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宗教信仰,江曉君總是有一股子難以掙脫的困惑。
爲何這麼說呢?按照江曉君自個兒戲謔:自己的家就像是宗教戰場。母親的家裡人每逢一定日子要拜土地爺,父親的家族則皈依於基督教。江曉君母親本人是無神論者,從女兒自幼起教導不要隨意信仰宗教,爲的是避免成了兩家起火的噱頭。
蔣楠無意發現的那張基督教講義碟,是江曉君的姑姑寄給江曉君的,拉攏她入教的意圖顯擺着。江曉君是喜歡自由的射手座女子,最反感人家勉強自己做什麼。縱使對於基督或是佛教有興趣,她也因着親戚的每每說教而存了心底的排斥。
然長大到這個年紀,面對生活工作有壓力她不是沒想過尋找精神上的寄託。爲此她去過教堂。她是自己一人去的。參加禮拜的大多是老年人。牧師在臺上傳經佈道,通常摘取聖經中的一段加以解釋。她不知前因後果,聽着聽着就犯困。兩三次經歷後,她徹底放棄了。
因而這次答應蔣楠,誠如蔣楠說的——去瞧瞧外國人,看新鮮。
江曉君按照蔣楠在電話裡說的地址,轉輾尋到了一家富麗堂皇的大酒店。她大吃一驚:“他們在這種地方禮拜?”
蔣楠答:“是啊。”
“爲什麼不去教堂?”
“教堂是對公衆開放的。也就是說,中國人也有。有些外國人不是很喜歡,覺得人多口雜,而且有語言差異。所以他們包了酒店的一個大堂,佈置成簡單的禮拜堂,只准許外國人進入。”
“這算什麼?”江曉君頗有微詞。
“別說的那麼難聽。這就好像在國外,也有隻屬於我們炎黃子孫的聚會嘛。”蔣楠不在意地樂呵呵說。
江曉君把雙手放在背後,踮起了腳跟左右張望。擺了幾盆鮮花的大堂門口,有三男兩女立於兩側,對每個進入大堂的人一一審查。撞撞蔣楠的胳膊她問:“我們怎麼進去?”
“這就是我的本事了。跟我來。”蔣楠得意地說。
她樂得瞧他怎麼做。慢悠悠走在後面,偏歪半身她張大雙眼很是稀奇地觀望。與蔣楠對話的是一位漂亮的白人女人,金髮碧眼身材嬌小,一身筆挺的銀色條紋長袖襯衫和西褲,像是高級辦公樓裡精明能幹的女秘書。
“嗨,露絲。”蔣楠瀟灑地打招呼。
江曉君記在心裡,這漂亮的白人女人叫做露絲。
“您好,蔣楠。天主保佑您,您近來好嗎?”露絲一口中文不標準,可柔柔的嗓音聽着挺舒服的。
“很好。願天主同樣保佑您。”蔣楠一樣手比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江曉君心想到他是信佛的,笑嘆:這蔣楠真行,不怕褻瀆神明。這股笑意漫到她脣邊,她的雙肩微微打顫。
露絲只聽一串低低的春風般的笑聲,越過蔣楠的肩頭瞧見了她,問:“蔣楠,這位女士是——”
蔣楠清嗓子,讓開半邊引見:“她是我表妹,叫江曉君。”
收到蔣楠示意,江曉君立馬識趣地走上前規矩揖禮:“您好。我是蔣楠的表妹。”
露絲見女孩蓬蓬劉海下有着一雙富有靈氣的大眼睛,笑了:“願天主保佑您。”遂之遞了張胸卡給她。
江曉君仿效蔣楠把胸卡掛上脖子。蔣楠湊近露絲用英文交流了兩句。江曉君好奇他們說什麼。露絲聽完蔣楠所說的,綠眼珠裡對向她流露出了慈愛的光芒:“曉君,等禮拜結束,歡迎您來跟我要講義。”江曉君霎一愣,連忙答謝。
追上蔣楠,江曉君問:“你對她說了我什麼?”
“說你對信仰感興趣。別想多了,不就交個朋友嘛。”蔣楠灑脫地揪揪衣領子,室外冷,室內開了暖氣,有些熱。
江曉君瞪了瞪他,也解掉領口處的圍巾。舉目四望,鋪滿聖潔白布和鮮花的大堂有幾百來平方,五六十排的沙發整齊佈列頗爲壯觀,各式各樣的人頭扭動。瞧不到有幾個是中國人,她有些緊張了:“尋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吧。”
蔣楠拉起她一隻手,走到倒數第三排最靠邊的兩個位子坐下,才說:“不用擔心。旁邊的人怎麼做,我們跟着怎麼做行了。”
“可人家說英語,我聽不懂啊。”江曉君憂心忡忡地豎起耳朵聆聽,臺上黑衣黑褲的牧師吐出的一串全是英文。
蔣楠聳肩蹙眉:“我的英語也很破,只能滿足日常交流。”
“終歸比我強。”江曉君皺巴着臉。回頭見保安人員關上了禮堂大門,她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前面椅背懸掛的布袋裡兜的是聖經。她取出來一翻全是英文,嘆:“一個都不懂。——蔣楠,你經常這樣帶人來嗎?”
