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話留在日後說。”
“牽住我的手，前面就是死亡，你能陪我一起爬上去嗎？”
天幕已經碎裂成了大塊大塊的碎片，玫瑰色的雲層間撕裂出狹長縫隙，星光與月光同時滲透而下，少女握住了少年遞來的手，在即將坍塌的命運長階之上。
“聽從您的吩咐。”
女僕小姐左手握着安蘇，右手輕輕拈起裙襬邊緣，重心微微下移，雪白赤足後退一步，足尖微微點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僕禮儀，就如以往每一次禮儀般，她的眼瞳裡映着平靜的微笑。
“我的安蘇少爺。”
安蘇察覺到手指傳來溫潤的觸感，女孩柔滑的指尖輕輕點在安蘇掌心間，沿着掌握慢慢下滑摩挲，猶如握着一場連綿秋雨，安蘇就這樣握着女僕小姐的柔荑。
“區區死亡而已，我們會一起走到命運盡頭的。”
雙重的錯誤，並由雙重錯誤迭加而成的悖論，正在撕裂着命運的階梯。
這場加冕，便是最後的儀式。主教之上的加冕，便是教皇。
原本在註定命運中死去的少年與少女，正在踏上了那最後的道路——矗立於所有命運之巔的天國門扉。
推開了那扇門扉，便是天國。亦是神明在現世裡留下的權柄。
而安蘇要做的，便是以錯誤之身抵達天國，以錯誤篡奪那神聖的權柄！
只剩下最後一層臺階了。
隨着他們邁出腳步，神聖門扉上的裂痕便越來越深，如蛛網般層層迭迭沿着門框碎裂開來，細小碎屑紛紛然的墜落於塵世，化作一枚又一枚隕落的流星。
命運的一粒碎屑落在凡世間，便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天國之下的世界已經被吞沒進了火海。羣星墜落於地，大海被蒸騰成雲霞，蒼青色的火焰燒灼着所有靈魂的鎖鏈。
讓神權墜落，讓天國沸騰！
【錯誤！】
【錯誤！錯誤！錯誤！】
奈落意志在抗拒着安蘇的靠近，那星空之上的無形鎖鏈越來越多，刺穿了安蘇的軀幹，鎖住了安蘇的軀殼，再深入皮肉探入骨骼破入內臟，最後抵達靈魂的深處，將他的本源都給束縛。
明明只剩下最後一層階梯了，明明天國門扉就在眼前，但這最後的咫尺一步，卻彷彿隔着天涯與海角。
【停下.】
這裡的每一條鎖鏈，都足以將瑟曦.米爾頓驅逐至星空。
但安蘇身上所纏繞的何止十條，百條，千條？
安蘇纏繞的鎖鏈越來越多，但他前進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慢。
這就是最後的奈落儀式了，他的意志越過了三萬年的歲月，他的生命經歷了兩萬一千六百次的洗禮，這世上再也沒有事物能讓安蘇停下腳步，神明不能，奈落不能，天國更是不能！
最重要的是，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攀登命運。
因爲他的影子，永遠都如影隨形。
雅歌西維婭永遠都在他的身側，恩雅莫寧斯塔永遠都在他的身側，無論是三萬年前的【過去】也好，無論是三萬年後的【未來】也罷，只是須臾一瞬的【現在】亦是如此。
那影子永遠都在安蘇的身旁，雪白細膩的柔荑輕握着少年的手，即使命運的鎖鏈荊棘亦將那皓腕軋出粼粼血痕，她依舊沒有放手。
他們終於走出了最後階梯，站到了天國之前，握住了那門扉的把柄！
