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雲白,惠風和暢。
高幹的莊園中,僕從從蜂房之中取出新鮮的蜜,調和成了蜜水,送到了高幹的院子之中。
此時,從李爽那邊回來的封隆之正滔滔不絕的講述着,引得送蜜水的僕從也不得不多看一眼。
“我與那大野爽據理力爭,他終於知道自己錯了,並向我致歉。”
高幹狐疑的看着封隆之,問道:
“你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是怎麼回事?”
封隆之張了張嘴,臉上的肌肉有些疼。
“沒事,我自己不小心撞得。”
“真的?”
“那是自然!”
高幹見封隆之這模樣,也不好深究,隨問道: “那朝廷徵召我入朝之事如何?”
“大野爽說了,可以緩緩!”
高幹聽了,心中一喜,拿起了蜜水喝了一口。
高幹不是不想要去洛陽,前提是皇帝得是元子攸。他與洛陽朝廷的關係,是從元子攸那時確立的。當初他率領部曲攻佔信都,打得也是奉元子攸遺詔的旗號。
高幹與元子攸乃是好友,可與元寶炬很陌生。
如果此時去了洛陽,高幹完全可以說是人生地不熟,任由李爽拿捏。
哪怕是被授予侍中這等高位又能如何?皇帝在洛陽又不管事,更不想要管事,侍中這等能隨時見到皇帝的職位根本沒有用處。
洛陽大朝會元寶炬那句話,傳遍了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洛陽城中,皇帝、丞相、太尉、司空這些人聚在一起,看着熱鬧,可真正做主的只有一人。
司州牧! 高幹喝了一口蜜水,放下了手中的白瓷碗,心情又變得沉重了起來。
“大野爽想要什麼?”
封隆之咳嗽了一聲,有些難以啓齒,可看着高幹的目光,換了個角度,道: “你知道大野爽從洛陽帶來的那四百多艘船麼?”
“那怎麼了?”
“每艘可載六百石糧!”
高幹面色不善,封隆之也不知道怎麼勸慰,道:
“大野爽說了,零頭就抹了好了。”
高幹坐不住了,面色大變,剛纔喝的蜜水也感覺不甜了。
“二十萬石糧!還零頭抹了,我還要感謝他麼!”
高幹氣呼呼的,在院子之中來回走動,最終還是打算認了。
“如此,就從信都倉中調二十萬石給他。”
封隆之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看得高幹怒意十足。
“祖裔,有什麼話你不能一口氣說完麼!”
“這可是你讓我說的!”
“說!”
“辦你自己的事,從官府的糧倉中調糧,不合適吧?”
高幹嘴巴張大了,忽然感覺眼前的封隆之很陌生。
“你何意?”
見高幹在發飆的邊緣,封隆之趕緊道:
“這不是我說的,這是大野爽說的。”
高幹心中很是煩躁,問道: “他究竟是何意!”
“這不明擺着麼?你辦自己的事,花自己的錢!”
高幹聽到了這裡,一屁股坐了下來,思考良久,道: “他要這麼多糧食做什麼?”
“他打算運去滄州,安置他秦王府麾下的三萬戶百姓。”
高幹的心本來已經沉寂了下去,聽了這話,又竄了上來。
“大野爽要收買人心,花我的錢?他在定州不也有幾十萬石糧,還養了二十萬頭牛羊,怎麼不自己運!”
封隆之笑了笑,說出了讓高幹有些無法反駁卻無可奈何的話。
“大野爽和你不一樣,他不是那種花自己錢辦自己事的人!”
“……”
高幹看着封隆之,心中的那種陌生感越發的強烈。不覺得,高幹上手摸了摸封隆之的臉頰,對方疼的嘴直咧。
“說,你是誰,我的祖裔呢?”
封隆之被高幹搖了一下,生疼。
“幹邕,莫開玩笑!我不是封隆之還能是誰?”
“那你怎麼去見了一趟大野爽,就變得這麼快,變成了另一個人。”
“什麼話,這不叫變,我只是覺得大野爽說的不無道理。”
就在高幹目瞪口呆之時,封隆之緩緩道: “如今正值春耕,從定州往滄州運,哪裡有從冀州往滄州運方便,不用勞煩百姓,也可減少損耗。”
高幹想要說什麼,可最後都噎進了肚子裡,問道: “還有麼?”