“我從沒有帶過人來。所以露絲才能很快放行啊。”她惶惶然的神態煞是可愛,他忍不住就想捉弄,“中國人說‘表妹’在外國人耳朵裡是很隱晦的,也有未婚妻的意思。”
江曉君手裡的聖經差點掉地上,埋怨:“你不會換個詞嗎?”
蔣楠笑嘻嘻:“露絲知道我女朋友。”
江曉君故意哼一聲:“你就不怕你女朋友誤會?”
“我女朋友沒這麼小心眼。我之前問過她的,她不來。她是中規中矩的佛教徒,不像我愛玩。何況,談戀愛並不代表各自就不能交異性朋友了。她自己有她的異性朋友圈子。有機會我介紹你們兩個認識。”
江曉君聞而暗歎:能瀟灑成這幅德行,蔣楠在她所見過的人中列數第一。
禮拜在肅穆的氣氛下開始。江曉君緊張兮兮地依樣畫葫蘆。蔣楠是慣犯,行禱告一系列動作有模有樣。結束時近中午,居然憑胸卡可獲得酒店免費供應的自助餐。
蔣楠熱切地將自助鐵餐盤塞到江曉君手中,湊近說:“老實告訴你,我是衝着這免費午餐來的。”
江曉君邊夾菜邊胡侃他:“佛教徒不是吃齋嗎?”
蔣楠向廚師要了個大雞腿,滿口胡話:“我個人崇拜濟公。”接着他不僅往自己餐盤裡夾菜,還拼命往江曉君盤裡夾吃的:“不吃白不吃。我們做過了禱告。這是天主的恩賜,我們不吃對不起天主的。”
江曉君被他這一逗,忍俊不禁。
前方露絲走來,向他們提議:“嗨,蔣楠,曉君,一塊坐吧。”
“行。”蔣楠拉開就近一張圓桌邊的椅子,頭一歪見露絲餐盤裡只有一份沙拉,疑問道,“露絲,你吃這麼少?”
“我慢慢吃,不夠再加。”露絲答,“因爲這裡有規定,如果留下剩菜,要十倍罰款的。”
另兩人低頭,餐盤裡的食物堆成了兩座小山。江曉君擠擠嘴角:“你上次被罰了多少。”蔣楠歉意地說:“上次不是這家酒店。”江曉君又擠了擠嘴角:“天主的恩賜可以退嗎?”蔣楠摸了摸口袋裡的錢包:“呃,這個問題嘛。我想,只要我們誠心地向那些服務生祈禱——”江曉君把鐵盤子舉到他面前:“那還等着幹嗎?”蔣楠怏怏地一手託着一個鐵盤子走回餐檯。江曉君則坐下來。
對面的露絲已是笑盈盈地觀察他們有一陣子了,問她:“你和蔣楠認識多久了?”
這麼快就被拆穿了?江曉君糾正:“我是他表妹。”
“我知道,是表妹,但又不是真的表妹。”
嘿。這外國人說話挺習慣漢語不合邏輯的邏輯。江曉君本想打馬虎眼,對上露絲認真追問的神情不得打消。絞絞秀眉,她回想起與蔣楠認識的經過。從在高志平的店裡相遇至今,時間不超過半個月。後來得知蔣楠的公寓與她的出租房是隔壁樓。沒事兩人常常上彼此家裡借碟。聊多了,發覺愛好興趣相近。一段日子相處下來,竟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談天說地無所顧忌。
她靜默思索的態度觸動了露絲。露絲感慨道:“蔣楠是個好人。”
“嗯。他爲人不錯。”這點江曉君認可。
“我第一次見他帶女孩子來參加我們的聚會。”
“因爲他女朋友——很忙。”涉及敏感問題,江曉君謹慎對付。
“哦,他女朋友。我只知道他女朋友和她前男友還有牽扯。爲這事蔣楠很不開心。但是蔣楠是一個心胸寬廣的男孩子,他尊重他女朋友的決定。”
江曉君默默然。這是人家兩公婆的事,她不好發表意見,也不想知道太多。反正,自己和蔣楠的朋友界線是分得很清的。
露絲咧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今天看到蔣楠帶你過來,我很高興。因爲蔣楠今天看起來很開心,說明他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朋友。”
“嗯。我們是好朋友。”江曉君是聰明人,深知在這問題糾纏下去對自己沒好處。她狡黠地挑挑眉,反問:“露絲,你和蔣楠認識很久了嗎?”
“蔣楠和我是在America認識的。大概也有兩年了。不過,他先認識的是湯姆。經湯姆介紹,他才認識了我。”
“湯姆?”
