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犯的錯
森 冉
內容簡介
從來沒想過,生命中會闖進這樣的一個男人,
既狂且急,讓她在驚慌失措中夾雜了一份心痛的無奈。
更沒有想到,她和他之間的開始會是這樣的不堪。
如果沒有那一夜,如果沒有當初的那份恨意——
也許她的人生會快樂得多,雲淡風輕得多。
當他開始後悔,苦苦執着於她的原諒,
當他抱着她,雙眼中竟含有一種晶亮的東西,
她的心在一剎那間軟化了,渾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恨意已經完全消散了嗎?
她可以接納他的那份愛嗎?
紀悠的心也隨之一緊,急忙安慰他:“別胡說!你看我是那樣三心二意的女孩子嗎?!”頓了一頓,她又忍不住補充說,“他是很好,可那是別人家的事,與我何干?我又不是那隻小猴子,一看見大的西瓜就想去揀,弄到最後一無所獲。”
蔡陽又是習慣性地摸摸她的腦袋,“是我的錯,不該胡亂瞎猜疑。”
“你知道就好啦!”紀悠倚進他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溫和的胸膛上,“其實……算啦!”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風波是別人給的,我們爲什麼要怪罪自己?”
燈光一下子變得幽暗,閃爍不定,舞會正式開始了。
“來吧——”紀悠一把拉過男友,強撐起笑臉,“既來之,則安之,既然音樂聲響起,我們就該快快樂樂地隨着旋律起舞,愁眉苦臉可是會被別人踢出去的喲!”
再次恢復知覺的時候她已在自己的牀上,而那個糾纏不休的魔鬼背對着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牀邊。
她已興不起念頭再去大肆地罵他,只在心裡替自己感到悲哀,同樣活在這個世上,爲什麼有的人就可以這樣強勢?強佔一個女人的身體成了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甚至於現在都可以有恃無恐地登堂入室?
“小悠,你醒啦?”鍾寧轉過身來跪倒在牀邊,驚喜過望。
紀悠沒有推開他伸過來的手,任由它在額頭覆着,鍾寧看起來也很哀傷,起碼在這個時候,她在他的臉上可以讀出哀傷的跡象。他勉強笑了笑,看着她柔聲道:“小悠,你有覺得任何不舒服
現在她的身份到底是評估者,還是不幸落入網中的獵物呢?
紀悠勉強笑了笑,“趙總說得對,組長說得也沒有大錯——凡是人都是多棱鏡,女人也不例外,你們大概各把握住了一面。”
“哦?”趙銳看向她的目光變得愈加幽深。
紀悠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一杯被人放在桌上玩味品評的紅酒。
“是啊,這是我個人的愚見,還讓趙總見笑了。”
“唉——”老醫師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道,“其實依我們院方的保守看法,還是建議你們取消手術。老太太畢竟年紀太大了,身體又虛弱,即便我們按前例有70%的把握,現在也會降至30%,甚至更低。”
“這件事關係太過重大,我們需要回去好好考慮清楚,只能到時再給院方一個明確的答覆。”鍾寧一邊小心地扶着紀悠,一邊回答。
“的確應該如此。”老醫師點頭。
“那麼我們先回去了。”鍾寧向他告辭。
紀悠一直到坐進鍾寧的車裡,才恢復大半的知覺,眼淚奪眶涌出。
“小悠——”鍾寧的聲音有些繃緊,他在駕駛座上探過身來,雙臂張開,好方便她抱住他。紀悠再也不願意
車子突然熄火,鍾寧轉身跨了出去,緊跟着打開另一邊的門,“跟我出來。”聲音裡還是不含一絲溫度。
紀悠的心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慢吞吞地走下了車。
眼前似乎是個大型建築羣體的地下停下場,偌大一塊麪積內只有遍佈上方的照明燈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寂靜得有些可怕。鍾寧一把摟過她,也不再顧及她的步伐,直直走向不遠處的電梯。
也許他現在真的很渴求她的原諒,可是她呢,她又能給自己的心一個怎樣的答覆?
第二天傍晚時分,洛醫生果然又來複診。
紀悠正在陽臺澆花,聽到門鈴聲急急跑去開了門。
洛醫生仍
紀悠對醫理本就不太懂,聽他這麼一說,放了一天的心又提了起來,喃喃地問:“那麼完全好轉,還需要多久呢?”
“這個嘛——”洛醫生看了她一眼,“因人而異。有些人如果體質好,調理期間精神狀態又好的話,可能一兩天即可痊癒;但也有些人需要三五天,甚至七八天。”
“是嗎?芽”紀選擇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如果你已經可以起身的話,就應該回家去了,你連招呼也不打,家人會着急的。”
果然,鍾寧立即拆穿她:“說謊!你根本是不想再看見我,討厭我待在你面前的感覺!”
既然遮掩被點破,紀悠採取了默認的姿態。
過了一會兒,她嘆了一口氣,才又開口:“無論如何,謝謝你爲我外婆所做的一切……”復吸一口氣,又道:“你前前後後所花費的錢,將來我一定會如數還給你的。”
鍾寧沮喪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小悠,錢對我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
紀悠一怔,“那你要什麼?”
鍾寧擡起頭,苦澀地看向她,慢吞吞地開口:“我要的東西,你還會不明白嗎?”
是的,她怎麼會不明白?!
紀悠的胸口猛地一滯,沉默地從牀邊站了起來,轉身走到窗口,沉默良久。
“好吧,既然你不要我還錢,可以另外再提一個要求……”她望了一眼遠處縹緲的雲天,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不管是什麼,只要我有能力辦到的,我一定不會拒絕。”
“真的?”鍾寧的聲音裡明顯揚起了希望。
紀悠的心卻是異樣的苦澀,平靜回答道:“我沒有說謊的習慣。”
“那麼……”她聽見響動,轉身卻見鍾寧搖搖晃晃地已從牀上爬起,慢吞吞地向她走過來,他望着她的雙眸溫潤而烏亮,不知道是因爲窗外夕照的緣故,還是因爲她方纔給了他希望。
鍾寧抓住她的一隻手,低低地道:“從此——不,我不敢要那麼多,”他搖頭,又退了開去,神情裡有一抹怯懦和不安,“只要……只要給我七天,不要拒絕我,好不好?”他看着她,雙眼澄澈明淨,惹人憐惜。
紀悠還沒有回答,他已忽然一下子把她擁進懷裡,抱得緊緊的,彷彿生怕她長出翅膀飛了一樣。
第一天。
早晨的陽光很好,映得外牆的磚面都金光閃閃,紀悠在廚房裡煮粥、做早餐,鍾寧在客廳裡打電話。
嗯,很像一對年深日久的夫妻,她看着窗外苦笑。風從半開的窗戶裡吹進來,帶着外面草木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幾乎快忘了身在何處。
粥快燉好了,她關小火,開始準備一些佐菜,然後注意到鍾寧在外面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別以爲你在那些賬目上動的手腳我不清楚,我是看在老爺子惜才的份上才包容你一次,你最好給我好自爲之!”對方不知說了些什麼,他的聲音開始緩和了,“好啦,別再給我硏嗦了——幫我跟爺爺請個假,就說這幾天我要休息調養一下,嗯?手頭上的幾個項目叫阿江拿過去,由他接替我全權負責。”
“會出什麼問題?你以爲會出什麼問題?”他冷笑,“他要是那麼不中用,我會把他一路提升到我身邊嗎?”
紀悠聽着,心思有些模糊,這時候的鐘寧是她很少見到的,卻也不是全然未見過。他們公司跟鍾氏開始合作一筆大項目時,她跟着王組長上過幾次談判桌,所以見識過他在談判桌旁的驕傲氣魄和咄咄逼人。
“早餐好了嗎?”在她愣神的時候,鍾寧忽然走進廚房,微笑着看向她,“要不要我幫忙?”
紀悠推推他,“算啦,你去桌邊等着吧,我馬上就把它們端出來。”
“不要,自己勞動出來的吃起來比較香。”鍾寧忽然像個孩子般地執拗。
紀悠差點忍不住失笑,自己勞動出來的?天知道,他生在那樣的家庭,這句話用到的概率會有多少。
午後,勸鍾寧睡午覺後,紀悠躲在客廳裡想心事。時間過得很快,似乎在不經意間,窗外就變得一片金黃。再然後,夜幕就在她的忐忑不安中降臨了。
紀悠開始心慌。
他會好心地放過她嗎,抑或趁機佔有她的全部?
吃過晚飯,小蘇忽然打電話過來,紀悠捧着話機,渾身僵硬地坐在沙發上,她對上帝祈禱讓小蘇像平時一樣,廢話連篇,纏着她跟她煲電話粥。
開場很順利,小蘇在那頭似乎挺興奮,一開口就想跟她討論今年秋裝的款式與潮流,“小悠,你聽說了嗎?這一星期修之精品屋的秋裝推出新款式了耶,全是粉紅色的喲,用內行的話說——那叫一個‘甜軟可愛’!哈哈,像我的hel-lokitty!”
要在平時,小蘇一跟她大呼小叫地說這些所謂的流行資訊,紀悠肯定是一笑了之,但現在她絕對不敢怠慢,仔仔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都聽入耳中,然後等小蘇說完,趕緊跟上:“真的啊?粉紅色真的很甜美可愛,小蘇你買一件吧,不買可惜喲。”
“你也這麼認爲?”小蘇一聽就來了勁,在電話那頭“格格”地低笑,忽然又抱怨起來,“我媽還說我發神經——切,真是的!代溝都快成深溝了!你說她可恨不可恨?我自己會賺錢,花的又不是她的錢,她那麼跟我計較幹什麼?”
汗,這種情況下她能說什麼?
紀悠絞盡腦汁,只好言不由衷地安慰道:“是啊,你媽媽有時候的確是有點管得太嚴,你都那麼大了……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是爲你好,只是想法和你的認知相牴觸了而已。”
“切!你說了等於白說——”小蘇在那邊翻白眼。
紀悠的心更虛,其實小蘇根本無法體會到她心裡真正作何感想。
無論如何,她母親還守護在她身邊,她無論渴了,餓了,隨時有人照顧她、關心她,雖然日夜在她耳邊嘮叨,但這一點對她,卻是可望而不可求。如果上天可以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替她留住母親和外婆,她寧願她們天天對她嫌這嫌那,嘀咕不休!
但是這樣一份心思,她又怎麼能夠對身在幸福中的小蘇解釋明白呢?
不,也許那小妮子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哎,說真的,我到底要不要買一件來試試呢?穿到公司裡讓那些落後的三姑六婆瞧瞧——”小蘇的語調有些哀怨,又洋溢着小女兒家的撒嬌和驕傲。
紀悠的心有些酸,無可奈何地苦笑。
“怎麼樣啊?”小蘇在催她。
鍾寧在沙發另一頭翻雜誌的聲音驚動了紀悠,她擡眼看了看他,心頭掠過一絲緊張,更加怕小蘇掛電話,趕緊送上一串溢美之辭:“一定不錯!真的,你身形又嬌小,五官又細緻,配上這種款式,甜美又不張揚,一定很好看!”
小蘇好像不是很買賬,聲音裡充斥着懷疑:“咦,什麼時候你小姐的嘴變得這麼甜?”
說實話,這一刻紀悠自己都有點想笑出來,她強忍着繼續道:“你別不自信,這些全是我的真心話。如果不是我外婆她——我也很想買一件的。”
“唉,看來你外婆的事對你打擊挺大。”小蘇嘆了一句,忽然又急急道:“哦,對了,我不跟你聊了,我跟我老姐約好去逛夜市,就這樣,拜拜。”她說得又快又急,連紀悠想插進幾句來挽留她,根本得不到機會。
好不容易等她說完,紀悠剛張開嘴,就只聽到聽筒裡傳來“嘟……嘟……”的聲音,一下一下敲擊着她的心扉。
因爲這意味着小蘇已把她重新丟回尷尬的境地。
紀悠呆呆地拿着聽筒,愣神了三秒鐘,忽然發現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鍾寧手中的雜誌已合攏,翹着腳坐在那裡,俊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帶着一絲揶揄的味道。
他忽然開口:“你一直在怕,對不對?”
“怕什麼?”紀悠有些嘴硬,藉着轉身放下電話,掩飾自己的慌亂。
“怕我——”鍾寧忽然起身坐在她旁邊,紀悠嚇得差點沒跳起來,但鍾寧已先按住了她的雙肩。他把嘴湊在她耳邊,很小聲地一字字吐露,“怕我會吃了你。”
紀悠的腦中“轟”地一下——上帝!這個會噬心的男人!
他居然這麼直接就說了!
鍾寧站起來,越過她,直直走向門邊,紀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想幹什麼,忽然眼前一黑,整個房子沒有一絲光源。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她全身,她忍不住驚叫:“鍾寧,你幹什麼?!”