“你給了糧,也就不用去洛陽了;他收了糧,就要去滄州了。各自安好,豈不美哉!”
高幹不知道封隆之如何變得如此通情達理,心中的怒意變得有些悲涼。
“祖裔,苦了你了。”
封隆之擺了擺手,叮囑道: “不妨事,都是爲了冀州嘛!這糧你早點給,如你說的,自己給總比他來要好,否則,這幾百艘船就不止運一趟了。”
高幹聽了,面色大變,拱手道: “多謝祖裔!”
封隆之點了點頭,轉身離去,走兩步就得停一下。忽然,他想到了什麼似的,轉過了身,道:
“幹邕,你性子急,莫要衝動。”
高幹點了點頭,看見封隆之以後,深切的明白了一個道理。
武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
幽州。
一間陰暗的房間裡,瀰漫着一股血腥味。
“說,你是不是和那些武川人勾連,謊報軍情,誇大戰果,意圖欺瞞朝廷,欺瞞秦王!”
被綁着的男子身上的藍色官袍還沒有換下,身上卻已然滿是污垢,面對着一衆如狼似虎的懷朔人,有苦說不出。
“下官貪財,只扣了兩個女奴。”
尉景聽了,怒道:
“你這是貪財麼!”
見尉景要上前去抽鞭子,孫騰趕忙拉住了他,讓尉景別偏離了正題。
“張守吏,你又是何必呢?你以爲你死扛着,你背後的那些人就能保你妻兒無虞麼?你還是把他們的罪證都一一交代,如此,我可爲你在鄴城謀一個官職,安養父母妻兒。”
“我不信他們,難道還信你們這些懷朔人麼?”
尉景聽了,又抽了幾鞭子。
“你還嘴硬,快說!”
孫騰見此,走了出去,司馬子如正在外面,吩咐着甲士將交了贖金的人都帶走了。
見孫騰出來,司馬子如問道:
“如何了?”
“還在那撐着呢!”孫騰說完,又道,“你那邊呢?”
“剛收了五百匹絹,把戊字號的那廝放了。”
孫騰聽了,咂了咂嘴,道: “都是些小魚小蝦,沒意思。要不我們直接去找那些武川人的麻煩?”
司馬子如勸道:
“你忘了,宇文泰在南面呢,你找武川人的麻煩,他就不會找我們的了麼?”
孫騰按耐住了心中的躍躍欲試,道:
“賀六渾那邊呢?”
“他那邊正釣着一條大魚呢!”
不比院子後宅充滿了血腥味,前府正堂卻相當的寧靜。
自從那夜在鄴城之外,劉靈助擺了高歡一道後,就沒怎麼和他來往了。可如今,劉靈助還不得不來此地,見高歡。
“賀六渾,如何?”
劉靈助帶來了北地的馬奶酒。高歡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笑道:
“好久沒有喝到這麼純正的馬奶酒了,你真是有心了。”
“賀六渾真是行家啊!”
高歡收了馬奶酒,道: “刺史來就來了,還如此客氣作甚!”
“大家都是北地出來,如今又都在秦王麾下效命,些許薄儀,不值一提。”
劉靈助彷彿高歡昔日的老友一般,向前坐了坐,笑道:
“聽說賀六渾抓了幾個范陽盧氏的子弟?”
高歡笑了笑,道: “這事你也知道了?”
“都是年輕人,難免有些行差踏錯的,得饒人處且饒人!”
高歡微微一笑,並不搭話。
劉靈助見此,轉了話題,道:
“聽說賀六渾當上了遼東征討大使?”
“都是秦王擡愛,命我向民間募捐,爲征伐遼東做準備。這不,我正爲此事愁着呢!”
“賀六渾忠義之心,衆人皆知。幽燕之地,一衆世族,湊了十萬石糧、一萬匹布和一千匹戰馬,願意獻給朝廷,不知賀六渾意下如何?”
“衆人忠義之心,我已然知道了,必然上奏朝廷,對一衆世族進行嘉獎。”
高歡說完,又道: “我想了想,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年輕人難免行差踏錯,你就將他們帶回去,讓盧將軍好好管教吧!”
“多謝賀六渾。”
劉靈助卻沒有走的意思,看着高歡,不曾言語。
“還有事麼?”
