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割倒麥子,種上棒棒,就鬆了ロ氣。
春爭日,夏爭時。夏季是莊稼人最腰痛的季節,剿了麥,還得搶地溼兒播種。雨不拉幾的天氣,割麥就得瞅空子,一有好天,拼了老命地割。搬到場上,就可以站直腰,擦把汗,眼看着天邊上來了雲,又火急地去爭打麥機。全村總共那麼一兩臺,都老掉牙了呢,晝夜不停地吭哧吭哧幹,也是滿足不了人們的心性。着急起來就爭,爭着爭着就吵就罵,就動手打,眼珠子都紅了。要是日頭亮亮的照着,眼看麥是收定了,就不那麼急眼。收一塊,看看地溼兒合適,趕緊搶着種;種了一塊,心裡就踏實一點兒。若是晚了那麼一天半日,老天爺收去地裡那點溼氣兒,就得等雨,等不及了就車拉人挑,抗旱點種。
直到麥粒收來家,棒棒種下地,人人蛻了幾層皮,掉了一身肉;幾天顧不得洗臉,加上日頭炙,臉孔瘦黑得像阿拉伯人。但心率可以慢下來,骨頭像散了架子。年紀大的,就專門弄那點兒麥粒,一片兒糠皮一粒砂子都不許有;年輕的競還沒累草雞,五七個人,我個蔭涼處打撲克。女人總是閒不住的,放下鐮刀,就拾掇着繡花,掙個塊兒八毛,買鹽買火,給孩子上字。坐下身子繡花之前,又要抽出那麼一兩天,等孩子不在家,攆出漢子,關了門擦洗身上的麥灰。一天幾趟地端着盆,到河裡洗那成堆兒的髒衣服。裡裡外外洗個遍,還得趕個集呢。換上乾乾淨淨輕輕薄薄的衣裙,三五成羣,嘰嘰嘎嘎,到集上去逛。錢寬綽點兒的給自已買件減價的新衣裙,給漢子買條三塊八的金鹿姻;手頭緊巴的興許光給上學的孩子買雙涼鞋。當然也有跟着瞎逛的,出了一身的汗觀了一集的景兒,手老在兜裡捏着汗浸浸的五塊整錢,捨不得破開;晚上回來也講集上的事兒,麼麼有多貴,麼麼怎麼稀罕,直講得漢子咂巴着嘴兒半宿不睡。女人趕集本也沒麼要緊事,早點兒晚點兒無所謂,不打怵的騎了車,
打怵的就攔個便車坐。窪窪屯一百多戶人家就三臺拖拉機,一臺是生產隊散臺時個人叫樁買的;一臺是從外村買來的破爛兒,誰聽了那機器聲心裡都發毛,三天兩頭拆巴得滿地零件兒;只有一臺是新車,車主是村裡的富戶趙大軍。生產隊時趙大軍在果園幹技術員,單幹後,村裡叫樁賣果園,誰也不懂果樹沒人敢
開價,他就拾了賤貨,儘管蘋果品種老化,賣不上好價,可總比種地強得多,在村裡是緊排書記之後的第二富。他買了臺小手扶,村裡人看那車樣子像個螞蚱,就叫“小螞蚱”。三臺拖拉機破的破,小的小,可到了農忙時,突突突就很願人。平日沒有火上房子的事兒,拖拉機是絕不開動的,因爲一開就燒油,燒油就花
錢。莊稼人的信條是:寧可不掙,也不白花!於是像趕閒集這種的事兒,女人們能搭的只有增爺的牛大車。
