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人

全然的黑暗。

遠處轟隆隆、哄隆隆連着響。

響自天邊。

羅白乃聽着自己的心跳聲。

只有在轟隆響聲裡,才聽不到心跳。

但他還是用手捂着胸,數着心跳。

只有聽到自己的心跳,至少,感覺自己的心還在跳,纔會感覺自己仍然活着,至少,死亡還不算站得太近。

他嘗試叫了一聲:“老四。”

沒有人應。

他心裡一慌,又叫:“小二。”

何梵“嗯”了-聲。

羅白乃這才放了半個心,問:“老四呢?”

“在這裡,”只聽葉告不耐煩地答,“叫什麼叫。”

羅白乃有點生氣:“剛纔叫你,你又不應,給嚇得失了聲吧!”

葉告惱火道:“烏七媽黑的,你卻大呼小叫,不是暴露了方位嗎?”

何梵怕葉告說得太沖,補加了幾句:“公子爺教過咱們,遇林強入得提防,最好藏形匿影;驟黑逢敵須噤聲,切要藏鋒斂鍔,所以不好說話。”

羅白乃道:“那麼,你剛剛又搭理!”

何梵道:“不知你有什麼事,只好答應。”

羅白乃硬要把話磨見底兒:“我就在你身畔,有什麼事,你怎會不知?一旦答話,露了形蹤,爲人所趁,豈非不值?”

何梵道:“那也沒辦法,你叫我,我總不能不應。”

羅白乃本來純心找碴,聽何梵這樣說,心頭一熱,就不好意思老找人鬥嘴了,也只好說了真話:“我……我原也沒事,只不過,一見黑漆媽拉了,心頭有些着慌.只好叫你們,有人聲總是比較踏實些。還是算你人味些,有些人嚇破了膽提不起氣來相應呢。”

葉告卻冷冷地道:“誰讓你叫‘小二’、‘老四’那麼親熱,那若不是公子呼喚的,就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互相稱呼,能夠這樣支喚我們代號的,就諸葛爺爺、老魚、小余、劉靚子、孫死等十人不到而已,你算老幾,也來這般暱稱!”

羅白乃討了一個沒趣。慌怕之心倒消了七成,忿恨之氣卻是升上了頭頂,嘿聲道:“好好好,你們是名門出身,正統教養,我是半路出家野狐禪,你就別給我先上了道、出了名、破了案,誰要暱呢近你了?嘿,你叫葉告,落葉敗葉枯葉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葉,給你告狀告得個屁股坐牢坐生了厚繭的葉告嘛,誰不知曉來看!不是擔心你給鬼銜了去,看可還有誰要叫你!”

葉告也是個鐵嘴公雞、罵架頭兒、囉唣天王,一聽羅白乃開罵,他也正想揀最難聽的還口,忽然,何梵低聲叱道:

“且聽。”

沒有。

寂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

初時,兩人都是以爲何梵要圓場,故意岔開二人注意力,正待又重拾罵題,但又遭何梵低聲喝止:

“別鬧,聽!”

這次,誰都聽出何梵的語音相當緊張。

所以兩人都不敢造次,立刻傾耳細聆。

聽。

初聽不覺,細聽是有一點聲響。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窣,窸窸窣。

黑暗裡,大家都狐疑百生,因爲,誰都辨別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好像是一條蜥蜴,爬上了樓梯扶手。

好像是一條懸在樑上的布帛,隨風搖曳。

好像是一條蛇,正蜿蜒滑上了階梯。

好像是一隻瞎了的彘獸,正在欄杆攀爬。

好像是一匹不長眼睛的蠱雕,正在中堂摸索。

天哪,那是什麼東西?

葉告不知道。

何梵也不知道。

羅白乃也完全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一件事:這“事物”正在摸索着、攀爬着,甚至是在蠕動着、掙扎着、正在樓下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漸漸“黏”了上來。

而且,向他們逼近。

如果說這“事物”對這兒全然不熟悉,可是,在這徹底的大黑暗中,“它”進行得雖然緩慢,但的而且確往上磨蹭了過來。

要是說這“東西”對這裡地形事物瞭然,那爲何只不過走區區二十幾級樓梯(就是剛纔羅白乃本要硬闖上來,但遭張切切喝止的那道木梯),“它”卻要“摸索”了那麼久,才走得上來?

三人不禁面面相覷。

不過,由於太黯了,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臉容。

大家都不知怎麼辦是好。

如果往後走,那是綺夢的房間,那裡面可能有一隻還在沖涼的女鬼,或是斷頭的魔怪,或是一堆會動的毛髮,正在等着他們。

要是往前走,那便一定會跟這正往上“爬行”的東西遭遇個正着。

若是往外溜:在這天烏地暗中往外走,形同暴露在荒山野嶺的魔掌鬼手中,只怕更加兇險。

這時,那“怪物”進行得雖然極緩、極艱辛、也極遲疑,但已完全上達了樓梯,站在那邊,似是怔了一會兒,然後,徐徐扭轉身子,向他們那兒“迫近”。

──既然可以勉強辨析:對方緩緩扭曲了身軀,至少已證明了兩件事:

一,還是有光亮了。

但燭火都滅了,樓下也無人點燈,光從何來?

光自天上來。

那是月色。

月亮本已出來了,但給濃雲包圍了,現在掙出一點兒亮相來。綺夢客棧二樓兩面圍攏了房間、能自木板空罅夠透進來的光芒,也只是那麼一點。

只一丁點那也就夠了。

至少,三個受過武術訓練的少俠,已足能勉強分辨事物。

二,既然有身體,那就是“人”,而不是禽獸、妖怪,或是鬼魅了,何況,從腰身判別,來的還是一位女子。

這發現最是讓他們大爲放心。

放心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候,從極度擔心終於等到十分放心,你甚至可以聽到“嗵”的一聲,好像一整顆大石如木桶一樣,掉落到心井裡去了。

真正擔心、憂慮過的人,都熟稔這種感覺。

何梵想要出聲招呼。

羅白乃連忙制止。

“你怎麼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人。”何梵說,“若不是人,怎麼會有人的身體?”

“如果是人,”羅白乃狐疑地道,“怎麼走得如許之慢?”

“這麼黑,只要是人,都得步步爲營,”何梵咕噥道,“鬼才會飛,鬼才能在黑七八暗裡飄啊飄的。”

“就算是人,”羅白乃還是有疑竇,“又怎知道不是敵人?”

“怎會是敵人呢?”何梵說,“她是自樓下上來的,樓下的豈是敵人?”

羅白乃嘆了一聲,正待說話,忽聽葉告自旁揚聲喚道:

“我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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