“把燈關掉啊,我更喜歡暗夜裡的感覺。”鍾寧的聲音卻無比得泰然自若。
紀悠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時候關燈,他要?他是要——
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黑暗中見鍾寧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不由地僵直了背,腿卻一點也不聽使喚,癱軟在原地。他忽然在她身邊擠坐了下來,一隻手更是自然地環過來摟住她的纖腰,紀悠條件反射地側身想推開他,反而卻讓他的另一隻手也趁機抱住她,導致她正面朝着他,完全地被他攏在懷裡。
“不要——”她情不自禁地放低姿態,軟語央求。
鍾寧似乎笑了,溫熱的氣息噴在嬌靨上,“放心,我不會再比這個舉動更放肆。”
紀悠不再掙扎,在這種狀況下,紀選擇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如果你已經可以起身的話,就應該回家去了,你連招呼也不打,家人會着急的。”
果然,鍾寧立即拆穿她:“說謊!你根本是不想再看見我,討厭我待在你面前的感覺!”
既然遮掩被點破,紀悠採取了默認的姿態。
過了一會兒,她嘆了一口氣,才又開口:“無論如何,謝謝你爲我外婆所做的一切……”復吸一口氣,又道:“你前前後後所花費的錢,將來我一定會如數還給你的。”
鍾寧沮喪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小悠,錢對我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
紀悠一怔,“那你要什麼?”
鍾寧擡起頭,苦澀地看向她,慢吞吞地開口:“我要的東西,你還會不明白嗎?”
是的,她怎麼會不明白?!
紀悠的胸口猛地一滯,沉默地從牀邊站了起來,轉身走到窗口,沉默良久。
“好吧,既然你不要我還錢,可以另外再提一個要求……”她望了一眼遠處縹緲的雲天,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不管是什麼,只要我有能力辦到的,我一定不會拒絕。”
“真的?”鍾寧的聲音裡明顯揚起了希望。
紀悠的心卻是異樣的苦澀,平靜回答道:“我沒有說謊的習慣。”
“那麼……”她聽見響動,轉身卻見鍾寧搖搖晃晃地已從牀上爬起,慢吞吞地向她走過來,他望着她的雙眸溫潤而烏亮,不知道是因爲窗外夕照的緣故,還是因爲她方纔給了他希望。
鍾寧抓住她的一隻手,低低地道:“從此——不,我不敢要那麼多,”他搖頭,又退了開去,神情裡有一抹怯懦和不安,“只要……只要給我七天,不要拒絕我,好不好?”他看着她,雙眼澄澈明淨,惹人憐惜。
紀悠還沒有回答,他已忽然一下子把她擁進懷裡,抱得緊緊的,彷彿生怕她長出翅膀飛了一樣。
第一天。
早晨的陽光很好,映得外牆的磚面都金光閃閃,紀悠在廚房裡煮粥、做早餐,鍾寧在客廳裡打電話。
嗯,很像一對年深日久的夫妻,她看着窗外苦笑。風從半開的窗戶裡吹進來,帶着外面草木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幾乎快忘了身在何處。
粥快燉好了,她關小火,開始準備一些佐菜,然後注意到鍾寧在外面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別以爲你在那些賬目上動的手腳我不清楚,我是看在老爺子惜才的份上才包容你一次,你最好給我好自爲之!”對方不知說了些什麼,他的聲音開始緩和了,“好啦,別再給我硏嗦了——幫我跟爺爺請個假,就說這幾天我要休息調養一下,嗯?手頭上的幾個項目叫阿江拿過去,由他接替我全權負責。”
“會出什麼問題?你以爲會出什麼問題?”他冷笑,“他要是那麼不中用,我會把他一路提升到我身邊嗎?”
紀悠聽着,心思有些模糊,這時候的鐘寧是她很少見到的,卻也不是全然未見過。他們公司跟鍾氏開始合作一筆大項目時,她跟着王組長上過幾次談判桌,所以見識過他在談判桌旁的驕傲氣魄和咄咄逼人。
“早餐好了嗎?”在她愣神的時候,鍾寧忽然走進廚房,微笑着看向她,“要不要我幫忙?”
紀悠推推他,“算啦,你去桌邊等着吧,我馬上就把它們端出來。”
“不要,自己勞動出來的吃起來比較香。”鍾寧忽然像個孩子般地執拗。
紀悠差點忍不住失笑,自己勞動出來的?天知道,他生在那樣的家庭,這句話用到的概率會有多少。
午後,勸鍾寧睡午覺後,紀悠躲在客廳裡想心事。時間過得很快,似乎在不經意間,窗外就變得一片金黃。再然後,夜幕就在她的忐忑不安中降臨了。
紀悠開始心慌。
他會好心地放過她嗎,抑或趁機佔有她的全部?
吃過晚飯,小蘇忽然打電話過來,紀悠捧着話機,渾身僵硬地坐在沙發上,她對上帝祈禱讓小蘇像平時一樣,廢話連篇,纏着她跟她煲電話粥。
開場很順利,小蘇在那頭似乎挺興奮,一開口就想跟她討論今年秋裝的款式與潮流,“小悠,你聽說了嗎?這一星期修之精品屋的秋裝推出新款式了耶,全是粉紅色的喲,用內行的話說——那叫一個‘甜軟可愛’!哈哈,像我的hel-lokitty!”
要在平時,小蘇一跟她大呼小叫地說這些所謂的流行資訊,紀悠肯定是一笑了之,但現在她絕對不敢怠慢,仔仔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都聽入耳中,然後等小蘇說完,趕緊跟上:“真的啊?粉紅色真的很甜美可愛,小蘇你買一件吧,不買可惜喲。”
“你也這麼認爲?”小蘇一聽就來了勁,在電話那頭“格格”地低笑,忽然又抱怨起來,“我媽還說我發神經——切,真是的!代溝都快成深溝了!你說她可恨不可恨?我自己會賺錢,花的又不是她的錢,她那麼跟我計較幹什麼?”
汗,這種情況下她能說什麼?
紀悠絞盡腦汁,只好言不由衷地安慰道:“是啊,你媽媽有時候的確是有點管得太嚴,你都那麼大了……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是爲你好,只是想法和你的認知相牴觸了而已。”
“切!你說了等於白說——”小蘇在那邊翻白眼。
紀悠的心更虛,其實小蘇根本無法體會到她心裡真正作何感想。
無論如何,她母親還守護在她身邊,她無論渴了,餓了,隨時有人照顧她、關心她,雖然日夜在她耳邊嘮叨,但這一點對她,卻是可望而不可求。如果上天可以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替她留住母親和外婆,她寧願她們天天對她嫌這嫌那,嘀咕不休!
但是這樣一份心思,她又怎麼能夠對身在幸福中的小蘇解釋明白呢?
不,也許那小妮子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哎,說真的,我到底要不要買一件來試試呢?穿到公司裡讓那些落後的三姑六婆瞧瞧——”小蘇的語調有些哀怨,又洋溢着小女兒家的撒嬌和驕傲。
紀悠的心有些酸,無可奈何地苦笑。
“怎麼樣啊?”小蘇在催她。
鍾寧在沙發另一頭翻雜誌的聲音驚動了紀悠,她擡眼看了看他,心頭掠過一絲緊張,更加怕小蘇掛電話,趕緊送上一串溢美之辭:“一定不錯!真的,你身形又嬌小,五官又細緻,配上這種款式,甜美又不張揚,一定很好看!”
小蘇好像不是很買賬,聲音裡充斥着懷疑:“咦,什麼時候你小姐的嘴變得這麼甜?”
說實話,這一刻紀悠自己都有點想笑出來,她強忍着繼續道:“你別不自信,這些全是我的真心話。如果不是我外婆她——我也很想買一件的。”
“唉,看來你外婆的事對你打擊挺大。”小蘇嘆了一句,忽然又急急道:“哦,對了,我不跟你聊了,我跟我老姐約好去逛夜市,就這樣,拜拜。”她說得又快又急,連紀悠想插進幾句來挽留她,根本得不到機會。
好不容易等她說完,紀悠剛張開嘴,就只聽到聽筒裡傳來“嘟……嘟……”的聲音,一下一下敲擊着她的心扉。
因爲這意味着小蘇已把她重新丟回尷尬的境地。
紀悠呆呆地拿
黑暗中見鍾寧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不由地僵直了背,腿卻一點也不聽使喚,癱軟在原地。他忽然後隨意開口道:“我很喜歡她的聲音,清爽中帶着一絲強韌,唱這種歌哀而不頹,怎麼聽都還是有一點堅強的味道存在。”
她說完後,微微側過頭,希望鍾寧會說些什麼,但他的表現卻讓紀悠大感疑惑。
鍾寧的眼神很冷,冷冷地盯着屏幕,然後忽然放開手,沒有看紀悠一眼,一聲不吭地走出了臥室,獨自陷入客廳的
夠了,他=
“哎呀,你不是生病了嘛,怎麼一個人就下樓來啦?”小蘇帶頭跑了過來,一出手就挽住紀悠的胳膊,喜滋滋地看着她。
紀悠見她一身嬌俏的粉紅色,心裡就明白了大半,原來已經購置好新裝啦,難怪這麼開心。
“怎麼樣?本小姐的這套行頭還惹眼吧?”果然,小蘇第二句就直搗主題。
紀悠笑着看她在她面前轉了一個圈兒,如實地讚道:“不錯,真的挺好看。”小蘇的眉梢眼角是止不住的得意,甩一甩滿頭新燙好的螺旋卷,骨子裡是個標準愛美又嫵媚的小女人。
“等着吧,要是我踩到狗屎運,難保也能釣個貴公子當護花使者,哼哼——”
小蘇的宏願大誓被不客氣地打斷:“那是人家不長眼吧?”是同事小張。
“小白臉,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呀?”小蘇白眼朝天,嘴裡開始碎碎念:“切!還有臉來說我,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一個大男人長得比人家女生還要白,跟個瓷瓶一樣,哈,還好意思四處現眼——”
“你——”小張的臉氣得更白了。
紀悠在旁邊無可奈何地笑,小蘇就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組裡的大小男生都被她得罪光啦。
“喂,好啦好啦,我說蘇小妹,你就行行好吧?大清早的在我們面前炫了半天還不夠,跑來這裡還要秀!這麼喜歡啊?以後去當showgirl——又拉風又輕鬆,肯定中你的心意,哈哈!”這是另一個同事小李。
小李轉向紀悠,故意把手裡拎的兩大籃水果提得很高,一反語調,笑眯眯地說:“小悠,你下樓來幹什麼?讓我們先把這兩籃東西送到你家裡去吧。”
“走吧走吧,”小蘇拖轉紀悠,“快到你家裡去,病中的美人兒,我的嗓子可快冒煙啦!”
紀悠嚇得心“怦怦”亂跳,急忙拉住小蘇的腳步,誠惶誠恐道:“你們……來我家裡幹什麼?”
小蘇大叫:“我的小姐,你是病糊塗了吧?你不是把全年的年休假都挪到這一段時間來了嗎?又對王組長說什麼心情不好、身體不適的,我們身爲同事,當然要發揚彼此之間的關愛精神嘛!”
紀悠在心裡滴出一滴大大的冷汗。
謝謝你們的關愛,可是她現在不缺,真的不缺。
小蘇又在催她:“快上去吧,我可是費了半天口水才拉着他們兩個來當搬運工——”
紀悠愈加驚慌,拉着小蘇閃過一邊,“其實……那個……”她看着小蘇,欲言又止,委實不知道該如何說。
“幹什麼這副鬼德性?”小蘇皺眉看着她,忽然一拍手,“噢,我知道了——你、你、你,你完了,你不會是和那個破菜頭舊情復燃了吧?”她一臉曖昧地捅捅紀悠的手肘,“哎,他現在是不是正在上面?”
紀悠忍不住苦笑
“小蘇,你帶小張他們先走好不好?我……我等回到公司再向你們道謝。”她倚在樓梯口,說得心虛。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只希望小蘇的誤解可以幫她脫困。
“唉,真是掃興!這個死菜頭!”小蘇的誤解果然加深了,她聞言一聲長嘆,“好啦好啦,那我現在打發他們走,來得不巧,打擾到你們二人世界了——”
她說得酸溜溜,紀悠在心裡的苦笑加深。
“那兩籃水果怎麼辦?”眼看着就要走了,小蘇忽然又轉過身來,“不行!得叫死菜頭下來拿!”
紀悠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起,心虛地推脫:“那個……真的不用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留下的話,那我自己提上去吧,不麻煩小張和小李了。”
“麻煩什麼呀,那兩個豬無能!”小蘇訕笑,“你叫是不叫菜頭呀?你要是捨不得叫他,我可要讓那兩個豬無能提上去啦!”
紀悠在心裡哀嘆。
“喂,豬無能,過來——”小蘇已經開始在叫喚。
紀悠沒有辦法,只好讓謊言加深,趁着小張和小李還沒到眼前,小聲爲難地說:“其實他還在睡覺……”
小蘇猛地一串咳嗽,好不容易順過氣兒來,用一種有些不屑的口氣說:“有沒有搞錯呀?”然後當着兩個男同事的面,又無所顧忌地說道,“真不知道你們倆昨晚都幹了些什麼!”
汗,這個小姑娘——
紀悠一時大窘,幸好小李和小張對視一眼,均無異狀。小李納悶地搔搔頭,“哎,你們在說什麼吶,咱哥倆怎麼半句聽不懂啊?”
