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妖怪，好死
出了破廟，又獨行十數裡後。
尚未走出深山，卻先行嗅到了一股，連淅瀝瀝的雨幕都無法洗去的屍臭味。
濃郁，污穢，且惡臭無比。
縱使浮在空中，宋仁也一眼便望見了山林和瘴氣隱蔽下的一方最醒目的亂葬崗。
微揚起眉梢後，他人化成一束驚雷，瞬間落地！
宋仁踩在泥濘的山土間，目光掠過雜草叢生，遍地墳塋的亂葬崗方向。
不對，味道不全是這邊傳開的……
他剛轉身，卻又愕然一怔。
再次回頭，望向躲藏在一方斷裂的墓碑之後的小小身影。
是一個約莫在六七歲大的小丫頭。
其穿着淡綠色的襦裙，裙襬上還繡着幾枝雪中寒梅，梳有一左一右兩個髮髻，用碧玉色的髮帶繫好後，末端還各綴一個小鈴鐺。
圓圓的小臉白皙通透，烏黑的大眼睛裡滿是天真與無邪。
可能是秋雨的關係，額間軟萌的髮絲，已經溼漉漉的黏在側臉上。
衣裙也早已被打溼，正瑟瑟發抖的躲在一方斷裂的墓碑後面。
那墓碑早已腐舊，連碑文都磨損不清了，卻正好可以掩去她的大半身子。
此時，小丫頭正眼巴巴的偷偷打量宋仁。
見他突然回頭，頓時嚇得縮回了小腦袋。
等待半響後，怯弱、稚嫩的小臉纔再次探出頭來。
圓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和立在雨幕下的宋仁目光撞在一起。
她猛然縮回小腦袋，整個人蜷縮在墓碑後，捂住自己的眼睛，小聲嘟囔：“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宋仁已經站到斷碑前了，正有些無語的低下頭，望着蹲着身子，捂住眼睛，正自己騙自己的小傢伙。
“丫頭，你怎會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呀！被發現了！”
小丫頭驚呼一聲，撒丫子就跑。
卻被宋仁拎起後脖領子，倆小短腿蹬的溜圓，卻直到有些氣喘時，才注意到自己壓根就沒跑出去。
聽到身後傳出的輕笑，小丫頭又氣得一腳胡亂後撩。
宋仁趕忙截住那小腳丫，眼皮直跳：“你下手可真黑啊！”
小丫頭還在劇烈掙扎：“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不然的話，我就讓我奶奶收了你！”
奶奶？
宋仁放下她。
這丫頭立即躲去了另一方破敗的墓碑後面，只不過仍舊偷偷冒出小腦袋，偷瞄着他。
宋仁環顧四周，除了這片亂葬崗以外，周遭卻是遍佈的毒蟲、瘴氣，雨水落下來都有些變了顏色。
他轉過身去，身後卻又傳來怯弱的聲音：“等，等等……”
宋仁邁開的腳步，遂又停下來。
墓碑後的小丫頭：“先生，你，你有看到我奶奶嗎？”
宋仁回頭看過去。
“奶奶之前告訴我說，讓我在這裡等她，她去去就回。”
說到最後，小丫頭的語氣已經有些沮喪：“可是，我已經等了好久，卻沒有看到奶奶回來接我。”
宋仁：“你的奶奶是？”
小丫頭一聽這話，頓時就滿臉驕傲的仰起頭：“她是附近幾個縣裡十分厲害的驅魔人哦！”
宋仁輕微皺眉，目光環顧四周滿是瘴氣的惡劣環境。
最後瞥過西北的角落一眼，收回目光，轉而道：“你一個人在這裡不害怕嗎？我先送你離開，怎麼樣？”
小丫頭警惕的望着他，連連搖頭：“不要，奶奶已經說過了，讓我在這裡等着的，她從來不會騙丫丫。”
“好吧，那我走了。”
“那，那個……”
“怎麼？”
“你，你可以幫我去外面找一下奶奶嗎？”
“那你呢？”
“我，我要在這裡等她，奶奶說過，要我一定不能亂跑，安安靜靜的等在這裡就好，她會回來的。”
“可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陰雨連綿，你一個人的話，小心夜裡有豺狼出沒。”
