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疾這種東西, 哪怕醫者們用人命堆出了不少的防護竅門，但百分百有用的完全沒有，甚至於很多防護法子的效果更多的取決於神祇是否眷顧。
接受召醫令的醫者十個至少八個死於疫疾, 天天跟疫疾病人打交道, 被傳染是很正常的事, 也完美詮釋了何謂醫者不自醫。
芕應了醫者的宿命。
醫者不自醫。
因着是死於疫疾, 屍首便被就地火化, 和一起殉難的醫者一起埋在了當地。
按着傳統，接受召醫令的醫者進入疫區之前會被要求寫下遺書，若活了下來, 遺書自然用不着，若死了, 遺書正好派上用場。
費邑離赫胥國很遠, 喪訊是通過巫真殿馴化的猛禽帶回來的, 遺書卻不行，還得等上幾個月才能送回來。
不過芕走之前便將自己的身後事給安排得差不多了, 有遺書沒遺書都不影響後續安排的執行。
神廟將芕生前收集的所有典籍都被交給了圉父女倆，這是芕在離開之前便與神廟溝通好了的。
捲毛氣得將書扔了一地。“我不要書，我要阿母回來。”
圉看着滿地七零八落的書簡，沉默的蹲了下來將書簡一枚一枚的重新撿起來。“這些書是你阿母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收集的，若是看到你這樣對待, 她定會心痛。”
捲毛雙手緩胸坐在地上：“我心裡也難受, 阿父你不難受嗎？”
圉頓時無言。
人生總有許多無奈的事情, 做爲一個大人, 圉縱然心中悲痛, 但還有捲毛，不可能放縱自己沉溺悲傷, 若自己一蹶不振，那崽吃什麼喝什麼？生活永遠都是讓人振作最有效的藥。
捲毛卻沒有生活的壓力，因而她的難受一直持續，現在都還沒消。
將軍馬革裹屍是其宿命。
醫者自然也有其宿命。
道理都懂，但心裡還是難受。
圉只能對捲毛說：“芕並未遠離喬，你可是她最愛的人，這一生最大的驚喜，她怎麼捨得遠離你再也看不到你？”
捲毛抽噎着反問：“阿母還會回來嗎？”
圉指了指星空：“你阿父的阿母同阿父說，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守望着自己還在大地上的親人，芕也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她若看到你這般消沉，怕是會很難受。”
捲毛問：“阿母爲什麼不從星星上回來？”
圉面不改色的編道：“因爲星星太遙遠了，回不來。”
捲毛期待復問：“那沒關係，我可以去尋她，我飛到星星上便能見到阿母了嗎？”
圉：“.....能。”
捲毛總算不再消沉了，也更專注怎麼讓人飛起來的發明。
圉有點懷疑捲毛會不會真有一日能飛到星星上去，若是那般，自己....應該已經死了，想來捲毛再生氣也不至於將父親的屍骨拖出來鞭屍。
星星和大地的距離太遙遠了，而人族庶民的壽命又太短暫了，圉難得的慶幸後者。
人倒黴的時候往往喝涼水都塞牙，因而在倒黴的時候不要太悲傷，因爲你大概率會在不久後發現自己還能更倒黴。
圉深刻體驗到了這句諺語的真理。
亙白1089年仲夏，北方的羽族之王遣人屠經桓領兵六萬南征，意圖打通羽族向九州南部的通道。
赫胥方國是青州北部最大的要塞。
黃帝時平定天下，劃分九州，爲了防備羽族捲土重來，人族在羽族的周遭佈置了許多的要塞，赫胥方國便是其中一處。
說起來也正因爲封在這樣的地方，赫胥氏早期的發展極爲艱難，衝突頻繁，根本沒法繁衍生息，君侯的位置更是更迭頻繁，頻繁的原因還與內鬥無關，甚至於那段時間赫胥的公族最團結的時期。
隨着白帝時代，羽族第一王朝滅亡，人族的實際統治區域向北擴張了千里，赫胥不再是邊境要塞，日子這纔好過起來。
前提是不趕上大戰，青州北部掌控在人族手裡的疆域，適合做要塞的也就那麼幾處，北邊的新疆土並無多少天險，因而羽族若大舉南下，赫胥多半要倒黴。
風洲統一整合了羽族後曾兩度大舉南下，赫胥城便曾因此倒了大黴，一度炊骨食人，青州北部更是幾近爲焦土。
經桓是誰？
答曰：羽族戰神，人族的夢魘。
縱然過去了近百年，縱然經桓曾爲巫女所敗，但仍不能損其名。
巫女縱勝，卻也是慘勝，以數倍的兵力才取勝，巫女夷光在戰後曾言：孤未勝。
只是，經桓會再出徵倒也是所有人想不到的。
與巫女夷光一戰敗北後經桓便彷彿銷聲匿跡了，再未參與過兩族之間得到戰爭，人族有人以爲他死了，有人以爲他因當年的敗北失去了銳氣一蹶不振。
縱觀這位的一生，挺順風順水的，不管是打順風仗還是逆風仗從未敗北，終得一敗，打擊自然格外的大，因而很多人族都比較相信後一種說法。
然縱一蹶不振，顯然經桓現在也重新振作了起來。
這個昔日夢魘又回來了，重新籠罩了沃州、青州的人族。
赫胥國北邊的諸侯們就沒一個是經桓一合之敵，羽族大軍長驅直入，如利刃般刺到了赫胥國的眼前，破了赫胥國，控制了胥水，向南再無天險，青北甚至青州之地都將任其馳騁。
