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心中的綺念瞬間消散掉了。
就像有人拿着針, 挨個兒戳掉她的粉紅色泡泡,什麼都沒留下。
“上次你不是向我抱怨,明天就要交二稿嗎?”克勞斯觸碰着她臉頰上的軟肉, 模仿着她的語氣, “昨天是誰在和我講, ’好多資料啊, 看不完了, 手好軟啊,寫不動了’,今天繼續睡覺打遊戲?”
景玉恨不得一頭撞到他的胸膛上, 好讓這個站着說話不腰痛的傢伙也去感受一下論文的殘忍折磨——
不,這個傢伙或許並不認爲寫作是折磨。
他擅長寫作, 擅長將這些理論枯燥的東西一一詳細寫明、闡述。
景玉的頭更痛了。
現在, 這個玻璃花房內的所有珍貴珠寶都不能夠使她興奮起來, 景玉試圖說服鐵石心腸的克勞斯先生,但對方始終無動於衷, 用優雅得體的笑容拒絕了她的其他提議。
“要安排好自己的時間,”克勞斯告訴景玉,他說,“寶貝,這是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景玉:“……好吧。”
本着“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的原則, 沉浸在悲傷中的景玉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她依依不捨地撫摸着這裡漂亮的、巨大的珊瑚樹, 用貝母和珍珠做出的閃閃發亮花朵, 金燦燦的樹枝和垂下來的玉……
這些昂貴的東西, 現在都不能夠讓景玉的心情振奮。
克勞斯先生簡直就是魔鬼。
在欣賞完屬於她的漂亮花園後,景玉不得不去書房開始改自己那份論文——參考着導師給的意見, 她抱着電腦,坐在桌子前。
她跟隨的這位導師十分嚴格,就連一個詞彙的誤用都會被圈出來,並在旁邊打上紅色的標記,告訴她不應該這樣使用。
除此之外,導師還額外地列出另外一本參考資料。
景玉現在正在努力啃,計算上面的數字。
一個電腦,一杯茶,一摞參考書,一坐就是一下午。
在她瘋狂學習的這段時間,陸葉真想要請她喝下午茶,但在看到景玉瘋狂敲鍵盤翻參考書的模樣,又離開了。
克勞斯也過來兩次,一次給她更換上茶水,一次送了些小點心,提醒景玉不要用眼過度。
然後——
看書的同時,監督景玉有沒有“偷懶”。
不得不說,這樣的學習效率大大增加了不少。
在克勞斯的監管下,景玉沒有辦法走神去玩手機或者開其他的網頁,她全神貫注地閱讀着書籍,飛快地在紙張上進行計算。
原本,按照景玉的拖延症,怎麼着都得安排到後天才能完成任務;但這次不一樣了,在晚餐開始之前,景玉就已經把論文二稿給改完了。
這一次,她的手指是真的徹底軟掉了。
景玉趁機向克勞斯“邀功”,讓他看自己那因爲長時間打字而變紅的手指。
克勞斯捧着她的手指,作爲誇獎,獎勵了一個熱吻。
休息了沒多久,就有人過來通知他們兩個去吃晚餐,和埃森先生一起。
坦白來說,景玉仍舊有些畏懼埃森先生,這個嚴肅的德國人就像一個冰。即使確認對方並不是那種“給你500萬離開我兒子”的長輩,但對方清晰地知道她以前是另有圖謀。
今晚的埃森先生看起來仍舊如此嚴肅,景玉確認,在她踏入這個房間的時候,對方擡起頭,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轉移開視線,一臉的漠然。
……雖然和克勞斯先生的眼睛是同樣的綠,但對方的眼睛看起來好像銳利的刀子。
景玉向對方打了招呼,小心翼翼地坐在克勞斯旁邊。
她有些太過緊張了,膝蓋不小心磕碰到凳子,有點痛,她沒吭聲,坐下之後,克勞斯先生伸手,安靜地幫她揉揉剛纔被撞到的地方。
在桌子下,確認別人看不到,景玉放肆地、悄悄地將腿靠近克勞斯先生,主動要他去揉更大面積。
埃森先生也注意到兩人之間的小動作。
他仍舊嚴肅、板正的一張臉,在看到景玉和克勞斯的互動時,仍舊沒有鬆懈下來。
旁邊的陸葉真低聲提醒他:“笑一笑,埃森,那個孩子被你嚇到了。”
埃森先生說:“我已經努力在笑了。”
陸葉真說:“喔,是嗎?已經死去兩天的老鼠都比你笑的好看。”
埃森:“……”
陸葉真又提醒:“按照我們的風俗習慣,你可以詢問景玉在這裡住的習不習慣、吃的怎麼樣,睡的好不好,知道嗎?”
