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沈大人的溫柔

銅朱雀燈,鎏金銅燈,屋外飄着漫漫大雪,覆在屋上地上,瑩白一片。那種潔淨純粹,與室內的陰冷格格不入。

沈宴正式拜訪廣平王夫妻,以錦衣衛的身份。

劉泠進了大廳,就坐於一旁,接過侍女遞來的茶,閒然品酌,既沒有向廣平王夫妻請安的打算,也沒有親自去介紹沈大人的打算。她坐的位置靠門口,轉頭能欣賞窗外飄揚的雪花。她明顯一副看熱鬧的架勢。

劉泠對廣平王夫妻從來沒禮貌,大家都已經習慣。但當着外人面,劉泠這樣公然打臉,仍讓人覺得尷尬惱怒。

廣平王從牙齒間硬擠出一句話,“多謝沈大人送小女回來,只是天色已晚,恕本王不招待了。”他擺出送客的架勢。

他聽到少女清涼的聲音,溫柔繾綣,與素日的疏冷完全不同,“沒關係,沈大人,你今晚住下好了。他們不招待你,我招待。”

“劉泠!”廣平王臉氣得通紅,他女兒卻盯着手中茶盞,根本不理他。

屏風後擠着偷看的劉潤陽、劉潤平,還有劉湘三個孩子,任奶孃怎麼說也不肯走,非要偷聽大人的話。

劉潤平急道,“不行!我要給大姊說話!爹孃肯定又要說她了。今天不是我淘氣的話,大姊不會碰上沈大人……”

“你急什麼,急什麼?”他的後衣領被姐姐劉湘提起,嘲諷笑,“你總給她說話算什麼?誰纔是你的親哥哥親姐姐啊?!她是不是給你下了咒,不然你怎麼被她坑過那麼多次,還幫她說話?現在被爹孃抓住和男人亂玩,她真是活該!”

“你纔是嫉妒!”劉潤平聲音加大,不忿喜歡的大姊被這樣說,“你知道什麼?大姊她……”

“噓噓噓!”兩個孩子的嘴一邊一個,被大哥劉潤陽堵住。劉潤陽嚴肅地低頭看他們兩個,“想偷聽的話,都給我乖一點,別讓爹孃他們發現了。”

而前廳,氣氛已經到了極爲壓抑的地步。

沈宴說,“我對郡主的婚事有些疑問,想與王爺討論一下。”

“討論?你以什麼資格跟本王討論?阿泠怎麼說也是我的女兒,和你有什麼關係?”廣平王氣不順。

沈宴平聲靜氣,“我以錦衣衛千戶的身份,跟王爺談。”

“錦衣衛又怎樣?是,權勢滔天。但本王恰恰和你們錦衣衛沒有瓜葛,你們管不到本王的頭上。”廣平王道,“沈宴,我乾脆直說,阿泠肯定是要嫁去夷古國的,你就別想了。你是很厲害,一步步挖坑給陸家跳,讓本王和陸家一同陷入被動。不過,那又怎麼樣?本王話就放在這裡了——我寧可把阿泠遠嫁他鄉,也絕不嫁給你!就衝着你對陸家做的事,你就別想了!”

廣平王從來沒對劉泠好聲好氣過,一直表現出來的都是嫌棄,不耐煩。但天下父母千千萬,每個人教育子女的方式都不同,沒人會本能地去否認父母愛女的心。但是隻衝廣平王今天這一句話,就讓留守的侍從臉色微變。

坐在那裡喝茶的劉泠臉色也白了一分,但比起旁人的異常,她顯得那麼淡然。她慢慢笑了一下:她早知道父親對自己的看法,但真正聽到,還是第一次。

廣平王妃立刻咳嗽一聲,低斥,“王爺,你這是說什麼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在賣女兒呢。我知道你是關心阿泠,才爲阿泠考慮那麼多,但別人怎麼會知道?你就是脾氣太暴躁,才總讓阿泠生氣。阿泠,你不要怪你爹啊……沈大人,也請你不要見笑。”

