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眉娘訴說

只見從縣衙西南側的胭脂巷裡,涌出了一羣身穿五顏六色服裝,臉色青紅皁白、身材七長八短的人。打頭的一個,用官粉塗了一個小白臉,用胭脂抹了一個大紅嘴,模樣像個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長過了膝蓋的紅綢子夾襖(十有八九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兩條烏油油的黑腿,赤着兩隻大腳,肩上扛着一隻猴子,手裡提着一面銅鑼,蹦蹦跳跳地過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裡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聲銅鑼:鏜——鏜——鏜——然後就高唱一句貓腔:

"叫花子過節窮歡樂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調,具有獨特的韻味,讓人聽罷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接着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們,便齊聲學起了貓叫:

"咪嗚~~咪嗚~~咪嗚~~"

然後就有幾個年輕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着貓胡的曲調,奏出了貓腔的過門:

"離格龍格離格龍格龍~~"

過門奏罷,俺感到喉嚨發癢,但今天俺實在是沒有心思唱戲。俺沒有心思唱戲,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戲。世上的人不管是爲官的還是爲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憂愁,惟有這叫花子不知憂愁,那侯小七唱道:

"頭穿靶子腳戴帽,聽俺唱段顛倒調~~咪嗚咪嗚~~兒娶媳婦娘穿孝,縣太爺走路咱坐轎~~咪嗚咪嗚~~老鼠追貓滿街跑,六月裡三伏雪花飄~~咪嗚咪嗚~~"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馬上就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這一天,是高密縣的叫花子節。這一天全縣的叫花子要在縣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個來回,第一個來回高唱貓腔;第二個來回耍把戲;第三個來回,叫花子們把紮在腰間的大口袋解下來,先是在大街的南邊,然後轉到大街的北邊,將那些站在門口的老婆婆小媳婦用瓢端着的糧食、用碗盛着的米麪分門別類地裝起來。每年的這一天,他們到了俺家的門口時,俺總是將一竹筒子油膩膩的銅錢,嘩啦一聲倒進一個小叫花子端着的破瓢裡,而那個猴精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會放開喉嚨喊一嗓子:謝乾孃賞錢!每逢此時,全部的叫花子都會把眼光投過來。知道這些東西心裡饞俺,俺就故意地歪頭抿嘴對着他們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兒往他們羣裡飛,引逗得這些猢猻們弄景作怪,連連地翻騰起空心跟斗,跟隨在他們身後的孩子們和路邊的看客嗷嗷怪叫,大聲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過節的叫花子還要歡樂。一大清早就起來,豬也不殺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隊伍後邊,手舞足蹈,一會兒跟着人家唱,一會兒跟着人家學貓叫。唱貓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學起貓叫來,那可是有腔有調。俺小甲學貓叫,一會兒像公貓,一會兒像母貓,一會兒像公貓叫母貓,一會兒像母貓叫小貓,一會兒又像那走散了的小貓叫母貓,聽得人鼻子發酸淚汪汪,好似那孤兒想親孃。

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讓女兒孤苦伶仃受煎熬;萬幸您一命嗚呼去得早,省了您跟着俺爹擔驚受怕、提心吊膽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隊伍大搖大擺地從那威風凜凜的大兵面前過,唱茂腔的侯七聲不顫,學貓叫的花子們不跑調。八月十四日,高密縣的叫花子是老大,俺乾爹的儀仗碰上了花子們遊行的隊伍也要悄沒聲地把路繞。往年裡花子們擡着一把藤條椅,椅子上坐着朱八老雜毛。頭戴着紅紙糊成沖天冠,身穿着明黃緞子繡龍袍。如果是貧民百姓小官僚,膽敢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圖謀不軌,小命兒十有八九要報銷。但這樣的僭越服裝穿在朱八身上什麼事情也沒有,叫花子自成王國任逍遙。今年的遊行隊伍比較怪,衆花子簇擁着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蹤影全無,朱老八哪裡去了?他爲什麼不來端坐龍椅抖威風?那榮耀,不差當朝的一品大員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聲響,俺覺得,今日個,這遊行的花子們有蹊蹺。

眉娘俺是土生土長高密人,十幾歲就嫁到了縣城。沒出嫁之前,跟着俺爹的貓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縣城雖是大地方,俺也是常來常往。模模糊糊地記得,俺爹專門給這些叫花子教過戲。那時俺還小,剃了一個木碗兒頭,人們都以爲俺是個男孩子。俺爹說,戲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討飯的實際上就是唱戲的,唱戲的實際上也是討飯的。所以啊,俺跟這叫花子的行當裡有緣份。所以啊,這八月十四叫花子游行的事,俺是見怪不怪。但那些從青島來的德國兵和從濟南來的武衛軍,可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玩景。他們如臨大敵,把槍把子拍得啪啪響,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圓,看着這一彪奇怪的人馬,呼天囂地地吵過來。等到隊伍漸漸近了前,他們握槍的手鬆懈了,擠鼻子弄眼的古怪表情出現在他們的臉上。武衛軍們的表情還沒有德國兵那樣好笑,因爲他們能聽懂侯小七嘴裡的唱詞,德國兵聽不懂詞兒,但他們能夠聽懂那混雜在唱腔裡的貓叫。俺知道這些傢伙心裡感到很納悶,爲什麼這麼多人學貓叫呢?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游行的隊伍上,把端着架勢想衝進縣衙的俺忘記了。俺腦子一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淌了油。天賜的良機莫喪失,俺來它一個混水裡摸魚、熱鍋裡炒豆、油鍋里加鹽,趁着這亂乎勁兒來一出眉娘闖堂。爲救爹爹出牢房,孫眉娘冒死闖大堂,哪怕是拿着雞蛋把青石撞,留下個烈女美名天下揚。俺打定了主意,等待着最好的時機。侯小七的鑼聲更加響亮,他的貓腔顛倒調兒更加淒涼,衆花子學貓叫學得不偷懶,忒誇張,一個個故意地對着那些大兵扮鬼臉子出怪模樣。當隊伍接近了俺,他們彷彿接了一個暗號,都突然地從懷裡摸出了大大小小的連頭帶尾巴的貓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頭上。這個突然的變化,直讓大兵們目瞪口呆。此時不闖堂更待何時?俺一側身子,就從德國兵和武衛軍的縫隙裡,直衝縣衙大門。兵士們愣了片刻,馬上覺醒,他們用槍刺抵住了俺的胸膛。俺的心一橫,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闖。正在這危急的時刻,從遊行隊伍裡衝出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隻胳膊,硬把俺拖了回來。俺還是擺出了掙扎着要往刀尖上撲的架勢,但俺其實沒有用出多少力氣。俺不怕死,但俺的內心裡還是不想死。俺不見錢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實際上是就着臺階下了毛驢。叫花子怪叫着把俺團團地圍起來,在不知不覺中,俺的身體就坐在了那張兩邊綁着竹竿的藤條椅子上。俺掙扎着想從藤椅上跳下來,四個叫花子發一聲喊,竹竿就上了他們的肩。俺高高在上,身體隨着藤椅的顫悠上下顛動着,心中突然地一陣發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叫花子們更加歡實了。領頭的侯小七銅鑼敲得更響,嗓門拔得更高:

"大街在人腳下走,從南飛來一條狗,拾起狗來打磚頭,磚頭咬了人的手~~咪嗚咪嗚~~"

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隨着叫花子的隊伍往東去,縣衙門被甩在了腦後。這時,遊行的隊伍,斜刺裡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幾十步,那座瓦棱里長滿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廟出現在了俺的眼前。隊伍拐下了大街後,叫花子們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們腳下的步子碎起來,快起來。俺已經明白了他們今天的遊行根本不是爲了收糧受物,而是爲了俺。如果不是他們,俺也許已經被德國大兵的刺刀把胸膛戳穿了。

在娘娘廟前破碎的石頭臺階上,藤椅子穩穩地落了地。馬上就上來兩個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連拖帶拽地弄進了黑乎乎的廟堂。黑暗中一個人問:

"把她弄來了嗎?"