埃森先生:“我會在合適的時間說出來,謝謝您。”
陸葉真選擇放棄與他交談。
埃森先生看了眼景玉,後者原本正在笑着和克勞斯說話,耳朵旁邊有着細細的絨毛。視線對上的瞬間,景玉像偷吃被捉到的老鼠一樣,驚慌地轉頭,不再看他。
克勞斯安撫地觸碰到景玉的手背。
埃森先生想說不用害怕,他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他很欣慰她能夠和克勞斯快樂相處。
但埃森先生很難將這些東西直白地說出來。
就像當初不能直白地和黛安表達自己的心意,曾經的埃森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對方“我想要和你結婚,請等我回來”這種話,擔心對方會拒絕,擔心她會認爲是冒犯。那時候的埃森只能留下一句“我會來找你”。
就像不能夠告訴克勞斯,他有多欣慰自己擁有這樣出色的孩子。
在克勞斯成長過程中,埃森先生也很難直白地說出“我愛你”這種話。克勞斯的童年缺乏來自父親的關愛,在回到埃森當他嘗試和自己的孩子相處時,只發現無從下手。
現在的埃森先生就不知道該如何與景玉相處。
他嚴重缺乏這方面的經驗。
人總是如此,很難對身邊最親近的人坦然。
和其他的普通德國家庭一樣,埃森家的晚餐也是在晚上七點左右開始。按照德國的傳統,午餐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頓飯,雖然現代的工作方式改變了這點,但相比之下,晚餐的確沒有那麼注重禮儀和氣氛,比較隨意。
但景玉和克勞斯、陸葉真、埃森先生互相說了“Guten Appetit”
(好胃口)。
雖然德國人都很喜歡往飯菜裡面加很多Quark、蛋黃醬或者調味品,但景玉在埃森家的用餐中並沒有遇到這個令人困擾的問題。
而且,她和陸葉真女士的餐具中都多了一雙筷子。
她品嚐着餐碟中酥脆的巴伐利亞豬腿肉,搭配着土豆湯糰一起吃,還有加了餡料的新式做法,有顆裡面加了黑香腸和鵝肝醬,還有一個加了菠菜和鮭魚。
晚餐很美味,只是氣氛並不算融洽。陸葉真輕輕地咳了一聲,用眼神提醒埃森先生,要和景玉交談,而不是這樣冷冰冰地注視。
在他這樣的注視下,就算是好胃口的人也會胃痛吧。
埃森先生沉默了半分鐘。
他終於對景玉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晚餐的味道還可以嗎?”
就像上課走神被抓包的小學生,景玉瞬間坐的端端正正。
“很好,”景玉回答,“謝謝您的款待。”
陸葉真看向埃森先生,希望他能夠更多地說一些。
但埃森先生對此熟視無睹,仍舊保持着嚴肅的神色,點了點頭。
他低頭,繼續用餐。
陸葉真臉上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來。
她小聲提醒埃森先生:“你爲什麼不對她笑?”