劉靈助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了。
“賀六渾,聽說你抓了一個姓張的主簿?”
“是這回事,他貪污了軍餉,正在審訊。怎麼,這事和你有關?”
劉靈助趕忙擺了擺手,道: “我是燕州刺史,他是安州主簿,如何捱得着?”
“那你問他做什麼?”
“我聽說此人奸猾,平日裡慣會攀咬他人,陷害同僚,品行不怎麼樣,賀六渾可千萬不要輕信了他的誣陷之言。”
高歡臉上露出了笑容,道: “如此麼?”
劉靈助道:
“賀六渾來一趟北地辛苦了,有人願出五百金,犒勞賀六渾和麾下的一衆兄弟。”
“如此,就等着我消息!”
劉靈助告辭離開,高歡站了起來,走到了一旁。
連通耳房的移門打開,張守吏被扔在了地上,渾身都是傷的他眼神充滿了絕望。
高歡看着他,笑道:
“挺到如今,你也算是少有的壯士了,夠忠心,——聽聞你的人頭值五百金,感覺如何?”
張守吏看着高歡帥氣的臉,道:
“你拿我的人頭去換金子吧!”
高歡卻是道: “你的頭值錢,不過我不想要去換。殺了你這等壯士,着實可惜。你若交代了,我會在鄴城給你謀個職位,安頓妻小,絕不食言。”
張守吏沉默良久,問道:
“你要在幽燕之地掀起大浪,卻是爲何?”
“這是你該知道的麼!”
尉景在後面喝道,高歡擺了擺手,道:
“自是貪得無厭!”
張守吏聽了,笑了起來。
“十萬石糧、一萬匹布、一千匹戰馬、五百金,難道還喂不飽你麼?”
高歡站了起來,風度不俗。張守吏捱了幾頓打,心中怨恨,可見高歡如此真誠,怨氣也消了不少。
“餵飽我自然夠了,可惜啊,也只夠餵飽我。”
張守吏看向了高歡,似乎明白了他話中之意,決定賭一賭。
“好,我幫你!”
……
相州。
一間陰暗的房間裡,瀰漫着一股血腥味。
“說,這賬上的虧空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和那些懷朔人勾結,意圖欺瞞朝廷,欺瞞秦王!”
被綁着的是一個肥溜溜的胖子,聽了這話,大感冤枉。
“這賬上的虧空又不是我一個人弄的,大頭都是前幾任落下的。”
宇文泰麾下大將劉亮聽了,笑了。
“那你將那前幾任的名字報出來,交代他們的罪證,就可以走了。”
劉亮說完,胖子不說話了。
劉亮給了個眼色,周圍的人開始上手打。
只是,這名看起來很虛弱的胖子,在經受着嚴刑逼供,卻出奇的硬氣。
屋門被打開了,宇文泰從外走了進來,隨後,一名女子也跟着走了進來。
少女見到這被綁着的胖子,一下子擁到了他的懷中。
“阿父,救我!”
胖子終於慌了,看着被抓回來的女兒,怒道:
“你們要做什麼,她還小,跟她有何關係!禍不及家人,你們這幫畜生。你們到底要如何?”
宇文泰面對着辱罵,卻很是平靜,冷冷道:
“還能如何,不過是你這一脈,男的爲奴,女的爲娼罷了!”
面對着宇文泰一步一步的進逼,胖子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我知道你也曾是躍馬疆場的勇將,在這水土肥沃之地待了這麼多年,一身傲骨還沒有徹底垮了。你受的住,你的子女呢?”
宇文泰的話彷彿一把把鋒銳的刀,直戳胖子的心窩。
“你昔日的同僚,逛着猖館時,看着你在猖館之中爲奴作娼的妻妾子女,還能如往日一般麼?”
“你……你……”
宇文泰的冰冷讓他感覺到一陣窒息,失去了掙扎的意志。
“放了他們,我什麼都說。”
“好!”
胖子看向了宇文泰,道:
“你宇文黑獺的話,我信。”
……
屋外。
“主公,幽州那邊送來了信,那幫懷朔人在幽燕之地肆虐,我等該如何?”
宇文泰雙手負後,臉上露出了笑容。
“還能如何,自然是給他們報仇了。”
劉亮臉上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容,道:
“臣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