增爺的牛大車破是破了點兒,可畢竟走不快,倒也穩當,吱吱扭扭的,差不離集集不拉。割倒麥子的頭一個集,他就去趕。頭晚兒去水庫下了網,今兒起了個大早去收,嘿,就拖上來一條草魚一條鯉魚,集上賣了五塊多。飯店裡要了二兩燒酒,兩個肥豬蹄,叫廚子趁熱撕開一個,淋了蒜醬,美滋滋兒吃了喝了。又要個塑料袋兒,包了另一個豬蹄,放進油漬漬的黒人造革提包裡,捎給老婆子。抹着油嘴剔着牙紅着臉,轉悠到集頭,解了系在樹上的牛,拉着車走幾步,路邊那條溝裡就有肥美的水草,樹蔭下御了牛,牽進溝裡,繮繩頭上系塊大腿粗的條子石,人就回到牛車上,含了小菸袋兒,迷縫着眼噝噝地抽上一鍋兒。這當口要是碰上熟人,就賽着伴兒噝噝地抽,天南海北地扯;沒人打擾就躺在車斗裡迷糊。麼時候日頭偏了西,樹蔭地移走,黑臉曬得汗浸浸的,オ醒來,又裝一袋煙噝噝地抽,瞅着牛在溝裡甩着尾巴悠閒地吃草,就嘿嘿地笑。抽完一袋,扭頭瞅瞅日頭,估摸也是四點鐘光景,集早該散了,日頭也不那麼毒,該往家趕了。駕好大車趕回集去,集果然散盡。村裡人等不急的也都想法走了,有四五個不着急的女人,還在等大車。女人們忽拉拉上了車,說笑着巴扯老頭兒,增爺也不理,有也搭無也搭地扯着瞎話,大車悠悠地往回走。
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四五個。
車輪吱吱扭扭滾轉,女人嘰嘰嘎嘎說笑。說的大多是老婆漢子閨女小子的事。車上有一個オ二十出頭的閨女,女人們就你一句我一句,善意地逗她。這個說:“和和,好找婆家了,心裡有了譜兒沒有?”那個說:“和和跟咱吃一樣的糧,喝一樣的水,怎麼就長得跟桃花兒似的,水靈靈俊煞個人。”又一個說:
“我要是小子,拼了命也要娶了和和,一輩子的
福!”
和和就羞得紅着臉,兩個手指塞了耳朵,搖着頭笑道“不聽不聽”。猛然,一個女人搖着和和的胳膊,指着後邊路上說:“噯?快看,當兵的!行不行?”大夥兒趕忙張望,才發現大車剛穿過來的公路上,一輛大客車停了停,下來一個軍人。軍人下了車,四下望望,就背起個大包,提兩個小包,朝大車這邊走來。
女人們小聲嘀咕着,都在看這漸漸走近的軍人。和和也在看,她看得比其他女人仔細。軍人挺年輕,頂多二十七八年紀,中偏上的個頭,瘦身材,穿一身軍裝,卻沒戴軍帽,許是天熱吧。儘管揹着提着包裹,走路卻輕鬆利落,不一會兒就攆上了大車。他跟在車後三四步遠處,打量車上的人,見都是女的,不好意思細看,也沒認出個熟人。女人們也都沒了動靜,只是拿眼看他。和和就坐在車後邊,離他最近,看得也最清:小夥兒黑紅的臉,五官不能說長得很漂亮,可處處透着男子漢的英氣。特別那雙眼,那麼有神,和和的目光只跟他碰了一下,就羞得紅了臉,低了頭,想起剛オ大夥兒取笑她的話,心裡撲撲亂跳。小夥兒看出了和和害羞,心下偷偷好笑,覺得這閨女挺可愛,不光模樣兒長得俊,神態也喜人。有三五分鐘光景,車上車下沒人言語。小夥兒想趕過大車去,就有個愛說話的婦女開了腔:
“喂,同志,上哪兒去?行李擱車上捎着吧。”一人開腔兒,衆人附和:
“就是,就是,大熱的天,坐車走吧。”
小夥兒憨厚地一,露出白白的牙齒:
“走着走吧,不遠兒了。我去窪窪屯呢。”或爲“窪窪屯?”女人們睜大眼打量他。那個先開腔兒的婦女磕巴着眼兒,試探着問:
“你,是不是………大勇?”
