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人不能比,聖殿跟聖殿也比不了。”顧池發出由衷感慨。醫家出手前,他都沒意識到其他聖殿愛答不理的行爲有哪裡不對勁。
現在再看,真是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啊。
“只是,有些話我就不樂意聽了。”
“不樂意聽?”
“就是那句醫家聖殿培養人才成本高、精力多,不敢苟同。”顧池指着自己道,“我也是十年寒窗出來的。不說頭懸樑、錐刺股吧,那也吃了不少苦,又不是生下來就會。”
杏林醫士在醫家是塊寶,自己就是根草?
他也不容易啊。
“……要是望潮也能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隔三差五職業資格證考,動不動被抓到夢裡高考……我想,你也會是聖殿掌心寶。”
顧池一聽臉都要綠了。
擺手婉拒:“敬謝不敏。”
很難說他這些同僚天天往前線鑽沒有吏部考覈的功勞,上前線打仗有免考福利待遇。
顧池多年深耕御史臺,一部分原因是他的文士之道專業對口,作爲主上心腹孤臣誰也不用鳥,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吏部管不了御史臺升降事務,御史臺內部有自己的考覈標準。
沈棠被他活人微死的表情逗笑。
“是有什麼喜事,讓主上如此開顏?”聲音先從帳外飄來,跟着是他身上幾乎浸染至骨髓的檀香,爾後纔是秦禮那張俊逸成熟的臉。
自從康時褚曜二人預示同一噩耗,大軍行軍速度慢得堪比烏龜,前線後方通訊頻繁,只是每次都沒收到什麼好消息,如此走走停停又耗費十多日三軍才終於踏出揄狄山脈。
期間也遇見過幾次小規模的試探性埋伏,好在己方準備充分,沒啥損失。只是全軍上下都被一股無形高壓籠罩,有種梅雨季節捂着不見天日的潮溼,沉重得讓人喘不過大氣。
直到聽到主上笑聲,秦禮纔有了撥雲見日之感,一束金燦燦的暖陽直直照射進來。
沈棠道:“圖南來信說鳳雒千餘病患已經轉危爲安,醫署對此次疫病有了眉目了。”
秦禮聞言笑道:“這確實是大喜事。”
鳳雒是康國人口最多,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建國之後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從最基礎的城市建設,再到城池防禦,無一不用心。如此地方要是遭了荼毒被遺棄,心疼死。
萬幸,天佑康國。
“主上可有將好消息告訴無晦?”
只要不是祈善,秦禮還是很關心同僚的。
褚曜是這段時間精神壓力最大的一個。
那個【柳暗花明】又是被動觸發。以往幾年都沒動靜,讓人一度懷疑它的存在是真是假,現在天天觸發,頻繁出現不同地區遭遇天災人禍的場景。褚曜十來日就清瘦一大圈。
精神狀態肉眼可見地陷入頹靡。
哪個文心文士也吃不消天天用文士之道。
再這麼下去,褚曜要撐不住。
沈棠一拍腦門,忙派遣護衛跑腿:“我這裡也是剛收到消息,熱氣都沒來得及散。”
【柳暗花明】只是當時條件下的一個未來,現在寧燕坐鎮康國嚴抓防疫,又有醫署扭轉局面,按理說未來應該已經變了。沈棠這邊翹首,卻沒等來褚曜而是神色匆匆的護衛。
“無晦呢?怎麼沒來?”
沈棠一看來人面色不對就心生擔憂。
難得性急一回,等不及護衛回稟,親自趕去看褚曜。剛到褚曜營帳門口就嗅到一股晦澀湯藥氣味:“怎麼回事?怎麼就喝上藥了?”
三日前看到褚曜,他氣色都沒這麼虛弱。
正在收拾藥箱的醫隊被堵在營帳內,想瞞也瞞不住,只能衝褚曜投去求救目光。幸好褚曜給他解了圍,沈棠看到褚曜就忘了其他人。
“你起來作甚?快躺下。”
褚曜雙手撐着牀榻起身到一半就被按下。
“怎麼病得這麼厲害?”
雖在營中也不是天天都能見面,特別是這兩日佈置營盤,大軍安營紮寨,生怕漏了哪裡被敵人抓住把柄偷襲,沈棠上次見褚曜都是三四天前了,君臣匆匆一面就各自忙去了。
褚曜自覺還沒病到君前失禮,強撐坐起。
道:“不是病。”
文士之道頻繁發動透支了文氣而已。
他本意是想安撫沈棠,卻忘了他們君臣相識至今十餘載,沈棠對他有沒有說謊、有無隱瞞再瞭解不過。只是這位年輕主君並未動怒,反而杏眼微耷,眉弓下壓,透着點控訴。
看似什麼都沒說,實則什麼都說了。
沈棠這副表情,誰看了誰能不心慌?
