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時老媽還沒回來, 我便和落荒一起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老媽。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見老媽回來。醬菜廠下班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往常這個時間老媽早都到家了。別看老媽總是沒命地把我往醬菜廠里拉, 並擺出一副不把我關進醬菜廠她便誓不罷休的架勢, 她自己可絕不願意在那兒多呆一分鐘。只要下了班, 她一秒鐘都不會耽擱, 馬上就會騎上她的破單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那個連空氣裡都滿是醬油味兒的破院子。誰要是過了下班時間還要把她強行留在那兒的話, 她想殺了他的心都有。
老媽自從去了那個醬菜廠工作只有過一次加班經歷,我記得老媽加班的那天還是小姨來給我做的飯,我寫不出老古董留的作文, 後來睡着了,還夢見老爸來看我了, 還給我買了電腦, 結果被裘皮大衣給搶回去了。沒錯, 就是那天老媽空前絕後地加了一次班。加班的原因是她們醬菜廠負責進貨的人出了差錯進了一批很不新鮮的菜,如果不馬上把那些菜泡進鹽水裡的話很可能會統統爛掉。於是醬菜廠的廠長立刻召集所有人開會, 要求全體工人留下加班,還說什麼他寧可讓他自己爛掉也絕不會讓那些菜爛掉,因爲那些菜是集體的財產。廠長命令大家加班,卻不給加班費,因爲如果給每個加班的人都付加班費的話, 對醬菜廠來說根本得不償失, 那樣還不如讓那些菜直接爛掉的來得划算。
總之醬菜廠的廠長很重視那些菜, 生怕它們爛掉。可是老媽不在乎, 因爲它們爛不爛掉老媽也照樣拿同樣的錢!老媽在乎的是過了下班時間卻還要繼續留在那些醬菜中間忙來忙去, 這讓她無法容忍。回想起來,那次加班的經歷不僅造成了老媽一個人的痛苦, 同時也造成了我的痛苦,因爲加班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得不聽着老媽用各種亂七八糟的語言詛咒那個命令他們加班的爛廠長。我還親耳聽到老媽說如果那個爛廠長再讓他們加班的話她會直接殺了他以做了斷。總之老媽幾乎用盡了各種激烈的語言,不過所有那些激烈的語言所表達的核心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寧可殺人也絕不再加班了!
我雖然不信老媽會殺人,但我相信她絕不會再加班了。正因爲如此,我就更不明白她爲什麼又回來晚了。除了加班她還能有什麼別的事呢?不會有的,她幾乎每天都按時回家,今天沒按時回來的唯一可能就是留在醬菜廠加班了。我想老媽大概是改變主意了,她也許突然想開了,覺得和殺人比起來,還是加班對自己更有益處。
肚子都餓得咕咕直叫了,老媽還是沒回來,我到廚房裡轉了一圈兒,希望能找到點兒吃的,比如剩飯之類。可是很不幸,除了半隻乾癟的生薑之外,我什麼也沒找到。我又回到客廳翻我的小挎包,想先吃點辣椒頂頂餓,結果發現辣椒也已經被我吃光了,我又去廚房找,希望能找到一點辣椒也好,可是最終我仍然是不得不兩手空空地回到了客廳。
落荒的飯碗也空空的,它一會兒就過去舔一舔的它的空飯碗,越舔那個飯碗就顯得越空,顯然落荒也餓了。
上次老媽加班還有小姨照顧我,這次只有和我一樣感到飢餓,和我一樣等着人來給餵食的落荒陪着我。小姨剛剛被派去北京工作了,她走的時候很匆忙,都沒來得及到家裡來跟我們辭行。因爲一個很重要的會要在北京召開,小姨是被派去做採訪的。小姨是記者,而且是個很能幹的記者,到處跑來跑去採訪這個報導那個就是她的工作,所以她真的很忙,而且越來越忙。她不能像以前那樣常來看我了我也是理解的,儘管我天天盼着她來看我。
老媽不在,也就沒有了嘮叨聲,房子裡突然變得好安靜。在我的印象裡,這棟房子好像還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以前老爸在的時候,老媽和老爸整天沒完沒了地吵,老爸走後,老媽又整天沒完沒了地嘮叨我,這棟房子似乎永遠都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讓人心煩的吵吵嚷嚷的聲音。不過現在,也就是此刻,除了北風吹打窗戶的聲音,如果仔細聽,大約還能聽到我和落荒肚子咕咕叫的聲音,除此之外就再沒別的聲音了。
房子突然變得如此安靜我竟然有點不習慣,竟然還有點想念老媽的嘮叨聲了。這樣想念的結果導致了一個發現,我發現老媽也並不是一無是處。她雖然有很多讓我頭疼的毛病,但是她卻是供養我的人,沒有她我就要餓肚子,沒有她我會更寂寞,沒有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機會長大……這個發現使得我印象中的老媽變得可愛一些了,起碼她的面目以及表情不再是猙獰恐怖的,相反竟然有了一些親切的味道。的確,在這個漆黑的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我是實實在在地盼望着老媽能快點回家。當然,這種心情和我以往對待老媽的心情十分不符,但是我想說的是盼着老媽回家千真萬確就是我現在的心情。
不知又過了多久,在我感覺就要餓昏過去了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我幾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從那張破沙發上站起來並晃晃悠悠地走到門口,我看見老媽沒精打采地從門外走進來。
“媽,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我都快餓死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哪那麼容易就死了!很多人想死都死不掉!”我等着老媽說這句話給我聽,因爲按照老媽答話的慣例她是會這樣說的。每當她聽到我說“我要怎麼怎麼死了”(比如“我要累死了”,“我要困死了”,“我快悶死了”,“我快熱死了”)的時候她都會用這句話回答我。不過今天老媽沒用這句話,她只是擡頭看了看我,然後淡淡地說道:“再忍一下,媽這就做飯,很快就能吃飯!”