孟秋時節，本該是盼着豐收的時候，然而，此時此刻無人有盼豐收的心情，外頭可是盤踞着數萬精銳大軍呢，這個時候也沒法出城收糧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羽族在城郭之外安營紮寨一副打算長駐的模樣，哪怕是三歲小兒都知道郭外田地裡未成熟的作數日後會進誰的肚腹。
戰爭的氛圍裡，不能再跑出去做實驗的捲毛也安分了下來，卻也忍不住覺得奇怪。
“國都中如今有三十萬人，大君之前怎麼就沒讓人去收割了郭外的作物？”捲毛問圉。
圉怔了下。“三十萬人？城中怎麼有這麼多人？”
赫胥是巨城大邑，但離三十萬人口還有很遠的距離。
捲毛隨口回道：“君侯不是爲了抗擊敵人收容了北方逃來的流民嗎？加起來差不多就有三十萬了。”
逃難不是個輕鬆的事，能夠一路難逃至此的多爲青壯，老弱婦孺大半會倒在路途中。
“我買糧食時想到如果有許多的人涌入，糧食價格肯定會漲，想知道會漲多少，便順手估算了下城中現有的人口。”捲毛回道。
圉頓時瞭然爲何捲毛會讓自己買那麼多糧食了。
捲毛繼續道：“若是收割了郭外之田，糧價應該會緩一段時間，大君是沒想到嗎？若如此，那也太蠢了。”
這麼蠢的人是如何坐上那個位置的？
或者說，是怎麼配坐那個位置的。
圉斥道：“不可侮辱大君。”
“那你怎麼解釋不收割郭外之田的事？”
圉嘆道：“你母親沒教過你單子桑治宓的典故？”
捲毛道：“教過，兩個國家交戰，大軍路過單子桑的轄地時，有人向單子桑進言讓民衆收割郭外田地避免爲敵人所用，但單子桑以那些是不勞而獲會壞了民風而拒絕了，然後敵人收割了宓地的糧食去圍了國都。”
捲毛還記得自己當時的感慨：單子桑腦子沒毛病吧，世人腦子沒病吧，這樣的人居然還能稱之爲賢人？
芕答曰：當然能。
郭外之田乃公田，民衆有耕種勞作的義務，卻並無所有權。
簡單點來說就是民衆有義務耕種勞作公田，但沒權力收穫公田裡的糧食，哪怕一粒。
單子桑做的也沒錯，若氓庶從公田裡獲得了一次糧食，那麼以後就未必還願意履行義務了，因爲什麼都得不到。搞不好還會期盼敵人打過來，這樣便可收穫糧食。
民風怎能不壞？
民風壞了，人心也壞了，日後要如何放牧？
捲毛當時便覺得怪怪的，怎麼覺着，氓庶不是人，是羊呢？
思及單子桑那麼做的原因，捲毛無語道：“行吧，我明白了，可圍城久了，糧食遲早會吃完的。”
圉道：“不會，帝都肯定會徵調南方諸侯的軍隊馳援我們的。”
脣亡齒寒。
赫胥城破，南方的諸侯也跑不掉。
圉很有信心。
捲毛見此也跟着有了信心，但一點都不高興。
守城需要耗費大量物資，徵調牛馬、拆房取木料、徵集國人....圉的牛全都被徵走了。
捲毛彼時問了句，什麼時候能還，如果牛死了要怎麼還？
士卒彼時用一種看腦有恙的病人的眼神看着捲毛，捲毛很是不解，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很大。
貴族拿氓庶的東西爲什麼要還？
士卒那理所當然得彷彿天理的態度讓捲毛意識到了一個事：這十幾頭牛怕是一頭都回不來了。
這些牛都是圉冒着生命危險從山野裡捕來的，是他們父女倆生存的基礎。
捲毛當時就不想讓人將牛牽走，但圉攔住了她。
這些是庶農工商應盡的義務，若不願履行義務，要麼罰死刑，要麼驅逐，而後者等於去荒野裡喂猛獸。
在牛都被牽走後圉才鬆開了捂着捲毛的嘴。
捲毛撅着嘴道：“阿父，我不喜歡這些義務。”
只有付出沒有丁點回報，哪怕有一日她腦子壞掉了也不會喜歡這種義務。
圉道：“可古往今來一直如此。”
捲毛嘆道：“那說明這個世道很早的時候就出了問題。”
芕的邏輯，這世間沒有天命，若是全心全意的努力去做一件事仍不能得到想要的，要麼是你還沒做到全心全意的努力，要麼世道有問題。
反正不是當事人有問題就是世道有問題。
捲毛不認爲自己有問題，既然自己沒問題，那就是世道有問題。
圉無言，他想說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與芕在一起久了，又時常被捲毛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開拓眼界，他也沒法再如以前一般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捲毛不懂軍事，但她會九數，芕留下的書很雜，捲毛從書中收集了足夠的信息，才根據信息計算路程，少則兩個月多則四個月南方諸侯的援軍應該能趕到。
若兩個月趕到，都城不會有饑荒，四個月，都城必生饑荒。
然而等了半年也沒等來援軍，反倒是經桓在城外掛起了一面巨大的白布，白布之上用人族的文字書寫着一排大字：投降不屠城，給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