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倉庫裡,太師椅上的陳行舟依舊是那副久病纏身的樣子,臉色蠟黃,放下電話之後,就擡頭看向了那個被鐵鏈吊在半空中,奄奄一息的天選者。
漠然的揮了揮手。
“吃裡扒外,見利忘義,夥同外人,構陷弟兄。”
他說:“按照規矩,三刀六洞,海底除名。從今天開始起,你跟社團再沒有關係了,是生是死,就看天看命吧。
可惜了這麼多年的交情。”
鎖鏈的懸掛中,那個天選者劇烈掙扎了起來,瞪大眼睛,嗚嗚做聲,卻發不出聲音。
執行者漠然的拔出一把遍佈蠕動血絲的長刀,走上去,扯住鎖鏈,拖着受刑者下去了只聽見了隱約的哀鳴聲,很快除了滴水聲,什麼都沒有了。
“行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吧。”
陳行舟興致缺缺的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之後,纔拿起電話來,直截了當的問:“千島那邊的事情?”
“既然知道,龍頭何必再問呢?”
“與我無關。”
陳行舟斷然說道:“雖然大家往來不多,但你和玉帛這麼好的朋友,最近的事情,你願意帶他一起玩,我謝謝你都來不及呢。
作爲龍頭,我也盼着崖城好,崖城越好,我賺得越多。這件事兒,於公於私,我沒有從中作梗的理由。”
“我知道。”季覺點頭。
倘若陳行舟打算跳船的話,打一開始就不會同意自己的親弟弟和海岸搭上關係。
更何況,季覺手裡海岸的股權,就是陳行舟送給他的老師葉限的。這背後的事情和利益交換太多,早在當上龍頭之前,陳行舟就下注了。
“這件事兒,是千島那邊撈過界了。”
陳行舟沒有打官腔或者推諉,直截了當的說:“如今在崖城,我作爲龍頭,自然責無旁貸。只是,目前的關鍵在於,你想怎麼解決?”
季覺問:“能怎麼解決。”
“兩個辦法。”
陳行舟說:“第一,我作爲龍頭,讓過江龍吐出這一批貨來,叫他給你賠禮敬酒,斬手指挖心肝。
牛不喝水就強按頭。
是龍是虎在崖城,都得聽我的!
只不過,他要不服的話,後面肯定會再生事端。此後大家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到時候就看高低分生死了。”
如此,輕描淡寫的將荒集內戰的導火索擺在季覺面前,告訴他:“屆時,陳某不才,自然也不至於置身事外。”
荒集幹荒集,簡直理所當然。大家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活兒,撈的偏門和邪道,信的都是白鹿,你死我活本就是常態。
同樣都是錢,憑什麼給你賺?
難道我不行麼?
荒集本就是荒野之集,哪怕是魁首在事情徹底失控之前,也懶得管這些雞毛蒜皮。更何況,優勝劣汰,本就是白鹿正道,你要能殺出風采殺出水平來,魁首高興都來不及呢。
“第二呢?”季覺問。
“談咯。”
陳行舟說:“做生意嘛,求財,能談得攏,自然一切都好說。我做東,大家一起吃個茶,喝頓酒,把話說開了,自然就沒事兒了。”
季覺一時沉默,主要是陳行舟的語氣太理所當然了,也太鄭重,以至於他難以分辨對方是不是說笑,無法理解:“有用嗎?”
“規矩如此。”
陳行舟依舊嚴肅:“荒集的和頭酒,就是爲了少流血。
是非恩怨,杯酒盡消。到了桌子上,話說的多難聽都沒關係,談不攏的話,大不了倒了酒掀桌子走人,該殺就殺,該打就打。
只是——倘若談定了的事情,事後誰敢反悔的話,就是不給所有人面子了。”
荒集的酒你可以不喝,可一旦酒喝下去,談定的事情,沒有人敢不認。
不然的話,死了也白死,殺了也白殺!
這纔是荒集本身的工作——調停紛爭,平衡生態,維持荒野之集的發展,避免在無意義的內訌中消耗自身。
陳行舟給出的兩個選擇,都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可同樣,意猶未盡。
有些意思,只要提點一下就夠了,沒必要把話說透。
聰明人自然都懂,如果季覺真蠢到聽不懂的話,那這種豬隊友真的死了也活該了。
兩個辦法,前者由陳行舟出頭,作爲龍頭下場,直接亂刀砍死過江龍。倘若事態升級,我賭上身家性命,就算是和千島南方的龍頭火併,一樣力挺你!
只是,荒集下了這麼多血本,兄弟們爲你流了血,拼了命你總不好意思一句謝謝了事吧?分肉的時候,我是不是要多拿一塊?