埃森先生回答她這個問題:“……抱歉,我很緊張。”
陸葉真在這兒住了很久,也已經習慣埃森先生的這種方式,沒有繼續逼問他。
埃森先生,真的是一個極度壓抑的人。
陸葉真和自己的女兒黛安相處時間其實並不多,但她知道黛安的性格,從小就敏感脆弱,好像隨時會被打破的玻璃。
陸葉真不知道女兒這種易碎的性格究竟遺傳自誰,但在近二十年後得知女兒過世這一消息時,在巨大的悲痛之外和震驚之餘,也有種冥冥自有註定感。
起初,陸葉真對埃森也抱有敵意,認爲對方或多或少導致了黛安的過世。但埃森先生以極大的誠意反覆登門拜訪,希望陸葉真能夠搬到埃森家的莊園中,能夠和克勞斯相處。
陸葉真完全是憐惜克勞斯才選擇住進來的。
雖然克勞斯的長相完全繼承了埃森,性格也沒有黛安那樣的高度敏感和脆弱。或許是童年經歷造成的影響,克勞斯具備着比同齡人更多的洞察力和敏銳。
陸葉真更多地教給克勞斯中文,和他談起自己的故鄉。
埃森先生並沒有阻止陸葉真這種行爲,他的中文水平僅限於“泥嚎”和“窩狠嚎”“泄瀉”“債見”這種程度。
當陸葉真和克勞斯使用中文在餐桌上對話的時候,埃森更多時間都是默默用餐。
他就像一個缺乏親密情感的機器人,他的心臟滾燙如火,卻不具備向親人說出口的程序。
陸葉真大概明白爲什麼埃森先生會再三請她過來,他的確不擅長處理親密關係,而克勞斯的成長中需要長輩的照顧。
她慶幸克勞斯並沒有成長爲埃森先生的模樣,沒有成爲一個使用撬棍也打不開嘴巴的德國人。
或許是人在上了年紀之後就會感到寂寞,更加需要家庭的溫暖。
埃森先生近幾年不會再像曾經那樣的沉默,嘗試着和克勞斯溝通。但這並沒有取得太好的效果,克勞斯潛意識中迴避和埃森先生談論婚姻或者孩子的話題。
陸葉真不會對此發表任何意見,但她的確很喜歡景玉。
埃森家的莊園太沉悶了,很需要一個活潑快樂的小淑女。
在這場氣氛並不算活躍的晚餐吃過之後,景玉友好地和埃森先生說了晚安,拉着克勞斯的手快速地離開這裡。
埃森先生能夠深切地感受到對方想要快速遠離的心情。
他爲此感到一些沮喪,以及無能爲力。
陸葉真沒有對此發表意見,她用餐巾輕輕擦拭着嘴脣,稍稍回味一下方纔美味的粥。
埃森先生說:“我很抱歉。”
“沒關係,”陸葉真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臥室裡面,克勞斯誇讚景玉,他說:“父親的性格的確有些古怪,你不需要爲這件事擔心——睡前還需要一杯酒嗎?”
景玉在他胸膛前貼貼,隔着黑色的襯衫,蹭了蹭由軟變硬的胸肌:“不需要了,謝謝親愛的克勞斯先生。”
景玉真心發現克勞斯先生真的很喜歡夸人。
他總是能夠找出許許多多的理由來誇獎景玉,比如說今天下午的論文,雖然她的確拖延症發作,但克勞斯檢查完她的論文二稿後,仍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比如昨天景玉順手將克勞斯的書架簡單整理一下,克勞斯也誇獎她“認真、仔細”等等;再比如上週兩個人在親密結束後,克勞斯不停地稱讚景玉“Good girl”“熱情”等等……
其實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克勞斯卻用語言爲它們覆上了閃閃的光澤,接受誇獎的景玉也爲此信心滿滿。
她感覺自己似乎真的如克勞斯所講的那般優秀了。
景玉能夠從克勞斯的語言和行爲中感受到自己被深刻珍視着,溫水緩解了景玉緊張的肌肉,克勞斯躺在白色的浴缸中,講了些小時候、這個莊園的趣事給她聽。
陸葉真剛住進埃森莊園的時候,經常迷路,她不止一次暴躁地衝着埃森先生吼,爲什麼莊園中不設置路標——現在莊園中所有用櫸木定製、敲着閃閃發光銅質標誌的路標都是專門爲外祖母陸葉真定製的。
克勞斯小時候誤食過曼陀羅花,導致中毒出現幻覺;埃森先生甚至請了巫師過來,最後還是醫生治癒了克勞斯。
景玉在克勞斯溫和的聲音中慢慢平靜下來,她嘬了嘬櫻桃,在溫水中慢慢地坐下去,克勞斯撫摸着她的頭髮,濃綠色的眼睛中是她咬着嘴脣、充滿霧氣的一張臉。
他們在潮溼的房間中互相擁抱,就像放飛了萬千只蝴蝶,翩翩嫋嫋,騰空而起。
景玉在顫慄中再度確認自己的心臟。
她的橙子徹底屬於克勞斯先生了。
在新學期開學之前,景玉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埃森莊園中度過。她的網店銷售正常,新僱傭了兩名員工,除非每週的例會和審覈,景玉不需要再去曼海姆。
偶爾也會見一些潛在的客戶,商議一些訂購事宜。景玉的啤酒和葡萄酒賣的不錯,埃森銀行在曼海姆的分行也和她們達成一個小小的協議,對方決定採用景玉售賣的啤酒作爲積分可以兌換的禮物。
成功簽完合同的景玉開心到喝了兩杯茶,把正在花園中午睡的克勞斯先生推醒,以炫耀的語氣告訴他:“我這一次成功地賺到埃森銀行的錢了喔!”