“關你屁事!”小蘇不耐煩地扔出一句,伸手往樓上一指,“請吧二位,快把水果提上去唄——”
眼見事態已無可挽回,紀悠急中生智,匆匆忙忙地趕前幾步,心虛地笑道:“屋子裡比較亂,那我先上去收拾一下,水果很重的,你們慢慢來。”
她急急地轉身上樓,聽見小蘇在後面嘀咕:“這個小悠,真當我會剁了菜頭似的……”
呼——好不容易跑上三樓,她喘出一口氣,傷腦筋地搖頭。
這回真是被關愛過頭了。
幾乎是顫抖地開門進去,一進門就見鍾寧站在面前,嘲弄般地問:“怎麼啦,後面有大老虎?”
比老虎還可怕!
她沒有時間跟他解釋,一把抓着他的手就衝進臥室,“砰”一下關上門,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卻見自己已陷入另一個曖昧的境地——
鍾寧的兩手撐在她旁邊,把她攏在門板和他之間。
“你到底怎麼了,突然間驚魂未定地跑回來?”他說着話,她卻倒吸一口涼氣,因爲他的目光只流連在她的脣上。
在他要覆下來之前,紀悠用手擋下了他,低聲央求:“鍾寧,你暫且留在房間裡,不要出去好嗎?”
鍾寧的神情陡然變了,他擡起眼來收納整張嬌顏,然後脣角微揚,不置可否地一笑。
他在等她的解釋。
“我的幾個同事要到家裡來,很快的,他們放下東西就走——我、我跟他們說裡面有人在睡覺。”
鍾寧冷笑,“你那個‘睡覺的人’指的是我嗎?”
紀悠的心猛地一顫,結結巴巴地道:“他們、以爲是蔡陽。”她感到有些內疚,垂下頭,低低地又加了一句:“……對不起。”
話音剛落,她嬌柔的下巴就被鍾寧擡起,然後被迫承受了一個迅疾而濃烈的吻。但他很快放開她,看似若無其事地走到一邊,倚窗看着外面的風景,“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爲難的。”
紀悠還想說什麼,門鈴聲已響起,她只得轉身出去開門。
“好啦好啦,放在這裡吧。”小蘇一進來就儼然一派主人的姿態,對着小張和小李指揮一番,然後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衝着紀悠喊:“快!給我飲料,我快渴死啦!”
紀悠吸一口氣,安撫好自己慌亂的心,從冰箱裡取出三罐可樂,分別遞到他們手中。小蘇一接過就打開灌了一大口,“咕嚕咕嚕”嚥下肚,惹得小張又奚落她:“哇,真是一點淑女風範都沒有!”
“切!”小蘇甩他一個大白眼,“本小姐文靜秀雅的一面又不是給你們這幫俗人看的,要是碰上我的夢中情人,我可是要多淑女有多淑女!”
“你的夢中情人是誰呀?”小張傻傻地問。
“嘻嘻,鍾二公子——”小蘇厚臉皮地大聲說出口,“鍾氏大財團的二世子,怎麼樣?人家夠帥吧?像你們這種土雞,根本就連人家的一根小手指頭都比不上!”紀悠的心一下子揪緊。
汗,小蘇這副樣子怎麼像故意說給她以爲的“蔡陽”聽的?
“嘔——”小張和小李卻不約而同地做出嘔吐狀。
小蘇喝飽肚皮,吹噓完,居然頭一回很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揚手一揮,“走吧,兩位土雞先生,還想賴在別人家裡下蛋啊?”
小張氣不過,罵了她一句:“白癡!”
小李氣量比較大,不跟這小女生計較,拍着小張的肩膀站起來,“走吧走吧,咱們目的達成,就別妨礙小悠養病了。”他的話加深了紀悠的心虛。
汗,是在養病,可惜不是她。
紀悠想送他們出去,卻被小李擋了回來,“小姐,這才三樓,又是大白天的,你還怕我們走迷路嗎?”他依舊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對我們不用這麼客套,知道嗎?”
“是啊是啊,對他們兩個當然不用客氣!”紀悠還沒應答,小蘇已搶先衝出一句。
這傢伙!紀悠只有看着她無可奈何地搖頭。
關上門,總算真正地舒出了一口氣,她剛整理好玄關的拖鞋,忽然被鍾寧從背後抱住。他在她耳邊吹着氣,沒好氣地問:“那兩個男生是誰?”
“我的同事。”她淡淡一笑。
“他們喜歡你?”他把嬌軀轉過來。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也許是因爲剛纔內疚的心理,她居然第一次主動地回摟住他的腰,幾乎是寵溺般地笑道:“沒有的事。”她搖搖頭,心想他大概是有些吃醋了。
而她異常的舉動也顯然取悅了鍾寧,他似乎下一秒就把先前的事拋在了腦後,壓着嬌軀靠在門板上,用手託着螓首,索取了一個纏綿而冗長的吻。
夜色深沉。
睜眼看窗外的明月清輝,紀悠在心裡劃下長長一聲嘆息。
這已是第六天的晚上了。
側過身,小心翼翼地拿開鍾寧環在她腰側的手臂,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
她去廚房爲自己泡了一杯有安神功效的花果茶。
薰衣草、菩提葉、洋甘菊、桂花、甘草,外加兩塊冰糖,這些材料反正都在同一個小小的包裝袋裡,用起來十分方便。她喜歡這種淡淡的草木香,還有淡淡的甜味。
端着茶杯路過客廳,乾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她該一個人清清靜靜地想一想自己的未來了。
放任自己對他的溫柔委屈不過七天,七天過後,她情願跟他是陌路人,從此天涯兩相忘。
紀悠正想得入神,不期然忽然有一雙手臂從後面抱住她,然後一個溫熱有力的胸膛就抵在她的背後,鍾寧也醒了。
她還沒開口,他已用手指輕碰了碰她的茶杯,然後徑自把杯子從她手中拿去喝了一口,隨即低叫出聲:“噢,怎麼有薰衣草的味道?!”
她不解,“你不喜歡薰衣草?”
“難道你很喜歡嗎?”鍾寧抱怨。
他孩子氣的舉動讓紀悠不禁有些莞爾,她輕輕搖頭,“我也不是很感喜歡,不過很多香水屬的植物都有助於睡眠。”
鍾寧把杯子放在旁邊的茶几上,騰出手來完全地環抱住她,然後幾乎把臉埋在她胸前的柔軟裡,用極其低沉誘惑的聲音道:“小悠,你如果睡不着,我們再做些別的好不好?”
這個人!
即使在暗夜裡,粉頰也有些發燙。
他們纔剛剛……
鍾寧忽然擡起頭來,離開她,起身走到窗前,紀悠也剛想站起來,他卻一下子迴轉,把她又壓回沙發上,緊緊地抱住,抱得那麼緊,像是要把她嵌進他的身體裡去。
紀悠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但還是忍受着身體上的重量,輕輕拍撫他,“怎麼了?”她記起來了,似乎從傍晚開始,他的神情就有些陰晴不定。
鍾寧沒有應聲,過了許久,才若有所失地低聲喃喃道:“第六天已經快結束了。”
紀悠的心陡然一顫,不知該說什麼好。
呵,一切都快結束了。
但她不知道她的明天是否能真正地重新開始,是否還會擁有云淡風輕的日子。
第七天。
“一、二、三、四……”赤腳踩在草地裡,她慢悠悠地走着,心無旁鶩。
微風從不遠處的河岸徐徐吹來,紀悠的心情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放鬆,午後的薰風帶着乾爽的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能讓人心情愉快。這是遠郊一片碧油油的草地,位於鍾家的一棟鄉間別墅旁。
會來這裡是因爲鍾寧想帶她來散心,這裡很靜,不必擔心有旁人打擾。
“小悠——”鍾寧坐在河邊,向她招手。
沒有片刻的猶豫,完全沉浸在此時的好心情裡,紀悠笑眯眯地走過去,投入他迎候的懷抱。“這裡的天好藍,”她仰首望天,隨口吟誦着,“藍天不變亙萬古,白雲千載空悠悠……”
“你自己編的?”鍾寧揚起脣線輕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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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紀悠不由有些癡迷他的笑。
他笑的樣子,嘴角帶着一抹藍天般的無邪,頓時讓人沉醉在深秋溫暖而遼遠的陽光裡。
呵,這樣一張微笑而可愛的臉龐。說不清心中的五味雜陳,她無奈地只有把目光暫時投向遠方。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那段不堪的過往,她情願這一刻定格,永遠跟他留在這種甜美的氛圍裡。
“哦,對了,你等我一下——”鍾寧忽然說,並且放開懷中的女孩站起來。
“嗯。”紀悠疑惑地點頭,看着他往別墅方向走。
他要回去拿什麼東西嗎?
過了幾分鐘後,望着遠方發呆的人兒聽見熟悉的呼喚聲:“小悠——”
她轉頭,看見他微笑着站在不遠處。
咦,什麼都沒有?
正想開口,忽然草叢中一團雪白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出於好奇心的驅使,她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誰知那團小東西警惕性極高,一有風吹草動,立馬飛速地退後幾米遠。
但紀悠已經認出來了,那是一隻雪白的小兔子!
“好可愛!”她忍不住對着鍾寧笑,全然忘卻了與他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尷尬。
她的笑容擁有絕對的影響力,鍾寧也隨之心情大好,“這傢伙很懶,我好不容易纔把它一路誘來這裡。”
“雪白雪白的……”她輕嘆,目不轉睛地看着小懶兔在草叢中大塊朵頤。
鍾寧便開玩笑,“所以它的名字叫小白,公子小白,一位吃草的帝王。”
“胡說八道!”紀悠不認同地轉過頭來,嗔怪地看他一眼,“齊桓公纔不是兔子。”
“是啊,他當然不是,要不然就沒有五子之爭,更沒有齊孝公了。”鍾寧臉上的笑容更濃。
“你——”紀悠睜大眼睛,顯得驚訝而不可置信。
喔,真是的!他在胡說些什麼呀!
草叢裡的白色小動物大概受不了人類發出的連續聲波干擾,選擇“蹭、蹭、蹭”地又向前移去。
“喂,小兔子別跑——”紀悠想追過去,鍾寧卻抓住她的手稍用力一拉,熟練地把嬌軀攏於自己懷內。
“好啦,小悠,別管它,嗯?”他低頭看着她,眼裡有誘人的光彩。
周圍立時陷入一片曖昧的寂靜。
如同先前的任何一次,當他的脣要覆下來之際,懷中的人兒卻第一次調皮地逃了開去。
鍾寧有些錯愕,不敢相信那個一貫柔順的她。
“很不乖,當心我打你屁股。”他故意斂眉。
“我纔不要!”她笑着躲開他,“我要跟小兔子在一起——”
“兔子能帶給你什麼?”
嬌俏的身影一邊躲閃,一邊格格地笑,“……快樂,是快樂啊!”
沒有想到他的眉卻因此真的斂了起來,“我不能嗎?”他低喃,停下腳步,臉容憂慮。
她只是隨口說說。
紀悠的心也隨之沉了下去,爲他的轉變感到不安,“鍾寧——”她主動靠近他,甚至抱住他,“你別胡思亂想,我只是隨口說說。”
鍾寧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用力把心愛的人抱進懷裡。
身旁細小的野菊散發出一種清新而甜蜜的香氣,風從河面上吹過去,潑下漣漪的網,一網一網反覆着,卻什麼也沒有打上來。
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裡。
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暮雲合璧,落日熔金,草地上已升騰起絲絲縷縷的白霧。
鍾寧一直專心地開車,路上再沒跟紀悠講一句話。
回到屋子裡的時候,天已全黑了。
“我已經幫你放了熱水,你去洗澡吧。”紀悠猶豫地對他說。
鍾寧猛地擡起頭看向她,然後向她招招手,“小悠,你過來——”
紀悠嘆了一口氣,順從地走到他身邊。鍾寧一把抱住她,讓嬌軀坐在他腿上,然後看着她的眼睛說:“你真的連一點機會都不願再給我嗎?”他的聲音有些暗啞,而紀悠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人非草木,他這段日子以來所有的用心良苦,她又怎會一絲都體味不到?
“……我,我已經不再恨你了,只是——”
鍾寧急急地打斷她,“沒有隻是,我只要你留在我的懷裡,好嗎?”
紀悠堅持地搖頭,“不,你不瞭解一個人的心,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一種心意說了算的,它們有太多複雜的棱面交互在一起,我不得不屈服於它現實的存在——我雖然對你已不願再有恨意,但曾經發生過的就永遠不會磨滅。這就像一種魚刺哽喉的情形,你可以裝着不去在意它,但它扎着咽喉,酸痠痛痛的感覺還是會不斷提醒你——”
“小悠——”面對着她如此殘忍的剖白,鍾寧的聲音裡充滿了傷痛。
而她只能硬着心腸說:“對不起,我不是事過就忘的人,很多事情,它們的烙印會在我的心裡打一輩子。”
鍾寧猛地抓緊紀悠的手,俊美的臉上是一種絕望過後的冰冷,“我明白了,你用我曾經犯下的過錯宣判了我的死刑,是不是?”