“有…有…有狼？！”
“怎麼，害怕了？聽聲音似乎是要哭鼻子哦？”
“才，纔沒有！奶奶說勇敢的孩子，從來不會輕易流淚！我，我可是奶奶最最最最喜歡的！”
宋仁望着不斷給自己打氣的小丫頭，逐漸沉默下去。
片刻之後，他才站在原地，向其招了招手：“吶，丫頭，過來吧。”
小丫頭吸吸鼻子，又是警惕起來：“做什麼？”
宋仁語氣平靜道：“我找到你奶奶了。”
小丫頭猛地從斷碑後面衝出來，激動的抓住宋仁的衣襬，語氣急切而顫抖：“在哪？在哪？我奶奶在哪？”
那焦躁的聲音裡，還透着惶恐與緊張。
甚至她都忘記了，自己都還從未告訴過對方，奶奶的名字和樣貌。
宋仁卻只拂袖一揮。
清風拂過，吹散了周遭一片深色的瘴氣。
也將亂葬崗的西北方向上，一地的殘肢斷臂，以及骸骨沉屍，全部曝屍於野！
只粗略一掃，也足有數百餘人了。
大多數都被什麼東西給啃食的殘破不堪了。
在遍地屍骸的角落中，還有一具新添的婦人屍首，其粗衣長褂。
正跪倒在滿地的屍骸之中，雙手撐起在地上，佝僂的脊背後，是早就血跡乾涸的致命貫穿傷。
婦人的大半個頭顱，已經被什麼東西啃食的露出了森森白骨。
然而，小丫頭僅僅是愣了一瞬間，下一刻就踉踉蹌蹌的撲了出去：
“奶奶！！！”
心碎的稚嫩呼聲，聽的人格外不是滋味。
她抱上已死婦人佝僂的腰身，將頭深深埋在跪下的屍首肩頸上，小小的肩膀正在無聲的顫抖着。
突然間，小丫頭覺察到奶奶懷裡有着什麼。
她揉了揉發紅的眼眶，吸吸鼻子向下望去。
頓時，小小的人臉色蒼白的怔在那裡，怯弱的語氣裡帶着明顯的顫音：
“這，這是我嗎？”
“我……也死了？”
在婦人的懷中，是一個六七歲大，粉雕玉砌的可愛孩童的屍首。
安靜的仰躺在婦人以身軀撐起的庇護下。
那從婦人背脊上貫穿過去的致命傷口，也穿透了早已失去血色的孩童。
乾涸的血跡混着泥土，染黑了孩童身上的精緻襦裙。
一老一少，相伴而亡！
宋仁冷靜的望着這一幕。
婦人大抵是想幫那小丫頭擋下致命傷吧，只是並沒能做到而已。
至於個種緣由，已然無從得知了。
宋仁站在孩童的孤魂旁，揉了揉那溼漉漉的髮絲。
上面並不是雨水，而是孤魂死前的血跡沾染，他語氣平靜，道：
“執念也該散了，去輪迴吧。”
小丫頭顫着身子仰起頭來，發紅的眼眶，死死咬住的下脣，稚嫩的聲音卻變得十分艱澀：“我，我想哭一場……”
宋仁：“想哭便哭。”
小丫頭的語氣已經越發哽咽：“可，可是，奶奶她，她不喜歡愛哭的孩子，我，我也不想讓奶，奶奶不喜歡我！”
好麻煩的小鬼！
宋仁用力揉了揉她圓嘟嘟的小腦袋：“哭吧，反正這裡也只有我而已，我不說的話，你奶奶又怎麼會知道呢。”
小丫頭望了宋仁一眼，隨即先是眼眶裡浮上一層霧氣，爾後便垂下頭，肩膀顫抖的越來越厲害。
緊咬的下脣，仍在用力壓抑着自己的哭聲。
即便是看似並不存在的孤魂淚珠，也突然大顆大顆的滴落在婦人破碎的衣角上。
小丫頭的魂體逐漸開始淡化。
宋仁最後收回手，在送其再入輪迴的最後時刻，才終於聽得那逐漸清晰起來的抽噎聲。
聲音始終不大，卻格外沉重。
等送走了女童的孤魂之後，宋仁臉上略煩躁的神色才逐漸斂去。
眼角餘光凌厲的瞥過，正從遠處未散的瘴氣中，密密麻麻的攀爬出來，一片黑壓壓各種毒蜘蛛。
大小不一，數量奇多！
就連頭頂的樹梢上，也順着蛛絲蔓延下來海量的蛛羣。
宋仁垂下眸，如是在自言自語：“自己踏馬的找死，那可怪不得我了。”
他霍然拂袖！
森冷的蝕骨神風捲去，將趕來覓食的大量蜘蛛，於轉瞬間被吹成了血色灰燼，散在逐漸淡化的瘴氣之中！
宋仁轉眼，向北面望去。
遠處盤亙在那一方的天空上，是一片格外醒目的妖氣。
方圓百里，就屬那邊的妖氣最盛了。
簌！
一縷微風拂去！
人去樓空！
空地上，只殘留下最後一絲逐漸潰散的雷弧。