克勞斯還沒有徹底清醒,半睜着眼睛。
景玉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還沒起來,就被克勞斯扯着手往下拉:“我想,另一邊也需要景玉小姐的親親。”
景玉在他另一側臉頰也啵了一口。
兩個人在這裡笑鬧着,埃森先生恰好過來。
躲避已經來不及,景玉立刻站好。
埃森先生什麼都沒說,他只問克勞斯:“明天要帶景玉去看看你的母親嗎?”
克勞斯說:“我上午剛帶她去過。”
埃森先生站直身體。
他鬢邊的頭髮在太陽下有着衰老的質感,眼睛周圍有着清晰的皺紋。
這兒距離景玉的那個寶石花房大概有幾十米遠,種植着一些葡萄,爬滿了綠色的架子,這一處是陸葉真提議建造的,在克勞斯尚且年幼的時候,她喜歡帶着克勞斯在這個葡萄葉成蔭的夏日庭院中看書、喝茶。
埃森先生決定接受陸葉真的建議,和景玉好好地談一談。
因此,在克勞斯的注視下,他坐在與兩人保持着一定距離的凳子上,先說了話:“下午好,Jemma.”
景玉說:“下午好,埃森先生。”
她在想,天吶,埃森先生看到剛纔那一幕了嗎?他發現她在親吻克勞斯嗎?
埃森先生也很緊張。
他在想,眼前的景玉爲什麼擺出這樣一副擔憂的模樣,難道是他打擾了這對親密愛人的私語嗎?
但剛纔看到兩個人親吻,埃森先生由衷地感覺到開心。
克勞斯坐起來。
這原本是個躺椅,他將搭在自己身上的書本拿下,叫了一聲父親。
埃森先生看着景玉。
他問:“最近的學業還順利嗎?”
景玉說:“很棒。”
“嗯……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謝謝您的關心,沒有。”
“你喜歡這裡嗎?”
“是的,我很喜歡。”
……
這樣機械而枯燥的對話往復幾遍,埃森先生終於有些無法忍受了。
他試圖找一些共同話題:“聽說你很喜歡兔子,是嗎?”
埃森看到景玉的眼睛瞬間亮起來。
——很好。
——這的確是一個很合適的話題。,
埃森先生這樣想,他聽到景玉快速地回答他:“沒錯。”
埃森先生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他很抱歉自己不能夠用自然的笑容來面對自己的孩子,但這的確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極限。
“剛好,我讓人買了一些兔子回來,”埃森先生說,“不過,不清楚你喜歡什麼品種。”
——是那種毛絨絨、有着奶油色垂耳朵的兔子好呢?還是那種毛髮雪白,有着紅眼睛一樣的珠子?
想要和人建立起一段穩定而親密的關係,共同飼養寵物是一件極好的做法。
埃森先生想,他可以和克勞斯、景玉一起養兔子。
就像小時候的克勞斯,他就和陸葉真一起養了一隻可愛的侏儒兔。
“啊,埃森先生,我不挑剔兔子品種的,”景玉快樂地說,“我喜歡吃麻辣兔肉,當然,紅燒也可以。”
埃森先生:“……”
麻辣?兔肉?