"弄來了,八爺!"架着俺的那兩個叫花子齊聲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塊破席上,手裡玩弄着一團閃爍着綠光的東西。

"掌蠟!"朱八下了命令。

馬上就有一個小叫花子打着了火紙,點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後邊的半截白蠟頭,廟裡頓時一片光明,連落滿了蝙蝠屎的娘娘臉龐也放出了光輝。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塊席頭,說:

"請坐。"

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好說的?俺一腚就坐下了。這時,俺感覺到兩條腿已經沒有了。俺可憐的腿啊,自從爹爹被抓進班房,你們東奔西走、上躥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親親的左腿,親親的右腿,你們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彷彿在等待着俺開口說話。他手裡那團發出綠光的東西此時黯淡了許多。藉着明亮的燭光,俺終於看明白了:那是一個紗布包兒,裡邊包着幾百只螢火蟲。俺心中納悶,一時也想不明白這個大爺爲什麼要耍蟲子。隨着俺的落座,叫花子們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紛紛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但無論是坐着的還是躺着的,都緘口不言,連侯小七那隻活潑異常的猴子,也靜靜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頭雖然還不老實,但都是小小的動作。朱八看着俺,所有的叫花子看着俺,連那隻毛猴子也在看着俺。俺給朱八磕了一個頭,說:

"大慈大悲的朱八爺啊——!未曾開言淚漣漣,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難——救救俺的爹吧,八爺,省裡的袁大人、德國的克羅德,還有那縣臺小錢丁,三堂商定虎狼計,要給俺爹上酷刑,執刑的人就是俺的公爹趙甲和俺的丈夫趙小甲。他們要讓俺爹不得好死,他們要讓俺爹死不了活不成。他們要讓俺爹受刑後再活五天,一直活到青島到高密的火車開通……求八爺把俺爹救出來,救不出來就把他殺了吧,一刀給他個利索的,不能讓洋鬼子的陰謀詭計得了逞啊,俺的個朱八爺……"

"叫一聲眉娘莫心焦,先吃幾個羊肉包。"朱八唱了這兩句,接着說,"這包子,不是討來的,是俺讓孩兒們去賈四家專門爲你買來的。"

一個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後,雙手託過了一個油紙包,放在了俺的面前。朱八用手試試,說: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吧,還熱乎着呢。"

"八爺,火燒眉毛,俺哪裡還有心吃包子?"

"孫眉娘,你心莫慌,荒了莊稼不打糧,慌了人心遭禍殃。常言道水來了土掩,兵來了將擋。你先吃幾個包子墊墊底,然後聽俺說端詳。"

朱八伸出那隻多生了一個指頭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搖晃,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就出現在他的手裡。他用刀尖靈巧地一挑,油紙包輕鬆張開,閃出了四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層糕,杜昆家的大火燒,孫眉孃的燉狗肉,賈四家的發麪包,這是高密縣的四大名吃。高密縣的狗肉鋪子不少,爲什麼惟獨俺家的燉狗肉成了名吃?因爲俺家的狗肉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肉爲什麼格外香?因爲俺家在煮狗肉的時候,總是將一條豬腿偷偷地埋在狗肉裡,等狗腿豬腿八角生薑栓皮花椒在鍋裡翻滾起來時,俺再悄悄地往鍋里加一碗黃酒——這就是俺的全部訣竅。朱八爺,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條命,俺每天獻給您一條狗腿一罈酒。只見那四個大包子三個在下,一個在上,疊成了一個蠟臺樣。果然是名不虛傳哪:賈四包子白生生,暄騰騰,當頭捏着梅花褶,褶中夾着一點紅。那是一顆金絲棗,樣子俏皮又生動。朱八將刀子遞到俺面前,讓俺插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燙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乾淨。俺擺手拒絕他的刀,抓起包子。包子溫暖着俺的手,發麪的味道撲進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顆金絲棗,蜜甜的滋味滿喉嚨。一顆紅棗下了肚,勾出了胃裡的小饞蟲。俺第-口咬開了包子褶,露出了胡蘿蔔羊肉餡兒紅。羊肉鮮,胡蘿蔔甜,蔥姜料物味道全。爲人不吃賈四包,枉來世上混一遭。俺雖然不是大家閨秀,也算是個良家婦女;當着這麼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顯出下作相。俺應該小口咬,但嘴巴不聽俺的話。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頭還大的賈四包子咬去了大半邊。俺知道女人家吃飯應當細嚼慢嚥,但俺的喉嚨裡彷彿伸出了一隻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剛剛咬下來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還沒嚐到滋味呢,一個包子就不見了蹤影。俺甚至懷疑,這個大包子是不是真進了俺的肚子。聽人說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夠隔牆打狗,能夠意念搬運。看起來這包子是進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實際上並沒有進俺的肚子,而是進了也許是朱老八的肚子。如果是進了俺的肚子,爲什麼俺的肚子還是那樣空空蕩蕩,飢餓的感覺甚至比沒吃包子前還要強烈。俺的手不聽俺的指揮,自做主張、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個包子,然後又是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兩個包子吞下去,俺這才感到肚子裡實實在在地有了一點東西。接下來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個包子,肚子裡有了沉甸甸的感覺。俺知道其實已經飽了,但俺的手還是把最後一個包子抓了過來。大包子在俺的小手裡,顯得個頭那麼大,分量那樣重,模樣那樣醜。想到這樣又大、又重、又醜的三個包子已經進了俺的肚皮,一個丟人的飽嗝就響亮地打了出來。但俺的肚皮飽了嘴不飽。畢竟有了三個大包子墊着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顧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在他的身後,閃爍着幾十點星星一樣的眼睛。叫花子們都在看着俺。俺知道在他們眼裡,俺這個貌比天仙的人物變成了人間的饞嘴婆娘。嗨,都說是人活一口氣,還不如說人活一口食兒。肚子裡有食,要臉要貌;肚子裡無食,沒羞沒臊。

等俺嚥下了最後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問:

"吃飽了沒有?"