她硬生生地把話圓回來。

沈宴漠聲,“我不見笑。王爺對郡主態度如何,與我無關。我此來,只是查到一些不太對勁的事,需要和王爺當面對質一番。”

“沈大人是在審問本王?”廣平王臉色難看。他就算不得盛寵,也是一介王爺。沈宴如此,是真不把他放在眼裡啊。

沈宴不置可否,“我前幾個月執行任務不在鄴京,回去後聽說定北老侯爺重病在牀,又聽說多年不來往的定北侯府和廣平王府重新交好,這讓我不得不多想幾分。再加上陸家敗落的事,我懷疑王爺與侯爺聯手,給老侯爺下了毒,讓他臥牀不起。”

“……!”劉泠手中杯子發出清亂的碰撞聲,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目光落在廣平王身上。

“放肆!胡說八道!沈宴,你們錦衣衛不能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地就給人定罪!”廣平王氣得後仰,手顫抖,“你若是如此胡來,本王定要上京,去告你們!”

“老侯爺病重那一日,王爺沒見過他嗎?”

“是見過,但是之後……”

“我察聞王爺與老侯爺閉門談了許久,出來後,老侯爺神情就不佳。”

“雖是這樣,但岳父大人與本王的關係向來如此……”

“我母親之前已經與老侯爺談過幾次,他雖有牴觸,卻並不強烈。但王爺你只是見了一面……”

“最後見老侯爺的是阿泠!不是本王!”

“我可以設想是王爺你提前下了毒,算好時辰,趕上郡主在的時候毒性發作。王爺失了陸家這個合夥夥伴,便急於和定北侯府重歸於好。但我曾聽人說過,老侯爺言,有他在一日,絕不可能與廣平王府重新交好。但老侯爺如此固執,也限制了侯府的發展,讓新任侯爺百般不滿。於是,你們兩人一相謀,彼此願意……”

“這只是沈大人你的一面之詞!”廣平王怒得不行,轉頭向白着臉往後退的王妃說,“他們錦衣衛向來如此,王妃你要相信本王,本王絕不會害你父親……”

“看來王爺對錦衣衛查案流程頗有微詞,但在離開鄴京前,我已讓屬下押了侯府幾個下人。並且,老侯爺的病,我也重新派了太醫去查……”

“沈宴!這是我們家的事!與你何干!”

“與我無干。但錦衣衛想查的事,誰能瞞過去?”沈宴冷眼回望,“我公事公辦,王爺又有什麼權利質疑?”

廣平王臉色難看,暗恨陛下給錦衣衛的權力太大,心中慌亂。劉泠本來就不信任他,她現在用惡劣的態度對他,他也無所謂;但是廣平王妃一直信任他,現在,卻同樣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

廣平王怒極攻心,“本王沒有謀殺老侯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本王無話可說!”

“王爺你現在無話可說,你當日,爲了給自己的親女兒安上謀害外祖父的名聲,可謂不遺餘力!”沈宴聲音一道比一道靜,靜到極點,反而帶着隱忍的危險和可怕,“‘我有什麼不敢做的?我連自己的父母都敢殺!’這句話,我縱是不在現場,縱是已經過了很久,但我查問時,很多人卻都記得這句話。若非王爺你刻意宣傳出去,隔着一道門,誰會知道郡主說了什麼?難道她會站在門口,衝着所有人喊嗎?”

雪花飛進了窗中,落在地上,化成了水珠。一室壓抑,已經沒有人注意到飄進來的飛雪。

沈宴眉頭壓下,黑眸盯着,筆直而沉重。他的聲音沉靜肅冷,其中的力度卻一聲比一聲重,壓得對面的人幾乎喘不過氣,“有時候我不得不懷疑,郡主是否是您的親生女兒!”

劉泠的臉已經蒼白,她的眼睛緊盯着廣平王,帶着仇恨和怨怒。她知道自己和廣平王關係不好,但是外祖父何其無辜?他們怎麼敢打主意到那個已經失去所有的可憐老人身上?