“湯姆是和我一起來中國的傳教士。”露絲打開隨身攜帶的黑色米蘭手提皮包,從裡面摸出了一張傳單。塗着黛紅的指甲優雅地點向傳單上的文字,她慢慢解說:“我和湯姆在我們的住所定期舉辦基督教義基礎講解班,主要授課於那些有心皈依天主的新朋友。歡迎你來聽。禮拜上牧師講的東西太深奧了,可能不適合你。”
最後一句話說得江曉君臉蛋一紅。八成她在大堂裡打瞌睡,被露絲給瞧見了。
江曉君把傳單摺疊好放進大衣口袋。用完午餐。與蔣楠一同回去的路上,她問起蔣楠講解班的事。
蔣楠無聊地把雙手插進太空衣口袋,一陣風吹來他直縮脖子:“露絲他們辦的那個班我沒去過。”
“爲什麼不去?”
“我是佛教徒啊。來禮拜純粹是衝着免費午餐。”
“真有你的!”江曉君覺得這人有本事讓人又氣又想笑的。
“不過——”蔣楠轉了口氣,“你可以去看看。湯姆是個大帥哥。”
江曉君踢了一腳磚縫裡的小石子,笑眯眯地挑釁:“有湯姆克魯斯帥嗎?”
“哈。湯姆是另一種帥氣。他說話很幽默。你與他交談,絕對感覺不到他是個傳教士。他也不會給你講那些死板的教義。”
這麼有趣的傳教士?怎麼都要去看一看了。前面是家門口了,江曉君悠然轉個身,對蔣楠說拜拜:“今天很謝謝你,讓我大開眼界。”
蔣楠擺擺手,只問:“你決定去講解班嗎?”
“去啊。你說有帥哥,我當然要去。”
“你一個人去嗎?”
“難不成你要陪我去啊?”江曉君隨口玩笑道。
蔣楠瞧她無拘無束地笑,忽然感到刺目而合了下眼皮:“到時看情況,有空就陪你。”
“算了吧,陪你的女朋友去。”江曉君像是好兄弟那般拍了拍他的臂膀,掉頭往巷子裡走去。
蔣楠卻是猶豫在了原地,恍惚地遙看她的背影。她走路一向很慢,且喜歡左右顧盼。熾烈的白日打在她蓬蓬短髮上夾的紫色蝴蝶夾,反耀出一弧明亮的紫光。這等不調和的亮光與暗色糅合在一起,映在他心頭是一種道不清的情愫。他喉嚨乾澀:他該告訴她的。與她在高志平小店相逢的那天,正是他和女朋友分手的日子。
然,她悠閒的身影一閃消失在了拐彎口。他如夢醒一般,寒風一吹便打了個激靈:他這算什麼?對前女友尚存有依戀,怎可以不負責任地去傷害另一個女人?
摸出口袋裡的手機,他稍微一想,撥了前女友石青青的手機號碼:“青青,有空出來我請你吃個飯,介紹個人給你認識……不,不是女朋友,只是朋友……”
因此江曉君心裡清楚蔣楠是絕不會陪自己去的。若蔣楠陪自己去,她反而會鄙視他。
週四晚,江曉君下了班直接趕往露絲的家。大城市交通阻塞嚴重,七八個站點塞了一個多鐘頭的車。尋到地點時,儼是遲到了。露絲住的是市中心的豪宅區,入口鐵門有保安和電子眼。樓房底層大門處設有關卡,來訪人員必須出示身份證外加登記。坐電梯到十五層,再穿過一條走道轉乘另一部電梯到達三十幾層,經過如此繁縟的步驟纔到達露絲的家。江曉君一方面覺新鮮,一方面嫌繁瑣,十足懷疑自己下次是否還會來。
給她開門的是露絲。見到她,露絲咧出個大大的笑容。一部分外國人笑的時候喜歡露牙齒。江曉君早就在打主意:她的牙齒怎能這麼白?找機會要討教牙齒美白秘方。
“很高興你能來。曉君,快進來吧。”
“我也很高興。”江曉君回以微笑,閃過她身邊進門。
在玄關換上室內拖鞋,她兩腳在抹了保養油精顯得亮晶晶的木地板上站穩,客廳裡傳來了吉他聲。吉他的絃音很低節奏很慢,緩緩飄來似是要把人帶往那寧靜虛泊的山谷。一個略顯沙啞的嗓音伴着吉他輕輕地哼唱,是一首英文曲子。歌詞含糊,江曉君聽不懂曲子裡唱的是什麼,只覺得歌手的聲音在極度地擾亂自己的心智。
往前走了兩步,待望到客廳裡的一羣人圍擁着的年輕人,她動也不能動了。年輕人脖頸上垂落的墜子——那麼一尊硨磲觀音,燃亮了她的整個世界: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