俺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既然吃飽了,就聽俺慢慢道來。"朱八耍弄着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團螢火蟲,眼睛裡放着綠光,幽幽地說,"咱家看中你爹是個英雄,也許你不記得了,那時你還小,咱家與你爹有交情。你爹教會了咱家二十四套貓腔調,讓咱家的孩兒多了一套混飯吃的把戲。連這個八月十四花子節,也是你爹幫助咱家出的主意。別的咱家就不說了,單衝着你爹他那一肚子貓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來。咱家定下了一條妙計,買通了縣衙裡的典史四老爺,就是管牢獄那個疤痢眼的雜種蘇蘭通,讓他在牢獄中來一個偷樑換柱。咱家已經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八對着一個在牆角上側歪着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說,"他已經活夠了,相貌與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願替你爹去死——當然了,他死後,咱家和孩兒們會給他立一個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他。"

俺連忙跪起來,對着那條漢子叩了一個響頭。俺眼含着熱淚,顫聲說:

"大叔,您義薄雲天,捨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流芳,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漢,用您的死,換俺爹的活,讓俺眉娘心中好爲難。如果俺爹能夠活出來,俺一定讓他把您編進貓腔裡,讓千人傳誦萬口唱……"

那漢子睜開醉貓一樣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地睡了過去。

傍晚時分,俺從噩夢中醒過來。在夢裡,俺看到一頭黑豬斯斯文文地站在通德校場的戲臺上。黑豬的身後站着俺的乾爹錢丁,戲臺當中坐着一個紅頭髮、綠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殺了俺後孃、害了俺弟妹、毀了俺鄉親、雙手沾滿了俺東北鄉人鮮血的克羅德還能是誰!正是那仇人相見分少十眼紅,俺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子,撲上去註定把命送。與克羅德並排坐着的是一個方頭大臉、嘴脣上蓄着八字鬍鬚的紅頂子大員。俺一猜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東巡撫袁世凱,就是他斷送了戊戌六君子;就是他把山東的義和團殺了個乾乾淨。就是他請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給俺親爹施酷刑。他用手指捻着鬍鬚尖兒,笑眯眯地唱道:

"好一個女中花魁孫眉娘,小模樣長得實在強。怪不得錢丁將你迷,連本官見了你,也是百爪撓心怪癢癢。"

俺心中暗暗高興,正想跪下替俺爹求情,那袁大人突然變了一張臉,好似那綠色的冬瓜上掛白霜。只見他對着後邊一招手,俺公爹提着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子,小甲扛着浸飽了豆油的棗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陰一陽,一瘋一傻,來到了黑豬身旁。袁世凱瞄一眼錢丁,用嘲弄人的口氣問:

"怎麼樣啊,錢大人?"

錢丁跪在袁世凱和克羅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說:

"爲了明日執刑萬無一失,卑職特意讓趙甲父子在這頭豬身上演習,請大人指示。"

袁大人看看克羅德,克羅德點點頭,袁世凱也點點頭。錢丁站起來,小跑步到了黑豬前頭,伸手抓住了兩隻獵耳朵,對俺公爹和小甲說:

"開始。"

公爹將那根還滴着香油的檀木橛子插在黑豬屁眼的上方,對小甲說:

"兒子,開始。"

小甲側身站成一個八字步,往手心裡啐了一口唾沫,掄圓了油槌,對準了那檀木橛子的尾巴,狠狠地就是一傢伙。只見那根檁木橛子呲地一聲就鑽進去了半截。那頭黑豬的腰猛地弓了起來,與此同時,它的嘴裡,發出了衝耳朵眼子的嚎叫。那頭豬往前一衝,就把錢丁從戲臺子上掀了下去。俺聽到錢丁落地時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好像他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面大鼓上。接着俺還聽到了他發出了尖厲的喊叫:

"親孃喲,跌死本官了。"

儘管俺對錢丁不滿,但畢竟有肌膚親情。俺的心中一陣刺痛,顧不上身懷着六甲,縱身跳下戲臺,扶起了心上的人。只見他臉色金黃,雙目緊閉,好似小命送了終。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終於聽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金黃的麪皮也轉了紅。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淚在眼眶子裡打着轉,俺聽到他說:

"眉娘啊,你是我心頭最痛的一塊肉,我是死了呢還是活着?我是醒着呢還是睡着?我是人呢還是鬼?"

俺答道:"親親的冤家小錢丁,說你死了吧你還活着,說你醒了吧你還睡着,說你是人吧你還像鬼!"

這時候,戲臺上大亂,鑼鼓敲着急急風,貓胡拉着離格龍。黑豬腚上插着檀木橛子團團轉,俺公爹和小甲追豬追成了小旋風。山東巡撫袁世凱,被黑豬咬斷了一條腿,鮮血淌在了地流平。德軍司令克羅德,被黑豬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上亂哼哼。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兩個大災星。忽然間,霹雷一聲天地變,袁世凱的腿好好的,克羅德的腚全全的,他們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戲臺的當中,那黑豬搖身一大變,變成了俺爹老孫丙,趴在地上受極刑。只聽見,槌敲橛子砰砰砰,橛子鑽肉噌噌噌,俺爹喊叫震鬥聾……

俺的心臟撲通撲通急跳着,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朱八笑眯眯地問俺:

"睡好了沒有?"

俺抱歉地回答:"八爺,不好意思,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俺竟然睡着了……"

"這纔是好樣的。這個世界上,但凡能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得下飯睡得着覺。"朱八又將四個賈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說,"你慢慢地吃着,聽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對你講。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兩根檀木橛,知縣帶人在通德校場上豎起了一座昇天臺,與那戲臺遙相望。臺前搭起了席窩棚,棚前壘起了大鍋竈,一鍋香油翻波良。你公爹,老趙甲,你男人,趙小甲,父子-人喜洋洋。把橛子放在油鍋裡,煮得十里路外撲鼻香。大鍋裡炸着香油果,小鍋裡燉着牛肉湯,吃得爺兒兩個嘴巴油光光。"單等那明天正晌午時到,就把那檀木橛子打進你爹的後脊樑。縣衙門前,依然是崗哨林立,戒備森嚴。你那個相好的錢丁和袁世凱、克羅德全都不見蹤影。我派咱家一個機靈的孩兒化裝成給縣衙送菜的小販,想混到衙門裡去探探虛實,當場就讓德國兵戳了一刺刀。看來,從大門是進不去了……"朱八正說得來勁,就聽到廟門外一聲尖叫。衆人吃了一驚,看到侯小七的猴子躥了進來。緊隨着猴子,侯小七也閃身進門。他的臉上,閃爍着光芒,彷彿沾染了許多的月光。他搶到朱八面前,說:

"八爺,大喜,孩兒在縣衙後邊的陰溝裡蹲了半天,終於等到了四老爺送來的消息。四老爺說,讓咱們後半夜從縣行的後牆爬進去,趁着站崗的士兵疲憊睏倦,神不知,鬼不覺,偷樑換柱,瞞天過海。孩兒順便看了地形,在縣衙後牆裡邊,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樹,順着這棵樹,就可以進入縣衙。"

"猴子,真他孃的有兩下子!"喜色上了朱八的臉,他興奮地說,"現在你們大家,能睡覺的睡覺,睡不着覺的就給我躺着養勁。孩兒們出力的時候到了。咱家幹成了這件事,就等於操了克羅德的屁眼,讓這些雜種矇在鼓裡。"朱八時着那個躺在席片上,準備着替代俺爹的好漢子說,"我說小山子,你睡得可以了,起來吧。師傅準備了一罈好酒,還有一隻脫骨燒雞,師傅陪你吃喝,爲你送行。你如果覺得委屈,咱家馬上換人。其實這是個轟轟烈烈、揚名露臉的事。咱家知道你好唱,你是那孫丙的親傳弟子。你的嗓子就是那孫丙嗓子的翻版,你的模樣與那孫丙至少也有七分相似。孫眉娘你仔細看看,這個兄弟,像不像你的爹。"那條漢子懶洋洋地爬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擡起手擦擦嘴上的口水,然後抖擻了一下精神,把一張粗糙的長臉轉給俺。他的眉眼與俺爹的眉眼果然有八分相似。他的鼻樑也像俺爹的鼻樑是高高的。他的嘴巴與俺爹的嘴巴相差甚遠,俺爹的兩片嘴脣是厚厚的,這人的嘴脣是薄薄的。俺心裡想如果能把他的嘴脣弄厚點兒,他就活活是俺的爹了,再把他用俺爹的衣裳裝扮起來,就可以瞞得天衣無縫。

"孩兒還忘了一件要事,八爺,"侯小七有幾分爲難地說,"四老爺特別叮囑,要立即轉告八爺,說那孫丙,受審時破口大罵,惹得克羅德惱羞成怒,用手槍把子敲掉了他兩顆門牙……"

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間都投到了小山子嘴上。從那兩扇厚厚的嘴脣中間露出來的是一嘴整齊的牙齒。叫花子吃鋼嚼鐵,一般地都有一副好牙口。朱人盯着小山子的嘴巴,說:

"你都聽到了,想想吧,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師傅絕不逼你。"

小山子咧開嘴,好像是故意地炫耀他那口雖然不白,但十分齊整的淡黃色的牙齒。他微微一笑,說:

"師傅,徒弟連命都不想要了,還要這兩顆門牙做什麼?"

