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倫敦希斯羅機場降落的時候是英國的後半夜。
飛機一路翱翔了十二個小時, 就像是度過了一個漫長無比的夜晚。從東京的午夜十二點到倫敦的半夜三點,黑暗貫穿了整整半日光陰,彷彿太陽故意躲去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甚至就要遺忘光明的模樣, 花音排着隊走下舷梯的時候, 擡頭看見了西沉的月亮。它躲在輕薄的雲彩之中, 呼應着東方地平線隱約可見的藍白光芒。
再過一會兒, 黎明就要將臨在這座城市。
※
飛機上的十二個小時, 花音幾乎都沒睡着。走出機場,坐上出租車回到宮本家在英國的宅邸時,才知道房子的男女主人都不在家。偌大的建築物裡, 現在只有管家和傭人把守。但這並不出乎花音的預料,每年七八月, 歐洲會迎來種類繁多的夏季音樂節。幾乎在每年的這個時間, 父母都會忙上好一段日子。
花音走進房子的時候, 天空已經泛白,月亮還有一點淡淡的影子, 卻也幾乎淹沒在了茫茫的淡藍之中。一天沒有閤眼,這讓花音的胃絞痛起來,腳下則沉重的像是灌上了鉛漿。宅子裡的人都對花音的忽然出現感到驚訝,在他們手忙腳亂之際,花音只是囑咐他們不用把自己回英國的事情告訴正奔波在外的父母。那之後, 管家黑沼接過了她手上的行李, 花音隨便吃了些點心和熱牛奶, 便倒在牀上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的並不徹底。大約正午的樣子, 花音便已清醒過來。
渾身痠痛, 就連彎曲一下手指都能感受到深刻的脹意。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的石膏線條,花紋蜿蜒着勾勒出整個房間頂穹的輪廓。記憶中的擺設、記憶中的氣味, 卻在半年後讓她感覺一絲陌生。少女出神了好一會兒,腦海裡像是加快放映速度的電影膠片,畫面一頁頁忽閃而過,甚至來不及讓她回味一下其中的情緒。
即便室內有空調,也無法吹平花音身上的粘膩。於是她掙扎着爬起來,走進衛生間簡單衝了個澡,便換上衣服準備出門。
推門而出,大理石地面被花音踏出清脆的聲音。轉身走下樓梯之前,她還是注意到了臨近樓梯的那個房間。白色的木質房門緊緊閉合,泛着一種平靜卻絕密的情緒。那是天音的房間,卻在一年前淪爲了一間永遠的空屋。
“花音小姐出門嗎?”黑沼畢恭畢敬的站在一邊,他是位比父親年長几歲的管家,穿着貼合的西服,頭髮則被梳的一絲不亂。
“嗯,去看天音。”花音小聲說道。
在這個家裡,只有那麼幾個經歷過當時事故的人知道天音的現狀。花音不相信家裡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但媒體始終都風平浪靜,沒有人追問那個一夜之間便人間蒸發的宮本天音去了哪裡,花音想,這應該也和天音所屬音樂公司強大的輿論手段有關。
但結果顯而易見,在這個人才輩出的領域,宮本天音只會漸行漸遠。很快,她就會被人們從記憶中抹去。
黑沼微微一怔,卻很快收回了那抹敏感。男子欠了欠身,詢問花音要不要安排私車,少女只是搖了搖頭。
她喜歡倫敦的巴士,那些並不嶄新的大汽車會讓她產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溫帶海洋性氣候,使這裡的夏日並沒有那麼燥熱。溼潤的空氣,伴着常年的雨水,讓這座城市終年都顯得神秘難測。車窗外街道旁,拿着報紙的英國紳士,穿着淺色綢質長裙的英國女郎,以及時有出現的衣着簡單的年輕人,他們構成了一個多元的英國倫敦。
巴士在Lewisham醫院停下,花音從後門下車,眼前是醫院高大的樓房。公交在她身後緩緩駛開,花音的心跳終於開始失控。像是冰雹細密而有力地敲擊着玻璃天棚一樣,那聲音清脆卻帶着絕對的威脅,讓少女的思維都凝固起來。
與她闊別半年之久,天空和心胸都帶着陰鬱不散的灰色。對於時間縱深跨度的感知、對於人情世故的體驗,現在只存在於花音單方面而已,姐姐她,是不會也不可能知道的。
沒有必要詢問前臺的護士,出出入入了多少回那間病房,即便意識裡想要忘記,身體也不會允許。
