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風刺骨,江曉君雙手拉起羊毛披肩裹住自己,彎着半身像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朝公車站走去。家裡的梳妝鏡裡映出她青白無血的臉,脣紫得發黑,一雙眼睛空洞無神。她一剎那不敢確定,這個女人是活着的嗎?爲了證明是活着的,她朝着鏡子用力地拉嘴角,直至拉出一個比較滿意的笑容。趁着眼眶裡的淚水沒掉下來,她趕緊脫衣鑽進被坑。
第二天醒來,人彷彿是大病了一場。去到公司,與她較要好的女同事王莉驚訝地低呼:“曉君,你昨晚通宵沒睡啊?”
江曉君無力地敲打鍵盤,涼涼地笑。
王莉斜倚向沙發一邊,兩指懶懶地敲了敲額角,結論:“前段日子看你一反常態,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下班就走人。今天又恢復往常,是失戀了?”
江曉君十指在鍵盤上軟綿綿地趴住不動了。失戀嗎?她怔怔地望玻璃窗,腦子裡浮現他的輪廓。舉高昨天他捉起的左手,指尖彷彿留有昨晚那束條硬邦邦的感覺。她臉色漸漸發青,使勁甩手想去掉那可怕的觸感。
王莉去了趟組長的辦公室回來,見她彎腰抱肚子像是很痛苦的樣子,推推她肩膀:“曉君,你還好吧?”
江曉君猛喘了口氣,回身朝她咧嘴笑:“組長喊你進去說什麼了?”
被問到痛處,王莉黑着臉切齒道:“我真是越來越討厭這女人了。”
辦公室不比家裡。江曉君滿腹疑問也不敢隨意表態。她整理了下臺上散亂的文件,只小聲道:“組長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她哪天來公司心情是好的。我看她是在家裡受了氣,到公司來就專門拿我們這些小兵小將撒火。”王莉愈說愈氣,屁股下的轉椅左右半圈地轉,翹起的一隻銀色高跟鞋像是尖尖的矛頭對準了組長辦公室大門,“你是沒受過她氣。我是一進公司就被她盯上了。”
江曉君兩手歇停,不苟同道:“不可能吧?”
“你是不知這老女人有多可怕。我入了公司不到一星期,她就四處散播我有了個軍人男朋友。”王莉嚷道。
江曉君一時意會不來。王莉模特兒身材,臉蛋又好看,家庭背景不錯。王莉男朋友她也見過,個子一米八,人魁梧壯實,最可貴的是其性格憨厚且家世很好,父母皆是軍隊的高官。王莉唯獨不滿的,就是現任男友沒有她的初戀男友帥氣。抹抹鼻子,她心思這王莉是生氣組長斷了她的桃花運呢,便勸兩句:“你現在的男朋友是對你很好啊。”
王莉眉毛嘴角一揚,一聲冷笑從她稍昂的鼻間飛出:“曉君,你是傻子嗎?未論及婚嫁,我們當然可以盡情選擇更好的。再說,組長她有什麼權利到處八卦我的私事?而且說不好,人家看中我男朋友那份家世來拜託我辦事。如今政府抓反腐敗抓得嚴,我可不想遭牽連。”
江曉君不是很贊同王莉對待戀愛的輕率態度。她也不會去駁斥王莉,這是她不該管的閒事。手裡翻文件,她思索的是王莉後半句的顧慮。顯而易見,組長在這件事上面是過分了點。而爲什麼精明的組長要這麼做呢?以江曉君尚淺的社會閱歷,確實是琢磨不出個道道來。
王莉嘴尖牙利,說話不免刻薄。然她性情爽快,通常是一頓牢騷發完,就丟腦後去了。接下來,她與江曉君興致勃勃地八起最新化妝品、美容院、哪家商場大打折扣。最後忽然話題一轉,聊到了校園。出了社會的人,總是會倍加懷念純真的校園日子。江曉君四年大學平平淡淡而過,宿舍裡的班裡的同學很友愛,所以她在校園有壓力也不至於遭欺負。踏入公司後,沒幾天她便是遭人在背後莫名狀告了一次,當時她震驚多於憤怒:原來這世界真是有小人的!
