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次來,李校尉這裡可只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開始吐紅舌頭。
“去年駙馬督尉來得不巧,我的茶餅早就用光了。這次的茶餅是從老家帶回來的,估計能用上一、兩個月!”李旭輕巧地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擊化解於無形。
“那說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馬紮上品了口茶,笑着說道。猛然間,他皺了皺眉頭,端起茶水又細細抿了一口,喉嚨上下動了幾次,驚詫地追問:“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與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裡莫非有人來自江南麼?”
“晚輩是按道聽途說的方法烹製,誤打誤撞,希望還能合二位大人之口!”李旭自己也端起一隻茶盞,品了品,微笑着迴應。
“你總是誤打誤撞,進入護糧軍中,是誤打誤撞。救了唐公李淵一家性命,也是誤打誤撞。得來這身功名,還是誤打誤撞。仲堅兄弟,你這誤打誤撞的好運氣,什麼時候能轉給我一些呢?”宇文士及放下茶盞,笑着打趣。
“以駙馬督尉的身份和作爲,估計不會看上我這點兒好運!”李旭微笑着搖頭。
“你沒聽說過欲壑難添這句話麼?”宇文士及天生喜歡跟人鬥嘴,見李旭迴應,立刻開始新一輪‘攻擊’。
“我還知道人力有所窮!”
“一人之力固有所窮,何不假他人之手而攀之。況且路漫漫其修遠長,一個人獨行未免孤寂!”
“請督尉大人恕我知而有限!”不想與對方無止無休地糾纏下去,李旭很乾脆地承認自己無知。
“知己之不足,才能取人之長。人之患,不在少知,而在多知卻無斷……”宇文士及卻不願就此放過李旭,繼續吞吐着血色的舌頭邀戰。
宇文述饒有興趣地看着兒子與李旭鬥嘴,不出言制止,也不替任何人幫腔。小半年沒見,他突然發現眼前的少年機靈了許多。如果說去年這個時候,自己不經意把一塊璞玉當成了石頭的話,今年,這塊璞玉已經開始放出寶光。任何人,只要還有眼睛,都能看出其中溫潤顏色。
只是這塊玉卻晾曬在了李家的樓臺上,這未免讓人心有不甘。但如何不動聲色地把它偷到宇文家來,卻是個非常有難度的挑戰。萬一把握不好其中尺度,恐怕不但令宇文家和李家的矛盾會變得更深,這塊玉將來光芒四射的時候,宇文家也難免被其鋒芒所傷。
“只要生在世上,就難免與人打交道。若總是特立獨行,自然難免疲敝。若能借力使力,只會越行越遠,越行越輕鬆。所謂得道多助,未必是道義之道,而是通曉和人交往的方法與門徑…….”宇文士及喋喋不休地說着,今天的話不似往日般鋒利,與其說跟人鬥嘴,不如說試圖旁敲側擊地來教育李旭。過了一會兒,李旭自己也聽出了其本意,索性閉嘴不言,任宇文士及說得天上地下落花如雨。(注1)片刻後,三人都不說話了。非常耐心地端起茶盞,一口口慢慢品嚐其中春天般滋味。隨着日影移動,懸在火上的另一壺泉水又沸聲如珠,李旭走過去,舀水,投茶,攪味,將養,默默地煮好了新的一壺春茶,將兩個客人盞中的舊茶換掉,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舉盞於眉間相邀。
宇文述與宇文士及趕緊坐直了身軀,在驚詫中舉盞回敬。到了這個時候,二人才突然感覺到,此間主人應該是李旭,而不是他們兩個地位高高在上指手畫腳的督尉和大將軍。
主人家以茶禮相待,客人若是再胡扯些世俗閒言,未免污了這營帳中的氣氛。父子兩個以目互視,除了驚詫之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讚賞和了然。
對方這套燒茶待客之禮雖然做得有些生疏,卻於舉手投足之間告訴來訪者,此間主人的獨立與好強。“這塊璞玉不屬於李家,這個少年一直在試圖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知道答案的宇文述心裡未免些遺憾,但剎那間比遺憾更多的則是輕鬆和歡喜。
沉默了片刻,宇文述放下茶盞,笑着說道:““李公子不貪功自傲,若老夫再強說什麼報恩,未免大煞風景!”
李旭笑了笑,沒有回答,拎起銅壺,在老將軍面前的茶盞中添上半碗春綠。
“可老夫身負統帥大軍之責,這爲國舉賢的事情,卻是不得不爲的。”宇文述笑着繼續,“此茶甚佳,老夫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常常飲此滋味!”