褚曜頂不住:“唉,曜不想主上擔心。”
“無晦要是真不想我擔心,就更應該告訴我了,而不是跟醫隊一起瞞着我。要不是我撞破了,你是不是還能嘴硬?你難道不知,冷不丁瞧你這模樣,嚇得我心跳都要停了?”
褚曜道:“主上慎言。”
文心文士言出法隨,更要避讖。
知道瞞不過,褚曜只能招了。
“真不是壞事,興許還能因禍得福。”
“可你都虛弱成這副模樣了,還因禍得福?別不是在哄我。”沈棠對此仍半信半疑。
“不是哄,是真的。”
沈棠隱約猜出了幾分:“是圓滿?”
“嗯。”
雖說文心文士終其一生能圓滿文士之道的十不存一,光有十分的實力天賦還不夠,還要九十分的運氣,但看着同僚一個個圓滿,連門下兩個學生——令德種地二十萬萬畝的門檻都有個盼頭,虞紫更是一鼓作氣邁過那道門檻——要說褚曜心中一點不急是不可能的。
有機會,他就要把握住。
“你怎不說一聲?”沈棠這下不急了,樂得想呲個大牙,“有沒我幫得上忙的?”
要是跟圖南那般就好了。
不親眼盯着褚曜,她不放心。
“主上能安心便是最大幫助。”
主上掛念他,他何嘗不掛念主上?
此前沒告知也是不想沈棠爲他的事情分心,鳳雒疫病已經夠叫她勞神了,要是還擔心他的圓滿儀式,褚曜如何忍心?說完這些,褚曜又覺睏意上涌,眼皮沉重得像是灌鉛水。
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將他往未知地域拉扯:“……圓滿儀式在夢中……恕臣失禮……”
越說聲音越輕。
最後腦袋一垂,上身往前栽,竟是直接睡着,沈棠都沒來得及跟他多問兩句細節。
“也不知是什麼苛刻儀式……”低頭瞧着眼底泛青、半枕在她膝上的褚曜,沈棠憂心忡忡,彎腰將他的睡姿擺正。
“既然是在夢中,那……”
她想着要不要把顧池拉過來。
“公肅還未回去?”
想得太投入,沒注意帳外等消息的秦禮。
秦禮不答,只是將視線投向褚曜營帳。
“無晦說是圓滿儀式考覈,剛跟我說了兩句話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他情況如何,順利不順利。”說到這,沈棠眉眼難掩憂心。
文士之道能力不同,圓滿儀式也是五花八門。有些簡單,有些奔波一生未必能推動一點進度。更多連圓滿的門檻都摸不着。
褚曜多年夙願終於看到曙光,沈棠爲他開心之餘也不禁擔心。圓滿儀式伴隨着極大的風險,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復。世上只有一個褚無晦,他沒了,沈棠上哪再找一個?
不是誰都跟梅夢一樣失敗一次還能二戰,二戰失敗還能保住性命。更多是跟康時虞紫一般,一次定生死。要麼風光,要麼大葬。
“圓滿儀式?這個時候?”
“是啊,來的突然。”
作爲康國王庭唯二的二品上中文心官員,又是年少成名的典範,褚曜這年紀纔開啓圓滿儀式很讓人意外。但考慮到他中間磋磨浪費的十幾載光陰,又能理解。只是不早不晚,偏偏在這時候被儀式拖住腳步,時機不成熟。
圓滿儀式太耗費文士精力,有些文心文士在考覈期間還會被強行限制實力,不是削弱就是變成普通人。兩軍混戰極容易被誤傷。
“我在想要不要將無晦送回國內,讓他能專心準備圓滿儀式。”沈棠沒來得及跟褚曜商量他就睡了,“仗什麼時候都能打,可他的儀式錯過了,動輒小命難保……”
褚曜完成儀式也能趕得上。
秦禮:“無晦不肯的。”
換位思考一下,秦禮會覺得自己這是當了逃兵,辜負主上一片信任。褚曜瞧着沒啥脾氣,常年情緒穩定,但想想他最擅長的言靈,想想他一上戰場就衝殺陣前的彪悍作風……這簡直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秦禮可以肯定一點,主上真這麼幹,那真哄不好。
沈棠:“……是我關心則亂。”
她直接讓人將文書都送到隔壁營帳。
自己就守在這裡,褚曜一有情況她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就近盯着比較安心。
顧池:“主上像不像守產房外的郎主?”