呃,竟然沒聽到我預料中的回答,這很反常!
老媽做飯的時候,我沒用她招呼,主動湊到了廚房裡。這會兒我是實心實意想要幫她點兒忙,因爲我想有人幫忙的話飯好的也許會快一點兒。我都等不及了,我實在太餓了,餓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我都恨不得把生米抓起來吃了。
飯終於做好了,老媽炒了兩個菜還做了一個湯,炒菜雖然只是白菜和土豆絲,湯也只是雞蛋湯,但是我卻覺得這頓飯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了。落荒的感受大概也差不多,因爲它也跟我一樣把頭一直紮在飯碗裡擡都不擡一下。很快我就吃完了一碗飯,根本沒吃飽,又去盛了滿滿一碗飯回來,坐下繼續狼吞虎嚥。
“奇奇,這個假期你不用跟我去醬菜廠了。”我剛把一大口熱騰騰的飯菜塞進嘴裡,還沒來得及嚥下去,就聽老媽這樣說道。我不禁驚呆了,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剛剛塞進嘴裡的那一大口飯菜也忘了往肚子裡咽。
“媽,你說的是真的?我真的不用去醬菜廠了嗎?”我含含混混地問,因爲嘴巴里還滿塞着飯菜。
“把飯嚥下去再說話!”老媽沉下臉說道。
我抻着脖子用力把飯嚥了下去,連嚼都沒嚼,噎得我夠嗆。可我顧不得這些,我急於想確認關於假期不用去醬菜廠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我根本不敢相信這消息是真的,誰知道老媽在玩兒什麼花樣?別看她書讀得不怎麼樣(讀得好的話也不至於連大學都考不上),婚結得不怎麼樣(結得好的話就不至於和老爸離婚了),工作幹得也不怎麼樣(幹得好的話就不會從原來那個印刷廠下崗了),可以說無論是在讀書方面婚姻方面還是工作方面老媽都沒什麼才華,但必須得承認,她在如何修理我這方面實在是多才多藝。我是知道的,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老媽是絕不會輕易放過我的。這麼隨隨便便就不讓我去醬菜廠了?這怎麼可能呢?
不是我對自己的聽力不自信,而是我太瞭解老媽了。雖然她總說要過節儉的日子,可她自己卻是一盞頂費油的燈!(雖然我不該這麼說自己的老媽,但是我得尊重事實,事實就是我老媽她絕不是盞省油的燈!)她整天浪費那些油做什麼用呢?首先是用它們製造煩惱,她十分擅長給別人同時也給她自己製造煩惱,她幹得相當不錯,我猜她一定很有成就感。
除了不停地給別人也給自己製造煩惱以外,老媽十分擅長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錙銖必較,這件事也很耗油。(錙銖必較這個詞杏花春雨期末考試前在語文課上給我們講到過,他說錙(zī)和銖(zhū)都是古代很小的重量單位。錙銖必較的意思就是形容一個人非常小氣,很少的錢也一定要計較。也比喻氣量狹小,很小的事也要計較。雖然這個詞早在老媽出生以前就存在了,但是聽完杏花春雨的解釋後我還是覺得這個詞簡直就是給老媽量身定做的,不用在她身上實在可惜)。總之,一向錙銖必較的老媽怎麼可能讓我吃到‘免費的午餐’呢?所以我真的不敢確定我剛剛聽到的假期不用去醬菜廠了的消息是真消息還是假消息,是好消息海還是壞消息。
如果消息是真的,那就是好消息。可如果老媽是爲了試探我的態度才那麼說的,那就是壞消息。萬一是後者,我若沉不住氣馬上表現出高興的樣子,老媽立刻便會就我的表現來一番狂風暴雨似的批判。她一定會說:“看把你高興的!不去醬菜廠了就可以整天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是不是?你說你能有什麼出息?一點兒也不思進取,有點小進步就驕傲了不想努力了!醬菜廠有什麼不好?如果上個暑假我不帶你去醬菜廠,你的成績會進步嗎!”