“你是報復我嗎?”劉泠喃聲,“因爲我少時想殺你們?”

“胡說八道!”廣平王如此反駁,“一派胡言!”

“你亂說!我爹纔不是這樣的人!”當前廳衝突一觸即發之際,幾個孩子從屏風後跑出去,最小的那個孩子舉目無措,不知該幫誰,大點的兩個卻齊齊站去了廣平王身邊,對沈宴怒聲,“你這個壞人!勾引了大姊,還冤枉我爹……”

“閉嘴!”劉泠沉聲,“再敢說他一個字,你們誰也別想出這個門!”

“乖,都下去,”因爲孩子的到來,廣平王妃冷靜了片刻,柔聲安撫他們,“爹孃和沈大人在談論正事,你們不要管。”她以強硬的態度,讓侍女們把人領下去。這一次,順便把所有的下人打發了出去。

關上門,廣平王妃換了一種柔和的商量口吻,“沈大人,我知道你爲了洗清阿泠身上的罪,不遺餘力。不過沈大人的話,實在匪夷所思,並不可信。想來陛下也不會因爲這樣的誤會降罪於我們王府,沈大人這是何必?”

廣平王也沉聲冷笑,“你一步步逼近,不就是想跟我談阿泠的婚事嗎?以你現在這樣的態度,你永遠別想!”沒錯,妻子說得對,侯府不承認,廣平王府不承認,就算錦衣衛再厲害,陛下也得給他們這些皇親國戚面子吧?

“王妃當然覺得我在爲郡主洗罪,但這並不是一件,難道王妃從來不好奇,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她爲什麼想殺你們夫妻?”

“……阿泠母親去世後,她精神一直不正常,這有什麼奇怪的。”廣平王妃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避過沈宴探尋的神情。

“那如果我告訴王妃,郡主如此,是爲報復呢?”沈宴淡聲,“你與王爺暗通曲款,不到一年就懷了孕。我再次懷疑,先王妃的死,與你二人有關!”

青天一道炸雷,將在場的諸人皆劈得臉色煞白,如鬼般慘淡。

“胡說!你胡說八道!王爺說得對,你們錦衣衛信口開河!難怪天下人都怕你們,你們不是人……”廣平王妃一下子瘋魔般,連聲怒斥。她激動萬分,若不是被廣平王緊緊攔住,她恨不得撲上去,將沈宴碎屍萬段,“那是我姐姐!我親姐姐!你以爲我是那種惡毒之人嗎?我怎麼可能殺自己的親姐姐?我如果狠毒不堪,這些年,我怎麼會好好待阿泠,怎麼會……”

“王妃說笑,”沈宴情緒自始至終的平靜,“你這些年,待郡主,又很好嗎?縱是好,莫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補償?”

在廣平王妃反駁前,沈宴道,“當年先王妃死亡一案,舊人皆留下的不多。我查到有一個孫老頭兒,被陸銘山帶走……爲了查清真相,我已經從陸家調人出來,相信他很快會到江州。一切證據,自然會抽絲剝繭般,一點點現出真相。”

“你!你!”廣平王妃全身顫抖。她眼中盡是驚恐之色,只不斷喃聲,“我沒有殺姐姐,姐姐的死與我無關!你別想誣陷我!當年都查清楚了,早有定論,是阿泠害死的姐姐,與我無關,與我無關!阿泠、阿泠……對,阿泠!”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廣平王妃撲過去,眼睛亮得讓人心發冷,“你告訴沈大人!你告訴他!你說啊!姐姐是被你害死的!你精神不正常,你還要殺我和你爹!你連你外祖父也不放過!你說啊!這都是你做的!”

