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捧着奶茶。
她剛剛只喝了一口, 板栗泥的味道在口腔中漸漸散開,心臟好像也變成一大把剛剛剝了殼子的板栗,噼裡啪啦地落在鐵板上, 在陽光下咕咕嚕嚕地滾動。
克勞斯先生仍舊在安靜地等待她的答覆。
等她伸出手。
景玉捏着奶茶杯子, 她儘量讓自己現在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平靜:“你在拿奶茶賄賂我。”
這不是疑問句, 她很肯定。
都是套路。
什麼朋友邀約, 破天荒地允許她喝奶茶。
都是魔王甜蜜的套路。
“如果你嫁給我, ”克勞斯拋出誘餌,他說,“以後你每週都可以喝兩杯奶茶, 不過其中一杯只能放三分糖。”
景玉討價還價:“兩杯都要標準糖,小料任意。”
克勞斯臉上是寬容的笑, 他說:“一週只能加一次蜜豆。”
景玉一錘定音:“成交。”
她將奶茶放到桌子上, 向克勞斯先生伸出手。
太陽光芒下, 那顆碩大的、透明的鑽石閃着美麗的光澤。
但景玉的視線並不在鑽石上,她在看着克勞斯先生的眼睛。
他比鑽石更誘人。
景玉認真地說:“克勞斯先生, 我很樂意接受你的求婚。”
克勞斯將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他低頭,親吻她的手指。
他說:“我的榮幸。”
景玉喝完了整杯奶茶,她雀躍地看着手上閃閃發光的鑽戒,透過陽光看它不同角度下的光彩。
快樂地看了好一陣, 她轉身, 恰好與克勞斯對視。
景玉的黑色眼睛在太陽下映襯出淡淡的棕褐色, 她好奇地開口:“先生——”
克勞斯從她那亮閃閃的眼睛中, 成功推測出她的小心思。
他微笑着告訴景玉:“寶貝, 這是我們的訂婚戒指,你不需要知道它的價格, 也不要有將它轉賣掉的想法。”
景玉又摸了摸鑽石戒指。
克勞斯確認,他看到對方一瞬間的遺憾和失落。
“需要錢就告訴我,”克勞斯笑着提醒她,“戒指絕對不能賣。”
景玉反駁:“我纔沒有見錢眼開到那個地步呢。”
這樣說着,她重新將手舉起來,在太陽下,眯着眼睛看鑽石折射出來的燦燦光芒。
內圈之上,刻着兩人的名字。
戒指不是讓景玉留在他身邊的束縛。
是她自願接受克勞斯先生約束的愛。
-
在喝完奶茶之後,接受克勞斯求婚的景玉,下樓後,一邊喝着沏好的紅茶,一邊認真地簽署了相關的房屋轉讓合同。
這些手續辦下來並不算複雜,在他們離開青島時,整個別墅的所有者,已經從唐先生變成了景玉。
而所有者景玉仍舊感覺這像是一場夢。
讀高中時候,她沒少和朋友講:“等我以後有錢了,我早餐就買兩杯豆漿,喝一杯,倒一杯。”
“等我有錢了,我連雜糧煎餅都要豪華版,加肉鬆加腸加辣條還要加兩個蛋。”
“等我有錢了,我買兩輛勞斯萊斯,一輛開,一輛拖。”
“等我有錢了,我給姐妹一人點倆鴨子,一個看一個摸……”
和姐妹們的聊天,最多的開場白,就是“等我有錢了”。而在這麼多的話中,其中最難以實現的,就是那個“在八大關買兩套別墅,一個住一個放東西”。
但現在,其中有一套紅色瓦、花崗石牆壁、有着小院子和圓形的露臺真正地屬於了她。
它周圍有漂亮的銀杏樹,站在露臺上,能夠看到宋式花園和綠色的公主樓。順着正陽關二支路過去就是海濱花園和海水浴場。
景玉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真正得到它。
就像五年前,景玉沒有想過自己會真正擁有過克勞斯先生。
她撫摸着手指上的鑽戒,腿上蓋着溫暖的蓋毯。
剛剛喝完一杯奶茶,她漱口之後,嘴巴里含了一粒糖。
她們正在返回慕尼黑的飛機上,離開家鄉這種事情總會令人難過,哪怕故土已經再無自己的親人。
景玉的情緒從上飛機時就有些低沉,低沉到連奶茶都不能夠令她開心。
“……等銀杏葉子變成金黃色的時候,我們再回來住,好嗎?”克勞斯問景玉,“我想你應該喜歡在金色的銀杏樹下喝茶?”
