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老何瘸着腿去開門的聲音。
你還愛我媽?!
老何開門一看:只見一個生鐵鐫造般的漢子,面目卻十分祥和,所以看去像一尊鐵豆腐。
“你到得倒挺早的!不過,阿里說不定找你們去了,”老何還在擔心阿里。
“不。我在半途遇上阿里,是他要我先到這裡,跟他爹孃說幾句話的。”剛進門的耶律銀衝就說。
這時,樑取我和何寶主聽到耶律銀衝提起阿里,搶步而出,問:
“怎麼了?阿里怎麼了?”
“你見着阿里?他怎麼說?”
耶律銀衝敦厚得帶點鈍的笑道,“他要我問你幾句話。”
樑取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問我?”
耶律銀衝祥和得帶點鈍的點頭。
樑取我狐疑地道:“好,你問吧!”
耶律銀衝遲緩得相當鈍的開腔,“他說,他要問你:‘你還愛不愛我媽媽?’”
阿里媽媽暈紅了臉,啐了一口:“這小兔息子!”
樑取我倒是泰然:“問得好。愛。愛慘了!”
耶律銀衝道:“料着了。”
樑取我奇道,“什麼料着了?”
耶律銀衝道“他料着你會這樣回答,所以他告訴我,要是你這樣答。他就要我說——”
樑取我笑罵道:“這小子——他說了什麼?”
耶律銀衝答:“他就說:‘你還愛我媽?!你是這樣愛我媽的嗎?你真要愛她,就應該一直留下來,跟她長相廝守纔是!’”
阿里媽媽的臉比直灌了三埋酒還紅:“這孩子,跟他爹一樣,就說瘋話!”
樑取我起初有點忸怩,後來也坦然了起來:“他罵的好。”他輕舒猿臂摟住了阿里媽媽,“我現在不是打雷都不肯走了嗎?”
轟的一聲,外頭真的雷鳴一聲。
耶律銀衝道:“猜着了。”
樑取我怪好笑的道:“又猜着了?他猜着了今晚會下雨不成?”
“對。”耶律銀衝道,“他早知道你會這樣答的,所以他交代我說:‘希望你這次是真心真意纔好,否則,不好好照顧娘就不是我爹!’他是這樣說。”
樑取我豪笑了起來:“好孩子!他是不想我們擔心他!”
老何咕噥了一句:“他是製造機會給你們親熱,不用擔心他!”
阿里媽媽問:“他現在在哪裡?”
“你放心,”耶律銀衝道,“他找齊儂指乙和二轉子,在子時前後便會回來——要他不願返,二轉子和老儂也會把他給抓回來。”
樑取我忽而笑道:“我倒有興趣想知道:要我不如此這般回答,他又會怎樣回我的話?”他問耶律。
耶律銀衝溫和得十分古板的說:“可是你已這樣答了:既然已經答了,又何必要知道其他的答案呢!”
說的也是。
於是大家都不再“追究”。
一一包括不再追究那臭味、死氣和在久必見亭裡的那一團“黑影。”
屋裡有燈,很暖。
屋外很黑,有點冷。
亭裡更黑,但有兩點黯黯的紅芒。
——因爲有這紅色的火光在那兒,所以更顯出周遭的一片黝黯。
不久之後,紅芒開始移動。
那兩點紅火,一直都在齊平的橫着,距約半指之寬,連移動時或高或低,這兩點紅光的平齊和距離始終沒有變更過。
直至那兩點紅火走出亭心,映着少許月華,照出那原來是一個人的兩隻眼。
紅色的眼。
還有慘青的臉。
這時,毛毛雨已開始下了,以一種安慰鬼魂似的輕柔。
耶律銀衝也給招待入屋子裡,他當然不跟正卿卿我我的阿里爹孃那一夥,可是,他也不想去跟老福和老瘦對奕。
——因爲老福輸了會罵人。
——要是老瘦輸了,更糟:他會揍人。
至於穿穿,已醉得分不清手指還是腳趾。
耶律銀衝只好去找老何。
他故意去逗逗老何:“老何,還沒找到老婆啊?”
老何最憎就是人家提他還沒娶媳婦的事。
所以他沒好氣:“你以爲找到老婆就是好事啊?沒看到我姊姊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單身漢,多好!喝醉了,跳牀自睡,跟枕親嘴!”
“單身漢,多好!傷心了,跳井自殺!”耶律銀衝學他的口氣說,“我看老何啊!你還是快快去要一個回來吧!”
這回老何可想到駁斥對方之法了,眯着白多黑少的眼說:“討媳婦有這麼好?你年紀也不小了,該四十了吧?又不見得也討一個!”
耶律銀衝拼得殺得、忍得、幹得,但若論耍嘴皮子,就遠遠及不上他那些拜把子兄弟,一時爲之語塞,只好說:“老何呀!咱門同病相憐。”
老何卻想到自己真正是有“病”在身,當下呸了一聲:“誰跟你同病!誰與你相憐!我成全你,撒泡尿讓你照照鏡子吧!”
然後他真的去後院撤尿。
——酒喝多了,自然尿急。
其實老何心中也有點悽然感覺,想暫時避開一下耶律,是以便借“尿遁”了。
老何老何你何嘗不想娶媳婦兒!可是害了人家的閨女,你心中總是不忍罷了,罷了罷了,這輩子,還是不用想結婚生子了;傳宗接代,那是老姊的事吧!