劉泠的肩被廣平王妃按住,對方癲狂,比她還要不正常。

雪飄進,度風穿簾,落在少女眉眼上。劉泠長身玉色,倭墮如雲,針對廣平王妃的怒而急,她靜而不語。

“你說啊,說啊!”廣平王妃一聲比一聲淒厲,她抓着劉泠的肩,指甲掐進去,推得劉泠後退,讓劉泠皺了皺眉。

廣平王妃的手被抓住,身後人攔住一推,趔趄後跌。她看去,青年站在劉泠身前,保護着那個蒼白如紙的少女。

廣平王妃定定看着劉泠,目中怨氣漸重,她原來的聲音,因此變得淒厲可怕,“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我們都做了很多努力,我們都已經忘掉了那件事!爲什麼你從來忘不掉?爲什麼只有你,獨獨不肯從那個陰影中走出?”

“劉泠,爲什麼你不肯放過自己,也不肯放過我們?!”她悽聲喊,字字泣血。喊得聲音沙啞,雙眼水霧朦朧,逼到眼前。

她跌在丈夫身上,被丈夫心疼摟住。

劉泠從沈宴身後走出,看着廣平王一邊安撫王妃,一邊怒斥他們。劉泠輕聲,“你們都忘掉了?爲什麼我忘不掉?爲什麼我不能像你們一樣從陰影中走出?爲什麼我非要抓着那個過去不肯放?”

她臉色冷寒,“有人傷害我,有人想殺我,有人已經和我聯手,一起殺了我的母親。我怎麼可能忘?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人們總說:“別人都忘記了,別人都不在乎了,所有人都已經走出來了,怎麼只有你不肯走出來,只有你在深淵中沉睡,誰也喚不起來?你非要周圍人跟着你一起痛苦嗎?”

劉泠說:沒錯!

已經發生的事,曾經發生的事,到閉眼那一刻,永遠也不可能忘!想贖罪?做夢!她與過去共生,她永遠記着那件事,他們要互相折磨,他們誰也別想心安!

“沈宴!你到底是何目的?!”廣平王恨聲。沈宴就像魔鬼一樣,他才站這裡多久,就讓這個家支離破碎,風雨摧倒,“你非要拆散我們一家嗎?你有沒有良心?”

劉泠站在窗口,靜看着廣平王夫妻像跳樑小醜一樣恐慌。她扭頭,看向外面的飛雪。滿天滿地的白色,而那久遠的記憶,就在這瞬間涌來,洪水般,猝不及防。

沈宴看向她。

廣平王妃臨近崩潰,廣平王扶着她坐下,又急又氣,還因爲沈宴在場,而不敢喊人過來,唯恐自家醜事被人聽到。那些埋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已經可以藏一輩子的事,被人這樣點破。他們怨惱恨怒,想世上怎麼有這樣毒辣的人?

他們卻從不反省自己。

總覺得自己纔是聖人。

真是可笑。

沈宴低聲問她,“冷不冷?”

劉泠怔然,緩緩搖了搖頭,突下定決心,拉住沈宴的手,“沈大人,你跟我來。”

她不再理會前廳那對承受不住的夫妻,而是帶着沈宴,回了自己的院落。她的院落,其實就是當年,她母親死前居住的地方。

宗廟不能開,劉泠只能坐在湖邊,藉此想念自己的母親。

她靠坐在沈宴懷中,望着一片雪白的湖水,遙想當年的事。

大家都不想查清楚真相,是因爲涉及的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啊。

“我母親還活着的那天下午,其實就在生病。她身體不好,已經病了很久。但那日下午有了精神,非要做梅花羹,給我爹一個驚喜。她帶着我一起去找我爹,想讓我爹高興。我跟我娘在屏風後看到的,是我爹和當時的姨母,現在的廣平王妃抱在一起,難解難分。”

她那時只有五歲,什麼也不懂,懵懵懂懂間,只知道母親神情慘淡,失了全身力氣般。

再多的歡喜,也因此而打破。

再之後,便是在湖邊,母親與女兒的爭吵。

後來母親死了,劉泠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她不懂姨娘怎麼就成了母親,不懂母親爲什麼會那麼痛苦。

當她懂了,她想做的,就是殺了那對狗男女,替她母親報仇。

她有錯,不該惹母親難過;但是那對狗男女,他們也同樣有錯!