景玉用力點頭:“好。”
她知道久居是不可能的,就像隔壁的王及,今後工作、事業勢必都在北京。
中國的國土如此遼闊,爲了工作和學業離家千里、萬里的大有人在。
少有人會永遠留在故鄉。
景玉將腦袋擱在克勞斯的肩膀上。
她小聲叫了聲Mommy。
這個伴侶間的奇特稱呼令過來送咖啡的人腳步一趔趄,差點摔倒。
克勞斯只低聲安慰。
“好好地睡一覺吧,我的小龍。”
睡眠或許能讓貪財的小龍,稍微忘記遠離家鄉的悲傷。
克勞斯只能對此表示歉意。
重新回到慕尼黑之後,克勞斯陪伴景玉一同去看了天鵝堡,蒼穹清朗,星空明輝。
就像普通新婚夫妻度過蜜月,在接下來的一個月,無論克勞斯去往哪一座城市,都會邀請景玉一同前往。
好在景玉有假期,才能跟着克勞斯在各大城市之間遊玩散心;克勞斯工作時,她可以在專業人員的保護下進行愉快的購物。
除卻工作之外,克勞斯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安排給景玉。
比較難得的一點,這次的“度假”中,他這次並沒有規劃太多的戶外運動行程,加了許多景玉精力內能夠參觀的內容。
他們在埃爾富特一家小酒館中喝酒,這兒有一箇中世紀迷宮般的地窖,供客人跳舞;到達的第二天恰逢週五,景玉和克勞斯去聽了在米迦勒教堂浪漫庭院中舉行的古典音樂會,菩提樹有着清涼的樹蔭。
克勞斯希望這些能夠稍稍沖淡她遠離家鄉的難過。
景玉得知仝亙生因爲投資失敗而被迫灰溜溜回國這件事的時候,正在敘爾特島散心。
她和克勞斯一起騎自行車經過波浪形狀的沙丘,購買了一份飲料,克勞斯仍舊選擇含有氣泡的水,而景玉在慢慢地喝熱騰騰的弗里斯蘭茶。
經過有着白色圓柱、紅色穹頂的Louis Vuitton商店的拐角處,微鹹的海風吹過來,帶着淡淡的腥味,景玉接到欒半雪打來的電話。
好朋友用激動的聲音和她分享了這個天大好消息。
“……回去之後也不好過,聽說欠了一大筆錢,已經被列成老賴了……”
景玉謝過好朋友,她剛想和克勞斯說什麼,結果一張口,先打噴嚏。
克勞斯遞過來紙巾。
她看着克勞斯,想了想,有點茫然地告訴他:“我那個生物學上的父親倒大黴了。”
克勞斯說:“我知道。”
“聽說他的錢都是近半年敗光的,不管投資什麼都賺不到大錢,幹什麼賠什麼。”
克勞斯笑了:“聽起來,對方的運氣似乎不太好。”
他說的這樣輕描淡寫,若無其事。
景玉問:“你確定自己沒有參與嗎?”
“嗯……”克勞斯想了想,“一點點?”
景玉:“……”
“先喝茶,”克勞斯說,“等回法蘭克福後,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說來奇怪,仝亙生終於自食惡果,現在的景玉卻感受不到暢快或者愉悅。
這個人先前想要移民,可惜失敗了;現在不得已回國,面臨的也是鉅額債務,可以說,他那些靠不法手段拿到的東西,又全都被拿走了。
在前幾年,景玉一想到這個人就能夠感覺到胃部不適,極爲厭惡。而現在,這個人不會再影響她的心情——也再也沒有能力影響。
當然,這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景玉喝掉了半瓶酒,趴坐在克勞斯的腿上,現在是低潮期,淺灘縮退,露出大片大片的泥灘。廣袤無垠的流動沙丘上,條紋色燈塔靜靜佇立,有着溫暖的燈光。
他們在月光下接吻,擁抱。
離開之前,景玉還從一個畫家手中買到一副奇特的裝飾畫,是畫在駱駝肩胛骨上的,筆觸細密。
對於景玉而言的愉快度假結束之後,兩人才啓程回法蘭克福。
陸葉真以極大的熱情接待了景玉,她的身體與兩年前相比較,稍微差了一些,需要佩戴度數更深的老花鏡,說起話來也不再中氣十足。
但這並不影響陸葉真的精神狀態,她仍舊很健談,甚至還親自爲景玉做了一份黑森林蛋糕。
相比之下,埃森先生的反應仍舊稍微有些冷淡。
他仍舊養着那隻貓,金色的頭髮中白髮更多,但他似乎對此並不在意,也沒有去補色,全部往後梳,露出冷漠嚴肅的一張臉。
景玉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她和對方實在沒有太多的交際,唯一一次打電話,還是景玉和克勞斯分開前的事情了。
那次埃森先生說克勞斯心情很不錯,所以破例獎勵給景玉五萬歐元。
景玉等那五萬歐到賬的第五天,向克勞斯提出分手。
然後寫了封言辭懇切的郵件,告訴埃森先生,她和克勞斯先生並不怎麼合適。景玉在那封信中還用了很多自謙的說法,用了許多諸如“愛慕錢財”之類的詞彙。
……
景玉完全不敢去想,在埃森先生的眼睛中,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形象。
埃森先生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錯過了晚餐時間。看到景玉的時候,頭稍微點了點,盯着她手上的大鑽戒看了幾眼,目不斜視地去往餐廳。
他甚至連招呼都沒有打,冷漠到下一秒去殺人也毫無違和。
克勞斯捏了捏景玉的手,示意她先回房間,他和自己父親單獨談談。
景玉擔憂不已:“如果你父親甩我五百萬讓我走,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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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斯低頭看她:“你想怎麼辦?”