“如有時間,歡迎老將軍常來我營中小坐!”李旭捧盞爲禮。宇文述要舉薦他,這個答案他早就知道。但經歷了今天交流之後的舉薦,與宇文述事先的初衷未必相同。
李旭知道自己把握住了一些東西,他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我早知道他有志氣,卻沒料到他志向如此之高!”回營路上,宇文士及彷彿還在回憶剛纔的春茶滋味,興趣盎然地說道。
“年青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着遠方的流雲,雙目之間精光流轉。此刻,流露在他半邊有表情的臉上的卻不是在李旭營帳中所表現出來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賞,又像是嘲諷。
坦誠地講,在遼東之戰前,宇文述並沒怎麼留意那個貧家小子。畢竟在宇文氏一脈樹大根深,有才能的門生故舊遍佈朝野。這些人中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比李旭值得籠絡。少年人的表現縱使有璞玉的潛質,但這塊璞也需要極其高明的匠人,花費很大的耐心和時間來雕琢。已經綿延了數百年的宇文家族沒那份耐心,也沒有付出那麼大代價的必要。
況且此人出身極爲卑微,家世和眼界限制了他的反展。縱使將來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終將被限制在固定範圍之內。如果沒有唐公這層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個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現再出色,也不值得駙馬督尉大人折節相交。但有了李淵的存在,少年人的身價立刻變得不同。挖掉它,對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幫助,對已經勢力單薄的李家而言,卻是不諦於重重一擊。
所以,帶着幾分玩鬧的心態,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沒完沒了地跟他糾纏。而正是因爲這種糾纏,讓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發掘出少年人的價值。
他把自己的發現彙報給了父親,宇文述卻對兒子的見解不敢苟同。自古以來,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樹,草長得再高,也搶不到樹的陽光。
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遼東之戰中,李旭這塊璞玉突然大放異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獨孤家,以及很多無法於宇文家爭鋒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們不會瞧得起一個從底層爬起來的年青人,但世家大族們不吝嗇收下這樣一個人才的效忠。據宇文述瞭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經有了五個家族和少年人發生了接觸。
然而,李旭卻對所有拉攏不置可否。少年人這種執拗讓宇文述有些進退兩難,雖然在他眼裡,李旭將來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淵麾下成長,總會有一天,此人將成爲李淵這頭蟄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對於一向與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敵人的壯大就是給自己心頭捅刀子。所以,他們不得不未雨綢繆。
但是,偏偏這個少年人對宇文士及有兩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貿然出手相害,非但會讓天下英雄齒冷,前來依附於宇文家的豪傑們也會覺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長爲李淵的臂膀,又等於無視自己家族的未來。再三考慮之後,宇文述父子決定折節拜訪救命恩人一次。給少年人一個選擇的機會,也給宇文世家一個報恩的機會。
很高興,少年人雖然“不解風情”,卻以另一種方式規避了已經吹到眼前的風險。
“爹莫非還想向陛下保舉他?”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問道。
“當然,你爹我身負爲國舉賢之責,怎能視纔不見呢!況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總不能讓人說知恩不報吧!”老狐狸看着兒子,左半邊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嗯,爹爹千萬別保舉他做得官太小!否則,會讓人家說我們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銀環噝噝吐着舌頭,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慄。
“是啊,以旭子的才華,放在李淵麾下豈不委屈!”宇文士及笑得眼角的皺紋都開了,沒有表情的右臉也開始不斷抽搐。玉的質地再完美,也是要賣給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那大夥不妨就把它擺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總有一天它會因爲無所憑依而掉下來,至於屆時是將它納入懷中還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屆時的心情。
“阿欠!”李旭猛然打了個噴嚏,吹散幾縷水霧。營帳內瀰漫着淡淡的茶香,品着清茶,少年人依舊在回憶自己剛纔的應對。
“應該沒什麼不得體之處!”李旭笑着想。第一次與人鬥心機,他對自己的舉止很沒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經給了宇文氏父子足夠的暗示。
宇文氏父子並不像謠傳中那麼惡毒,至少對自己,他們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他不想把雙方剛纔交流的細節告訴給劉弘基,因爲旭子知道,以劉大哥的爲人,他肯定不滿於自己不當場拒絕宇文述的好意。
“選擇宇文家絕對不如選擇李家,因爲李家現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只是錦上添花!”當日,劉弘基的勸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於任何人而獨立地存在。
已經被拋棄過一次,他不想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猶豫地作爲棄子舍掉,也不想成爲世家們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他想憑藉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保護自己身邊的人。他還想像羅藝那樣,從一個平民成長爲一個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
如果此時徐大眼站在身邊,他一定會指點李旭,告訴他官場的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置身於其中所面臨的風險,遠遠高於戰場上的明槍暗箭。
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懵懵懂懂,試圖長大的旭子選擇了通往成功的諸多道路中最艱難的一條。他很坦然,因爲他對周圍風險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