埃森先生愣了幾秒,忽然意識到——
景玉口中的喜歡,似乎是另外一種。
漫長的沉默過後,埃森先生說:“嗯……有些意外的回答。”
——企圖通過寵物來加深羈絆,失敗。
當天晚上,景玉得到了一份美味的麻辣兔肉——當然,兔肉的來源是合法的,並不是寵物兔。
埃森先生仍舊爲此感到困惑。
他不得不再度面對自己的失敗,爲了自己並不能夠順利建立完整的親密關係而遺憾。
晚上,埃森先生獨自一人睡在空蕩、遼闊的臥室中,這裡的牆壁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沒有關於黛安的畫,也沒有相片,只有乾淨卻沒有溫情的牆壁。
他打開燈,坐在深色書桌前,翻開珍藏的相冊。
裡面有唯一一張他與黛安的合影,當時他和黛安還不算熟悉。
埃森先生提出合影的時候,這個棕黑色頭髮眼睛的姑娘明顯驚訝起來,她從鑲嵌着琺琅材質的櫃檯後走出來,和埃森先生拍了一張照片。
埃森先生撫摸着照片,他無數次懊惱,在離開法國的時候,他沒有將這位姑娘一起帶走。
——如果當時帶走她呢?
——埃森會選擇向她求婚,用最隆重的方式。她將作爲埃森莊園的女主人住進來,裡面種滿她喜歡的花朵,衣櫃中放滿她喜歡的衣服。
他們或許會有第二個孩子,是個長相像她的女孩,埃森先生一直想要一個女兒。他會將埃森家族的另一半產業給予這個女兒,像教導克勞斯一樣培養她成爲合適的接班人……
但是並沒有。
黛安沒有享受過絲毫的富貴,她就躺在那個小小的骨灰盒中,被埋進冰冷黑暗的土地裡。
或許直到生命盡頭,她都不知道埃森先生愛她,一直在試圖尋找她。
聽到敲門聲,埃森將照片放好,提高聲音:“請進。”
腳步聲響起,埃森先生說:“以後睡前不需要送酒過來,我準備——”
“父親,是我。”
聽到克勞斯的聲音之後,埃森先生站起來。
他轉身,看到自己的兒子。
埃森先生說:“我以爲是賽琳娜。”
他摘下來眼鏡:“有什麼事情嗎?”
克勞斯說:“我想和景玉結婚。”
埃森先生原本在揉自己的眼睛,聽到這種話,愣了一秒,才說:“是件好事……你們準備什麼時候?”
“下一年的九月。”
埃森先生想要說些祝賀的話,但話卡在咽喉之中,有些難以出口,他最終只緩慢地說:“恭喜你。”
這樣說着,埃森先生又問:“你們想要什麼樣的結婚禮物?我想送Jemma一輛遊艇,她喜歡大海嗎?”
“不,”埃森先生很快否決了,“這樣似乎並不夠真誠,按照中國的禮節,我應當送她些什麼?”
克勞斯說:“父親,景玉很欽佩您。”
“我是不是要送她一些金子?你們的婚禮——”埃森先生停下來,他慢慢地看着克勞斯,“什麼?”
“景玉很欽佩您,”克勞斯重複一遍,他說,“她只是稍微有一點不習慣和您的相處方式。”
埃森先生沉默了。
克勞斯說:“您不需要這樣刻意地壓抑自己。”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埃森先生終於說出來自己的想法。
他說:“我擔心自己會對你們的感情造成困擾。”
“不會,”克勞斯說,“只要您不去催促下一任繼承者的誕生。”
埃森先生點頭。
克勞斯已經將話語傳達完畢,但是在離開之前,他忍不住又提醒父親:“睡前請少飲一些酒,您的胃和肝臟負擔不起更多的酒精。”
埃森先生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克勞斯這種關切的話語,他愣了幾秒鐘,才點頭:“好的。”
克勞斯說:“晚安,父親。”
埃森先生注視着和他一樣的綠色眼睛:“晚安,我的孩子。”
-
在一個晴朗的午後,景玉剛剛結束了網絡課程。
她困的頭都要擡不起來,昨天是週二,景玉和克勞斯去參加了固定的晚間溜|冰活動——無論天氣如何,都有許多人去參加。
作爲一個新手,景玉溜的很小心。
克勞斯爲景玉佩戴上所有的防護器具,雖然生活在北方,但景玉頂多滑滑雪,小時候僅有的一次溜|冰還是去公園結了冰的湖面上,最終以掉進冰窟窿、高燒了好幾天而結束。
滾軸滑冰比景玉想象中有趣,她和克勞斯一塊滑行了17公里,晚上睡了好長一覺,今天才覺着腿和胯部都很痠痛。
克勞斯還在喝着咖啡看書,景玉脫掉鞋子,四下看了看,毫不猶豫地跳到克勞斯身上,像嬰兒趴在母親懷抱中一般,舒舒服服地趴在了對方的胸膛上。
景玉喜歡含着睡覺,但在白天,這種喜好很難得到克勞斯先生的允許。
克勞斯剛剛喝過咖啡,他不喜歡放糖。現在,他的身上也染上這種微微帶着苦香味的咖啡。
景玉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將先生的胸膛當作枕頭,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對方說:“你想要什麼樣的婚禮?教堂婚禮嗎?還是中國的傳統婚禮?”