“是啊,我是大勇呀。”
“真是你!我看着就有點面熟!你得叫我嫂呢。忘了那年你來家,我家娟娟才三四歲,在河邊行,掉進水裡,你把她撈上來,抱着送到我家……”
讀完這一小節,我放下資料,見郭老師背靠牀頭,雙目微閉,手捏小說印稿,搭在身上。我想他是累了,就低聲說:“郭老師,睡吧,你也累得不輕呀。”
不想郭老師並未睡着,輕嘆一口氣,說:“白雲啊,你當我是睡了嗎?我是有些累,可我睡不着。我一讀這文章,這心馬上就回到了農村,想起了農民,就興奮起來了呀!我現在人是住在了大城市裡,可我的心永永遠遠是和農村、農民連在一起的。我也是地道的農民出身,打小就和農民、和土地打交道,摸爬滾打了幾十年;**期間又被劃人牛鬼蛇神之列,下放到農村,又和農民兄弟生活在一起,他們對我可真是好哇!農民是最純樸、最善良的人,他們沒有太深的文化,太高的理論,可他們的心明白着呢,愛什麼,憎什麼,和誰親,和誰遠,心裡是有着一杆稱的。有人說農民狹隘、淺薄,我說他那是不理解農民,和農民沒感情,農民的心胸是最寬廣的,眼光是最敏銳的,你看咱們的領導人不也是農民嗎?可他的心胸有多寬廣,能裝得下全世界!他的氣魄有多宏大,要解放全人類!……噯,一提到農民,我的感情就上來了,就抑制不住衝動。我雖然不是膠東人,可一看到你文章裡所描所寫,我就感到特別親近,農民的那份淳厚,那種善良,何處何地都是相通的。只要你真心地去愛他們,去想他們,你就會覺出他們的美來。白雲,你的作品能深深打動讀者,就說明你愛農民,理解農民,是帶着真摯的情感去寫農民的。你就再講些農村的事、農民的事給我聽,甭管是否有多大意義,只要是農村中的真人真事,我就喜歡聽,喜歡想,喜歡進行加工、創作。”
郭老師一席肺腑之言,亦是打動了我。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爲什麼能編拍出那麼多、那麼好的農村片子來。我就說:“郭老師,你可是真正的好藝術家、大藝術家呀!你想聽農村中的真人真事,我可是淌口就來。既然你也不要求是否有多麼大的意義,我就先講一段與作品有關的輕鬆的事吧。”
“那好,那好,可得先謝謝你了。聽農村的故事,對我來說可是難得的享受啊!”
“那我就講講剛纔在廚房裡給我們做飯的嘎子嫂吧。她的真名叫春蓮,也是作品中一個普通人物的原型,就是剛纔第一章節最後一段裡那個坐在牛車上最先認出大勇來的婦女。講嘎子嫂,當然要講嘎子,嘎子是窪窪屯的好青年,我輩兒叫他哥。另外還有增爺、習六爺、習六婆、大倉嬸、工作組老馬等等,都是真人真事哩。”
我就給郭老師講起來了———
那是七十年代的事。那時喇叭裡成天唱“工農兵”和“公社是棵常青藤”。那時生產隊是社員的主心骨。那時村裡有公社派駐的工作組。
名是組,其實就一個同志,姓馬;莊稼人圖省事,就叫他老馬。老馬四十來歲,儘管長得高高瘦瘦、白白淨淨,卻潑辣能幹,莊稼人都喜歡;還有件莊稼人不大喜歡的,是能開會。老馬好像受過專門培訓,極善開會。蝨子大小的事,他能講得鼻子是鼻子眼兒是眼兒,五臟六腑樣樣全,且一講就是三四個鐘頭,中間不歇氣兒,也算個本事。莊稼人大都嘴笨,不善言辭,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嘴就跟棉褲腰似的”;見老馬這般能講,便自愧不如,暗下說:“真了不得!真了不得!一會兒工夫能說好幾擡筐,調給咱,豁着擡三圈豬糞,也說不起這麼多!”