他心中浩嘆,推開了門,“呀”的一聲,那扇門像向他乾笑了一聲。
他想:這棟門栓子鬆了,明天要釘上纔是。
然後他又想:明天?爲何不在今晚?以前自己做事,總是今天事今天畢的,現在動輒拖後,莫非自己真的已經老了?!
——我也會老?!
這一點,以前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他也曾年輕過,在他一條腿還未跛的時候,上山殺虎,出海捕鯊,七天七夜不睡不喝,橫度大漠,那時,真不知個“老”字怎麼寫法!
現在?現在他覺得連“死”字都已寫在他自己的臉上了。
就在這時候,涼風陡來,他顫抖了一下:
——還不是老了!
不過,怎麼有一種臭味,就像死屍一樣……他大力的用鼻子索了一下,味道卻似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
——莫不是好久沒洗澡了?
——上一次洗澡是在……
這剎間,他忽然看到兩道紅火。
雖有月色,但絲毫照不出那人的輪廓。
老何忽然聽到鼓聲——很急,很密,然後他馬上發覺,那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張口欲問:“你是——”
他一開口,一件物體,快逾急電,“嗖”的一聲,打入了他的口中。
快得連應變、閃躲、招架都不可以。
“人臨死前想的是什麼?”
未死過的人不知道,死去了的人更不知道。
——不過,對老何而言,他在死前想到的是:他曾年輕過、現在他老了、上一次洗澡在什麼時候,諸如此類。
鐵豆腐對弈,決戰、賭,都是不贏就是輸,而且是越不在乎越是容易獲勝。
老瘦和老福又罵起架來,一個脖子粗了,一個臉都脹紅了。
一個要把棋子重下,一個說他己大獲全勝,不許對方賴賬。
耶律銀衝只好過去相勸,偏是這兩位老人家,誰也不聽誰勸,誰都不聽人勸。
耶律銀衝當然想起老何。
老何也許勸得住。
——怎麼老何去小解了那麼久,還沒有回來?
於是他要出去看看老何。
——莫不是他酒喝多了,或者給自己氣昏了,就掉落茅坑裡?
他推開後門,迎面刮來細雨,使他冷了一冷,驟覺寒意,擡頭有星。
忽然,他有一種感覺。
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有一種熟悉的恐怖感覺。
他機警而迅速的急掃了一下身邊身前身後身旁身左身右。
沒有人。
只有黑暗。
月華又踱入雲層。
星子稀落,光芒弱得似已發黴。
——沒有人在他身側。
至少沒有活着的人。
——可是他怎麼覺得大敵當前、危機四伏?
在房裡正溫存着的阿里爸爸,曾聽到外面的“嗖”地一響。
然後是越演越熾的老瘦和老福的爭吵之聲。
“他們又罵架了。”
“要不要出去勸勸?”
“不要緊,他們常罵的,幾十年老友了,過一會便會沒事。”
“沒事就好了。我只想看着你,一會也不想放過你。”
“別又來甜嘴滑舌的了!真要是想我,又不見得這些年來你來找我!”
“你你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你以爲我心裡不想嗎?我天天給人捎着,就是甩不掉,否則,早就飛過來黏住你不放了!”
“誰知道!”
“——你,你氣人呀你!”
“你欺負人!”
“那你是不是想我們像外面那兩個老頭子一樣,拍桌子罵大架才甘心呀?!”
“是!”
阿里媽媽斬釘截鐵的說。
說完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噗”的一聲,耶律銀衝踢上了一件事物。
他一看,知道是老何,心想:啊!他真的醉倒了。蹲下映着月芒一照,只見一張完全稀爛了的口。
沒有頭。
只有爆烈得像虎口一般大的嘴。
——大概就在老何張口欲呼之際,那“武器”便打了進去。纔會有這樣一個怵目驚心的結果!
耶律銀衝正要站起,可是突然發現,自己已完全處於下風。
因爲一個人,就在自己身前站着。
已經站了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
可是自己居然完全沒有察覺。
——竟然完全沒有察覺!
因爲那人完全沒有形體。
一一月光和墾光,都照不出那人的輪廓。
直到他現在打開了一對紅色的眼。
(大概剛纔他是一直合着眼的吧!)耶律銀衝這才驚覺這人已跟自己距離如此之近;
甚至能感覺得到對方的心跳。
心跳聲。
如密鼓。
詭。
如巫鼓。
劇。
如戰鼓。
——那已不只是對方的心跳聲。
也是自己的心跳。
這剎瞬之間,他知道他是誰了!
聽到一點詭異的聲響,於是,穿穿爬了起來,往窗口望望,臉上沾了幾滴雨。
——外面雖有星有月,但仍甚黑。
——還下着毛毛雨吧?
——那個鐵砧一般的人影,大概是耶律大哥吧?他蹲在那兒幹什麼?
他未曾細看。
“同時也看不仔細。
因爲迎着冷風一撞,他想嘔吐。
他急着要出來嘔吐。
他想把五臟一起吐掉,才能舒舒服服的從頭活過。
(真是的,外面又吵什麼啦!)(也是的,外頭下着冷雨,耶律大哥蹲在那兒掘蚯蚓不成?!)耶律銀衝恨極了。
他恨自己已蹲了下來。
他能拼命。
他敢拼命。
可是,一旦蹲了下來,想拼命,也得要先站起來才能撲過去。
(可是,對方會讓他有機會站起來嗎?)(對方既然已殺了老何,會不向自己出手嗎?)(自己有把握擊倒對方嗎?)(——自己到底應該叫喊、反擊還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