後者,那就是荒集作保,陳行舟作爲龍頭,爲你季覺的事兒專門開一桌,帶着弟兄叔伯們來給你主持公道。
只不過,到時候大秤端出來,就要各看兩邊斤兩。
談你可以不談,酒也可以不喝,但談了就不能不認,酒喝了,就算是陳行舟想要拉偏架,也沒有辦法了。
“平心而論,我想讓你選第一個。但作爲玉帛的哥哥我勸你考慮的仔細一些,搞不好對面就盼着你這麼來呢。”
短暫的沉默裡,陳行舟率先開口,做出保證:“其實你沒必要選的,等我兩天,我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如何?”
這纔是對季覺最好的選擇,沒有之一。
不論是之前的人情,還是看在弟弟的關係上,陳行舟都沒有將季覺當做外人。
海岸集團的重建是整個崖城的事情,同樣有他的一份,如今灰港的手伸進來在自己地盤上掏摸,能忍的話,乾脆去當烏龜,別做龍頭了。
更何況,親弟弟因此遭遇襲擊,作爲龍頭,難道還能不有所表示?
說交代,就一定有交代。
說讓季覺滿意,就一定會讓季覺滿意。
可季覺偏偏滿意不了。
他說:“如果我等不了呢?”
那一批配件,對季覺而言,根本就無足輕重。海岸的那點債務,又跟自己這個來背鍋頂事兒的廠長有什麼關係?
說句難聽點的,就算是海岸集團倒閉了,季覺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誰敢爲難他?
可延建不行。
作爲海岸汽車廠唯一所存留下來的老員工,他是無可替代的,不止是作爲一級工程師的能力,兩人的配合和信賴……
這幾個月以來,延建死去活來,賣血賣力就差賣身了,爲這一份本來早就可以抽身的工作付出了所有。
爲了季覺一句空口白話的‘復工’,把後半輩子都賭上了。
如今他又因爲自己,被人扣在手裡,難道季覺就能放着不管他的死活?
“陳先生,延建是我的朋友,就跟玉帛一樣。”
陳行舟沉默無可奈何的一嘆。
他能說什麼?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爲了幹大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放棄也就放棄了?張嘴之前別忘了,你弟弟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說:“不論你怎麼選,我都挺你。”
“那就談咯。”
季覺說:“他不是要交代麼?那就給他一個交代。畢竟,大家做生意只爲求財,鬧那麼難看幹什麼?
正好,我現在也想找人談談呢。”
“……英雄氣概,不得了。”
陳行舟沉吟片刻之後,最後保證:“不論談不談得攏,這一把我都跟到底。”
“不妨礙。”
季覺最後說:“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電話掛斷了。
自寂靜之中,陳行舟垂眸,凝視着漆黑的屏幕,手機在指尖無聲轉動。
許久。
“老林。”
一個模糊的身影從他身後的黑暗裡浮現:“老闆,我在。”
“你代我聯繫總會。”
陳行舟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着扶手,緩緩說道:“我要請魁首尊位。”
老林愣了一下。
旋即頷首,轉身離去。
“談?”
十分鐘之後,凌洲接到陳行舟的電話,被逗笑了:“他什麼身份,我什麼身份?一個破工匠,他拿什麼跟我談!”
“那你是想讓我來跟你談?”電話裡的聲音彷彿輕聲一笑,“規矩就是規矩,小凌,有些事兒,問過你契爺再做更穩妥。”
“怎麼?拿六爺來壓我?”凌洲冷聲問。
“作爲長輩,提醒你一下,我怕你捅出來的簍子太大,凌六也保不住你。”陳行舟冷淡的說道:“別忘了這裡是哪裡,是談是打,輪不到你來選。”
電話掛斷了。
死寂的房間裡,煙燻霧繞。
凌洲的臉色鐵青,幾乎將手機捏碎。
一衆下屬之中,較爲年長的男人提醒:“洲哥,小心有詐啊。”
“他陳行舟敢把荒集的架子擺出來,我難道還不敢應?”
凌洲面色變化,最後一片寒意:“不是要談麼?又不是沒談過。告訴陳行舟,要談可以,地方我來選!”
“我的地方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他拿什麼跟我談!”
三分鐘後,季覺收到了陳行舟的消息。
十點半,崖城東港,天波號貨輪。
季覺看了一眼之後,將手機拋到了一邊,回眸,凝視着面前沉默的熔爐。
爐中的烈火無聲升騰,色彩變換,在季覺的鮮血灌注之中,猩紅和銀白交織,純化萃變了一個月有餘的造物自隱隱的哀嚎之中變換不定,漸漸顯露出了詭異的輪廓。
惡意猙獰。
“正好。”
季覺說:“還差點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