景玉原本都快睡着了,又被這句話驚的睡意全無。
她睜大了眼睛:“什麼?”
克勞斯說:“嗯……我父親和我一樣年紀的時候,我已經出生了。”
他嚴肅地說出這句話,又補充:“但是我,現在甚至還沒有結婚。”
景玉不理解:“可是,德國男性的平均結婚年齡的確很大呀。”
克勞斯說:“外祖母說很想看我們結婚。”
景玉回懟:“騙子,她昨天剛剛和我說,談戀愛是最快樂的事情。”
克勞斯:“……”
他只能將手壓在景玉的後腦勺上,嘆氣:“我承認,Jemma,是我想要和你得到法律的認證,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結婚。”
景玉繼續把腦袋拱在他胸膛上,腦袋瓜飛快地思考着,她想到一個避無可避的問題。
她說:“那我們是不是還需要去做……呃,婚前的財產公正?”
“當然不需要,”克勞斯很吃驚,“Jemma,你爲什麼會這樣想?”
“可是我從新聞上看到的都這樣啊,”景玉說,“說豪門世家爲了防止被離婚得到好處,都會在結婚前就將財產劃分的清清楚楚,不給對方可乘之機——”
“那是他們,”克勞斯說,“景玉,愛情和慾望不同。”
他握住景玉的手。
克勞斯說:“你是我的妻子。”
景玉小聲說:“好吧,我承認,我被你的話取悅到了……”
她趴下來,對着克勞斯認真地說:“我全都要,西式的,中式的,我全要!!!”
……
克勞斯很樂意滿足自己妻子的小小願望。
他很重視自己的婚禮,一邊任由景玉像個倉鼠一樣在他身上左嗅嗅右聞聞地搞一些小事情,一邊耐心地和她商議着喜歡的婚紗類型、對戒指的要求等等等等。
景玉困的哈欠連天,昨天晚上的滑冰掏空了她大量的精力。雖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但她還是控制不住地趴在克勞斯胸前睡前了。
克勞斯沒有吵醒她,他低頭看着景玉,摸了摸她的黑色頭髮。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可沒有想到,這是會令他如此迷戀的中國小淑女。
神魂顛倒。
景玉睡着了開始嫌硬,自己翻到另一邊兒,克勞斯湊過去,在她耳側低聲說。
“景玉,我愛你。”
這一次,克勞斯得到她睡夢中迷迷糊糊的迴應:“嗯嗯嗯,我也愛克勞斯先生。”
克勞斯笑起來,他捏了捏景玉的臉,一會兒又去摸她的頭髮。
反覆揉捏之後,克勞斯聽到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這才站起來,將蓋毯輕柔地蓋在景玉身上。
擔心外面的人驚醒景玉,克勞斯走的很快,提醒埃森先生:“父親,請小聲一些。”
埃森先生明白了,透過半開的門,他隱約能夠看到後面的沙發上,躺着一個裹着薄薄毛毯的身影。
埃森先生低聲和克勞斯說完遊艇的事情,囑託他:“你先去看一下,我想,或許你更瞭解Jemma的喜好。”
克勞斯說:“好的。”
他準備走,但埃森先生叫住他:“嗯……在那之前,或許你需要更換一下襯衫?”