紀悠轉過頭不去看他,也不想回答他。
鍾寧終於放開她站了起來,他把她留在沙發上,自己一聲不吭去洗澡。紀悠聽着裡面傳出的“嘩嘩”的水聲,引動眼眶中的溫熱,幾乎要流了下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人爲什麼總要在受到挫折後,纔會明白當初的作爲是多麼愚蠢?
站在門外吸了一大口氣,紀悠才提起行李箱轉身下樓。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苦笑,不敢承認自己居然在臨別一眼時,會對那個尚在熟睡中的面容產生一絲留戀。
她應該慶幸自己終於跟他再沒有關係,不是嗎?
她選擇去了北方的一個城市,漫無目的中一個隨意的落腳點。她很快在一家關於網絡營運的小公司找了份新工作,一個月的試用期過後,她的生活重新開始步入正軌。
午飯時間。
周遭的同事都三三兩兩地出去尋裹腹之物了,紀悠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整理報表。
忽然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是那種男士皮鞋的沉悶的聲音,她沒怎麼理會,也沒空理會,依舊顧自“嘩嘩”地翻閱着資料。
“咦,小紀,你怎麼還沒走?”門口有人跟她說話,紀悠轉過頭,原來是部門經理沈柯。
“沈經理。”
她初來此地,還沒有接觸完全每個人的八卦,只粗粗聽說這位剛入而立之年的部門經理離異了,目前一個人獨居。
沈柯踱了過來,皺着眉擡起手腕,“都過去半個小時了。”他走到紀悠桌邊,輕輕敲擊她辦公桌的一角,“再不去填飽肚子就沒時間了,你還不熟悉公司的規章制度嗎?午休時間才一個小時零十五分鐘。”
“是啊,少得可憐。”紀悠隨口附和了一句,一邊說話一邊在馬不停蹄地往計算機裡輸入相關數據。
“走吧,這一餐我請你——”沈柯一邊說一邊自作主張地要合攏她正在查看的資料卷,“轉角有家新開的日式自助料理店,聽說物美價廉,這一帶辦公樓裡的人不去嘗一下是一大損失哦。”
紀悠趕緊阻止他,重新翻開數據,“不了不了,沈經理你自己去吧,我還不餓。”
“已經工作了一整個上午,怎麼會不餓呢?”沈柯堅持。
紀悠想想也對,這個理由說不過去,只好再托出一個:“哦,其實我趕着完成手頭上的這些事——午飯麼?我早上已經帶來了。”說着打開一直放在旁邊的一隻盒子,裡面整齊地排放着六七個鮮奶蛋塔。
“你就吃這個?”沈柯有些皺眉。
“是啊,”爲了怕他不信,紀悠特意騰出手來撈出一隻就咬上一口,邊吞嚥邊嘀咕道:“待會兒有空再泡一杯咖啡。”
沈柯雙手抱胸倚在桌邊,看着她苦笑道:“如果人人都有你這樣的勤勉,公司的業績何愁上不去?”
紀悠一笑了之,不再理他。
半個蛋塔剛落下肚,突然間卻感到一陣反胃,紀悠捂着嘴巴乾嘔了幾下,趕緊向沈柯作了個“抱歉”的手勢,起身匆匆跑向洗手間。
好不容易,那陣噁心暈眩的感覺消退,她凝了凝神,勉強支撐着站在寬大的鏡子前,卻發現自己的臉上滿布了狐疑。
只是這幾天壓力太大,導致身體不適應,還是——
她有些緊張,心頭泛起一陣隱隱的恐懼,又忽然怪自己草木皆兵,那七天裡她都有做保險措施,何況就算有錯漏,現在纔過去一個月零幾天,怎麼可能這麼快有反應?
自己太神經質了,她搖頭訕笑,慢吞吞地從洗手間裡走出來。
回去時沈柯還在,從紀悠一進門目光就鎖定在她身上。
見她的臉色變得不好,甚至跨前幾步扶住紀悠,等她落座才柔聲說道:“我早說這種冷冰冰的東西不該拿來當正餐,女孩子的胃都比較嬌貴——你看,現在吃出毛病來了?”
紀悠只好苦笑着沉默。
“這樣吧,”這次沈柯完全拿走了她的資料卷,隨手放在另一張辦公桌上,“看來現在日式料理你也吃不下了,我還是先送你去一趟醫院。”
紀悠搖頭,雖然還是隱隱有些不舒服,“沒關係的,我喝杯熱茶就好了,大概昨晚睡得太遲。”
“你沒事睡那麼晚幹什麼?”沈柯責怪地看了她一眼。
紀悠默然。
曾經發生的種種還歷歷在目,以至這一段時間以來,她幾乎沒有一夜睡得安穩過。
幸好沈柯也並沒有意思要追問,只是轉身去茶水間泡了一杯奶茶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嘆了一口氣,“你既然堅持,我也沒必要強架你去看醫生,那麼你乖乖把這杯奶茶喝了,這總可以辦到吧?”他一臉誠摯地望着紀悠,似乎不得到肯定答案不罷休。
紀悠的心思卻在一瞬間滑開,她想到了鍾寧。
沈柯應該是老牌式的好男人,他的執意不過在凝視,以期用某種真誠來打動對方。而鍾寧——
她想到他,心裡不禁無可奈何地笑,他更喜歡的是強求,一些小小的惡作劇,或者孩子氣的央求神情,逼得對方不得不屈服,而如果她再堅持的話,他很可能就會按自己的意志霸道地行事。
她的心已經全然放開了嗎?紀悠忽然驚覺。
否則爲何在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流淌的居然只是一味溫柔的笑意?
一傢俬人診所內。
紀悠的面前正坐着一位年輕的醫生,很巧,他也姓鍾。
“紀小姐,你的化驗報告已經出來了,”鍾醫生戴着眼鏡,鏡片下的目光是一種讓人感覺寧靜的柔和,“雖然我不知道這對你是一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但還是必須確切地告訴你,你懷孕了。”
嬌靨一下子泛白,紀悠的手腳有種迅速竄涼的感覺。她想自己的樣子肯定不太好,因爲鍾醫生在急切地叫她:“紀小姐,紀小姐,你怎麼了?有任何不舒服麼?”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苦笑着解釋道:“對不起,這消息對我太過突然了……”
鍾醫生舒了一口氣,善解人意地微笑,“我明白,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得到跟你一樣的消息,反應也和你一樣。”
“鍾醫生,如果我要打掉他,你能否幫我安排?”
鍾醫生怔了一下,推了推鼻樑上的鏡片,“如果你堅持的話,我當然可以爲你做手術。這個孩子在你腹中形成也不過三個月差兩天,現在做人工流產,從理論上說完全沒有額外的危險。”
三個月差兩天?
紀悠的注意力完全被他話語中的數字抓住了。
怎麼會快有三個月了?!
記不清是怎樣坐車回到了暫時租住的小套房,關上門,她的心才揪痛得坐倒在地上。
爲什麼上天在她歷經磨難後,還要跟她開這樣惡劣的一個玩笑?
這孩子如果快三個月了,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他降臨於她最屈辱不堪的那一晚!
爲什麼在她極力想去遺忘的時候,卻送給她一個活生生的鐵證?!
難道她曾經受到的屈辱還不夠嗎?
紀悠捂着小腹,無力地靠在門板上,任由淚水不間斷地滑過臉頰。可惜,哪怕淚水流乾,也沖刷不掉曾經的不堪,這個最刺痛她的結局。
倘若這孩子是那七天裡有的,她尚有一絲溫情可以生下他,可是如今——
叫她怎麼提得起勇氣將來去面對他?
請了三天病假後,紀悠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裡。
面對着同事或客套或真誠的詢問,她無暇顧及,只好統統一笑了之。
剛處理完一份文件,就有電話打過來:“紀小姐,你好,你還記得和鍾醫生約定的手術嗎?”對方第一句就點出主題,紀悠的心一緊,勉強認出是診所裡的一位護士小姐。
“手術有變動嗎?”她的聲音有些虛浮。
“哦,是有些抱歉,手術必須要延期。”
“爲什麼?”紀悠皺起了眉,忽然感到胃有些痛。
“鍾醫生昨晚家裡忽然來了急電,他今早到診所交待完就回家去了——呃,我是指他父母親居住的那個家,而且他說三天之內恐怕趕不回來了,所以讓我和紀小姐約定三天後再施行手術。你看,行嗎?”
紀悠在電話另一端陷入了沉默。
“紀小姐,其實鍾醫生還特別交待我,要我勸紀小姐再鄭重考慮一下,以免將來後悔。很多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是嗎?”紀悠的笑容有些苦澀。
“紀小姐,我把鍾醫生的話都轉達完了,你還是再好好考慮一下吧,等真正考慮清楚,我再幫你重新安排。”
紀悠的心緒已有些恍惚,勉強支撐着答道:“好的,謝謝你。”
“不用客氣。”對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她聽着聽筒裡傳來的“嘟……嘟……”聲,心裡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恍恍惚惚間撐過了一個上午,等辦公室裡的人如鳥獸散了以後,她才獨自一人趴在桌上,忍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頭昏沉得厲害,似乎只想靜靜地睡一覺,或者陷入夢境裡永不醒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很快,沈柯的聲音在前面響起:“小紀,看上去你的身體真的不好啊。”
紀悠擡頭,見他又倚在她辦公桌的邊角上,就如那一天中午一樣,整間辦公室裡只有她和他。
紀悠攏了攏心緒,搖搖頭,“沈經理,我沒事。”
“沒事爲什麼臉色這麼蒼白?”沈柯眼眸裡的關切在加深。
紀悠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嗎?”
沈柯拉下她的手,“這不是求證的好路徑。也許我應該去找一面鏡子來,讓你仔仔細細地看清自己,你現在在我的眼裡是多麼的弱不禁風……”
紀悠被他的話語嚇了一跳,而沈柯拉着她的手還沒有放開,眼前的氛圍一下子變得有些曖昧。
紀悠輕輕掙脫開來,只好勉強笑着說了句玩笑話:“呵,大概是光照不足吧。”
果然,沈柯笑了起來,“光照不足?”他玩味着她的話,“你當自己是株植物嗎?”
“當植物有什麼不好?”紀悠隨口說着,“起碼它可以紮根在土地裡,擁有自己頭頂的一方天空,在我看來——所有植物的生活都是幽雅而清靜的。”
沈柯的聲音變得有一絲低沉,“你如果真當自己是植物,那麼你知道,你在我眼裡像什麼嗎?”
“像什麼?”紀悠問得心虛,因爲看見他眼眸深處某種熾熱閃爍的東西。
果然,沈柯的答案讓她有些傷腦筋。他看着她,慢悠悠地說:“像一株虞美人。”
“虞美人?”紀悠有些裝傻。
但沈柯並給她當駝鳥的機會,直接就把真正蘊含其中的答案公佈了出來:“美麗,但是纖弱。”粉頰有些發燙,紀悠不知該如何迴應,而沈柯緊接着的一句話更是讓氛圍變得令她想逃。
他把目光緊緊地鎖定紀悠,然後像催眠般地說:“惹人憐愛。”
夠了,她不想再見識另一個鐘寧!
紀悠幾乎是慌亂地站起來,“沈經理,謝謝你的好意,我看我還是先回家填飽肚子爲好。”扔下一句話,立時逃難般地從辦公室裡跑了出來,直到電梯門關閉,她的心還“怦怦”在跳。
沈柯的言語還在耳邊不斷地迴旋繚繞,但讓她覺得心酸的是,出現在她腦海中的卻全是鍾寧的身影,或笑,或危險地凝視,他在追求她的初期,也喜歡逗她玩這樣的文字遊戲。
直覺告訴紀悠,這樣的男人都很危險,而在鍾寧那裡,她已經得到了教訓。
已經足夠了,她的生命承載不下另一個痛苦的教訓!
爲了獎勵這一段日子以來大家的辛苦工作,順帶也爲了歡迎這個新同事,由老闆做東,邀請公司裡的所有員工參加週末的燒烤派對。
派對在湖畔舉行。
北方初冬的湖畔景色有些乏善可陳,滿地厚厚的落葉,枯敗的空枝杈,一陣風吹過,幾片黃葉落了下來,在空中盤旋着,最終落在湖面上,靜靜地浮在那裡。
紀悠看得有些心酸,擡頭望望空曠得蒼涼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也受到了死神的誘惑,有一種想就此消弭於空氣中的奢望。
“喂,小悠,你一個人呆呆地在這裡幹什麼吶?”身邊忽然擠過來一個女孩子。她叫小林,是紀悠的新同事,大大的眼睛,小麥色的肌膚,好動的個性,有着北方人的爽朗和率直。
她和紀悠擁有着判若雲泥的兩種個性。
紀悠轉頭看了小林一眼,“小林,你說這湖水下有魚嗎?”她望着藍天在湖水中的倒影有些入神。
“誰知道!”小林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嘻嘻,丟塊石頭試試。”說罷,她孩子氣地俯身揀起一塊小石頭,一揚手就朝湖水裡扔了進去,“撲通”一聲,激起漣漪圈圈。
而紀悠的心在一剎那,忽然也泛起了層層漣漪。
又是一陣冷風撲面,她攏攏身上的衣服,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小林不知從哪個男生那裡搶來一件外套,徑直披在她身上,然後刮刮紀悠的臉,笑嘻嘻地解釋道:“這裡的冬天比較冷,你是江南水鄉長成的女孩兒,更應該注意保暖纔對。”
她的話比身上的外套更讓紀悠覺得溫暖。
她剛想應聲,身邊卻忽然響起另一個感慨的聲音:“是啊,柔嫩的肌膚很容易被凍傷。”縮在外套裡的嬌弱軀體一下子變得有些緊繃,因爲出現的人是沈柯。
他們之間的是是非非小林毫不知情,隨口叫道:“大經理,你不在燒烤區跟那羣傢伙合力,跑來這裡幹什麼?也學我們女生,對着湖水看風景啊?”