他們一起逼死了劉泠的母親。

當年的定北侯府死了一個嫡女,怎麼會善罷甘休?查下去,卻發現和另一個女兒脫不了干係。

爲保護活下來的女兒,定北老侯爺和廣平王聯手封鎖了消息,誰也不許說,誰也不能提。知道真相的,全都被秘密解決。

廣平王找到了自己的真愛,那個礙眼的妻子也死了,他的生活重新步入了正軌。唯一可惜的,是他的那個女兒還活着。

老侯爺爲補償,加倍對劉泠好。

但那有什麼用?

所有人都是兇手,都是罪犯,都在包庇。

沒有誰是無辜的。

真是滑稽。

現在想來,劉泠都覺得可笑。

她的家,是這樣一個家。多看一眼,都讓她作嘔,讓她噁心。她甘願陪着這樣的家一起去死!

但她沒有這樣做。

劉泠沒有跟沈宴說全部的事,她只寥寥提了提自己母親活着時候的事情。但沈宴卻是真的在查,過段時間,錦衣衛全部到達,孫老頭也被押來。劉泠之前從不知道,她的院子裡還藏着一個啞巴婆婆,也是當年事的見證人。

廣平王府日日不安,沉浸在惶恐的氣氛中。

錦衣衛插手這事,他們必然不得善終。

廣平王夫妻也在連日爭吵。

一次路過時,劉泠聽到廣平王妃的尖聲,“給她!全部都給她!那是你欠她的!你都給她!”而那日,劉泠不過要了一個廚娘而已。

幾天後,廣平王再承受不住所有壓力,他疲憊地找到沈宴,認輸投降,“我要怎麼做,你才能不查下去,讓當年的事就那樣算了?”沈宴手中的證據越多,陛下發落的可能性越大。廣平王從來不得聖寵,若真有確鑿證據,陛下不介意殺雞儆猴。當年不查,不過是大家一起隱瞞,給陛下施壓。但陛下疼愛劉泠,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廣平王的警告。

這些年,廣平王和長樂郡主的關係,一直被陛下所用。

沒人是不清楚的。

沈宴望着面前這個蒼涼許多的王爺,這個王爺野心勃勃,有一腔抱負,卻因陛下的猜忌而不得施展。所以他與侯府聯姻,與陸家聯姻,到後來,又因爲他的私心,而一點點破去。幾天的時間,埋藏多年的真相被挖出來,讓廣平王精疲力竭。

除了劉泠,誰也不希望當年的事被查出來。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無辜的,是可憐的,是不得已的。於是便把所有的過去,都推給一個孩子。從五歲到十五歲,劉泠承受了多少壓力。而她的父親卻早已習慣,每次遇到麻煩的事,就往那個女兒身上一推。

就是被人這樣往深淵裡推,劉泠還長成了現在的樣子。

清貴,但不失溫柔;強硬,而不忘初心。

她在這樣的環境下,還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自救,努力地追慕他。

沈宴在心中,更加喜歡了她。

爲了這樣的劉泠,沈宴還不能殺了廣平王——畢竟一脈相連,廣平王一死,劉泠必然受牽連。

沈宴對廣平王說,“我可以不查下去,但之後,郡主的任何事,你們不得過問。”

廣平王詫異看這個青年:他以爲沈宴至少會提讓他想辦法取消劉泠身上的這樁婚事。但是沒有。沈宴只要求他們離阿泠遠一點,不要管阿泠。

這也是劉泠希望的。

廣平王沉默半晌,點了頭。他心中有對阿泠的愧疚,但只有那麼點兒,還常常忘記。他不是稱職的父親,或許阿泠跟着沈宴,會好很多。

沈宴去尋劉泠。

冰天雪地中,劉泠褪了鞋襪,坐在大湖邊,雪白的腳伸在水中,撥着水玩。雪還在天上飛飄着,身後燒着爐火的侍女們時不時看郡主一眼,對郡主的行爲不敢苟同:這麼冷的天,您把腳伸水裡,你不冷嗎?