【傲慢的生靈，卑賤的生靈，愚昧的生靈，褻瀆的生靈】
【命定死亡的生靈】
【匍匐於命運！】
天國的神權壓迫在生靈頭顱。
安蘇曾感受過些許相似的權柄，那是大皇子的金鳶皇權，壓在所有國民血脈之上的皇權，僅是顯露出氣息就足以讓人民匍匐於地。
而金鳶皇族是受神賜福的家族，君權神授，金鳶皇權便是神明賜予的權利！亦是神明授予衆生的枷鎖！
皇權的根源便是神權！
統治光輝帝國數萬年的金鳶皇權，與此時安蘇與恩雅小姐面臨的權柄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皇權束縛的是生靈思想，神權束縛的是生靈命運。
【歸於死亡】
【你們命中註定皆要死去！】
哪怕安蘇有着兩世的記憶，哪怕安蘇有着三萬年的記憶，哪怕安蘇是天國門扉執掌者，哪怕安蘇是脫離於命運的錯誤，亦難以自這浩瀚權柄中抗衡，他的精神世界在慢慢坍塌，一塊又一塊碎屑的裂痕墜落於地，他的眼前泛起了層層血霧，意識亦是逐漸模糊不清。
恩雅小姐的情況更是糟糕。
安蘇承載了大部分的威壓，但仍然有部分則落在了他的影子上。
只是頃刻之間，她的氣息就弱遊絲般的微弱。
因爲他們都並非是完全的錯誤，都保留了0.001的現在，既然無法徹底超脫命運，那麼就無法擺脫徹底命定的死亡，只是將其無限制地拉遠。
若從此離去，僅憑着這個悖論，他們都會從命定死亡中活下來。
但是現在，他們正主動向着命運攀登，主動去接觸命運、自不量力地向着神權攀登！
向着最後一層臺階，向着天國門扉，向着死亡靠近。時間不會等待着他們，既然主動走向了死亡，那麼命運就不會給他們打開這扇門扉的時間！
可在下一個瞬間，安蘇察覺到壓迫在靈魂身上的神權全部消失了，他略顯驚愕地側過臉去，命運將所有的權柄都壓在了他的影子身上，神權就全力壓在了女僕小姐的魂靈。
天國意志不再向安蘇動手，而是將壓力全部給了恩雅，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就連安蘇都來不及反應！
恩雅小姐的眼瞳渙散了。
只是瞬間，她死了。
恩雅走向了死亡，可即使她死去了，失去呼吸，瞳孔渙散，全身上下的每一處魔力迴路都在神權重壓下碎成粉末。
即使如此，她依舊沒有鬆手，她依舊緊緊握着安蘇的手，她不會放手的，哪怕前面就是死亡，她依舊不會鬆開她的手。
“我們會相擁到秋雨停歇，梧桐樹葉掉落，雪白的霧凇化成水，壁爐的柴火都燒成灰燼，等到黎明的暖白輝光披散在窗櫺上時，夜晚就會向星星告別，我親愛的少爺啊，讓我們相擁到那個時候吧。”
死也不會鬆手。
三萬年前是這樣，三萬年後又是這樣。
天國門扉的碎片劃過天際，如流星般將天幕切出巨大的裂痕，那是命運在嗤笑。
命運在嘲笑凡人的不自量力，若安蘇他們二人就此離開，尚可從命定之死中逃離，但他們偏偏不走，反而向着命運攀登！
【錯誤程度：99.9％】
僅是如此的錯誤，根本就無法推開天國的門扉。
互相獻祭的悖論失衡了，錯誤的天平向下坍塌！
【錯誤程度：80％，70％，60％.】
安蘇也在迅速遺忘自己的存在，他和恩雅小姐本是互相獻祭的命運共同體，但若恩雅死去了，那麼連帶着安蘇的名字也會被陰影給吞噬，他存續於世的錨點在迅速被拔去，這個世界在逐漸遺忘安蘇的痕跡。
【錯誤程度.】
明明只差最後一步了。