“小鬼頭!”沈柯說了她一句,然後把一串泛着香味的東西遞給她,“給你的。閉上你這張能說會道的小嘴吧!”
“哇!烤得香噴噴的雞翅耶!”小林立時被收買,“格格”笑道,“難得喲,生平第一次能吃到大經理親手烤制的東西!”誰知她剛咬了一口,就抱怨道:“咦,怎麼是半生不熟的?”
沈柯一拍腦袋,“啊呀,大概是我燒烤技術不到家!”對着小林充滿歉意地笑笑,“看來要想把它吃下肚,還得再回去火上烤幾分鐘。”
“真是的!”小林開心不到半分鐘,站起身來,滿心不甘願地跑了回去。
氛圍,因她的退出變得有些尷尬。
紀悠採取了眼觀鼻、鼻觀心的靜默態度,寄望於沈柯自己覺得無趣,能自動走開。
孰料沈柯忽然開口道:“我故意的。”
什麼?紀悠忍不住疑惑地轉頭看他。
沈柯看着她,笑得雲淡風輕,“我故意把雞翅烤得半生不熟,要那小丫頭把你讓給我。”
他的話讓紀悠的臉有些發燙,急急得轉過頭去,但他還在繼續:“我知道你的腸胃不好,最好不要吃這些被煙燻油炸的食物。”
他長時間的凝視讓紀悠實在有些難受,她嘆了一口氣,望着湖面幽幽地說道:“其實你用不着花費這麼多心思在我身上。”
“你現在沒有男朋友。”沈柯說。
紀悠苦笑,“但並不代表我曾經的感情生活就是一片空白。”
“……你還愛着一個人?”沈柯的語氣變得有些遲疑。
紀悠的心泛酸——
還愛着一個人?她還愛着誰?蔡陽嗎?抑或鍾寧——或者對他,她該更確切地問:她愛過他嗎?答案是迷茫而微弱的,連她的心也不能回答,因爲深究會讓她痛苦。
也許是她的沉默讓沈柯讀到了他以爲的肯定答案,他把目光鎖定紀悠,刻意讓聲音低沉得溫柔,“沒有關係,我並不在乎——你是一個好女孩,值得任何人爲你等待。”
他的這句話卻幾乎讓紀悠落淚。因爲在她還沒有受到一切傷害前,鍾寧也曾這樣對她說過,同樣的目光,同樣的神情,同樣的語調,和幾乎同樣的話語。
燒烤區忽然響起的一個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湖畔靜謐的時空,也暫時中斷了她和沈柯之間的對話——
“喂,劉飛,你幹嗎偷吃我的香腸,那是我辛辛苦苦烤的好不好?”尖叫的是一個胖嘟嘟的女孩子,在公司裡負責檔案整理的小周。
“啊,那根香腸是你的呀!我還以爲是哪位仁兄免費爲大家服務呢。”叫劉飛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拍拍後腦勺,忽然又一本正經地舉起手,大聲說:“哎,不過我以你臉上的雀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所爲!再說——你的身體本來就已經超負荷了,我這是在無意中幫你減輕負擔啊!”
他的話引起附近幾個男生的鬨笑,有的甚至還頗不厚道得吹起了口哨。
“你——”小周肯定是氣極了。
“劉飛的嘴巴真賤!”小林走了回來,在紀悠身旁一屁股坐下,小聲地罵了一句。
“無妨,歲月會讓他們成長的。”沈柯忽然幽幽感慨了一句,語調深沉,“男人只有經過女人的洗禮,纔會變得成熟起來,懂得珍惜身邊的許多東西。”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似乎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向紀悠這邊。
小林“撲哧”一笑,“沈經理,你這是借題發揮吧?借眼前的一羣慘綠少年來映襯出自己的成熟魅力!嘻嘻,你可真夠狡猾的,經過女人洗禮的男人果然是不同呀!哎,可是沈經理——你也不過纔剛到三十嘛,怎麼說話的語氣跟到了不惑之年一樣?”
沈柯笑了,“小丫頭,你還不懂,有很多男人的心理成熟度跟年齡是不成正比的。”
“哦哦。”小林輕咬着下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猛然間卻一下子站起來,順帶也一把拉起紀悠,手指着前方,“小悠,這老頭兒我認得!他的魷魚串燒最好吃了,今天我一定要讓你嚐嚐!”話沒說完,已硬拉着紀悠向前跑去。
“喂——”沈柯擔心的聲音被扔在了後面。
好不容易支撐着跑了一段路,紀悠累得實在吃不消,只得停了下來,手扶在路邊的一棵樹上氣喘吁吁。
“哎呀,你可真沒用!”小林泄氣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吧,你在這裡等我,我追上去!”說完,她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前面不遠的轉角處。
紀悠深吸幾口氣,終於平復了呼吸,然後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裡生起幾許感慨。
忽然間卻有一雙屬於男性的、有力的手臂從背後將她整個人環抱住,帶着一種執着到底的眷戀,令她根本掙脫不了。當一個接一個的灼熱的吻繾綣在她的髮際、耳畔時,她終於感受到那熟悉的氣息,然後整個人猶如被閃電劈中,僵硬得根本無法動彈。
當她終於回覆知覺,急急地迴轉身,眼簾中便落入那個俊美而熟悉的身影。
“鍾寧!”她脫口而出,擡頭望着他,心裡五味雜陳。
而鍾寧無言地將她擁入懷中,用一個冗長而纏綿的吻代替了所有的言語。
紀悠沒有反抗,甚至連輕輕的推卻也沒有,任由他抱着她,用他溫熱的氣息包裹住她。直到鍾寧放開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完全迎合的。
呵,紀悠在心裡苦笑,也許是自己太虛弱了。
在這異鄉的冬日早晨,她竟是那麼渴望他的懷抱!
“爲什麼要把孩子打掉?”鍾寧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一絲寒冷,用力把她壓到旁邊的那棵樹上。
紀悠的身體被他弄得有些痛,而心中隱忍已久的痛楚又氾濫起來,閉上眼,不願再看他,“你沒有權利過問我的事。”
“他是我的孩子!”鍾寧的聲音壓抑着一絲憤怒,“再過一天,你就要接受手術把他流掉,對不對?”
“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紀悠也開始生起氣來,“呵,我沒想到你們鍾家的財勢居然可以大到蒐羅一切的地步!”
“小悠,他是我們的孩子——”鍾寧痛苦地看向她。
但紀悠的心比他更痛苦,她扭轉頭,咬着牙冷冰冰地開口:“可惜他降臨錯時候了,我不會生下當初自己恥辱的回憶。”
她的話讓鍾寧怔了一下,他的手縮了回去,整個人退後一小步,面色沉痛地低下頭,“……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不該怪罪到孩子身上。”
紀悠止不住冷笑,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聲音,“不該怪罪?你喜歡那樣的一幕嗎?如果我一時心軟生下他,以後他日日夜夜都會提醒我們,他是爸爸迷姦媽媽得來的——”
“小悠,夠了!”鍾寧衝上來,以吻封住了她的嘴,紀悠想掙扎,但身體卻被他牢牢地禁錮住。
他第一次這樣霸道,全然不顧她的意願,也不給她一絲逃脫的機會。
紀悠被迫仰着頭,承受着他脣舌的糾纏,腦中昏沉一片,幾乎快癱軟在他的懷裡,直到一個聲音在他們身邊響起,鍾寧才微喘着放開了她。
小林正拿着兩串還在冒熱氣的魷魚燒站在路邊,傻呆呆地看着他們。
“小悠,原來你有個這麼帥的男朋友呀……嘿嘿,”她忽然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乾笑,“你們別管我,繼續、繼續吧。”說完,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紀悠無力地把臉埋入鍾寧懷中,而眼淚再也忍不住,哭泣着攀住他的手臂,低低地道:“你爲什麼總要讓我這麼難受?”
他們不該再見面的,她心頭的鬱結如果一直無法解開的話,他們在一起只會以痛苦來告終。
“小悠——”鍾寧嘆了一口氣,無聲地擁緊她。
紀悠卻推開了他,逃難般地跑回了湖畔。
那一羣同事依舊一個個在那邊嘻嘻哈哈地烤着東西,說着笑話,不時有幾個過來招呼她一起加入。
沈柯和小林最早發現了她,他們兩個一左一右護坐在她身邊,沈柯一見她跑回來就急切地問:“出了什麼事?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邊說邊脫下外套披在紀悠身上。
沈柯忽然伸指在她臉上一抹,語氣變得更爲焦急:“你哭了?”
螓首輕搖,紀悠不知該說什麼。對於沈柯的關懷,她此時只感到越來越多的愧意,因爲今生今世,她知道自己再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迴應他。
“小悠,你們是不是吵架啦?”小林的魷魚燒還拿在手裡,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紀悠。她的臉還有些紅,忽然很不好意思地扇扇睫毛,“那個……其實……我剛剛看你們感情挺好的……”這個爽朗的大女孩第一次變得忸怩起來。
她的話又讓紀悠忍不住落淚了。
爲什麼她永遠都看不清自己和鍾寧之間到底有沒有感情?
就算有,那樣的一份感情,掩埋着曾經的傷痛,它可以帶給她一生的快樂嗎?
“喂,你別哭嘛——”接收到沈柯埋怨的眼神,小林急得把魷魚燒都扔在了地上,急急地用手把她粉頰上的淚水抹掉,“我可求求你了,就當我說錯話了,行不?”她無意間轉頭往邊上一望,立刻嚇得站了起來,退離開紀悠前面,站得像個犯錯的學生,“完了,你男朋友來了,要是知道是我把你弄哭的,肯定沒我好果子吃。”
紀悠的心隨她的話語一顫,轉頭果然看見鍾寧一步步向她走來。
隨着他的走近,她的胸腔內卻感到越來越難受。
“他就是還佔據你心裡位置的那個人?”沈柯忽然站了起來。
紀悠不願承認,但也知道自己否認不了,或好或壞,就佔據她心中的位置而言,鍾寧的確做到了。從他出現在她的世界開始,她的生命就註定再也回不了無波無瀾的狀態。
“哎呀,小悠,你怎麼啦?”小林忽然大叫起來,手足無措。
天!是孩子在爲自己的命運做出抗爭嗎?
紀悠臉色慘白,雙手顫抖着緊捂住小腹。
“快送她去醫院!”
沈柯的聲音裡也透露出一種心慌意亂,轉身就要抱起紀悠,但小林制止了他:“沈經理,你別忙了,反正現在小悠的男朋友在這裡。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們還是把機會讓給人家吧。”
沈柯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怒容,“你閉嘴!”他呵斥住小林,然後轉頭繼續凝望向紀悠,眼神深摯得令人容易陷落進去,“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他的聲音很低沉,似乎在苦苦壓抑着什麼。
紀悠此時的心神已經有些散亂,不敢再碰觸他的目光,只得無奈地轉了開去,眼看着鍾甯越走越近,腹中加劇的痛楚讓她不由自主地喚出了他的名字:“鍾寧——”
原來在這樣的一刻,她還是渴求他的懷抱。
“小悠,你怎麼啦?”嬌弱無力的低喚讓鍾寧一下子繃緊了神經,衝過來順勢跪倒在紀悠面前,伸出雙臂扶住搖搖欲墜的嬌軀。
“我沒事。”紀悠看着他氣若游絲,勉強搖搖頭,“快點抱我……我好想睡覺……”
“好,我帶你去看醫生,乖乖的,你千萬別睡……”鍾寧一把抱起她。
不知過了多久,紀悠才幽幽醒轉,身體已再無一絲痛楚,卻像陷在柔軟的棉花雲裡,又像有熱水徜徉在四周,帶給她無比的溫暖和舒適感。
“小悠,你醒啦?”睜開雙眸,第一眼就看見是鍾寧的臉,一如既往的俊美,只是下巴處多了些泛青的鬍渣子,漂亮的黑眸中多了些焦慮和細細的血絲。
呵,他一直陪在她身邊嗎?
紀悠看着他的模樣,心裡滑過一絲憐惜,也滑過幾許寬慰。
他是真的很關心她,對嗎?