劉泠其實還想跳水裡游泳,但被所有人拼死拼活地阻止。

“劉泠!”她聽到某人沉聲,語氣帶怒。

呃一聲的功夫,急忙縮起腳,回過頭,卻已經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沈宴。劉泠仰頭,溼漉漉的眸子看着他,平靜而淡然,看得沈宴心軟。

他蹲在她面前,將她提起來抱入懷裡,俯身爲她穿鞋襪。劉泠摟着他肩,眼中有了得意之意——她就知道,每當她露出這種“天地茫茫,我自孑然一身”的空落眼神,沈宴都會被她打動。

屢試不爽。

沈宴的氣息,撲在她脖頸上,讓她瑟縮一下,“你母親當年,是被你父親謀殺的。廣平王妃並不知情。”

“……嗯。”劉泠埋在他懷中,懶洋洋的,小貓一樣,乖乖應了一聲,如此柔軟。

“聽我說,”沈宴讓她擡頭,看自己的眼睛,“你母親,不是你害死的。在你走之後,你父親見過她。這些年,你父親一直瞞着你這件事,也瞞着王妃這件事。他把過錯推在你身上,爲了證明他和王妃的清白。但他們並不清白。”

“我知道,”劉泠說,“沈宴,我全都知道。”

她怨了這麼多年,怎麼會不知道呢?她一直很清醒。

“所以你不該爲你母親的死買單,你只是被你父親利用。”

劉泠搖頭,“我是害死我母親的人之一,我知道。”她笑一聲,“我一直覺得我該死。”

她這樣說的時候,下巴磕在沈宴肩上,越過沈宴肩頭,看到湖心站着的她母親影子。劉泠已經長成了十五歲的姑娘,不,馬上就十六了。她母親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柔弱,和當年一模一樣,站在湖心,淚眼朦朧,向她伸出手。

“那你爲什麼不去死?”沈宴溫和地問她,盯着她的眼睛。

劉泠與他對視,“我覺得,我母親不願意我死,她想我活着。對嗎?”

“對,”沈宴說,“你是好姑娘,我也希望你活着。知道嗎?”

在一彎又一彎的黑暗中,遇到乾旱洪澇,地震火災,劉泠不停地打滾摸爬。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來。死多麼容易,活着才艱難,又因艱難而珍貴。在不停的天黑天亮中,在日月輪迴中,咬着牙,不住地走下去。滿地都在山塌海嘯,天空卻有明月照耀。她頂風前行,總有一天,她站在山巔,擡頭看到光明,看到有人在等她。

劉泠沒說話,看他伸手到她眼下。

劉泠說,“我沒有哭。”

沈宴“嗯”道,“哭一個吧,讓我欣賞一下。”不必忍着。

“……”劉泠被逗笑,嗔他一眼。

在擁抱中,劉泠聽到沈宴沉鬱溫和的聲音低低傳來,那幾個字,被他說得蕩氣迴腸——“我最喜歡你,最放不下你。”

劉泠笑,溫溫地笑。她笑得淺,笑得淡,笑得半是無憂,半是哀傷。同時,水珠落在沈宴手中。她溼了眼眶,說,“我知道你放不下我……畢竟我這麼完美。”

她驟然俯身,親吻沈宴的手。

片刻,沈宴抽了抽手,沒抽出。他被她弄得發笑,“可以了,正常一點,有人看着。劉泠啊,別像小狗似的舔我。”

劉泠擡起水潤的眼睛把他望着,望得他心中一團火燒起。她說,“再一會兒。”

再一會兒吧。

讓我多和你在一會兒。片刻都不分離,剎那都不相別。讓再見和再見之間隔上天南地北的距離,讓我和你之間親密無暇。

再一會兒吧。

讓永遠這麼美好,讓永遠變得永遠。

清輝雪光照着這對癡傻的有情男女,他們在冰天雪地中相擁,等世界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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