他那純白眼瞳也在逐漸失去輝光，明明手已經按在了門扉之上，卻再也沒有力氣推動。眼瞳裡蒙上了層層黑霧，靈魂也墜入漫漫長夜的深淵中。
安蘇也在走向真正死亡，沒有了女僕小姐，陰影便徹底吞沒了他的現在。
這就是與外神做交易的代價。
少年沉入陰影裡，他被吃掉了，遊曳到了寂寥而枯萎的星空之外，沒有任何光亮沒有任何生機，他看到了盤踞在宇宙之上的【未知】浩瀚存在，看見了那陰影母神，沒有形體沒有概念沒有意識沒有命運，扭曲的陰影堆迭成連綿的黑色星雲，那片星雲注視着少年。
安蘇合上了眼眸。
他將未來與過去都獻祭給了陰影，只留下了0.001的現在，而女僕小姐死去後，再無人能記住他的現在，再無人能自陰影中記住的他名字，也許還有？
也許還有。
安蘇最後一絲自我，仍然還存續着。
這世上還有人記得安蘇的名字，有人在拼命回憶着安蘇。
在世界都遺忘了少年的情況下，在所有過去與未來都被‘陰影’吞噬了的情況下，在什麼也不知道的‘未知’中，那人依舊在心中迴響着安蘇.莫寧斯塔的名字。
只有‘光輝’與‘真相’才能做到。
那份祈願便是維繫安蘇自我的最後錨點。
就好像安蘇曾努力回想女僕小姐名字般，那個女孩也在回憶着，反覆回憶着，將逐漸泛黃的記憶畫卷翻新出來。她在腦海裡回憶着那個少年的模樣，回憶着他那蒼青色的眼瞳，回憶着他那討人厭的笑容。
她想着他們的那些事情，回憶着秋雨祭壇上的獻祭，想着第一次犯錯，想着第一次說藏話，想着修道院的第一次夜不歸宿。
想着那個雨雪初霽的漫長午後，風將燦金雲霞吹出了層層褶皺，那個蒼青色眼瞳、有些討人厭的少年敲開了修道院的窗戶，對自己笑着道：
‘要不要溜出去玩一玩？’
但那個人，是誰呢？
珞珈法斯特已經忘記了，與她做這些事情的少年，她已經忘記名字了。
這些事情都不存在了，回憶染上晦暗，到了最後都被吞沒於陰影中。
爲什麼要拼命記得不存在的事情？
珞珈.法斯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忘記，死也不能忘。
最終那少年存續於世的所有痕跡、所有錨點都被陰影與未知的母神吞沒了。
可唯獨一件微小事物，仍然存留着，自光輝與真相的聖女懷中。
珞珈法斯特垂下頭，霧凇般雪白眸子閃爍着明媚卻又哀傷的光輝，眸光之中清澈地倒映着它——
那是一張高面額賭票，繪製着一座——
金碧輝煌的教堂。
【283.命運賭徒】
“是你教壞我的。都要怪你，愛撒謊沒禮貌討人厭的安蘇先生。”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孩子，我所做的事情都是爲了我自己.第一次從修道院逃走了，第一次沒有遵守修女的準則，第一次夜不歸宿，第一次罵人了，是你把我教壞了。”
“我並不能做所有人都喜歡的好孩子，我只做被一個人喜歡的壞孩子就行了。所以作爲壞孩子的我，第一次賭博，也是可以原諒的吧？”
“因爲你會贏，所以我都賭給你。”
“只屬於我的教皇冕下。”
自無窮無盡的陰影與未知中，在這寂寥和黑暗的寰宇裡，那少年睜開晦暗的眼眸，他從內襯口袋中取出了那張小小的、普普通通的賭票，賭票繪製的圖案很簡單，雪白的蒼茫大地，映着一枚同樣雪白的小花。
那份小小的白，便是這黑暗寰宇裡的、唯一的光。
“珞珈法斯特，我收下了你的賭票。”
“而我將向你承諾。”
“無論對手是誰，你將永遠不會賭輸。”
哪怕神明，哪怕命運，亦是同樣！