王莉說,自己近來不喜去包廂唱K了,男朋友住在部隊沒辦法天天來陪自己。她耐不住寂寞又想尋個乾淨地方,於是跑回了大學裡去聽講座。
“可以隨意讓校外的人進去嗎?”江曉君摁了回車鍵,轉過頭問詳細。
“可以。”王莉懶洋洋地揪自己的一撮捲髮,“現在找個假學生證並不難。而且,有些講座是對外開放的。”
江曉君知她的性子,踢她的椅子:“該不會你在那裡發現了什麼吧?”
“實不相瞞,我在校園裡發現了一個我至今見過的最帥的帥哥。你不是失戀嗎?恰好,看看帥哥,包準你心情立馬見好。”
說到帥哥,江曉君的臉蒙上了一層烏雲,不是很想去了。可王莉硬是拉了她走。
兩人抱了幾本書,卸下辦公室套裝,換了尋常悠閒裝。兩人年紀本就不大,行事說話低調一點,手裡抱上幾本書,佯裝成女大學生綽綽有餘。進了校園,路燈朦朧,花圃中長板凳上偎依着一對對情侶。王莉觸景傷情,憶起自己的大學男友,步子不由加快。江曉君心情也不好,一路跟在她後面跑進了教學樓裡的一間大課室。
階梯大教室面積大可容納上百號人,密密麻麻的座位卻是僅稀拉地坐了幾個。她們兩人貓低腰,從右邊的樓梯走到最末一排,尋了兩位子坐。
白髮斑斑的老教授在臺上講課,一學生助手打開幻燈機。垂掛的白色屏幕上顯出一行講座的標題。江曉君明白了這講座是有關電腦網絡技術方面的。而往往這類型講座在外行人聽來是很枯燥的,也沒有學分拿,來聽課的人絕對是不多。
王莉自然不是來求教計算機知識的。翹二郎腿,直挺起背,她俯瞰下面一排子的男生。往下掃見某個偏側的人頭,她一撞江曉君的膊肘:“快看,就我們前排左邊數起第三個男生正是我說的。”
江曉君僅嗯了聲,沒擡頭。
王莉這才發現她拿了一支2B畫筆在速寫本上作畫。素白紙面,一張人臉在江曉君的筆下漸富神韻。王莉嘿一聲:“你這畫的是哪位帥哥啊?”
江曉君畫筆一頓,嘴咬筆頭有些黯然。她一直很想畫林曉生,這回終是忍不住手癢癢畫了。不是寫生,僅憑腦子裡的印象也能畫成這般,她不知該讚歎自己是天才,還是悲涼自己爲何忘卻不了。皺皺眉她把畫紙揉起,問王莉:“你剛纔說的是誰?”
王莉右手一指左下方:“左邊第二排第三個男生。”
江曉君隨意地望一眼,見兩個男生挨靠坐在那,一個些瘦一個些胖。瘦的那個側過臉,她一見訝異,這人不是在小楊靈堂上見過的人嗎。高志平曾說過,他的女伴與小楊出事時在同一趟車上。她眯眯眼發現他胸前掛了個佩飾,是隻硨磲觀音而且形似林曉生的,便是怔了。手一抖一鬆,半摺疊的畫紙從她掌心掉落沿臺階一路往下飛跳。敞開的課室門來了一陣風,托起紙張啪地貼上了男生的胸窩口。
“這是什麼?”些胖的小夥子,許是他的朋友,笑嘻嘻地展開了畫紙,“哈,辰宇,這裡邊畫的佩戴觀音的男人不就是你嗎?”
他的朋友念他的名字時嗓門忒大,江曉君想裝作聽不見也不行。何況,王莉在旁補充:他叫做朱辰宇,是大四生,哪間學校不清楚。只知他經常跑來這邊聽有關計算機的講座。
江曉君無意識地咬脣,心裡說:這人不是曉生。曉生喜歡黑白分明的衣物,質地體現其不俗的品位。曉生淺淺的笑,是落英繽紛中的一束陽光溫暖人心。朱辰宇只不過是一名長得稍微好看點的大學生,卻喜歡嘴角斜翹起一邊,一副瞧不起人的姿態。
“阿濤,你是不知。如今的女孩子喜歡這樣偷偷摸摸畫我。”
“哈哈。朱辰宇,你真行。這女孩畫你畫得還蠻像的。你打算怎麼辦?”