……
山腳下，一處大戶人家的宅邸中。
宅中的主母，是一位年輕嫵媚的夫人。
近些時日，其正懸賞重金，誠邀驅魔人來家中作法。
家中老夫人近日以來，不知爲何，性情變得格外狂躁，不分生熟，極具攻擊性。
夫人懷疑是有妖魔作祟，便託人去附近的城內懸賞了重金。
三名同門修道的驅魔人，攜帶齊全的傢伙什後，摘了夫人在城中重金頒佈的驅魔懸賞。
通過夫人口中的描述後，三名驅魔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被捆綁、束縛在實木椅上的老夫人。
其人亂髮蓬鬆，面色蠟黃，整個人被束縛在木椅上，面上萎靡不振。
可是，當有僕人端着飯食過去投喂時，老夫人就總是突然暴走。
不僅打翻了日常的飯食，還意欲張開大口直接咬人。
三名驅魔人，見狀彼此對視一眼：“抄傢伙！”
從背後的竹簍中取出照妖鏡架好，將幾頁薰黃符紙，配合一尊桃木法相，定在一起後，形成了照妖銅鏡。
三名驅魔人以銅鏡直衝被束縛的老夫人。
同時，口中也在頌念口訣。
“萬神朝禮使雷霆，妖魔鬼怪無遁形！”
“現形！”
法鏡中立即射出一片黃光，籠罩在被束縛的老夫人周身。
可看似瘋瘋癲癲，行爲異常的老夫人，在法鏡之下，卻毫無反應。
施術之人是三人之中的大師兄，見到這一狀況，忍不住重新施展了一次。
結果仍是如此，毫無變化。
三人中的師弟疑惑道：“難道說……這裡沒有妖怪？”
另一名師弟立即反駁：“不對，我聞到了整個房間裡都是屍臭味！”
停下施術的大師兄：“一定有妖怪的，只是不在她的身上。”
“這位老夫人表現的瘋瘋癲癲，只怕是因爲她有陰陽眼，見到了其他人是妖怪，所以就被嚇成了這樣！”
師兄弟三人推測一番後，下意識望向了房間內其餘的可疑的人員。
剛想利用照妖鏡，逐個去區分時。
突然覺得背脊後面有些發涼，師兄弟三人這才僵硬的轉過身去。
卻見先前時候，還扮相柔弱的主家夫人，此刻突然扭曲着身子匍匐於地。
雙手雙腳反撐起身體，成詭異的彎曲形狀。
手心和腳掌向外蔓延出足狀尖銳處，牢牢的釘在地板上。
師兄弟三人頓時有些頭皮發麻，忍不住喃喃道：
“大，大閘蟹？！”
簌！
一束蛛網猝不及防間，噴濺到了三人的照妖法鏡上。
被扥回去後，撞上牆壁後，滾落到角落裡。
師兄弟立即意識到對方的棘手，這妖氣太驚人！
下意識後退，卻聽得身後的房樑上，傳來了一道輕笑：
“姐姐，只這區區三個驅魔人，好像還不夠兒郎們塞塞牙縫呢。”
師兄弟猛地扭頭，赫然注意到，在不知何時，房間的幾個角落裡，竟然分別盤踞着好幾個半人半妖模樣的蜘蛛怪物。
頓時，本就意識到麻煩的三人，頓時就失了血色，背對背依靠在一起。
主家夫人化成半人形大蜘蛛，率先一躍而起，聲線尖厲：“廢話少說！老孃先來嚐嚐鮮！”
被她視作盤中之物的三個驅魔人，已然絕望。
可，這場血腥的饕餮盛宴還未開始。
家宅之外的一束乾脆利落的雷霆，就猛然絞碎了宅邸外的房門。
將門窗、地板頃刻劈開！
餘威甚至還在破裂的地面上，彈射起絲絲電弧！
場中，徹底絕望的三兄弟，只覺得一道勁風拂過耳畔。
那衝到半空，即將落地的蜘蛛精，突然間碎裂成遍地的血肉殘骸。
支離破碎的血沫濺的到處都是，碩大的妖身，直接被肢解成了無數血腥的碎肉。
伴隨着穹頂上空的一道雨夜驚雷！
房間內的燭火突然熄滅了。
晦暗的天色，和天上炸開的雷光，又將客廳短暫照亮。
除卻碎成一地的血肉以外。
一道單薄的背影也映入了其餘人的視線內。
宋仁靜立於客廳的正中央，周身隱隱跳躍着絲絲雷弧。
轟！
在又一聲驚雷中，宋仁轉過側臉。
冷眼掃過周遭房樑上倒掛的蜘蛛精們，驀然一笑：
“妖怪，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