那斷裂的錨點已然重連，安蘇自天國裡睜開了純白的眼眸！
這脆弱的錨點僅能讓安蘇保持一瞬自我，但這一瞬，就已經足夠了。
女僕小姐依舊沒有鬆開他的手，哪怕她死去了也是同樣；聖女小姐依舊還記得安蘇的名字，哪怕她忘記了亦是同樣。
安蘇左手牽着恩雅的手，彷彿牽着整場黑色的秋夜，他右手攥着珞珈的賭票，彷彿攥着整個光輝的白日——這有着一瞬間，便已經足夠了。
這就足夠了。
三萬年前，少年依舊無法超脫命運死亡，雖然死亡依舊會到來，但他能拖延命定死亡的時間，足足往後推遲了一年半，儘管雅歌西維婭最後依舊死去了。
但這並非是徒勞無功。
因爲三萬年後，他們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只需要一會。
將死亡，往後延續一會。
直到他們推開那扇門扉！
安蘇擁着他的影子，擁着他的光輝，他擡起了頭，純白眸子注視着破碎門扉，注視着那門扉之間的裂痕，注視着裂縫之後的世界，他與那神權對視，終於露出了癲狂笑容。
在數個瞬間後，他也將死去。
但安蘇仍在笑，那純白的眼眸中閃爍星辰的光！
“第三回路！”
神權將他的軀殼碾壓如塵埃，天國的鎖鏈刺穿了他的脊樑，命運僅僅束縛着他的破爛靈魂，他如奴隸般站在天國面前，但他的尊榮卻似神明般的尊貴。
他擁着他的影子，他擁着他的光輝，擡起了他手中的權杖，世界所有陰影與未知都收攏於少年的權杖之上，世界上的所有光輝與真相都閃耀在少年的眼瞳之中。
【光輝審判】
【第三回路】
安蘇光輝審判的最後一個迴路，便是最初的光輝審判，末代主教的光輝審判。
【以天使審判衆生的靈魂善惡，若結果通過，則能復活亡者的靈魂】
【於是海交出其中的死人，死亡和陰間也交出其中的死人，他們都照個人所行接受審判】
“光輝。”
他舉起權杖，向着命運下令——
“審判！！”
從此以後，就算是命運，也將接受審判！
他的影子重新匯聚，他的光輝重新閃耀，恩雅小姐的死亡只是被【光輝審判】往後推遲了瞬間，可就是這個瞬間，天國的錯誤重新迴歸到了臨界線。
【錯誤程度：199.8％】
【錯誤，錯誤，錯誤！】
【安蘇.莫寧斯塔，立刻.錯誤停止！】
靈魂深處迴響着那星空的低沉囈語，安蘇握住了那天國之門的把柄，以錯誤抵達了天國！
裂痕如蛛網般鋪滿了門扉，亦若在現世裡那支離破碎的神權，無數次的墜落與上升，無數次的毀滅與復甦，無數次的三萬年奈落，皆承載在那搖搖欲墜的命運之上。
他們推開了那扇大門，於是再也無法承受這份錯誤，所有生靈命運階梯都往下坍塌！
直至世界盡頭。
陰影，痛苦，生命，人體，混亂，災異。
光輝，貞潔，森林，機械，秩序，療愈。
所有信仰的囈語自安蘇靈魂深處沸騰，但他卻毫不在意，他高歌着，“讓天國墜落吧。”
安蘇大笑着：
——“因爲祂們越反對，越是說明我做對了！”
【錯誤程度：200％】
命運墜落而下，神權墜落而下！
束縛着衆生的鎖鏈在燃燒！
而晨星卻在上升，在白日與黑夜見間，那璀璨的星光鋪滿了所有世界。
自天國之外，自現世之中，自混亂彷徨的帝都法洛爾，自陷入戰亂的邊陲邊境，自阿瓦德教國，自每個州每個市，每個鎮，每條街道每個巷落，自貴族子弟的眼眸中，自平民百姓的眼眸中，自奴隸孩童的眼眸中，自所有生靈的眼眸中——
白天，黑夜，星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