"好樣的,小山子,不愧是我的徒弟!"朱八感動地說着,雙手把那隻裝滿了螢火蟲的布口袋顛來倒去,一片片的螢光像煙霧一樣在他的胸前把他下巴上凌亂的花白鬍子都照亮了。

"師傅,"小山子用指甲彈着牙齒說,"它已經發癢了,把酒肉端過來吧!"

幾個小叫花子慌忙把朱八身後那隻用新鮮荷葉包裹着的燒雞和那一罈老酒搬過來。荷葉還沒揭開,俺就聞到了燒雞的香氣,罈子還沒開塞俺就聞到了老酒的香味。老酒的香味和燒雞的香氣有根本的不同,燒雞的香氣與老酒的香味混在一起,把即將到來的八月中秋節的氣氛渲染得很濃很濃。一道月光從廟門的縫隙裡射進來,在月光中油汪汪的荷葉被一隻手撥開,在月光中金紅色的燒雞閃閃發光,在月光中一隻黑色的手把兩個淺底的黑色釉碗擺在了燒雞的旁邊,在月光中朱八將手中的螢火蟲裝進了腰間的叉袋,拍了拍綠色的雙手——俺看到他的手指細長靈巧,每根手指都像一個能言善辯的小人兒——他的屁股往前蹭了兩蹭,就與即將去大牢裡給俺爹當替死鬼的小山子對面而坐了。他端起一碗酒,遞到小山子眼前。小山子急忙接了酒,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說:

"師傅,怎麼敢讓您老人家給小的端酒?"

朱八自己也端起一碗酒,與小山子手中的酒碗相碰,一聲響亮,酒花濺出,然後兩人的眼睛直直地對望一霎,似乎有明亮的火星子在飛舞,像煞了火鐮敲打火石,兩個人嘴脣都抖,都好像要說話,但都不說話,然後他們就仰起了脖子,把碗裡的酒咕嘟咕嘟地灌了進去。朱八放下酒碗,親手撕下一條雞腿,雞腿上還牽連着一塊雞皮,遞給了小山子。小山子接過雞腿,似乎想說話,但還是沒說話,然後他的嘴巴就被雞肉塞滿了。俺看到雞肉在他的嘴巴里翻了兩個滾就被他嚥了下去,好像一隻老鼠沿着他的咽喉鑽了進去。俺心裡真想回去弄條狗腿給他吃,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煮一條狗腿,沒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是不行的。俺看到他吃光了雞腿上的大肉,就用門牙啃起了骨頭上的筋絡,好像要向俺和衆花子炫耀他的好牙口。他把發達的門牙齜了出來,那神情猶如蹲在松樹上嗑松子的松鼠。他的牙齒黃是黃了一點,但的確很結實。啃完了筋絡他就咀嚼骨頭,嘴巴里發出了咯嘣咯嘣的響聲。沒見到吐出什麼,他把骨頭渣子都嚥了下去。可憐的人兒,早知道你今日捨身求仁去替俺爹死,俺早就該請你到俺家,擺起那七秀餘碗流水宴,讓您把人間的美味嘗一遍。只可惜人生天地間,誰也沒生前後眼。小山子剛把一條雞腿嚼完,朱八將另一條雞腿遞到了他的面前。他舉起雙手抱拳,滿面莊嚴地說:

"謝師傅給了小的這次機會!"

然後,他伸手從背後摸起一塊半頭磚,對準了自己的嘴巴一拍,只聽得吧唧一聲悶響,一顆門牙掉在了地上,鮮血從嘴裡涌了出來。

衆人都愣住了,直着眼不說話。一會兒看看小山子血糊糊的嘴巴,一會兒看看朱八爺陰沉沉的臉膛。朱八用食指撥弄了小山子那顆掉在地上的牙,擡起頭來問候七:

"孫丙到底去了幾顆牙?"

"聽四老爺說是兩顆。"

"你聽真切了嗎?"

"聽得真真切切,八爺。"

"這事弄的,"朱八爲難地望着小山子,說,"師傅實在是不忍心再讓你來一下子……"

"師傅不要爲難,敲一下也是敲,敲兩下也是敲。"小山子嘴巴里噴吐着血沫子,嗚嗚嚕嚕地說着,隨手又把磚頭舉了起來。

朱八厲聲道:"別急——"

但小山子已經把磚頭拍在了嘴上。

小山子扔掉磚頭,一低頭,吐出了兩顆牙。

望着小山子嘴巴里被砸出來的大豁子,朱八惱怒地罵道:

"你個雜種,讓你別急別急你偏要急,這下可好,又他孃的多砸下來一顆!少砸了可以再砸,這多砸了可怎麼辦?"

"師傅不要煩惱,到時候俺閉住嘴巴不開口就是了。"小山子口齒不清地說。

夜半時分,俺遵從着朱八爺的指示,披上一件破夾襖,戴上一頂破草帽,跟隨着叫花子,悄悄地出了廟門。大街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明晃晃一輪圓月,放射出綠油油的寒光,使天地間的萬物都像通了靈、着了魔。俺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上下牙齒打起了得得。這聲音在俺的耳朵裡鏗鏗鏘鏘,俺覺得俺打牙巴鼓的聲音能夠驚醒整個的縣城。

一行人,侯小七扛着猴子前頭帶路,後邊是身材高大的小亂子,小亂子手裡提着一柄鐵鏟,據說他是鑽牆打洞的急先鋒。小亂子身邊是小連子,小連子腰裡捆着一條牛皮繩,據說他是攀樹上房的老祖宗。然後就是大大的賢人小山子,他忠烈千秋、大義大德、自毀容顏、慷慨赴死是萬古流傳的大英雄。只見他,身不顫,步不亂,雄赳赳,氣昂昂,好似要去赴七盤八碗的太平宴,這樣的人物幾百年來也難見。小山子身後就是乞丐的首領朱老八,也是個頂天立地、咬鋼嚼鐵的男子漢。朱老人拉着俺的手,俺是花容月貌的女嬋娟。小隊伍,忒精幹,展都尉,包青天,左王朝,右馬漢,前狄龍,後狄虎,借東風,氣周瑜,甘露寺裡結良緣……

俺們跟隨着侯小七,穿過大街,趄進了鐵匠衚衕,從鐵匠衚衕,拐進了草鞋市。貼着草鞋市邊那道矮牆,用牆的暗影遮掩着身體,弓着腰,一路小跑,躥進了魯家巷子。出了魯家巷子,上了小康河上的小康橋;橋下的流水,好似白花花一片銀子。過了小康橋,溜進了油房衚衕。出了油房衚衕,一擡頭,高高的圍牆立眼前,牆裡就是縣衙的後花園。

蹲在圍牆的陰影裡,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心裡像打鼓一樣亂撲通。花子爺們都不喘粗氣,俺看到,他們的眼睛都閃爍着亮光,猴子的眼睛也閃着亮光。俺聽到朱八爺說:

"動手吧,是時候了!"