克勞斯低頭。
他看到自己黑色襯衫胸前,有着小龍嘬嘬流下的口水。
雖然是黑色襯衫,但還是有一些痕跡。
克勞斯:“……”
埃森先生目光復雜:“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們玩的是什麼樣的遊戲,但……上帝啊。”
他捂住眼睛,說:“我不敢想。”
留下這句話後,埃森先生轉身離開,留給克勞斯一個震驚的背影。
克勞斯:“……”
-
景玉並不瞭解父子之間的談話,她做了一個美妙的夢,夢到自己和克勞斯先生在一起做奶茶,她一口氣喝掉了十杯。
從這個充滿着奶茶氣息的夢中醒來的時候,景玉的腦袋還有點暈暈乎乎。
克勞斯邀請她出去散步的時候,景玉也一口答應下來。
但是——
景玉做夢也沒有想到,克勞斯居然在這時候帶她去慕尼黑。
車子經過馬克西米連街,穿過經濟寬裕的時髦人士經常逛的皇宮大街,這個景玉熟悉的城市夜色在她的眼睛上映下景色,景玉問:“先生,您想要去哪裡?”
克勞斯說:“很快就知道了。”
景玉猜測:“婚紗店?還是戒指店?我們爲什麼要在晚上過來呢?”
克勞斯笑着說:“不是。”
景玉不放棄,又猜測了好幾個店名,但都失敗了。
慕尼黑的市中心十分緊湊,而德國人的夜生活衆所周知得不夠豐富,尤其是遠離那些繁華的街區之後,夜色深藍,如今還是夏天,夜空好像暗藍色的綢布。
車內播放着一首溫柔的法語歌,景玉跟着輕輕地哼,她看着街道外的牌子越來越清晰,終於意識到這是哪裡。
這是她剛來德國時候,打工的那家中餐廳所在街道。
這條街道上很少有那種奢華昂貴的素菜館,大部分都是庫爾德/土耳其餐廳或者拉丁美洲餐廳,中餐廳的數量很少,而景玉所在的那一家,後來轉讓給了一個猶太人,改成猶太參觀,進門需要進行身份驗證和物品檢查。
自從那個好心腸的餐廳老闆離開後,景玉再也沒有來過這條街。
手指觸碰着車窗,景玉知道了克勞斯的目的地。
有着布穀鳥鐘的咖啡廳,提供薄煎餅和蝸牛的小餐廳,高聳的抹灰立柱……
這些熟悉的標誌性房子一一經過,車子在景玉先前打工過的中餐廳門口。
不,它現在看上去並不像是中餐廳了。
克勞斯先一步下車,像所有的紳士那樣,他打開副駕駛位置的車門,伸手:“景玉小姐,請。”
景玉將手指搭在他胳膊上,稍微借力下車。
鞋跟落到地面的時候,景玉看到一家漂亮的奶茶店。
無論是木頭做的招牌、還有雕花木的門窗、還是店的名字“玉”,都是傳統的中式風格。
現在仍舊營業。
景玉愣住了。
克勞斯拉着她的手進去。
這家乾淨的奶茶店讓景玉好像回到了國內,店員是年輕的中國人,他們會微笑着問需要什麼,並提供具有中、德、英三種文字書寫的菜單。
克勞斯爲景玉點了一杯加有蜜豆和燕麥的奶茶。
店員們去製作了,景玉仍舊覺着不可思議:“先生……”
“我將這個房子買了下來,”克勞斯說,“這些店員,都是在慕尼黑的中國留學生,他們很優秀。”
店內放着一首經典的中文歌曲,是王菲的《紅豆》,語調溫柔纏綿。
店員製作奶茶的聲音很輕微,燕麥色的桌子,木製的小椅子,和纏綿的歌聲繞在一起,將整個小空間包裹在一起。
景玉說:“您要扮演救世主嗎?我親愛的白騎士。”
“不,”克勞斯搖頭,“騎士只能向一位淑女效忠。”
奶茶在這個時候送上來,景玉拆開吸管。
她低頭,看着奶茶外面的包裝——
上面印着“JY & K.J.E”。
這是他們名字的縮寫。
奶茶杯上印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牡丹,名爲“景玉”的牡丹花,葉脈上印着Klaus的暗紋。
景玉說:“我覺着這時候的氛圍似乎比青島更適合求婚。”
“不是求婚,”克勞斯糾正她的用詞,“是宣誓。”
景玉目不轉瞬,她看着眼前金髮碧眼的紳士,這個親自教導她、糾正她不良習慣、將她從泥潭中成功拉出來的男性。
她的騎士,她的魔王。
克勞斯說:“我想,你先前不敢答應我的求婚,是擔心我會去拯救其他人嗎?”
