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從此比翼

嚴逸山的這個朋友住在“三槐莊”,“三槐莊”隔着錢來發他們拼命的“落鷹坪”大概只有三十多里路遠近,雖然是不怎麼遠,但冒着風雪趕路,三十來裡地卻也同樣夠嗆的了。

何況,八個人裡,倒有三個身子不利落的。

“三槐莊”只是個十來戶人家的小莊子,房舍殘舊,景物蕭條,看上去夠寒傖的,十幾戶人家疏疏零零的點綴在一片單凋的雪地上,再配着灰鬱的天空,枯乾的幾棵老樹,就更叫人覺得寂寥無趣了。

不過,嚴逸山朋友的家宅卻還有個樣子,至少也算三合院格局的磚瓦房,雖說古老了點,好歹已是這片莊子裡最氣派的所在了。

八人八騎到了門前,先由嚴逸山進去院子吆喝,他們運氣挺不錯,嚴逸山這位朋友正巧在家——那是個滿臉橫肉,禿頭獨眼的胖大漢子,大氣這等冷法,漢子卻僅穿着一襲敞襟夾袍,露出胸前亂草似的一堆黑毛,加上他頷下—把大鬍子,賣像實在不怎麼討人喜歡,若非嚴逸山事前做過介紹,誰也不會相信這漢子居然還通醫道,說他形似土匪,倒還貼切三分。

漢子見了嚴逸山,態度不怎麼親熱,亦稱不上冷漠,反應顯得又是慵懶、又是無奈,他望了望院子外面的一干人馬,哼了一聲:

“老嚴,久不相見,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咱們這塊荒郊野地啦?”

嚴逸山打了個哈哈,皮笑肉不動的道:

“有幾個朋友受了點傷,想想你正住在附近,順道就把他們引過來請你瞧瞧,夥計,還煩你多多費心——”

漢子遲疑了一下,不大高興的道:

“你應該知道我的規矩……”

擺擺手,嚴逸山搶着道:

“當然、當然,我們可不是揩油來的,橋歸橋、路歸路,診金不但照付,而且還會多付,包不叫你吃虧就是!”

漢子獨眼翻動,微微有了笑容:

“病人上門,沒有往外推的道理,何況裡頭還有你的面子?老嚴,你曉得馬廄的地方,讓他們拴繮進來吧。”

正屋內早已升起一銅盆的熊熊炭火,尚夾雜着酒香,才入門掀開厚棉簾子,一陣熱氣已暖洋洋的撲身而來,寒天凍地間待久了,這股子暖意,真正令人無比受用,簡直舒坦到心窩裡啦。

各人剛剛落坐,那漢子已半點也不耽擱的衝着嚴逸山問:

“是哪幾位身子欠妥?”

嚴逸山指了指錢來發、曲還生、焦二順三個,邊道:

“他們三位裡,數是錢兄的傷勢最重,我懷疑是中了劍毒,夥計,我認爲先由錢兄看起,免得有所延誤——”

漢子瞪了嚴逸山一眼:

“莫非我還不懂輕重緩急,要你來指點?”

嚴逸山似是深知他這位“朋友”的習性,絲毫不以爲忤的道:

“那就請吧。”

漢子過來褪下錢來發的上衣,俯臉湊近細細觀察,一面猶頻頻用鼻子吸嗅,頷下的那把鬍子,幾乎都沾到錢來發的傷口上。

半晌,漢子忽然嘆了口氣,無精打采的道:

“‘毒血劍’,是吧?”

嚴逸山忙道:

“好本事,夥計,一點不錯,我這位朋友正是被‘毒血劍’所傷!”

錢來發嚥了口唾沫,悶聲道:

“看你的模樣,情況像是不怎麼樂觀?”

兩句話一說,房中所有的人通通緊張起來,尤其楚雪鳳,他猛一下站起,雙手捧在胸口,呼吸急促,聲音微帶顫抖:

“這位大夫,請你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救人,錢不成問題,只要能解去毒性,我們再多的酬謝也不吝惜,大夫,你務必勞神——”

那漢子慢吞吞的道:

“武林之中,僅有關外‘長白派’煉得有三柄‘毒血劍’,因爲他們習於使劍的門人越來越少,在近兩代弟子裡,就剩—個鐵剛用劍,用的便是三柄‘毒血劍’當中的—柄;‘毒血劍’經過特殊的密法治鑄而成,淬鍊的過程中,已逐步滲入‘長白山’獨有的七種毒物毒草,是什麼毒物毒草,說多了你們也不明白,簡單的講,劍上毒性屬於極陰極寒類別,可隨血液浸蝕全身,毒性—旦發作,人就會痙攣拳曲爲—團,身子又硬又冷,膚色泛青的死亡——打個比方,活似掉入冰窖裡凍僵了的樣子,骨肉內臟完全凝結得像塊石頭啦……”