小連子從腰裡抽出繩子,往上一拋,那繩子就從樹杈上懸掛下來。只見他手腳並用,不似猿猴,勝似猿猴,噌噌噌,幾下子就上了樹,然後他就沿着樹杈落在了牆頭上。他沿着繩子消失在牆裡頭,、片刻工夫,又把另一根繩子從牆裡邊拋出來。朱八爺抓住繩子,使勁地扌屯了扌屯,看樣子已經是萬無一失。朱八將繩子給了侯小七。侯小七把肩上的猴子往上一扔,猴子輕飄飄地飛上了樹,然後就在樹上躥跳起來。侯小七自己,手把住繩子,腳蹬住牆壁,毫不費力地就上了牆頭,換了從樹上垂掛到牆裡的繩子,一閃就下去了。下一個誰上?朱八爺把俺推到前邊。俺心裡緊張,渾身發冷,手心裡全是汗水。俺抓住繩子,繩子冰涼,簡直就是一條蛇。俺拉着繩子往牆上蹬了兩腳,手痠了,腿軟了,渾身上下打顫顫。不久前俺沒用繩子就躥上了樹,今日裡拽着繩子上不去。那時節俺俏得像只貓,今日裡俺笨得似頭豬。並不是親爹不如干爹急,也不是腹中的嬌兒長了個。實因爲,俺在這牆頭上吃過虧。俗言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俺看到了這牆頭樹杈子,就感到渾身狗屎臭,屁股陣陣痛。這時俺聽到朱八爺在耳邊說:

"這是爲了救你的爹,不是救我們的爹!"

朱八爺的話千真萬確,叫花子們捨生忘死,爲的是救俺的爹。這樣的關鍵時刻,俺怎麼能先草雞了?想到此俺的勇氣倍增。俺想起了替父從軍的花木蘭,俺想起了百歲掛帥的餘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難爲人上人;不歷險中險,難成戲中人。爲了萬古千秋傳美名,俺一咬牙,一跺腳,兩口唾沫牌手心;手把皮繩腳蹬牆,面朝藍天明月輪。在下面,衆位花子伸手把俺的屁股託,託得俺忽忽悠悠如駕雲。說話間俺就蹲在了牆頭上,看到了縣衙裡,一片片房頂相連,月光下,瓦片好似鯉魚鱗。牆下邊,已有那侯小七把俺接,俺抓住了樹上懸掛的另一繩,眼一閉,心一橫,縱身跳進了翠竹林。

想當初與錢丁在西花廳裡鬧風月,俺曾經,站在頂子牀上,透過後窗,看到了後花園裡的美景,首先撲人俺的眼睛的就是這片翠竹林。還有那牡丹月季和芍藥,丁香開花薰死個人。花園中還有一座小假山,上有菊花用盆栽。太湖石,玲瓏剔透,立在小小荷池邊,池中粉荷賽美人。還有那兩隻蝴蝶採花蜜,一羣蜜蜂嗡嗡嗡。有一個黑麪女子園中游,神色嚴肅賽包公。身後跟着小丫鬟,楊柳細腰腳步靈。俺知道,這女人模樣不算好,但她是知縣的結髮妻子大夫人。俺知道,她出身名門學問好,才華滿腹計謀深,衙役見她個個怕,知縣見她讓三分。俺曾想,也到花園去轉轉,但錢丁讓俺死了這條心。錢丁讓俺在西花廳裡把身藏,露水的夫妻怕見人。想不到,今日俺又在園中站,只是那,不爲遊園爲救人。

大家在翠竹林中聚齊,侯小七把猴子也從樹上招了下來。俺們蹲在林中,聽到那三更的梆鑼在衙中的夾道里由遠而近,然後又由近而遠。從最前面的院子裡,傳過來一陣吵鬧聲,似乎是大門外的士兵在換崗。過了片刻,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只有那些死期將近的秋蟲,正聲聲緊,聲聲淒涼地鳴叫着。俺的心撲通撲通狂跳,想說話又不敢開口。看看朱八爺他們,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一點動作,不發出一點聲音,好像五塊黑石頭。只有那隻猴子,偶爾地不老實一下,馬上就被侯小七按住了。

月亮眼見着就偏了西,後半夜的月光冰涼,秋天的露水落在竹葉和竹竿上,看上去好似刷了一層油。露水打溼了俺頭上的破草帽,打溼了俺身上的破夾襖,連俺的胳肢窩裡都溼漉漉的。再不行動,天就要亮了啊,俺的朱八爺爺,俺焦急地想着。這時,就聽到前面又吵鬧起來了,喊叫聲,哭嚎聲,還有鐺鐺的銅鑼聲。隨即俺就看到,一片紅光把縣衙照紅了。

一個身穿公服的小衙役彎着腰從西花廳旁邊的夾道里溜了過來。過來了他也不說話,只是對着俺們一招手,俺們就跟隨着他,沿着夾道,越過了西花廳、稅庫房、主簿行、承發房,眼前就是獄神廟,廟前就是監押房。

俺看到,前院裡起了一把火,火苗子竄天有三丈。起火的地方,正是那膳館大廚房。雲生而,火生風,濃煙滾滾嗆喉嚨。亂糟糟好似螞蟻把家搬,吵嚷嚷恰如老鴰窩裡捅鐵棒。成羣的兵丁來回竄,手提着水桶和擔杖。趁亂勁兒俺們過了外監過女牢,腳底都像抹了油,輕靈好似一羣貓,神不知,鬼不曉,俺們溜進了死囚牢。監房裡臭氣能把人薰倒,老鼠賽貓,跳蚤如豆。監房裡只有矮門沒有窗,乍一進去,兩眼啥也看不見。

四老爺扭開了死牢的門鎖,嘴裡連聲說着快快快,朱八爺把那一包螢火蟲兒往裡一甩,屋子裡頓時就一片綠光。俺看到,爹爹臉色青紫,滿嘴血污,門牙脫落,已經不成人樣。爹呀!俺剛喊出了半聲,就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巴。

俺爹的手腳都用鐵鏈子鎖住,鐵鏈子又拴在牢房正中的"匪類石"上。縱然你有千斤的力氣,也難以掙脫。藉着螢火蟲的光芒,四老爺開了鐵鏈上的大鎖,把俺爹解放出來。然後,小山子脫下外邊的衣裳,顯出了跟俺爹穿得顏色一樣的破衣裳。他坐在俺爹方纔坐過的位置上,讓四老爺把他用鐵鏈子鎖起來。幾個人忙把小山子換下來的衣裳給俺爹穿上,俺爹彆彆扭扭,很不配合,口齒不清地喊叫着:

"你們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四老爺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聲說:

"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兒眉娘救你來了。"

爹爹嘴巴里還在出聲,朱八爺對準他的太陽穴打了一拳,俺爹連哼都沒哼就暈了過去。小亂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兩條胳膊把他背起來。四老爺低聲說:

"快走!"

俺們彎着腰出了死牢,趁着外邊的亂乎勁兒,跑到了獄神廟後邊的夾道上。迎面一羣衙役提着水從儀門內跑出來。知縣錢丁站在儀門的臺階上,大聲地喊叫着:

"各就各位,不要慌亂!"