“感覺還痛嗎?”鍾寧的一隻手移下來,隔着絲被撫在紀悠的小腹上,一臉緊張地問。
紀悠搖搖頭,想伸出手臂,卻發現渾身無力,“……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們在哪裡?”
鍾寧急忙側身抓過扔在牀邊的一塊表,舉起看了看,然後回答道:“現在是晚上八點整,天已經黑了,這裡是酒店,我的貴賓套房內。”
“我已經睡了這麼久?”紀悠皺了皺眉頭,不敢相信自己從上午一直昏睡到了晚上。
“一點也不久,”鍾寧看着她,有一絲埋怨的語氣,“我等待的時間比較長。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的手指輕輕在粉頰上滑動,“你也許不會相信,在你昏迷的每一分鐘,對我而言就像經歷了一世紀的漫長。”
“小悠,如果你再不醒來——”他忽然轉而用雙臂支撐在她兩側,上身危險地壓在紀悠的上方,當然並沒有真正地接觸,只是俯下頭在她乾澀的脣上輕輕啄了一下,“我就要不斷地吻你,讓密密的吻落在你的臉、耳朵、脖頸……直到把我的睡美人吻醒爲止。”
紀悠對上他半是戲謔半是真摯的目光,忽然生出一種衝動,而雙臂也恰巧在這一霎那間有了知覺,於是主動環抱住鍾寧的後背,含笑着對他說:“不是王子纔有故事裡的本能的,睡美人也會有想吻王子的時候。”
而她的話一說完,鍾寧就以實際行動認同了她的見解。
在長時間的脣舌纏綿之後,鍾寧懊惱地逼着自己退離令自己着迷不已的嬌軀,然後下牀走到落地窗邊,拉開窗簾向外望了一眼,喃喃道:“天已經全黑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紀悠望着落地窗外僅可見的一片暗夜,低聲問。
鍾寧的神色頓時黯淡了許多,“小悠,別以爲鍾家的財勢能發揮所有的作用,當你一心要躲開我的時候,我雖然用盡全力派人去找尋你的消息,但也一無所獲。到最後是大哥——”說到這裡,他停頓了,然後用嘆息般地語調繼續道:“你還記得嗎?我曾告訴過你我哥哥不喜歡家族的事業,他遵循自己的意願,做了一名醫生……幾天前我奶奶身體抱恙,他作爲長孫,趕回來照顧她,在無意中跟我說起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要拿掉她的胎兒,我才——”
紀悠在驀然間醒悟,“他在這個城市擁有自己的一家診所,對不對?”
鍾寧點頭。
紀悠苦笑,“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天意。”
原來那位年輕溫和的鐘醫生竟是鍾寧的哥哥,鍾氏財團的皇長子。
她對鍾寧的逃避,兜兜轉轉,無形中竟還是被一根線牽了回去。
“小悠,留下孩子好不好?”鍾寧帶着希望看向她。
紀悠的心一顫,手縮回絲被下握成了拳,“他是我恥辱的印證——”她知道這一刻,自己的心腸又硬了起來。
“你說過你已經原諒我的——”鍾寧不死心。
紀悠不願再承受他熾熱的目光,倔強地扭過頭去,“是,我可以原諒你,但我可以接受的卻是現在的你,溫柔有度的你,至於那一晚發生的所有過錯,我是不可能原諒的!而這孩子就是那所有不堪的印證,如果生下了他,就無異於一個活生生的鬧鐘,每時每刻都在不斷提醒——”
“小悠——”鍾寧俯下身來緊緊抱住她,“他是我們的孩子啊!他是無辜的!”
紀悠仰起頭承受着他的擁抱,而淚也從眼眶中滾落下來,“我已經受夠了,他是你當初的遺禍,我求你不要第二次把我推入痛苦的深淵!”她帶着哭腔抗拒他。
“不,他不是!”鍾寧忽然像被什麼震住,徹底放開嬌軀,站起來,他望着紀悠的目光裡有一種沮喪到極致的絕望,聲音裡卻有一種絕望到深處的平淡,“推源禍始,你該恨的人永遠是我,是當初那個十惡不赦的我,你不肯包容我們的孩子,不過是因爲在你內心深處,對我的恨意根深蒂固、難以磨滅罷了。”
“那麼,”紀悠的心也碎了,“求你放我走吧,還我當初平靜的生活……”
“不可能的。”鍾寧搖頭,忽然露出淡漠的笑意,“小悠,你真傻——”他又俯下身來,輕輕吻着粉頰上的淚痕,“我怎麼會允許自己與你分開?!既然你曾屬於我,就一輩子再也別想逃開。”
紀悠的心思有些被他溫柔的聲音麻醉了,“你明知道我放不開,我們……不會有快樂的。”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鍾寧急急地擡眼看她,“如果你堅持不要孩子,我……我尊重你的選擇。”話音落下的時候,他的眼神也無比得落寞。
面對着他的堅持與退守,紀悠不知該如何迴應。真的只有腹中的這個孩子是她跟他在一起的障礙嗎?難道拿掉了這個孩子,她就可以毫無芥蒂地和他重新開始嗎?
“小悠,我已經不惜放棄這個孩子了,你到底還要我怎樣做?”鍾寧看着她,眼裡泛起晶亮的光澤。
紀悠忍不住用手輕輕在他的眼角碰觸,“你哭了?”指端有微溫、溼潤的感覺。
呵,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啊,生來便戴着所有的光環,爲什麼也會哭?
當一個男人落淚的時候,又對他意味着什麼呢?
鍾寧抓下猶在他眼角逡巡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吻着,喃喃道:“我愛你,我不可以沒有你,小悠……”
紀悠怔住了,指端傳來如觸電般的麻熱感,一路延伸到她的心房。
天!她現在已經分不清是誰折磨誰多一些。
她一直苦苦掙扎於與他的糾葛,卻沒想到他對她的愛意竟是那樣深,而她的一再逃避也讓他備感痛苦了吧?
“小悠,答應我,不要再試圖逃離我的身邊,好不好?”鍾寧緊緊地抱住她,話語是那樣沉痛。
而這一刻,紀悠知道他的愛,今生今世她是再也逃不開了。
“我們到了。”停下車子,鍾寧忽然悶悶地說。
紀悠無言地點頭。
她知道這一刻,他和她的心裡都不好過。
鍾寧先下車,然後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輕柔地把紀悠扶出來。
剛走進玻璃門,就有一位護士小姐從樓梯上迎下來,“紀小姐,你們來啦,鍾醫生正在裡面等你呢。”
“謝謝。”紀悠勉強笑着點頭。
鍾寧的手一直護在她腰間,此時一聲不吭地陪着她走了進去。看見房間內那位年輕的醫生,他的臉色並沒有好轉,似乎是萬分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哥——”
鍾醫生也不以爲意,搖頭苦笑道:“小寧,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毅然放棄家族的事業,到這裡開設診所以來,他幫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做過墮胎手術,但沒想到有一天消除的小生命會是自己的侄子(女)。這十足像是命運的一出惡作劇,當事人卻無可奈何。
他把目光轉向紀悠,“那麼,紀小姐,你準備好了麼?”
紀悠明顯感到環在腰間的力道一緊,她轉頭看了鍾寧一眼,然後才咬着下脣,用力點了點頭。
“好,你跟我進去吧。”鍾醫生溫和地笑着,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他走過去在弟弟肩上拍了一下,“好了,小寧,別太擔心,手術時間很快,而且我保證沒有任何痛楚。”
鍾寧看着他,放開懷中的人,悶聲不響地踱到窗邊。
鍾醫生看着弟弟,面容有一絲憂慮,他善解人意地朝紀悠笑笑,示意她跟鍾寧再談一談。“我在旁邊手術室裡等你。”輕聲囑咐完,他便先走了出去。
室內的氛圍一時變得僵滯。
紀悠怔在原地,轉頭望着靠在窗邊的俊朗身影,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手不知不覺撫上自己的小腹,她低頭凝視了一會兒,直到聽到腳步聲、重新擡首,眼眶卻已變得溼潤。
“小悠——”隨着一聲低沉的嘆息,鍾寧緊緊地擁住她。
“你……”她深吸一口氣,才幽幽地道:“別擔心。手術很快就——”
“小悠,再給我一個機會,給孩子一個機會,好不好?”鍾寧打斷她,急切而憂傷的眼神讓她的心,在一剎那間酸澀到了極點,“我去跟大哥說,我們取消手術——”
“鍾寧。”紀悠也打斷他的話。她的眼神迷濛,纖弱的身體微微顫抖,好似要倒下去。
氣氛,在陡然間降至冰點。
“你……答應過我的。”雖然心痛,她還是咬牙說了出來。
這是上天給她恥辱的印證啊,他答應過陪她一起忘卻的——
她的話讓鍾寧徹底怔住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懷中的女孩,用一種絕望到谷底、痛苦不堪的眼神,然後慢慢地放開手,慢慢地退後,彷彿面前的人已成了令他畏懼的存在。
頹然跌坐進身旁的一把轉椅裡,他閉上了眼睛。
“……我在這裡等你。”話音中的痛楚,深沉得令人發抖。
紀悠看着他,輕扯脣角悽然一笑,在淚水傾眶而出前急急逃了出去。無力地靠在外廊牆壁上許久,直到心情平復,她才茫然若失地推門走進手術室。
“你們……做好心理準備了?”鍾醫生看到她進來,停下了手邊正在進行的準備工作。
詫異地擡首,靜默了片刻,紀悠才點點頭。
鍾醫生的笑容頗有些感慨和無奈,“那小寧他——”
紀悠卻打斷他,“是我的決定,與他無關。”
聞言,鍾醫生一怔,然後苦笑,“好,我知道了。”他示意旁邊的一位護士小姐打亮手術檯的燈光,“紀小姐,手術要開始了。”
在那位護士小姐的幫助下,紀悠躺在了手術臺上,強光的刺激讓她閉上了眼睛。
不過幾分鐘而已,一切的塵埃,都將落定。
很快的,麻醉劑開始生效,紀悠只覺得頭越來越沉,意識變得模糊不堪……但一切似乎在冥冥中早有定數,上天決定再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
她忘不掉最後一刻、鍾寧那痛苦而絕望的神情。
不要……
心,開始掙扎。
爲什麼當他臉上那抹痛楚化開,她的心也會變得那樣痛?
“別擔心。”是護士小姐走過來扶住她的手臂,“這種手術十分容易,只要三到五分鐘——”
不,她想放棄了!
她反抓住護士小姐的手,用殘存的氣力搖動着。
拜託,求她讀懂她的意思吧!
“鍾醫生,鍾醫生!”果然,護士小姐驚訝地叫了起來,“紀小姐好像對麻藥有不良反應。”
“什麼?!”鍾醫生聞言大爲詫異,他邊戴白手套邊走過來,不可置信地搖頭,“不可能,按藥效,她現在應該正在逐步失去意識當中——對了!”他猛然醒悟,代替助手握住紀悠的手,立即沉聲道:“紀小姐,你是不是想放棄手術?”
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紀悠點頭。
“太好了!”她聽見鍾醫生如釋重負的聲音。
七分鐘後,手術室的門打開,鍾醫生扶着紀悠走出來。
“小悠——”鍾寧一看見他們就緊張地衝上前。
“好了,小寧,”鍾醫生把紀悠交到弟弟手中,感慨地拍拍他的肩,“我把紀小姐‘完好’地交還給你。手術‘很順利’,不過麻藥有一定的副作用,你回去後要多加註意,好好照顧她。”
“我知道了。”鍾寧的目光一直鎖定在紀悠身上,語帶傷感。
“咦,小鐘先生,你還難受什麼?”整理完手術室的護士小姐笑眯眯地走過來,“手術不是都已經——”
“咳,小吳,你去忙你的吧,”鍾醫生打斷她,“這裡我會交待。”
“好的,鍾醫生。”姓吳的護士小姐乖巧地一點頭,腳步輕快地繞過了走廊。
“小悠,我們走吧?”
紀悠倚在鍾寧懷裡,他憂慮而溫柔的口吻讓她的心有一種漲痛的感覺,幾乎要忍不住直接開口告訴他真相。
趨車至酒店,一路無語。
直到進了套房,他扶着她在窗邊坐下,纔在旁邊低低地開口道:“肚子餓嗎?你剛做完手術,我讓他們弄些清淡的東西上來,嗯?”
紀悠搖頭,“鍾寧——”她主動握住他的手,把臉貼在上面。
她的舉動讓他詫異,“小悠,你怎麼了?”
“我……我沒有拿掉孩子。”她說得很輕,些微泛白的嬌靨上卻依然露出淡淡的笑意,在午後的陽光裡,顯得格外美麗而溫暖。像是暴風雪過後,天空初霽時的感覺。
“你、你……說什麼?”鍾寧的聲音是顫抖的,緊張地擡頭看着她。
兩串晶瑩的淚珠滑過紀悠弧度優美的臉頰,但脣角仍是揚起的,“在麻醉生效的最後幾秒,我後悔了……”她看着他,眸中是一種釋然和愛憐的笑意,“我告訴鍾醫生,取消了手術。”
“真的?”鍾寧呆呆地問。
“嗯。”紀悠點頭,俯首看自己的小腹,臉上的笑意更加溫暖。
謝天謝地,寶寶還在,她終究沒有捨得剝奪掉他降世的權利。
彷彿從懸崖邊將之搶救回來一般,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刻艱辛,她望向窗外的雲天,心中五味陳雜。
“這個該死的混蛋!”鍾寧卻突然爆出一記低聲的咒罵。
紀悠卻笑了,“你在怪鍾醫生?”