驀的打了個冷顫,楚雪鳳兩眼恐怖的大睜着,脣角不住抽搐,光景彷彿她已經看到了錢來發的這副慘狀,聲調都走了腔:

“不,大夫,他不能死,我決不能讓他死,你行行好,千萬要挽回他的生命……”

楚雪鳳也算久歷江湖,飽經憂患,人生的坎坷橫逆遭遇得不少,她是一個世故又通達的女人,稟性尤其冷靜沉着,如此焦慮得近乎失態的神情,在座諸人還是第一次看到,然則這表示了什麼呢?除了心連心的牽繫,命纏命的契合,就是那不可失的依恃了。

錢來發非常感動,禁不住眼眶發熱,鼻端泛酸,他趕忙吸了口氣,強笑着道:

“你別心急,楚姑娘,我一刻半時還死不了,說不定這位老兄別有玄機,獨具異眼,妙手給回了春也當不住……”

漢子的獨眼翻了翻,模樣不大開心,他揚着臉也不知是在對誰說話:

“傷了他的,是不是鐵剛?”

—邊的嚴逸山乾笑着道:

“猜得準,夥計,正是鐵剛下的毒手。”

哼了哼,漢子道:

“那麼,鐵剛現在何處?”

嚴逸山聳聳肩:

“回姥姥家啦。”

一抹驚訝的神色掠過漢子橫肉累累的面孔,他不大相信的道:

“你是說,鐵剛死了?”

嚴逸山道:

“死透了,這還有什麼好打誆語的?江湖道上,本來就是你殺人,人殺你,那鐵剛既不是銅燒的羅漢,也不是鐵打的金剛,他能拿‘毒血劍’捅人,人家就不能同樣取他的命?”

漢子沉着臉道:

“是你殺的?”

批了指錢來發,嚴逸山道:

“我哪有這等本事?是我們錢老兄的傑作。”

好像不曾見過似的,這漢子又重頭端詳了錢來發好—會,嘴裡喃喃出聲:

“看不出來,真叫看不出來……”

嚴逸山不由催促:

“夥計,你就別扯這些閒篇了,眼下救人要緊,說實在的,你到底有沒有把握治這種‘毒血劍’的劍傷呀?”

漢子手捻鬍鬚,沉默了片刻,纔要死不活的拖着嗓音道:

“治嘛,大概可以治,不過呢,卻沒有絕對的把握……”

嚴逸山忙問:

“這話怎麼說?”

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漢子伸手在嚴逸山肩膀上輕輕一拍:

“你知道,‘毒血劍’的劍傷相當難治,要治這種奇毒,關係到藥材的用料,越是珍罕難求的藥材,解毒的功能越大,說到珍罕難求的藥材,又牽扯到價金的問題,所以說,若要徹底根治,絕對痊癒,就要看你們付出的費用有多少了,呃,老嚴,你可懂我的意思?”

漢子的意思,便稚齡孩童也不會不懂,這分明是乘人之危,藉機訛詐嘛,說穿了,只不過是想多撈幾文罷了,嚴逸山夾在中間,有些不便啓齒,他尷尬的打着哈哈,表情十分無奈,錢來發卻容顏不動,淡淡的道:

“如果你真能治好我所中的劍毒,夥計,多花幾個錢也無所謂,否則,不但我麻煩,恐怕你也免不了麻煩,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確確實實能夠替我祛除身上的劇毒?”

漢子冷冷的道:

“不錯,卻得看你出的是什麼價錢,自古以來,無論那行買賣,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這時,魯元標、盧毓秀、屠無觀等人的不滿情緒也已由隱忍轉變爲明顯,甚至連嚴逸山都有了悻悻的徵兆,錢來發搖了搖手,頗爲安詳的道:

“讓我們這樣講吧,夥計,以你看,治我身上的劍毒,須要多少銀子?

漢子毫不遲疑的道:

“一萬兩銀子,半個蹦子不能少!”

差點笑出聲來,錢來發忍俊着道:

“保證徹底根治?”

一挺胸,漢子大刺刺的道:

“當然徹底根治,要是治不好,我給你頂命!”

望着曲還生與焦二順,錢來發道:

“他兩個,你又算什麼價?”

漢子故示大方的道:

“這兩位只是骨肉之傷,我就免費診治了。”

點點頭,錢來發乾脆的道:

“一言爲定,咱們成交!”