俺們蹲在獄神廟後的陰影裡,一動也不敢動。

幾盞紅燈籠引導着一個大員出現在儀門前的甬道上,大員的身後簇擁着一羣護兵,不是山東巡撫袁世凱還能是誰。俺們看到錢丁疾步迎上去,單膝跪地,朗聲道:

"卑職管教不周,致使膳館失火,驚嚇了大人,卑職罪該萬死!"

我們聽到袁世凱命令知縣:

"趕快派人點驗監獄,看看有無逃脫走漏!"

我們看到知縣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帶領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過去了。

俺們平息靜氣,身子恨不得縮進地裡。俺們聽到了四老爺在囚牢院子裡大呼小叫,還聽到了開啓囚牢鐵門發出的聲音。俺們等待着逃跑的機會,但袁世凱和他的護衛們站在大院當中的兩道上,絲毫沒有走的意思。終於,俺們看到知縣小跑步到了袁世凱面前,又是一個單膝跪地,口中喊報:

"回大人,監牢點驗完畢,人犯一個不缺。"

"孫丙怎麼樣?"

"在石頭上牢牢地拴着呢!"

"孫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執刑,出了差錯,當心你們的腦袋!"

袁世凱轉身往寅賓館方向走去,知縣站起來躬身相送。俺何鬆了一口氣。但就在此時,俺的爹,老混蟲,突然甦醒發了瘋。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來,嗚嗚嘻嘻地問:

"這是在哪裡?你們把我弄到哪裡?"

小亂子扯着他的腳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個滾,滾到了亮堂堂的月光裡。小亂子和小連子餓虎撲食一樣撲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條腿,想把他拖到陰影裡。他拼命地掙扎着,大聲地吼叫着:

"放開我——你們這些混蛋——我不走——放開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們吸引過來,明亮的槍刺和軍服上的鈕釦閃爍着寒光。朱老八低聲說:

"孩兒們,跑吧!"

小亂子和小連子鬆開了俺爹的腿,愣徵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過去。在乒乒啪啪的槍聲裡,夾雜着士兵們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隻鷂子,撲到了俺爹身上,從俺爹發出的聲音來判斷,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細長的手爪子給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讓檀香刑無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進了西邊的更道,一羣衙門裡的胥吏迎面跑了過來。侯小七將猴子往前一拋,猴子尖叫着躥到了一個胥吏的脖子上,隨即就聽到了胥吏發出的尖厲驚叫。侯小七拉着俺從承發房門前跑到了大堂後邊,二堂裡也有衙役跑出來。俺聽到儀門外的大院裡,槍聲、火聲、喊叫聲混成了一片,血的氣味和火的氣味衝進了俺的鼻子,銀色的月光突然間變得血紅了。

俺們沿着東邊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後花園裡去逃生。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多,頭上還有槍子兒在飛行。當俺們跑到東花廳一側的小廚房時,侯小七的身體往上聳了好幾聳。他抓着俺手的手無力地滑脫了,一股綠油油的血,就像剛榨出來的油,冒着熱氣,從他的背上竄了出來。正當俺手足無措時,一隻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離了狹窄的更道。在一側身的光景裡,俺看到士兵們沿着更道奔跑過來。

原來是知縣的夫人把俺拖進了知縣的私宅東花廳。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來,隨手卷成一個團,推開後窗往外扔。她把俺推進了頂子牀,讓俺躺下,還給俺蓋上了一條被子。兩邊的藍布幛子放下來,知縣夫人被隔在了外邊,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聽到士兵們吵吵嚷嚷地追到後花園裡去了,兩邊更道里,前後堂院和左右跨院裡,整個的縣衙裡,吵嚷聲此起彼伏。終於,最可怕的時刻到了:東花廳的院子裡,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俺聽到有人說:"都統大人,這是知縣大人的私宅!"隨即就響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聲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個只穿着單衣的冰涼的肉體鑽進了被窩,與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俺知道這是夫人的身體,這是俺的心上人錢丁曾經抱過的身體。接下來就響起了敲門聲。敲門聲變成了砸門聲,俺與夫人摟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俺知道俺的身體抖得比她更厲害。俺聽到房門豁朗朗開了。知縣夫人把俺推到牀邊,用被子把俺遮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她就把幛子撩開半邊。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雲鬢散亂、衣領半開、從睡夢中被驚醒的模樣。俺聽到一個漢子粗魯地說:

"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職前來搜捕刺客!"

夫人冷笑一聲,道:

"都統大人,我外祖父曾國藩當年領兵打仗,爲了嚴明軍紀,爭取民心,維護綱常,制定了一條鐵打的紀律,那就是爲兵者不進入家內宅,看樣子由袁世凱袁大人一手訓練出來的新軍,已經把這條紀律廢了!"

"卑職不敢,卑職冒犯夫人,還望夫人怨罪!"

"什麼敢不敢?什麼冒犯不冒犯?該搜的你們也搜了,該看的你們也看了。你們就是欺負我們老曾家已經衰敗,朝中無人,纔敢這樣膽大妄爲!"

"夫人言重了,卑職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聽!"

"你去把那袁世凱給我叫來,我要向他請教,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內室,辱人家眷,毀人名節,他袁世凱還是大清朝的臣子嗎?他袁大人家中難道沒有妻妾兒女嗎?俗言道,士可殺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凱抗爭!"

正在此時,就聽到外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低聲說:

"知縣大人回來了!"

夫人放聲大哭起來。

知縣衝進房子,百感交集地說:

"夫人,下官無能,讓你受驚了!"

轟走了都統和他的士兵,關閉了門窗,吹熄了蠟燭,月光從窗櫺子射進來,房間裡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從那張頂子牀上爬下來,低聲道:

"謝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來世,就讓俺給夫人當牛做馬吧!"

言罷,俺抽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閃閃發光,俺嗅到她的身上散發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裡那棵粗大的桂花樹,八月中秋,金桂飄香,本應是知縣夫妻飲酒賞月的好時光,俺雖然不能與心上人兒一起把月賞,但後半夜偷偷進街幽會滋味也很強。都說是俺爹攪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國人橫行霸道太強梁。想起了爹爹心悽惶,一團亂麻堵胸膛。爹呀,你這個昏了頭的老東西!爲救你女兒跑細了兩條腿,爲救你叫花子晝夜在奔忙。爲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齒整三顆,鮮血滴落在胸膛。爲救你朱八親自出了馬,爲救你衆多花子把命喪。俺們費了天大的勁,偷樑換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見就要告成,你卻咧開大嘴瞎嚷嚷……

"現在你還不能走,"知縣夫人冷冷地說話打斷了俺的胡思亂想。俺聽到,前面的院子裡還沒安靜,不時地傳來士兵們的大呼小叫。

知縣去大堂親自值更,這是袁世凱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纔脫險的情景:都統帶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關上了房門。在那支紅淚斑斑的蠟燭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滿面紅光,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俺聽到她冷冷地說:

"大人,妾身自做主張,替你金屋藏嬌了!"

知縣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牀前,掀開被頭,看到了俺的臉。然後他就把被頭猛地蓋上了。俺聽到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夫人深明大義,不計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錢丁感激不盡。"

"那麼,是送她走呢,還是留她在這裡?"