老媽是會這麼說的,即便她說出的話和上面的那些字句有什麼不同的,那也一定是換湯不換藥!我想我最好還是先別盲目地表現出興奮來,還是先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爲好。
“我爲什麼不能去醬菜廠了?”我問道,就像我心裡暗自盤算的那樣沒表現出一點兒高興的意思來。
“你是怎麼了?”老媽用詫異的眼神看着我問。
“怎麼也沒怎麼。”我不動聲色地說。
“不用去醬菜廠了你不高興嗎?”老媽的表情更加詫異了。
“有什麼可高興的!”我這樣回答老媽,不過我心裡的回答是:“還沒弄清楚到底是真是假呢,萬一是假的,高興也是白高興!”
“你這孩子,真是搞不懂你!帶你去醬菜廠你不高興,這不帶你去了你還不高興,到底怎麼才能讓你高興?”老媽似乎有點失望地說。
這個問題正是我想問老媽的,她倒先問起我來了。說實在的我早就想問她這個問題了——和老爸在一起時她不高興,不和老爸在一起了她還不高興,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怎麼才能讓她高興。不過這些都是我心裡想的,我不會真的這樣反問老媽去。以我長期和老媽鬥爭的經驗來看,我最好別在她跟前主動提到老爸,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場合都別提。如果我主動跟老媽提起老爸的話,那我就真笨到家了。
“張會計生病了,不能給你補習了!”老媽忍不住主動交代道。
“你是說老煙鬼會計嗎?他病了?真的嗎?”這下我可是有點抑制不住我的高興勁兒了,因爲這個最新信息開始讓我開始相信不用去醬菜廠是真的了。
“人家都生病了,你還這麼叫人家,你有沒有良心啊!”
“我這麼叫和不這麼叫他都在生病,他又不會因爲我這麼叫他就生更重的病!”我咕噥道。
“那也不許這麼叫!這是對人家的不尊重。如果別人這麼叫你,你願意啊?”老媽皺着眉頭教訓道,似乎根本想不起來她每次罵人的時候給人起的那些個亂七八糟的稱呼了。說實在的,和她罵人時的那些稱呼比起來,我的這個算是尊重的了。只不過眼下我不打算跟老媽計較這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不用去醬菜廠了纔是此刻我心裡眼裡的大事!於是我決定立即就範,因爲就老媽的脾氣而言及時就範永遠不失爲一種高明的策略。
“知道了,以後我不叫就是了!”我貌似乖巧地說道。
“因爲張會計住院了,所以我和幾個同事下班後去醫院看他了!對了,我從廠子走的時候給你往家裡打電話,怎麼沒人接?放了學不立刻回家又跑哪兒野去了?”
“也沒去哪兒,可能路上走得慢了些!那個......張會計他生了什麼病?嚴重嗎?”聽老媽問起放學後的事我連忙轉移了話題,另外我真的很想知道老煙鬼會計到底生了什麼病。說真的,我心裡盼望着他能生重一點兒的病,最好是等我開學了他纔會好起來。我這麼盼望並不是因爲我良心不好,誰讓他不生病的話就要來折磨我呢?我的良心也要對我自己發揮作用啊!
“他得了肺癌,是晚期,醫生說活不了幾天了。”老媽忽然說道。
聽了老媽的話,我不禁嚇了一跳。我剛剛是盼着老煙鬼會計病得重一點,好得慢一點,可我並沒盼着他死啊!他再怎麼不好,我再怎麼不喜歡他,他也不該死啊!我立刻感到歉疚起來,總覺得好像是因爲我盼着他病得重一點他才生了肺癌的。
“有些人得了癌症醫生說頂多能活多久多久,可人家過了那個時間還活得好好的!醫生有時候說話也不準,不是有時候,是很多時候說話都不準。”我忍不住說道。
“我也希望他能活得長遠,可他病得很重,都瘦得皮包骨頭了!這幾月就眼見着他一天比一天瘦,我就覺得不對。”老媽說道。
“媽,你應該買些營養品給他讓他補一補!”我看着老媽說道。“你不是說過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嗎?你還說過,我的數學成績能進步多虧了他不是嗎?我認爲現在是你該報答他的時候了!”
“我也想報答他!可是咱家有什麼錢呢?那些營養品都那麼貴,我怎麼能買得起?再說,他現在也吃不下什麼!”
“他吃不吃得下是他的事,你買不買是你的事,我認爲你應該買,不買就是沒良心。”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越大越沒規矩了,有說自己媽沒良心的孩子嗎?有嗎!”老媽衝我嚷道。
“可是,媽,我覺得……”
“給我閉嘴!再說話就別吃飯了!”老媽下了最後通牒,我只好不說話了,但我沒閉嘴,因爲我還得繼續吃飯。
“你就不能用右手使筷子嗎?你爲什麼就不能用右手使筷子!”老媽皺着眉頭衝我怒目而視。
“媽,我又不是第一天用左手使筷子,我生來就是個左撇子,而且難道不是你把我生成這個樣子的嗎?”我有點委屈地答道。
“所以我才後悔生了你!而且越來越後悔!你怎麼什麼什麼都跟人家的孩子兩路呢,真是的!簡直跟你那個殺人不見血的爹一模一樣!”儘管我已經極力避免提到老爸了,但是很不幸,老媽總是能主動想起他,無論我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