“當然!”鍾寧懊惱地一撇嘴,“他本來應該在第一時間就告訴我!”
“是我不讓他說的。”
鍾寧聞言挑眉,一直憂心忡忡的俊顏上終於也露出笑意,“小悠,你在報復我,對不對?”他伸指輕撫她的臉,“好吧,心痛的感覺我們平分。”說完,起身在嬌脣上輕輕一啄。
“答應我,對於這個決定,你永遠不會後悔。”他看着她,目光回覆幽深。
“……我不知道,”她卻如是說,“但我會努力。”
從來不願意許下無謂的承諾啊,他該明白,一段感情需要雙方共同努力經營。歷經層層陰霾,事到如今,她願意忘掉以前的一切,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這已足夠。
鍾寧半跪下來,握住她的手,一字一緩地道:“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後悔的。”
尾 聲
一年以後。
午後的陽光正絢爛,滿庭的香花甜蕊撩人春思,燕雀在廊外呢喃,牀上卻有一位美人兒在兀自沉睡。
“寶貝,我要去上班了,你還在睡?”鍾寧穿好襯衫走過來,單膝支在牀上,俯身在嬌妻額上落下輕輕一吻。
“不去行不行?”迷濛的星眸微睜,紀悠主動抱住丈夫,“我想要你留在家裡陪我——”
鍾寧笑了,“有然然陪着你。乖,下午的會議很重要,我會盡早趕回來。”
“那幾時回來?”紀悠抱着他不放,睡意朦朧,但不忘親吻他的臉頰、脣角,帶着十足的挑逗。
她好想留他在家裡喔,陪着自己和寶寶。
“小悠——”鍾寧有些承受不住,終於摟着嬌軀一翻轉,讓她趴在自己身上,“別玩火,嗯?你再挑戰我的意志力,我就打你屁股!”他看着眼前嬌美至極的容顏,雙眸裡滿是溫柔的笑意。
“我沒有,”漂亮媽咪調皮地輕扯嘴角,乾脆動手去解白襯衫上的第一顆鈕釦,“你老是冤枉我。”
“好了好了,”鍾寧止住她,實在吃不消她此刻的甜膩、粘人,“別害我開會遲到,嗯?我回來買禮物給你們。”
“不要!”她乾脆地拒絕。
他笑,“爲什麼?”
“因爲會浪費時間啊……”紀悠嘆息了一聲,把臉貼在丈夫胸前,聆聽他的心跳,感受着這份屬於春日午後的安寧和溫暖,“開完會就回來吧?”她擡起頭看他。
“好,我答應你。”鍾寧抱着懷中嬌軀坐起來,在粉頰落下輕輕一吻。
“不許騙人,”她回親他的嘴角,“否則我和然然會生氣的。”
“我保證。”
……
不知睡了多久,紀悠再度醒來時,窗外的光線已變淡,日薄黃昏,天色向晚。
“蹬蹬蹬……”外面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紀悠下牀,感覺睡了一個半天的肢體越發痠軟,推開門就看到傭人張媽媽提了一大籃子新收的乾衣服上樓,嘴裡嚷着:“少奶,你醒啦?我正好把你們的衣服送進來。”
張媽媽老家在湖南,說話家鄉味很重,還習慣把“少奶奶”的後一個字省略,直接叫成“少奶”,這一點卻反而老讓鍾寧笑她有廣東腔。
紀悠到現在還不大習慣所有的事都有人代勞,想接過張媽媽手中的一籃子衣物,“剩下的事我自己來吧,我會把這些衣褲分門別類存放好的。”
“不行,這是我要做的事嘛。”張媽媽卻堅持。
“可是這些事從小到大我都會做,”紀悠笑,“而且很輕鬆的——”
“很輕鬆也不行。”張媽媽懶得跟她再硏嗦,直接提着乾衣籃走進房裡,“少奶,你覺得空,自己找點別的事做嘛,不要老來跟我搶啊。”
我也不想跟你搶嘛,紀悠在心裡苦笑,只好作罷。
她可不想自己的好心換來她的危機感。
張媽媽在裡面一邊折衣服一邊碎碎念:“說起來,少奶,你們母女倆還真像——”
“是啊,爸爸媽媽和大哥都說然然有好多地方長得像我。”談起才幾個月大的小寶貝,漂亮媽咪就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線。
“不是長相啦。”張媽媽的語調不變。
紀悠疑惑地睜大眼,“那像什麼?”
“你們哦,都很能睡——然然每天吃飽了奶就是睡,你也差不多啦。”
真的嗎?
可憐的媽咪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她那是產後調整不好,再加上現在每天都無所事事才——
忽然傳來隱隱的門鈴聲,張媽媽放下手上正在忙的活,“可能是少爺回來了,我去開門。”
“你忙這裡吧,我去開好了。”
“少奶,你又要跟我搶了不是?”張媽媽一臉警戒地看向年輕的當家主母。
害得紀悠哭笑不得,“好嘛,那你去開。”
這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真是不夠通情達理,人家只是想早點見到親愛的老公而已。
“少奶,這些衣服也是我的,你別動。”張媽媽像防賊一樣地盯了她三秒鐘,才“蹬蹬蹬”地下樓去了。
一陣風從窗戶吹進來,紀悠百無聊賴地又倒回牀上。
等了片刻,沒聽到樓下有動靜,她按捺不住好奇爬下牀,正巧肚子也有點餓了,遂決定下樓去找些點心。步下樓梯,屋子裡居然沒有人,她跑到窗口,見張媽媽正在院門口和一個郵遞員說話。等了一會兒,她纔拿着一封信折返來。
“少奶,你的信。”張媽媽一推開門就嚷。
“哦。”紀悠隨口應了一聲。不曉得現在還會有誰給她寫信,住在同一個城市,小蘇他們不是打電話就是發郵件,寫信這種溝通方式已經變得很古老呢。
湖藍色的信封,一接過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看到信封上的字,卻讓她的心跳在一瞬間漏了半拍。
這是沈菲的筆跡!
舉目四望,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後她纔敢打開信封。信紙也是湖藍色的,摺疊得很細緻,上面娟秀的字體一如既往,她曾記得沈菲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
小悠,對不起。
事到如今,我也知道你絕不會輕易原諒我。當初是我背叛了我們的友情,狠狠地傷害到了你。
實話說吧,是因爲你和蔡陽的幸福讓我妒嫉,鍾寧對你的追求更讓我妒嫉,爲什麼你總是能輕易贏得他們的心?我長得不比你難看,各方面條件也不比你差,爲什麼我苦苦想要的,你總是能提前得到?呵,現在說這些已是毫無意義了,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那時我真實的心態。
是妒嫉扭曲了我的心,讓它犯下大錯。
也許老天是開眼的,我費盡心機,也沒有能把蔡陽贏過來,他的心始終在你那裡。他不接受我,即使我在他最失落的時候一直陪在他身邊,他最愛的那一個——卻始終是你。
其實半年多以前,他已經去了另一個城市。現在,我也要離開這裡了。相信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飛往洛杉磯的航班上了。什麼時間再回來,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許三五年,也許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因爲這裡發生的種種都讓我愧疚難當。
小悠,五六年的友情被我揮霍殆盡,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知道你最終接受了鍾寧的追求,我的良心得以稍稍寬解。現在說祝福的話,我想你一定會說我虛僞,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你生活得快樂,我也替你高興,衷心的。小悠,希望你相信我這一次。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人和事,人的心是會變的。我不奢望你會原諒我,但只求你相信這一次,現在我是真心祝福你和鍾寧,還有你們的孩子……
“一個犯了大錯的人——沈菲”。
合上信紙,紀悠呆坐了許久,說不清心中的感受,五味陳雜,卻沒有淚水流下來。
詩中說,幸福的人是不會流淚的。
直到聽到寶寶的哭聲,張媽媽從樓上探頭出來,“少奶,然然肯定是肚子餓了!”紀悠才驚醒過來。
“哦,我知道了。”她訥訥地應道,從椅中猝然站起,跑去女兒睡的房間。不期然,手中的信紙掉落在地上,湖藍色的信紙在空中徑直跌落,卻沒有挽回她的腳步。
心思,早已被女兒的哭聲全部佔領。
“寶貝,乖乖,有媽咪在,不哭了喲……”一路哄着淚眼婆娑的小可愛轉回大廳,身旁還跟着一個咋咋呼呼的張媽媽。每次然然一哭鬧,她比小東西的父母還焦急萬分。
“少奶,你抱正點,身體別歪呀,免得她待會兒吐奶。”張媽媽精神百倍地護駕。
“哎,不行,不行!”一會兒又大皺眉頭,“我來吧,我抱小孩有經驗,我們家阿大、阿二、阿三都是我一手抱大的。來,來——”
面對這個熱心的老人家,紀悠勉爲其難,把不容易安撫的小寶貝讓出去。
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傳來,然後一團黑色的影子慢悠悠地踱進大廳。
張媽媽一見就氣急敗壞,“要死啦,這條癩皮狗,又給我添麻煩!”
原來是家裡養的大狗阿皮又在叼捲筒紙玩,長長地已經拖了一地。
“阿皮,你給我鬆口!”紀悠也加入了喝止的行列。
反正寶寶在張媽媽手上,她乾脆跑過去,想把調皮的大狗攔下來。不過阿皮名副其實,的確皮得要命,一見女主人追來,立馬腳底抹油——又白又長的一串衛生紙隨之像蛇一樣竄過廳堂。
“這條狗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少奶逮住它就把它拴起來!”張媽媽在旁邊煽風點火。
來不及再聽張媽媽的“助威”,紀悠急急忙忙地跟着阿皮跑向了後花園。無奈一個穿着拖鞋的嬌怯女子,和一條頑皮大狗的奔跑速度是永遠不會成正比的。
門鈴聲再度響起,張媽媽抱着然然去開門。
這回終於是親愛的爹地回來了。
小寶貝一看見俊美男子就伸出細嫩的小手臂,嗷嗷待抱。
鍾寧當即從張媽媽手中接過女兒,“媽咪呢?”他笑眯眯地親親她的小臉。
“少奶在追阿皮。”
“她沒事追狗幹什麼?”俊美爹地微皺起眉頭。
“都怪那條狗啊,它又拖着衛生紙滿屋子轉,把裡面弄得一塌糊塗。”張媽媽趁機告小狀。
“是嗎?”鍾寧隨口應聲。
三個人邊說邊走進屋內。
不用張媽媽再硏嗦了,活生生的景象已經移到鍾寧眼前,阿皮又從後花園神氣活現地逃了回來,跟在它後面氣喘吁吁的嬌俏身影自然是他可愛的老婆。
“阿皮,你給我站住,再不停下今晚不讓你吃飯——”
“你給我停——啊,快放我下來!”漂亮媽咪嚇了一大跳,趕緊摟住丈夫的脖頸。
因爲路過大廳的時候,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攔腰抱了起來。
“寶貝,別跟它鬧了,嗯?只是一些衛生紙而已,張媽媽會負責的。”鍾寧笑笑,把嬌妻放下來。
“你回來啦?”一見到早已深深眷戀的俊顏,便把那條淘氣大狗拋到了九霄雲外。紀悠愉快地摟住丈夫的脖頸,輕聲道:“今天一下午有沒有想我?”
“有,我滿腦子都是你。”他在她耳畔吐露誘人低語。
“哦,對了,阿皮最近越來越好動——”又聽到大狗發出的“呼嚕”聲,她纔想起來,隨口抱怨道,“喜歡成天叼着東西滿屋子亂轉,盡給張媽媽添麻煩。”
“咦,那是什麼?”鍾寧忽然轉頭看着地板上的信紙。
完蛋了!
紀悠嚇得趕緊跑過去拾起來,然後——丟給阿皮,“阿皮,快叼走!”
鍾寧大疑,“小悠,那是——”
“那什麼都不是!”心虛的人兒乾笑,迴轉過來摟住丈夫。
他們的幸福是歷經風雨得來的,現在陽光和煦,風景明媚,她不想再舊事重提。
“你嘟囔着說什麼?”鍾寧微微皺眉,看着阿皮把一張湖藍色的紙叼出去,心裡越發起疑。
“我說——”紀悠擡頭,試圖轉移他全部的注意力,“我愛你。”她看着他,輕輕吐露,眼神清澈、澄淨,不用多說話就可以表達無窮的愛戀。
目的達到了,鍾寧微微一怔,無暇再顧及其他,“我也愛你,小悠。”他說,“但你今天怎麼了?”