"悉聽夫人尊便。"

外邊有人喊叫,錢丁慌忙出走。看起來他是去執行公務,實際上也是逃避尷尬境地。這種情況在戲文裡經常發生,俺心裡明白。夫人吹滅蠟燭,讓月光照進來。

俺侷促不安地坐在牆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乾,嗓子冒煙。夫人好像神人一樣,知道俺口渴,親自倒了一碗涼茶,遞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猶豫,但還是伸手接了。俺將茶水喝乾,說:

"謝夫人。"

"想不到你還是一位藝高膽大的女俠!"夫人用嘲弄的口氣說。

俺無言以對。

"你今年多大歲數?"

"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歲。"

"聽說你已經懷孕在身?"

"民女年幼無知,如有冒犯夫人之處,還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宰相肚子裡能撐船。"

"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副伶牙俐齒,"夫人用十分嚴肅的口吻說,你能保證肚子裡的孩子是老爺的嗎?"

"是的,我保證。"

"那麼,"夫人道,"你是願留呢還是願走?"

"願走!"俺毫不猶豫地說。

俺站在縣衙前的牌坊柱邊,眼巴巴地往衙內張望着。俺一夜未眠,經歷了驚心動魄出生入死的大場面,雖然現在還不是戲,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編進戲裡衆口傳。昨夜晚夫人勸俺遠走他鄉避災難,她還將五兩白銀遞到了俺手邊。俺不走,說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縣,鬧它個地覆又天翻。

鄉親們都知道了俺是孫丙的女兒,把俺層層地護衛起來,好像一羣母雞護着一隻小雞。幾個白髮的老婆子把熱乎乎的雞蛋塞給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裡塞,她們還用哭咧咧的聲音說:

"吃吧,閨女,別餓壞了身子……"

其實,俺心裡明白,在俺爹沒出事之前,縣城裡這些老孃們、小娘們,不管是良家婦女還是花柳巷裡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癢,恨不得咬俺一口。她們恨俺跟縣太爺相好,她們恨俺日子過得富裕,她們恨俺長了一雙能跑能顛。偏偏又讓錢大老爺喜歡的大腳。爹,從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們就對俺轉變了態度;當您被俘收監後,她們對俺的態度更好;當縣裡在通德校場上豎起了昇天臺,四鄉張貼告示,要將您處以檀香刑後,爹呀,女兒我就成了高密縣人見人憐的小寶童。

爹啊,昨夜晚俺們設計將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臨時發了失心瘋,咱們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這一瘋不要緊,送了叫花子四條命。你往那大門兩側八字牆上看,眼睛流血心口痛。左邊的八字牆上掛着人頭有兩個,還有那一顆猴頭兩顆人頭掛在右邊的八字牆。左牆上掛着朱八和小亂,右牆上掛着小連侯七和猴精(他們連一隻猴子都不放過啊,好不歹毒也!)

眼見着日頭漸升高,縣衙裡還是靜悄悄,估計是要等正晌午時到,纔將我爹推出死囚牢。這時,從那條與縣衙大門斜對着的單家巷子裡,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羣穿袍戴帽的體面人。單家巷子是縣裡最有名的巷子。單家巷子有名是因爲單家巷子裡曾經出過兩個進士。出進士是過去的光榮了,現在支撐着單氏家族的,是一個舉人。舉人老爺,姓單名文字昭瑾。昭道先生,是縣裡德高望重第一人,雖然他從不到俺家打酒買狗肉,雖然他深居簡出,躲在家裡讀書寫字畫山水畫小人,但俺跟他不陌生。俺從錢大老爺口裡,聽說過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錢大老爺眼睛裡放着光彩,手捋着鬍鬚,看着昭謹先生的字畫,嘴裡叨叨着:"高人啊,高人,這樣的人怎麼會不中?"一會兒他又感嘆道,"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中?"他的話聽得俺糊糊塗塗,俺問他,他不答,他用手扶着俺的肩頭說,"你們高密縣的才華,都讓他一人霸盡了,但朝廷即將廢科舉,可惜他再也沒有贍宮折桂的機會了!"俺看着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樹非樹的樹,影影綽綽的人,彎彎勾勾的字,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俺是一個婦道人家,除了會唱幾齣貓腔,別的俺不懂。但錢大老爺是進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學問,他懂,他說好,自然就是好,連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單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單舉人濃眉大眼,大長臉,大鼻子大嘴,鬍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錢丁差。自從俺爹的鬍鬚讓人薅了之後,錢丁的鬍鬚是高密第一,單舉人的鬍鬚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見單先生在那些人的前頭,昂着頭走,儼然是一個領袖。他的脖子有點歪,不知是一直就歪呢,還是今天才歪。往常裡也曾見過單先生幾次,但沒在意這個細節。他歪着脖子,顯出了一股野乎乎的勁頭兒,看去不是一個文學人,倒像一個手下嘍羅成羣的山大王。簇擁在他身後的那些人,也都是高密縣的有頭有臉的人物。那個頭戴紅纓帽子的大胖子,是開當鋪的李石增。那位不停地擠咕眼的瘦子,是布店的掌櫃蘇子清。那位臉皮上有淺白麻子的是藥鋪的掌櫃秦人美……高密縣城裡的頭面人物都來了。他們有的神色肅穆,目不斜視;有的驚慌失措,目光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什麼依靠;有的則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好像怕被熟人認出他的臉。他們一出單家巷子,就把大街兩側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人們看着他們,有的不明白,有的馬上就明白了。明白了的人就說:

"好了,這下好了,單舉人出山,孫丙的命就保住了!"

"別說是錢大老爺,就是袁大人,也要給單先生一點面子,何況還有高密縣全體的鄉紳呢!"

"皇上也不會拂民意,大家一起去啊!"

於是大批的人羣就尾隨在單先生與衆鄉紳的後邊,簇擁在縣衙前的空地上。大門兩邊的德國兵和袁世凱的武衛軍士兵,就好像被冷水澆了的昏狗,立即抖擻起了精神,把原先在腿邊當柺棍拄着的大槍托了起來。俺看到,那些德國兵的眼睛,撲簌撲簌地往外噴綠。