等着褚曜圓滿儀式呱呱墜地。
沈棠反脣相譏:“要是望潮也能爲公義圓一個下來,別說守着,伺候你滿月都行。”
“怎是爲他?”
顧池一臉嫌棄,雖說他現在跟欒信的誤會解開了,但雙方多年單方面結仇的慣性可沒有消失,欒公義最嫌棄的同僚依舊是他顧池,顧池也不喜歡上趕着熱臉貼冷人屁股。
“公義受益啊。”
只要同僚努力圓滿一個文士之道,他的圓滿儀式就進度+1,可不就是爲了他?
顧池假惺惺用袖子擦擦不存在的淚花,夾着嗓子矯揉造作:“……池倒是想爭氣,奈何這身子殘缺有損,與公義之間更是蘭因絮果。與其勉強自己,不如鞭策同僚。”
沈棠:“……”
她真騷不過顧池這張嘴。
顧池倏忽凝重:“似乎要難產。”
這話,他說得艱難。
沒人比他更清楚褚曜在沈棠心目中地位有多重。褚曜有三長兩短,祈善都攔不住。
“望潮,別嚇我。”沈棠認真盯着顧池,試圖找出他在說騷話的證據,連吸飽墨汁的筆尖在奏摺一角暈開豆大黑痕都沒注意,她似在寬慰自己,“相信無晦的能力。”
褚曜一向穩重。
這些年不斷研究【柳暗花明】,模擬圓滿儀式的各種考覈試題。這麼多準備,押題押了無數,總有一道考題能沾點邊的吧?
“正因爲相信無晦,所以才肯定要難產。”顧池說這些也是讓沈棠有個心理準備,“有史記載的二品上中文心文士,沒一個是庸碌之輩,文士之道各有各的強。主上不覺得【柳暗花明】在這中間顯得過於平庸弱小了嗎?”
一個不受文士主觀意志控制、被動觸發的文士之道,難得觸發一次,預示的未來還都信息模糊,與崔麋相比都不如。擱在普通文士身上沒什麼,但擱在褚曜身上就顯得過於不襯。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哪怕褚曜沒有強力文士之道的輔佐一樣能登頂,跟他人相比也會吃力不是麼?
強與弱,對褚曜還是有影響的。
沈棠:“……”
一時說不出反駁的話。
哪怕沈棠從不在意,也不得不承認褚曜的文士之道跟他本人天賦實力相比,確實有些拖後腿了。顧池又提醒道:“想想令德。”
林風的圓滿儀式難度堪稱已知最強,因爲儀式背後的隱形條件就是一統大陸,比欒信還難上一檔次。同樣作爲二品上中文心文士,褚曜的圓滿儀式難度也不會小哪裡去。
即便一開始的不難,褚曜的執念也會提高圓滿儀式難度——因爲褚曜太希望能幫沈棠完成統一大業了,潛意識的渴盼會放大欲望。
這份渴盼越濃烈,引來的變數就越大。
“主上,要有心理準備。”
沈棠露出罕見厲色:“望潮!”
她努力讓自己緩和情緒:“我信他。”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沈棠這邊還未完全平復心情,整理好思緒,傳信兵來報,說是康季壽求見。沈棠揉了揉眉心:“讓他過來,最好不是啥壞消息。”
傳信兵遲疑:“軍師請您過去。”
沈棠:“……”
她只能先將事情交給顧池看顧。
“你人怎麼不過去?”沈棠還以爲康時神神秘秘是要自己見什麼人,過去才發現就他一個,回稟的消息雖要緊卻不是十萬火急。
康時訕訕:“這不是怕麼。”
他也擔心自己的運氣會影響同僚。
平日瘟就瘟吧,反正這麼多年也沒把誰真剋死了,現在不一樣。萬一把褚曜克出個三長兩短,自家主上還不扒了他的皮啊。謹慎起見,康時還是遠一些,求個穩妥唄。
沈棠:“……”
“……倒也不必如此。”
她擔心無晦,但也不會遷怒無辜。
康時沒必要這般小心翼翼。
“……無晦如今的情況,倒是跟我那會兒有些類似。望潮可有窺見什麼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