景玉低頭,用力吸一口奶茶。
“我纔沒有這樣想,”景玉說,“纔沒有。”
她重複了這三個字。
克勞斯笑了笑,他沒有繼續追問,反倒是使用閒談的語氣,輕鬆地談起:“我先前對你說過嗎?景玉,在初步做了心理診斷之後,我想,這個心理狀況似乎有些糟糕。”
景玉捧着熱熱的奶茶,她喝了一口。
“但我遇到了你,”克勞斯說,“那天下午,我經過這裡,發現陽光很好,決定下來走走。”
被煩惱的事情纏繞的克勞斯先生想要在陽光下散步,他穿過這條有着許多餐廳的街,欣賞、觀察着道路兩旁的人。
然後,隔着玻璃,他看到了景玉。
一個正在努力學習的中國留學生。
她有着漂亮的黑色頭髮和黑色眼睛。
“景玉,”克勞斯說,“我以爲你是一個楚楚可憐的、需要被拯救的學生。”
看到景玉被日本客人騷擾的時候,克勞斯已經準備好進去了。
他可以給那個無理的男性一個教訓。
但景玉扇了對方一巴掌。
景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臉頰越來越紅。
“但你是一個充滿朝氣、勇敢的女性,”克勞斯說,“我很喜歡你。”
景玉鬆開吸管,揚眉:“喜歡?”
“——那個時候,在那個時候,”克勞斯補充,“我在想,上帝啊,這個中國女孩,她的身手令人驚歎。”
景玉謙虛:“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克勞斯說:“我在想,這樣一個活力四射的女性,她會願意接受我的幫助嗎?”
“你和我想象中有如此不同,”克勞斯說,“狡黠,聰明,細心,貪財,活潑。”
他細細數着這些,慢慢地說:“如此地……令人難以自拔。”
——合適的人,並不意味着對方完全符合你的所有喜好。
——而是,即使對方具備着許多和你喜好背道而馳的特點,可你仍舊會深深地愛上對方,無法自拔。
克勞斯愛着景玉,包括她身上那些其他的特點,都如此可愛,閃閃發光。
景玉眼巴巴看着他。
“雖然這話說起來有些俗氣……”
說到這裡,克勞斯低頭,他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已經這個年齡了。”
已經不再是毛頭小子了。
可在提到這種事情時候,克勞斯仍舊有些低聲,他擡頭看景玉,脣角控制不住地漾起一些笑意:“我想告訴你這些俗氣的話,景玉,你是我的唯一,我只爲你宣誓忠誠。”
他說:“景玉,我承諾,只做爲你一人的白騎士。”
景玉將奶茶杯放到另一邊,她身體前傾,握住克勞斯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輕蹭了蹭。
“我宣誓。”
“我只接受克勞斯先生的珠寶。”
慕尼黑已經進入深夜,遠處的酒吧仍舊有着吵鬧的音樂和醉醺醺的酒鬼,而這個奶茶店中仍舊播放着甜蜜的歌曲。
龍與她的魔王在燈光下牽手,相視一笑。
小龍問:“魔王先生,我可以再點一杯奶茶嗎?”
魔王先生拒絕了小龍,並將對方扛到車上,沒有系安全帶,傾身接吻。
在巴伐利亞的心臟,美茵河的珍寶上,天空暗藍,星火如燈。
龍向魔王分享自己那顆小小的、又酸又甜的橙子。
魔王先生爲了龍,甘願俯首,向她宣誓,成爲她唯一的白騎士。
這是童話書的最後一頁。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