自從德國鬼子在青島登了陸,就有許多古怪的說法傳到俺的耳朵裡。說這些東西腿是直棍,中間沒有膝蓋,不會打彎,跌倒後就爬不起來。這分明是謊言了。德國兵近在俺的眼前,他們穿着瘦腿褲子,那些大膝蓋就像蒜槌子一樣往外突突着。還說這些東西幹起那事來像騾馬一樣,一上就泄,但俺聽到胭脂巷裡的婊子說:天神爺爺,什麼一上就泄像騾馬,他們都是些大公豬,上去不搗弄夠一個時辰不下來。還說這些東西到處蒐羅模樣周正、心靈嘴巧的男孩子,抓去後就用刀子給他們修剪舌頭,然後教他們學鬼子話。俺拿這話去問錢大老爺,錢大老爺聽罷笑哈哈,說也許都是真的罷,咱家沒有男孩子咱家也不必害怕。錢大老爺用柔軟的手指摩拿着俺的肚子,眼睛裡放着光說:"眉娘啊眉娘,你給我生個兒子吧!"俺說俺怕不能生,如果俺能生,與小甲這麼多年了,怎麼還不生?他捏着俺說:"你不是說小甲是個傻子嗎?你不是說小甲不懂這種事嗎?"他的手上用了狠勁,痛得俺眼淚都流了出來。俺說,自從跟你好了以後,就沒讓小甲動過,不信你去問小甲。他說:"虧你想得出來,讓我堂堂-縣之尊去問一個傻瓜?"俺說,一縣之尊的雞巴也不是石頭雕的,一縣之尊軟了不也像一攤鼻涕嗎?一縣之尊不也吃醋嗎?聽了俺的話,他鬆開手,嘻嘻地笑了。他把俺擁在懷裡,說:"寶貝,你就是我的開胸順氣丸,你就是玉皇大帝專門爲我和的一味靈丹妙藥……"俺將臉紮在他的懷裡,嬌聲嬌氣地說,老爺乾爹啊,你把俺從小甲手裡贖出來吧,讓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侍候您,俺什麼名分都不要,就做您的貼身丫頭侍候您。他搖着頭說:"荒唐,我一個堂堂知縣,朝廷命官,怎麼能搶奪民妻,此事流傳出去,貽笑天下事小,只怕頭上的烏紗帽都難保。"俺說,那你就舍了俺吧,俺從今之後,再也不到你這縣衙裡踏半個腳印。他親了俺-口,"可是我又割捨不了你,"他學着貓腔調唱道,"這件事讓本官左右爲難~~"你怎麼也會唱貓腔?你這是跟誰學的呀,俺的個親大老爺!"要想會,跟着師傅睡嗎!"他調皮地說着,然後又用手拍着俺的腚垂子,摹仿着俺爹的聲嗓,有板有眼地唱起來,"日落西山天黃昏,虎奔深山烏奔林。只有本縣無處奔,獨坐大堂心愁悶~~"你愁悶個啥啊,不是有俺這個大活人躺在你的身邊給你消愁解悶嗎?他不答俺的腔,把俺的腚當了他的貓鼓,一下一下地拍着,節奏分明聲音脆生,接着唱,"自從結識了孫氏女,如同久旱的禾苗逢了甘霖。"你就會用好話蒙俺,俺一個賣狗肉的村婦,有什麼好的?"你的好處說不完!~三伏你是一砣冰,三九你是火一團。最好好在解風情,讓俺每個毛孔都出汗,每個關節都舒坦。爲人能摟着孫家眉娘睡一覺,勝過了天上的活神仙~~"他唱着唱着就把俺翻到了下邊,他的鬍鬚就像散開的馬尾巴遮住了俺的臉……乾爹啊,有道是: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那天你與俺**赴雲臺,想不到珠花暗結懷龍胎~~本想給你個沖天喜,誰承想,你抓住俺爹要上樁刑~~

俺看到,單舉人帶着衆位鄉紳迎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兵走了過去,那些大兵們一個個都把眼睛瞪圓了,都把大槍端平了,除了單舉人之外,鄉紳的腳步都粘粘乎乎起來,好像雙腿之間夾纏着麻團,好像腳底下沾滿了膠油。單舉人一個人漸漸地脫離了他的隊伍,突出在衆人之前,好像一隻出頭的鳥。單舉人走過了教化牌坊,大兵手裡的槍栓便嘩啦啦地響起來。紳士們畏縮在牌坊的後邊停步不前,單舉人在牌坊的前面立定站住。俺從女人堆裡往前跑幾步,躥到了牌坊下面,跪在了衆位鄉紳面前和單舉人背後,俺大哭一聲嚇了他們一跳,使他們都驚慌不安地迴轉了頭。俺夾唱夾訴:各位大爺啊各位大叔,各位掌櫃各位鄉紳,俺,孫丙的女兒孫眉娘,給你們磕頭了,求你們了,求你們救救俺爹吧。俺爹造反,事出有因,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何況俺爹是一個通綱常、懂禮儀、血性男兒梗直人。俺爹他聚衆造反,爲的也是大傢伙的利益。大爺們,大叔們,鄉紳們,行行好吧,保出俺爹一條命吧……

在俺的哭喊聲中,只見那身高馬大的單舉人,撩起長袍的前襟,往前撲了幾步,雙膝一屈,跪在了衆位大兵面前。俺知道單舉人跪得不是這些兵,單舉人跪得是高密縣衙,跪得是縣尊錢丁、俺的乾爹錢大老爺。

乾爹啊,眉娘肚子裡撲騰騰,孕育着咱家後代小寶童。他是您的虎狼種,長大後把錢家的香火來繼承。不看僧面您看佛面,救孩的姥爺一條命。

單舉人帶頭下跪,衆鄉紳在後跟隨,大街上跪倒了黑壓壓的一羣人。單舉人從懷裡摸出一卷紙,在胸前展開,紙上的黑墨大字很分明。單舉人高聲道:

"孫丙鬧事,事出有因。妻女被害,急火攻心。聚衆造反,爲民請命。罪不當誅,法外開恩。釋放孫丙,以慰民心……"

單舉人將請願帖子雙手舉過頭頂,長脆不起,好像在等待着什麼人前來取走。但被虎狼也似的大兵嚴密地封鎖住的縣衙裡靜悄悄的,好像一座冷冷清清的破廟。昨夜裡起火焚燒了的膳館廚房的樑架上還冒着一絲一縷的青煙,叫花子的頭顱散發出一陣陣的腥氣。

昨夜晚英雄豪傑鬧縣衙,火光沖天人聲喧譁。如果俺不是親身參加,從眼前的情景,往死裡想也想不出昨夜裡發生了那樣的大事,想起來就讓人後怕。又一想什麼也不怕,想起了慷慨赴死的叫花子,砍掉腦袋不過碗大的一個疤。想起了昨夜事不由地暗恨爹爹瘋病發,把一個成功的計劃斷送啦。你自己不活事情小,帶連了旁人事情大。衆花子都把性命搭。如果不是夫人出手來相救,女兒我的性命也罷休。爲什麼爲什麼,爹爹你到底爲什麼?

偶爾有一個神色肅穆的衙役從院子裡匆匆地穿過,好像一隻詭秘的野貓。抽完一鍋煙的工夫轉眼過去了,單舉人保持着方纔的姿勢,好似一座泥像。單舉人身後的鄉紳和百姓們保持着方纔的姿勢,猶如一片泥像。縣衙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又是抽完一鍋煙的工夫熬過去了,縣衙裡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衙門前的大街上,士兵們瞪着眼,持着槍,如臨大敵,汗水從單舉人的脖子上流了下來。再熬過抽一袋煙的工夫,單舉人的雙臂開始顫抖了,汗水已經溻透了他的脊背,但衙門裡依然一片死寂。

孫家老婆婆在人羣中突然地哭叫了一聲:開恩吧——

衆人隨着哭喊起來:開恩吧——開恩吧——

熱淚迷糊了俺的眼睛。俺淚眼朦朧地看到,衆鄉親在大街上叩起頭來。俺的身前身後有許多的身體起伏着,俺的身左身右混亂着哭喊聲和腦門子碰在石頭上的聲音。

衆鄉親在縣衙前的大街上一直跪到了日近正午,站崗的士兵換了三班,也沒有人從衙門裡出來接走單舉人手裡的請願摺子。舉人老爺高舉着的兩隻手漸漸地低垂下來,筆直的腰板也漸漸地彎曲。舉人老爺終於暈倒在地上。這時,就聽到縣街內鑼鼓喧天軍號鳴,咕咚咚大炮放三聲,縣衙的大門隆隆開,閃出了儀門前面好陣營。俺不去看護衛的士兵如狼虎,也不去看當官的儀仗多威風。俺只看,隊伍中間一囚車,囚車上邊兩站籠,籠中各站着人一個,一個是俺爹爹老孫丙,一個是山子假孫丙。

咪嗚咪嗚,咪嗚咪嗚啊,我心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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