老馬能開會,能講話,算是出了名。起初大夥兒愛面子,開會都挺認真,支愣着耳根聽;便連“瞌睡蟲”文謀,爲了不至於會場睡着,每每瞌睡不過時,掐兩根洋火棍兒,將眼皮支了,冷不丁一轉頭,嚇人一跳!漸漸的,大夥兒皮了,見老馬總是那麼沒完沒了地講,就乾脆睡覺。先是偷着睡,拱誰背後,鑽哪旮旯,還囑記旁人“散了會叫醒我”;慢慢兒睡覺的人越來越多,有時一人要擔當七八人的“崗哨”。
這天晚上又開會,是麥季的陰曆十八。大夥兒割了一天小麥,累得早就急着睡。偏偏老馬話癮上來,收拾不住,講完階級鬥爭,又講三夏生產,講完三夏生產,又大講特講起計劃生育來。便有人小聲嘀咕道:“從春季抗旱到夏季搶收,兩三個月啦,忙得褲子往頭上套,尿尿工夫都沒有,早忘了老婆是公是母,還擔心麼個生呀育呀的……”老馬可不管那些,照他的思路,一套一套往下講,先講計劃生育的偉大意義,又講廣大貧下中農應積極響應黨的號召;講少生少育有益,講晚婚晚育光榮………講完系統的、宏觀的,又講具體的、細微的;講育齡夫婦應在思想上首先形成一個避孕的概念,夫妻生活中積極使用避孕藥具………
農村開會,每家至少須去一人,不去要罰工分。漢子名份上是當家的,像開會這種事,自然責無旁貸;平日閒時,老婆孩子也常跟去聽幾句,湊湊熱鬧,困了就家去睡覺,沒人經管。大倉嬸卻不同,丈夫在外工作,她就得正兒八經去開會,和男爺們一樣,一起開,一起散。這晚她來得又挺早,認真聽老馬講話。可聽着聽着坐不住啦!什麼計劃生育呀,避孕藥具呀,聽着心驚肉跳的不自在。若是有個女伴還好,這一天割麥子都累草雞了,女人們誰來遭這罪?滿會場百八十號人,只她一個女的,夾在漢子當中,聽這羞人的話(她覺得計劃生育方面的話羞人),怎麼了得?走爲上策!豁着罰兩個工分,也不能再聽了!正是“十七十八坐等月”時,月亮還沒有出,老馬又向來節約鬧革命,開會不捨得點汽燈,就那麼站在小學校門口臺階上,黑咕隆咚地講。大倉嬸瞅瞅黑乎乎的會場,知道大都是睡客,就貓着腰溜回家去。剩在會場的漢子們,多是一人會場就睡,遲些的也熬不過一個鐘頭。夏夜氣候卻好,個個睡得香酣。
靠大倉嬸坐的習六爺,乃是看“瞪眼場”的好手,早便出了名的,看起場院來,一宿一宿不眨眼;可一開會就不行了,用他的話說:“老馬就像貓兒唸經,叫他咕嚕沒會兒,就打瞌睡”。這一晚旁人都睡着了,有十來個託他叫醒的。可聽着聽着,自家的眼皮也廝打開來。什麼藥呀套的,老輩子沒聽說,更沒見過是啥玩意兒兒,會飛還是會跑?聽着沒勁。身左大倉嬸溜走了,身右“瞌睡蟲”文謀早睡得腦瓜耷拉到胯襠裡,沒個拉呱兒的,眼皮愈就發粘,扒眼拽耳地硬熬到十一點來鍾,終於身子一歪,亦眠過去。至此,滿會場的人皆人夢鄉。
老馬還在那兒潑講。講了三個多點兒,約摸半夜了,月亮也從東邊冒出。老馬一看橫七豎八躺了一操場,心裡有氣;但話還沒完,不能停下,又忍着氣講了半個點兒,說聲“散會!”,徑回宿處而去。
再說習六婆,在家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叫尿憋醒,一睜眼,月兒亮亮,偏掛西天。天老爺!天快亮了,老不死的怎還沒回來!吃晚飯時,她叫老頭子開完會先來家一趟,有點事兒合計合計,完了再去看他的場。可這會怎麼快開到天亮了呢?心裡放不安穩,尋件黑褂子披了,顧不得頭髮披散,深一腳,淺一腳,往小學校去。
到了那裡,卻聽不到有人說話,只聽得一片打呼嚕聲;見操場上黑乎乎一地,近前看了,竟全是睡着的人!天老爺!怎都在這兒睡上啦,這會着涼呀!忙伸手推搖跟前這人。
被推的青年不是別人,卻是村裡有名的“膽小鬼”嘎子。嘎子正做着夢哩,許是夢到娶媳婦情節了,嘴角掛着笑。覺得麼東西碰他,費力地睜眼,光睜開一隻左眼,頭腦裡還二糊糊的,見月亮地裡,眼前一隻黑東西,毛又白又長,嚇得怪叫一聲:“鬼呀!-”
只此一喊,習六婆一個腚墩兒跌坐地上。大夥兒夢裡但聞喊鬼,二糊倒天爬起身,亂鑽亂跑亂叫,操場上亂作一片。幸虧習六爺認出是老婆子,臭罵她兒句,喊大夥兒安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