漢子又猶豫着道:

“不過,這錢的付法——”

嚴逸山趕忙道:

“沒問題,夥計,我可以打包票!”

錢來發不以爲然的道:

“用不着費這些周章,錢嘛,早付是付,晚付也是付,伺況這猶是買命的錢?夥計,我們決不拖泥帶水,現在就—次結清!”

說着話,他—面伸手入懷,摸摸索索,掏出一疊略見潮溼的銀票來,在其中抽了—張面額相符的遞交過去,輕鬆得宛如丟出一枚銅板:

“紋銀一萬兩,‘裕豐銀號’的票子,天下通用,十足兌現。”

雙手捧着銀票,細細查看了幾遍,漢子滿意的收入腰板帶裡,跟着挽袖擦掌,精神抖擻,頭一遭變得殷勤起來:

“老兄,裡屋請,我這就要開始替你去毒療傷了!”

嚴逸山跟着道:

“要不要找個人幫忙:?”

漢子大嘴一咧:

“虧得你提醒了我,老嚴,你去竈下燒—鍋熱水,拿木桶給拎進來,另外,最好再有個人在旁幫忙,幹活比較順手……”

把看病當做“幹活”,聽起來倒像將豬牛送進了屠宰場,這位“郎中”也算懸壺濟世,卻不知他這“濟世”是怎樣的—種境界?

嚴逸山沒有多說,疊聲答應着自去竈下燒水,楚雪鳳湊過來道:

“大佬,我看還是找來當下吧,親眼看着,比較放心……”

錢來發笑道:

“不好,療傷祛毒說不得要袒衣露體,你—個姑娘家怎麼合宜?不用爲我擔憂,他娘吉人自有天相,就叫盧毓秀幫忙侍候着吧。”

盧毓秀站起身道:

“在下候着啦,大爺。”

於是,在那漢子引領下,錢來發由盧毓秀陪同進了裡面,當厚重的棉簾子垂下,楚雪鳳竟然心頭—緊,直覺中,幾有隔世的悽茫。

整整折騰了個把時辰,錢來發纔在盧毓秀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步履蹣跚,面露倦容,但是氣色卻極好,原來那種青晦陰澀的委頓已—掃而空,代之的是自然的紅潤與開朗的光澤,看情形,漢子的治療已經見效了。

楚雪鳳急步迎上,幫着盧毓秀服侍錢來發坐下,邊迫不及待的問:

“怎麼樣?大佬,劍毒是不是除淨了?情況還順當吧?”

錢來發疲憊的笑了,聲音略顯暗啞:

“大概沒有問題了,那位老兄又是針、又是炙。更內灌外敷,連推帶拿,搞得我出了—身帶臭的汗漿不說,還嘔吐出一大盆粘稀稀的青黃穢物,真是遭了不少活罪……”

楚雪鳳輕聲道:

“現在覺得怎麼樣?身子是你自己的,好歹該有個底。”

錢來發道:

“舒坦多了,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感覺,連創傷都不怎麼痛啦,就好像,呃,滿腹鬱滯,一下子宣瀉了一樣……”

盧毓秀接着道:

“我已替大爺裡外洗擦乾淨,楚姑娘,瞧大爺的模樣,必然已是化險爲夷……”

楚雪鳳手捂胸口,閉目仰臉,口中唸唸有詞,似是在祈禱什麼,形態虔誠得令人感動,而錢來發尤其能夠領受這份無言的摯情。

盧毓秀又分別把曲還生、焦二順兩個送進了內室,他們的傷勢雖然不輕,卻全屬理路明顯的創傷,照醫方診治,時間就快多了,不到半個時辰,兩人已被調整得妥妥當當的送了出來。〓勿風OCR 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那漢子,倒還真有幾下,錢來發認爲這筆錢實在花得不冤。

嚴逸山也自覺顏面光鮮,他笑呵呵的道:

“錢兄,幸不辱命,總算找對了主兒,如今我這心中一塊石頭該可以放下了。”

錢來發拱着手道:

“虧得有你幫忙,逸山兄,否則尚不知待怎麼個折騰法呢,大德不言謝,我們全記在心裡在,他日有緣,再圖補報。”

嚴逸山連連搖手;

“不客氣,不客氣;份內之事,此乃份內之事呀……”

裡間的厚棉簾子掀起,漢子拿一塊白布拭着手走了出來,忙了這近兩個時辰,他卻似個沒事人一般,精神奕奕,獨目泛光,嗓門也加大了:

“各位,情形都不錯吧?”