朱辰宇很煩惱地挖耳朵:“如果是個美女,我就不計較了。若是個醜女嘛——”
痞子!江曉君掰筆桿,一溜小跑奔下了石階徑直到了他們桌前,昂聲道:“這是我的。請兩位歸還。”
兩名男生驚異地收住了笑聲。見這麼一個亭亭玉立蓬蓬短髮的女生佇立在他們面前。女生嗓音清甜,尖細的下巴微揚,雙眼皮大眼睛活靈活現。
阿濤湊到朱辰宇耳邊:“怎麼辦?這女生既不算醜女,離美女標準也有一截——”
朱辰宇在他話沒說完時就推開了他的腦袋,一手拎起畫紙對着江曉君的眼睛抖了抖:“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權。”
她真想破口大罵:無賴!考慮到四周有人圍看,尚不想落個潑婦罵街的惡名。她吞下了這口氣,燦然一笑道:“同學,你看錯了吧。我畫的不是你。爲了證明我畫的不是你,我可以當場照着你模樣作畫一張。到時一比較,自然一清二楚。”
圍觀的人見她如此自信,嘰嘰喳喳一片。
朱辰宇臉色不好看了。在他眼裡,這畫中人着實不是很像自己。只因阿濤添油加醋,他才起了玩笑的心思。轉念一想,何苦爲了一張畫與女生作對呢。清了把嗓子,他將畫歸還:“你畫得太粗糙了,我纔會認錯。”
此等傲人的語氣着實令人不爽。她也沒想過要這種人道歉。雙手收下畫紙,她冷冷地牙縫裡擠出一聲:“謝了。”轉身便是從人羣讓開的通道中穿過。
王莉抱了東西追着她出了校園說:“江曉君,你膽子夠大的。如果那人真答應讓你當場作畫怎麼辦?”
“畫就畫唄。又不是沒寫生過。”江曉君無所謂道。然而,當她回家後細緻回想整件事,不免後怕起來。幸好朱辰宇明智,配合她及時息事寧人。就是不知朱辰宇是什麼來歷,佩戴的硨磲觀音與曉生的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是巧合吧,她猜想。而既是遭受了曉生的拒絕,她是不情願再接觸與曉生有任何關聯的事情來傷自己的心,決意忘了今晚的不愉快。
淡忘某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工作麻醉自己。每晚撈了些私活在家做,她忙得天昏地暗。哪一天露絲擔心她打電話過來。她竟是愣了許久方記起露絲是誰。放下話機遙望窗外,夜茫茫星光黯淡。露絲曉生他們的世界,與自己畢竟是有差距的。小穆有心追求他們的世界,自己不過是因爲曉生,感情一滅熱情消散。遙想那時,一場遲來的少女夢而已。
不知不覺,又半個月過去了,江曉君感覺自己是忘了曉生。家裡吃喝存貨不多了。她拎了錢包便是匆匆跑去市中心最大的購物中心買東西。推了輛購物車,漫步在文具玩具區。她喜愛小玩意兒和毛公仔。拿起一隻笨小鴨,手指頭一戳鴨子肚皮,發出一串嘎嘎嘎的笑聲。她聽着也樂。買吧買吧,她對自己說。
“買下來吧。它很像你。”
聽到這聲音,江曉君幾乎站立不穩。雙手緊握車扶把穩住腳跟,她一顆心卻不得安穩。在嘭嘭嘭心跳聲中,她慢慢地擡起了臉。
林曉生一手搭在購物車上,還是一身黑白衣裝,只是以往溫柔的笑臉變得嚴肅:“你瘦了很多,曉君。我上回拜託露絲與你通過電話,露絲說了些替你憂心的話。現在看起來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她咬牙:“爲什麼拜託露絲,你自己爲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因爲我等着你能放下一切,主動打電話給我。”
“我也想,我也想——”她目光灼灼,下脣咬出了血印,“可是,今天看來,這太難了。”
林曉生眼中的光黯淡了,手鬆開了她的購物車。這無疑刺痛了她。把笨小鴨放回商品貨架上,她推起購物車便是往結賬臺走。知道不能怨他,這是場沒有是非的錯愛,只有選擇淡忘。
拎了兩包重物,她逃也似地疾步走下大門的樓梯。真是好巧不巧,幾米遠停下來的一輛紅色跑車裡鑽出一人,正是朱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