景玉想了想,清清嗓子,靠近他,壓低聲音說:“埃森先生,這可不是五百萬就能解決的事情了——”
克勞斯:“……”
他稍微平息一下心情,回答景玉:
“是的,如果你選擇和我結婚,以後將會合法共享我所有的財產。”
“所以,景玉小姐,如果五百萬歐和我同時掉入水中,你先救哪一個?”
景玉抱住他:“肯定是先救你呀,我的大熊熊先生。”
克勞斯很滿意她的稱呼,在她額頭留下安慰的吻。
景玉繼續說:“況且,被泡壞的紙幣也可以去銀行——”
“好了,”克勞斯打斷她,“剩下的話不要再說了,我擔心你的臀會痛。”
……
克勞斯進入餐廳的時候,埃森先生正在看着桌上的竹葉飯。
瓷白的盤子中,均勻地擺着幾片竹葉飯,因爲加熱而變了顏色的竹葉捲成花朵一樣的形狀,中間盛着用五種顏色穀米豆煮成的米飯。
埃森問:“這是什麼?”
克勞斯說:“是我和Jemma爲你準備的中國食物,竹葉飯。”
埃森幾乎不吃中餐,他也不擅長用筷子。
使用兩根細木棍來夾去食物,對於他來說十分困難,不亞於寫中文。
埃森先生看了好久,才用刀子切下一塊米飯。
克勞斯說:“您對Jemma的態度有些冷漠。”
埃森先生低頭:“我想我已經展示了我能給予的最大善意。”
事實上,埃森先生沒有女兒也沒有妹妹,他不知道該如何對這個中國女孩表達喜愛,更不知道該如何與對方相處。
剛纔他看到景玉的時候,手掌心出了些汗水。
埃森先生並不想讓他們看到這些,匆匆離開去洗手。
他緊張感的來源,是擔心自己會影響對方和克勞斯的正常交往。
就像當初,埃森先生想要留下景玉,想了很久,也只能拼命地給她加薪,暗示她繼續陪伴克勞斯。
遺憾的是,這個方法並沒有奏效。
對方反而在幾天後用郵箱直接發了辭職信過來,這讓埃森先生很擔憂。
埃森先生嚴肅思考,或許他該多給景玉一些昂貴的禮物,或許能夠令她高興?
這樣想着,他用勺子將米飯、連帶被他切下來的竹葉一同放進口腔中,嚴謹地一點點咀嚼。
竹葉的神奇口感令他瞬間想到中國的大熊貓。
克勞斯想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
他沉默地看着父親將竹葉吃下去。
埃森先生察覺到他的視線,擡頭,問他:“克勞斯,你爲什麼這樣看我?”
克萊斯說:“沒有什麼。”
他轉身,一步之後,又折返回來。
克勞斯說:“父親,我有一個建議給您。”
埃森先生正在費力咀嚼着竹葉,這種奇怪的口感和味道讓他衷心傾佩起中國人的胃和美食/精神。
他使用了自己所有的牙齒,終於將這團東西嚥下去,仍舊一臉冷漠:“什麼?”
克勞斯禮貌地說:“今晚請服用一些助消化的藥物,祝您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