錢來發笑道;

“好極了,老兄,多謝多謝。”

漢子面帶得色,嘿嘿笑道:

“所謂人不可貌相,海水豈能用斗量?我知道你們原先對我不大信任,以爲憑我這副模樣,如何通得岐黃之術?現下各位算是明白了吧?我不但精醫道,而且堪稱高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不是自吹自擂,我這套本事,較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蒙古郎中,可要強上多多嘍……”

錢來發忙道:

“誠然,誠然也……”

漢子笑道:

“忙活這一陣子,尚未請教老兄高姓大名!”

錢來發謙和的道:

“我姓錢,錢來發。”

漢子在嘴裡念道幾遍,忽然一愣:

“錢來發?大財主錢來發、‘報應彌勒’錢來發?”

錢來發連聲道:

“不敢不敢,只是浪蕩江湖,薄有積蓄而已,算不上什麼,算不上什麼!”

漢子退後—步,大聲道:

“錢來發,原來你就是錢來發?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嚴逸山一看氣氛不對,有些摸不着頭腦的扯着他這位“夥計”道:

“你這是怎麼啦?無緣無故就發起熊來?”

漢子怒道:

“無緣,無故?老嚴,你怎知道是無緣無故?孃的個皮,你給我引來了一批好病號,叫我替仇人的朋友盡心賣力,我這份苦向誰訴去?”

嚴逸山迷惘的道:

“仇人的朋友?這裡哪—個是你仇人的朋友?莫不成錢兄還招惹過你們‘金環六秀’?”

錢來發坐直了上半身,頗感意外的道:

“‘金環六秀’?逸山兄,你是說,你這位郎中夥計乃‘金環六秀’之屬?”

漢子獨目圓睜,暴烈的道:

“不錯,我就是‘犬齒灘’‘金環六秀’之首歸無意,姓錢的,我的四拜弟羅俊當年被嚴正甫那狗官問斬,我派了人去刺殺嚴正甫爲我拜弟報仇,卻是你壞的事,你不但救了狗官,更殺卻我派去的人,可恨陰差陽錯,今天我反而將你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你說說,這個帳該怎麼算法?”

摸着自己下巴,錢來發笑了:

“只怪逸山兄呼你夥計而不名,原來你是背了案子在身上的—一”

嚴逸山解釋着道:

“尚不只此,年前他們‘金環六秀’與‘馬幫’結怨,一場拼殺下來歸無意僅得身免,自然‘馬幫’也損折不輕,雙方樑子越結越深,‘馬幫’心懷不憤,誓言要斬盡殺絕,而歸無意力單勢孤,難以拮抗,爲了避免成爲‘馬幫’靶子,只好遠走他方,隱姓埋名以避風頭,好在他學有一手不爲外人知的醫道,憑這—門,亦可維生,這亦是他死要錢不要臉的原因之一……”

歸無意咆哮一聲:

“老嚴,你他孃的就這麼糟塌於我?”

嚴逸山陪笑道:

“實話好說不好聽,大家不是外人,講明瞭也可以互增瞭解嘛!”

歸無意惡狠狠的道:

“誰和誰不是外人?我看只有你纔是親疏不分,故意拿黑鍋扣我!”

嚴逸山喊起冤來:

“真正黑天的冤枉,夥計,龜孫王八蛋曉得你們以前的這一段——”

這時,錢來發極爲和悅的插口道:

“歸老兄,且請稍安毋躁,聽我細說,嚴正甫嚴大人廉名在外,公正不阿,誰都知道他是—位鐵面無私的好官,而令拜弟羅俊連番殺人越貨,又多欠拒捕傷害官差,正是罪無可恕,嚴大人以法論法,判他一個斬立決也沒有錯,要不然,朝律不張,是非混沌,天下豈不就大亂了?”

歸無意咬着牙道:

“照你這樣說,我拜弟算是該死?”

錢來發態度極爲誠懇的道:

“令拜弟該死與否,不是我與你的問題,亦不是嚴大人的問題,關鍵乃在王法,歸老兄,你想想看,嚴大人同令拜弟無怨無仇,若非令拜弟的罪行昭著,無以爲恕,他又何忍以死加之?嚴大人身在其位,便不得不謀其政,他有他的苦衷,你多少要設身處地,爲他考量考量……”

歸無意恨恨的道:

“但你殺了我派去辦事的人,又怎麼說?”

錢來發正色道:

“嚴大人是位好官,不該被殺,我此舉僅是爲了保護嚴大人,不涉其他,當時,我甚至不知刺客是由你派來的!”