電梯向上六樓,這裡非常安靜。潔白的牆壁,明亮的吸頂燈,白色的燈光照射着採光並不好的走廊。刺鼻的消毒水味,地面纔剛被拖過,仍殘留着溼氣。花音循着通道向前走去,走廊盡頭有一扇窗戶。陰鬱的天空,在她站定於病房前時突然撥開了一縷陽光,光線則恰巧照在門口的名牌上。
Saki Hujii。
藤井咲,這是一個虛構的名字,而宮本天音現在的虛擬身份則是她的表姐,母親妹妹的女兒。
害怕…以及迫切,這就是花音現在的心情。視線落上門把,右手摸上金屬物,她小心的旋開。
不遠處一個人影忽然從拐角出現,腳步聲由遠至近。花音沒有理睬,面前的病房門被她推開了一條縫隙,而腳步聲的主人卻停在了花音身邊。
視線直直對上少女,花音這才感覺到她。沒有顧及已經自己緩緩打開的房門,少女將頭扭向了一邊:
“芳子阿姨?”她看到女人手上正拿着剛洗好的花瓶,裡面盛着小半瓶水,剔透的玻璃器皿壁上還淌着水珠。看見她幾近不可思議的表情,花音才抿了抿嘴:
“我…是今天才到英國的,大概過兩天就回日本。”她解釋道。
於是芳子終於從驚訝漸漸轉爲了微笑。
女子先於花音走進了病房,門也終於被她敞開。
對面是一排明亮的窗戶,唯一的病牀就架在窗戶的不遠處,測量心跳血壓的儀表時有發出滴答聲。花音緩緩走向病牀,她的姐姐正安靜的躺在白色牀鋪上。
眼睛緊緊閉合,她長長的睫毛被陽光鍍上淡淡的金色。爲了做腦波監控,原先齊肩的秀髮幾乎被剃光。臉上有好幾道傷口,是被石子割破的。即便時間飛馳過一年光陰,那些傷口依然清晰可辨。但就算現在的宮本天音與從前相比黯淡許多,她卻依然睡得安寧無比。就好像從那時起,她的世界便陷入一個冗長無邊的夢境,而她則不再依戀現實的生活,飛身墜入不見五指的深淵。然後,在那個半昧半明的世界開始流浪,盤點她二十年的人生。
而自己,處於那個深淵世界之外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她身邊,看着她的軀殼留在現世,卻始終無法摸到那個黑暗中的靈魂。
“姐姐她,有什麼變化嗎?”花音站在牀尾,視線沒有離開牀上自己的姐姐。
杉田芳子正擦拭着那隻玻璃花瓶的外壁,儲物櫃上,白色的百合被擺放在上面。聽見花音的詢問,女子方纔回過頭來。她遲疑着搖了搖頭,視線也不可避免的落在了一邊病牀上的天音身上。
這是預料之中的答案,雖然新聞報紙上總會有那麼幾則帶着傳奇色彩的報道,說臥牀好多年的植物人忽然在某天清醒過來,但這終究只是幾千萬分之一的奇蹟。
“天音她,會一直這樣睡下去嗎……?”花音自言自語道。
芳子聽聞只是站在一邊,看着她。
※
整個下午,她都呆在病房裡,一言不發的看着病牀上的天音。陽光從午間的淡黃轉爲傍晚的橙紅,窗影跟着太陽也斜斜移向東方。花音撐着頭,身邊的百合散發着淡淡的清香,她的思維終究跟着落日漸入黑夜。
肩膀被芳子拍了一下,女子打着手勢問她還不回去嗎?然後指指她身後的玻璃窗。天空已經塗黑,自己確實呆過頭了……
於是花音點點頭,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同芳子告別的時候,最後瞥了天音一眼,她還是一動不動的躺在病牀上。
但在走出病房的時候,她注意到了一件事情。沿牆壁的一排櫃子上放倒了好幾張照片。
她忽然想起搬家那天忍足的話,杉田芳子她真的是無心嗎?心裡這樣想着,腳步便緩了下來,她折開方向走到了櫃子邊,拾起了那些相框。
天音抱着她的照片、她們親吻雅子的照片、一家閒坐在草地上的照片……
照片被一張張擺放好的時候,芳子也走到了她身邊。女子表情無奈地看着她,像是在說自己只是在擦桌子的時候忘記放起來了:
“沒關係,芳子阿姨。”花音安慰道,接着,她便同她再次告別,走出了病房。
又是黑夜,花音行走在倫敦街頭。金黃的路燈照得街面通透,巴洛克與哥特風格並存的建築物擠滿了整個街道。倫敦人熱愛歷史,他們不會輕易拆除任何一所老房屋,因此這座城市便陷入了一種古典的現代之中。
回到宮本家的時候,接近八點。花音隨便吃了些東西,洗完澡下樓尋找東西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一聲明快的笑聲。
她微微一怔,放下了手上的相冊。這個聲音難道是……
少女起身走到會客廳的大門前,面前的少年正微笑着和黑沼交談着什麼,看到花音的時候,他也一下子愣住。
但最終,還是花音首先出聲:
“上矢哥…你也回倫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