑且慢慢再說不遲,眼下還是應敵要緊。”
說着,他左手中指上,剛好停下了一隻迴翔不己的小晴蜓。
金色的小小蜻蜓。
稱一個人做“大哥”,是因爲尊敬他,如果連這一點發自內心的敬重也不敢啓口,不欲表達,並且嘲笑他人這樣做,這種作爲非但不能顯示自己自信、自負,反而只證實了他的不誠、不真!當然,滿街爬地、逢人都叫“大哥”的不足與論。
真正闖過江湖,入過武林的都知道:稱兄道弟,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往往你死我活。叫人做“大哥”,可能只是因對方的年紀、德行、修養、輩份比目己高的一種由衷的敬意。做朋友有做朋友的交情,當兄弟有當兄弟的義氣,是絲毫混淆不得的。有的是相交滿天下,知己無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羣,無一知交。有的是一朝爲兄弟,一世是弟兄。自己最心知:誰是朋友?誰是兄弟?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做江湖人?
一巴掌下山的時候,樑癲那對金色的眼睛,還不住的往來搜索,無論射在石上、巖上、樹上、水上,都發出焦物開始燃燒之時的滋滋之聲。
然後他拖着他那所怪屋下山去。
蔡狂比較悠閒。
他先在潭邊洗了把臉。
樑養養想制止他:“不要在這兒洗。”
“怎麼?”他滿臉水珠,愕然的說,“下游用這水來燒飯,還是上游有人撤尿?”
樑養養盈盈的說:“聽說用這潭水洗臉,給水沾着了眼,日後一輩子都得要眼淚汪汪的。”
蔡狂和樑癲暫時停戰,先不打了,樑養養自然便寬心多了。
蔡狂聽了,卻十分感動:“養養,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如果你能讓我爲你流淚一輩子,我也願意。”
樑養養莞爾:“我關心你,是自小看你和爹爹交戰多了,你外表狂妄囂張,內心卻很正義善良,而且處處爲我着想,我當你是我的兄長,不是有什麼別的。如果你願爲我流淚一世,我卻望你爲我歡笑竟日。”
蔡狂忽妙想天開的道:“我知道了,你一定過得極不開心,一定時常想念着我,只不過,你不便說出來而已。我也是活得很寂寞,很不開心……”
然後黯然道:“沒有了你,教我怎麼開心得起來?”
“你這是自欺欺人了,再這樣胡說,我可要翻臉了。”樑養養正色道,“只要你多幫助人,別人開心,你自己就自然會開心了起來。”
蔡狂神傷道:“我幫助人?誰又幫助得了我?”
養養關切的問:“你額上的瘤怎麼了?”
蔡狂一甩散發,亂髮又遮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尖削的下巴,顯示了他極度的不悅:“這不關你事!”
這時,杜怒福的話卻忽然加插了進來,說:“怎麼不關我們的事!這句話可是大大的不對了!”
蔡狂又自披髮縫隙裡綻出寒光,齜着牙森森的牙齒:“你少來惹我,別迫我殺你!”
青花四怒見會主一再受此人之辱,忍無可忍,馬上就要上前動手。
杜怒福揮手製止,苦笑(他一笑,不管苦笑喜笑冷笑大笑都成了怒笑,因爲他笑的時候,牽動了臉上幾條頗爲特殊的肌筋,任何笑意,都成怒容)道:“我是一番好意的。”
蔡狂卻不理他,只向養養顫聲道:“養養,你喜歡的是我,不是他!你沒有理由會喜歡這個老傢伙的!他比你爹爹年紀還大多了,半身已躺進了棺材了,你貪圖他個什麼!”
杜怒福也不生氣,只喃喃的道:“你說的倒沒有錯,人生自古誰無死,未娶得養養之前,我連棺材都訂定了,就擺放在七分半樓的地窖裡。”
樑養養卻生氣了。
她這回再也不容讓蔡狂放肆。
——蔡狂可以罵她,但她不容許他去罵自己的丈夫:那樣一個老好人!
“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蔡狂,你太自私了,我爲什麼要喜歡你?我嫁給他,關你什麼事!我嫁他是要嫁個可以託終身的丈夫,又不是嫁給年齡。誰說七十老翁不可以娶個雙十年華的夫人?誰說老妻少夫就一定難諧白首?是誰明文規定的?何況會主才入壯年,他要我,可以容讓我年少無知,可以嬌寵我一如他的女兒,可以爲我犧牲一切,你能夠嗎!?我只要求你不要與我爹爹打下去,你們卻因爲你們的勝負、你們的榮譽、你們那些莫名其妙的武功心法,爭持不休,也不曾關心一下別人的感受!武林中常爭個什麼天下第一,我說這些人都是白癡蠢蛋,這名號送給我加一萬兩銀子我都不要!”樑養養掙紅着臉,水靈着眼、清利的聲,咄咄的向蔡狂道,“我們只要相愛就可以!年紀懸殊,關你屁事!我曾跟他說過,你額上患有毒瘤,他馬上就爲你解釋:難怪你有時候情緒如此不穩定,因爲患惡瘤的人身體上常要抵受旁人所不知的、難耐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