嚴逸山忍不住插進來道:

“我說夥計,這些前因後果,如今也已事過境遷,你目前的情況更不宜招惹是非,該做的,你也全做過了,可以無愧於心,再要翻舊帳,追根底,對你而言,又有什麼好處?”

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白,等於點撥歸無意——你眼下的處境,已然風雨飄搖,自身難保,還不韜光養晦、好自爲之,又能把人家怎麼樣?

沉默了好半晌,歸無意才形色沮喪的道:

“真是恨天無把、恨地無環啊……”

錢來發伸手入懷,又摸出那疊銀票,從中再揀出面額一萬兩的一張,筆直遞到歸無意鼻子底下,更笑容可掬的道:

“不用恨天恨地,歸老兄,有錢能消萬古愁,讓我再孝敬你紋銀—萬兩,算是略做補報如何?”

歸無意的眼波迅速掃過銀票,嘴裡卻在嚷嚷:

“這是什麼話?我憑什麼收你這—萬兩銀子?!”

錢來發笑嘻嘻的道:

“又憑什麼不能收?歸老兄,難道你不願接受我對你的歉意?”

嚴逸山從錢來發手上取過銀票,代爲作主的塞進歸無意腰板帶裡,歸無意猶在惺惺作態,並不堅持的往外推拒,嚴逸山不由按住他的手:

“夥計,你看看人家錢老兄的爲人處世,賠補道歉全做到了,人家這才叫事理分明,顧慮周詳,裡子面子都有了交待,你再要拖拖拉拉,就是不上路羅。”

歸無意停止了推拒的動作,卻扮出了—副無呵奈何的模樣:

“唉,事情到了這—步,中間又夾了—個你,叫我怎麼說好?”

嚴逸山皮笑肉不笑的道:

“那就一切盡在不言中吧,夥計。”

—段往昔的糾葛,就在這特殊的環境、—萬兩白花花銀子的炫惑下輕鬆愉快的解決了,錢來發知道也到了告辭的時間,他站起身來向主人告別—聲,只這短短片歇,他居然能夠毫不吃力的自行站起來了。

屋外,風雪已停,天色仍是—樣的悽迷陰暗,但大夥的心頭卻—片開朗,錢來發望着身邊的楚雪鳳,竟是越看越可愛,越看越不捨……

山莊裡裡外外,都已粉刷一新,更張燈結綵,遍貼豔紅的雙喜字剪紙,喜氣彷彿在跳躍、在流動,跳躍在人眼人臉上、流動在人們的心間;吉日也已擇定,錢來發就要迎娶楚雪鳳進門啦。

樓上的寢居內,錢來發站在窗前,輕擁着楚雪鳳,他們的眼睛默默注視着下面人來人往、一片嘈雜忙碌的情形,更享受着這小聚頃刻的溫馨。

忽然,錢來發若有所思的道:

“姑奶奶,我記起了一件事一一”

依偎在錢來發厚實的肩頭上,楚雪鳳膩膩的“嗯”了一聲:

“什麼事,大佬?”

錢來發道:

“在‘落鷹坪’,你撞過鐵剛受傷之後,好像說過一句話,你說,你已算還了我一報,當時場面混亂,沒有留意,如今回想,這句話必然另有所指,說說看,你到底指的是什麼?”

楚雪鳳仰起臉來凝視錢來發,神色平靜的道:

“大佬,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第—次到‘駝城’‘返璞堂’的堂口去狙擊?”

錢來發道:

“當然記得。”

楚雪鳳輕輕的道:

“那一次,沈落月差點死在你的手下,在沈落月危急的—剎,我救了他……”

點點頭,錢來發道:

“不錯,是這麼一碼事。”

楚雪鳳的聲音裡微帶艱澀了:

“做了那件事,使我一直負咎在心,耿耿於懷,深覺對不起你……‘落鷹坪’撲擊鐵剛,我原是不計後果,打算拿命來補報你的……”

摟緊了楚雪鳳,錢來發喃喃的道:

“你這傻丫頭、小心眼,我何嘗對你有過計較?我早已告訴過你,情到多時無怨尤呀!”

楚雪鳳眼中隱泛淚光,卻春花般笑了,是的,好—個情到多時無怨尤!

縮肩塌背,脖頸還顯得有些僵直的焦二順,正在比手劃腳的指揮着魯元標與盧毓秀張貼一幅喜聯,喜聯貼在樓下大門的門框上,是用大紅灑金的紙張以濃墨朽就,上聯是:

“五十小登科”。

下聯爲:

“半百第一春”。

當然還有橫披,橫披四字:

“老當益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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