“沒事啊,”她笑得甜蜜,重新依偎入他懷中,“只是忽然覺得特別幸福。”
“幸福?”鍾寧也笑了。
“嗯。”她應聲,把腦袋依在心愛的胸膛前,滿足地嘆息道:“嗯……現在我們一家三口已經什麼都不用再多了。”
—全文完—
愛你犯的錯
森 冉
內容簡介
從來沒想過,生命中會闖進這樣的一個男人,
既狂且急,讓她在驚慌失措中夾雜了一份心痛的無奈。
更沒有想到,她和他之間的開始會是這樣的不堪。
如果沒有那一夜,如果沒有當初的那份恨意——
也許她的人生會快樂得多,雲淡風輕得多。
當他開始後悔,苦苦執着於她的原諒,
當他抱着她,雙眼中竟含有一種晶亮的東西,
她的心在一剎那間軟化了,渾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恨意已經完全消散了嗎?
她可以接納他的那份愛嗎?
“小悠,小畢請了半天假,這些文件就只好麻煩你啦,速戰速決,下班前必須做成表格交到我手上!”隨着說話人急促的語氣,“啪”的一聲,幾份疊在一起不算薄的文件摔落在紀悠佔地面積小得可憐的辦公桌上。
“行,好的——”她認命地應了一聲,用拖長音以示小小地抗議。
沒辦法,都說上司是下屬的一片烏雲,如果以王組長不同於一般人的“豁達”體形來看的話,籠在她上空的烏雲足夠引來一場瓢潑大雨。
天地良心,她絕不誇張。
紀悠受這位體態圓憨可愛的組長荼毒早已不止一兩年,從大學畢業敲開這家公司的門,在三個月的實習期後分配到他的手下做事,晨昏更替,寒來暑往,不知道受到這樣的額外差遣已經多少回了。
美其名曰“磨練”,其實還不是替大老闆榨取他們的剩餘勞動價值?
唉,長嘆一口氣,在九月的午後,窗外驕陽似火,她把冷氣開到最大,正襟危坐,準備在下班前的半個小時內無償貢獻出自己的十指——
好不容易搞定,紀悠擡表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開始收拾行囊,準備打道回府。但原本陽光明媚的天卻突然轉陰,沒多久便“噼裡啪啦”下起雨來。
同事小蘇使勁推了她一把,“快看快看,你的護花使者又來嘍!”
紀悠嚇了一跳,一臉狐疑地看向她,“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你那位英俊瀟灑的護花使者嘍,反正不是菜頭那個正牌!”小蘇笑得曖昧不清,“快看吧,我不騙你——”
真是的,又把蔡陽叫成菜頭!紀悠無可奈何地白了她一眼,然後轉頭往窗外望去,底樓超市前面果真停着一輛銀灰色的bmw。
果然又是鍾寧。
她的心隱隱被刺了一下。他到底怎麼樣才肯罷休,放棄對她的追求呢?
不願成全鍾寧的守株待兔,紀悠偷偷摸摸地從辦公大樓的後門出去。
誰知下一秒眼前就看到了那個她不想看到的身影。
沒錯,她不能睜着眼說瞎話。不可否認,鍾寧是很優秀,優秀到近乎完美的地步。俊美瀟灑的富家貴公子,當然會有不計其數的女人會爭搶着以求青睞,可惜並不包括她。
她跟蔡陽在一起,感情世界已經很圓滿了,她不是那種想攀高枝的女孩。
“小悠,你們下班怎麼越來越晚?”鍾寧笑眯眯地走近她,手上撐着一把湖水藍的傘。
紀悠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得承認,果然是貴公子的派頭,走到哪裡都是一個閃光體。
鍾寧一身休閒打扮,romeogigli的純白色棉布襯衫,一副精緻的墨鏡隨意掛在胸前,烏黑的頭髮看起來很順滑,幾根劉海閒閒地垂在額旁,下身灰白色的亞麻長褲將他的身形襯托得愈加出色。
紀悠不禁感到自己的臉有些微發燙,但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鍾寧已收了傘,擠到她身邊,一邊擡頭看看天,一邊狀似隨意地開口:“這雨看起來要持續好長一段時間。”
紀悠自然曉得他說這話的意思,果然鍾寧自己又轉過頭來接道:“讓我送你回家?”
她冷淡地拒絕:“不用了,我自己乘公交車回去。”
鍾寧看起來並不介意,繼續好脾氣地勸說:“下雨天擠公車很不方便,我特意趕過來接你的。”
這個人!
紀悠有些懊惱他的糾纏不休,帶着一種責難的眼神看向他,“你不覺得自己太有空?”
鍾寧隨之睜大眼睛,孩子氣地揚起脣角,“why?人生很大一部分是需要享受的。”
呵,很好。紀悠在心裡冷笑,這就是財團二世子的人生觀。
“走吧。”鍾寧突然拉起她的手,紀悠嚇了一跳,用力想抽回手,但他握得很牢,她無計可施,眼睜睜地看他又撐開傘,強拉着她轉到辦公大樓的前面,來到他那輛惹眼的銀灰色bmw旁。
“鍾寧,你最好放開手!”她真是有些生氣了。
“好好,我放開你,你別生氣。”鍾寧果真放開了手,但卻以更快地速度拉開副駕座的門,把她推了進去。
“你幹什麼?!”紀悠險些驚叫出來。
鍾寧一手搭在車門上,半彎下身,看着紀悠居然笑得一臉坦然,“不幹什麼,免費送你回家啊。”
哼,這年頭送人回家還需要這等強迫的行徑!
紀悠的心跳得很快,腦袋裡陡然變得亂哄哄的,逼自己冷着臉開口:“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寧可出錢乘公交車回家。”然後在心裡補了一句:就是打的也好過上你的車。
“不要跟我客氣。”鍾寧依舊眉眼含笑,然後“砰”的一聲,徑自把車門關上了。
有沒有搞錯?!
紀悠氣得說不出話來,趁着鍾寧轉向車的另一邊時,趕緊再度推開車門,但她的右腳剛剛跨出去,左邊的車門就開了,那個該死的人探進身來,伸長雙手就扣住她的腰往回拖。
這回紀悠真是又氣又急,一邊用力去推他的手,一邊口不擇言地罵道:“鍾寧你這個變態!”
鍾寧冷下臉來,低低地道:“把車門關上,我就放手。”
這樣陰涼的語氣讓紀悠的心猛地一顫,她勉強轉頭看他一眼,見鍾寧臉上的表情果然很陰沉,除了在談判桌上,私底下她從未曾見過這樣的冷冽。
她有些害怕,只得慢吞吞地把車門關上。
“砰”的一聲,鍾寧似乎鬆了一口氣,放開手,然後伸手在耳朵邊一揮,擺了個歉意的姿勢,笑意又在臉上浮起,嘴角輕揚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想在大街上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紀悠的心幾乎漏跳一拍。
他知不知道這樣陰晴不定是會活活嚇死人的?!
鍾寧忽然變得洋洋得意起來,“怎麼,你還怕我大白天的在車上吃了你?”他一邊說一邊居然不懷好意地又湊過去,危險的氣息拂到嬌顏上,紀悠嚇得往後一縮,雙手緊抓着皮包。
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果然十分危險!
鍾寧似乎很享受她這樣落難小羊羔似的神情姿態,一邊笑一邊退回到駕駛座上,語帶調侃,“你可真禁不起嚇。”然後插入車鑰匙,啓動引擎,車子緩緩退出了鬧市區。
紀悠不悅地扭過頭。
雨絲一縷一縷地飄落到窗玻璃上,積聚起來,又滑落下去,在窗上留下越來越多的水痕,透明中閃着晶亮,只是頻繁的次數像極了她此時的心情,煩躁而雜亂。
鍾寧放起了歌,是一首紀悠不甚熟悉的外國歌曲:
……
歌者輕快柔和的聲音讓紀悠有些沉醉,不期然的,心緒卻愈加迷亂了——呵,baby?薰i'm-awantyou,她不知道鍾寧是無心還是故意,但她敢肯定自己的心裡卻更加不舒服起來。
“喜歡嗎?”鍾寧轉過頭來看她。
紀悠回視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目光,強忍着沒有說話。
“知道爲什麼我只送粉色的玫瑰給你嗎?”鍾寧再接再厲。
感應到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一再逼近紀悠,冷冷地甩出一句:“我不感興趣。”
鍾寧不理會她的冷淡和無禮,自顧自微笑道:“因爲粉色的嬌嫩最適合你。”
老天造人實在有欠公平,他連聲音都讓人忍不住打高分,說這句話時他的聲音比尋常來得更低沉柔和,而紀悠的心也因此微顫了一下。
哼!粉色的嬌嫩!很稀罕嗎?!
她在心裡強辯,然後是苦笑,帶着一絲厭煩的情緒。
命運讓她遇到蔡陽,適合她相攜走完一生的人,又何苦再多出來一個鐘寧,強硬地想用他的方式在她生命中掀起波瀾?
回想起來,第一次見到鍾寧是在去年冬天的一次商業會餐上。
那天下班後,紀悠奉命跟着王組長去洽談業務,也許是命中註定,那次的關鍵人物其實並不是鍾寧,他只不過是在宴席中途偶然路過,走進來跟他們的大客戶打了個招呼。對方對他甚是恭謹,但他的目光卻過多地停留在了王組長的身邊一抹嬌小美麗的身影上,以至於那位客戶和王組長爭先恐後將紀悠引見到他的面前,活像獻寶一樣,讓紀悠心生畏懼。
這實在有幾分像商業買賣。
他們都是精於世故的男人,懂得迎合對方的需求來贏取自己未來最大的利益。
鍾寧的背後矗立着的是本省數一數二的大財團——鍾氏集團,而他身爲財團的二世子,年少有爲,在家族事業中亦處於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
對王組長而言,能巴結住鍾氏二公子就意味着替公司在未來贏取了一位超級大客戶,於公於私皆是一本萬利,扶搖直上的機會指日可待;而對那位大客戶而言,當然也不想錯過這個借花獻佛的機會。
但對紀悠,這算不上一個好的開始。她還沒有偉大到不惜爲公司賣身的境界。
在他們的盛情相邀下,鍾寧欣然入席,而他的席位自然被安排在了紀悠的旁邊,因爲王組長早就和大客戶一搭一唱,早早溜去了對面。宴席散後,鍾寧提出要送席上唯一的一位女士回家,自然就是紀悠。但她吝於給他第一個機會,藉故先溜出了飯店。
這樣的場合,這樣的男人,她不會笨到縱容自己去犯錯。
她站在街邊等出租車,結果等來的卻是他。
“讓紀小姐心生畏懼,是在下的過錯。”鍾寧跨出車門,夜風中他的貴族風範讓紀悠有一絲迷亂,因爲在這之前,她從未曾接觸過他這樣的人物,即使有,也絕沒有他的完美。
理智讓她及時剎了車,用冷淡的神情武裝好自己。
鍾寧顯出一臉歉意,邊紳士地幫她拉開車門,邊微笑道:“我可不是老虎,請?選”
紀悠仍在猶豫,他乾脆抱胸倚在車邊,一臉玩味地看着她,黑眸中閃着令人意搖神眩的光芒,“如果紀小姐再不上車,實在是對我自制力和道德水平的一種羞辱哦。”
紀悠終於忍不住笑了,“鍾先生是非要我給你一個肯定嘍?”
“sure。”鍾寧點頭,又搖頭,“但我絕不想讓美麗的可人兒爲難,畢竟男人對女人的呵護應該完全基於兩廂情願的基礎上。”
紀悠的臉頓時飛紅。
噢!這個人,他怎麼可以沒兩句就跳到了這樣赤裸裸的程度上?
“請吧?選”鍾寧再次相邀,甚至優雅地半彎下了腰。
紀悠咬了咬嘴脣,覺得再推託有些說不過去,所以允許自己給眼前的這個人亮了一盞信任的綠燈。鍾寧果然只是乖乖送她回家,沿途除了言辭上偶爾令她難爲情,再無任何不當的行爲。
她以爲一切不過如此,但接下來鍾寧實實在在的追求姿態卻令她傷透了腦筋。
紀悠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昏昏沉沉間,忽然陷入了半年前的回憶中。
時光倒回到了去年冬天。
在一個很寒冷的日子裡,男友蔡陽帶她去看電影,一場據說既叫座又叫好的美國大片。
“小悠,買到票了!”蔡陽拿着兩張票費力地擠過人羣,“不過人太多,這已經是最後幾排的了。”
“無所謂啦,有得看就好。”紀悠喝着蔡陽剛纔買給她的熱可可,一臉幸福的微笑。
“丫頭,你還真好侍候。”蔡陽寵溺地拍了拍她的頭。
“不要拍我的頭啊,會長不高的。”紀悠撒嬌。
蔡陽失笑,“你一米六二,差不多啦,再高的話,我這個一米七五的就配不上你啦!”
“我理想中最完美的境界是長到一米六五!”紀悠一本正經地抿嘴、挺腰,一手捧着塑料杯,一手握拳。
“哈哈,那你就努力吧!”蔡陽毫不在意,依舊摸上嬌小女友的腦袋。
“哎呀,叫你不要碰你偏碰!”紀悠嚇得一縮腦袋,打掉男友的手,“專家說人在二十五歲之前還有第二次長高的機會的。對了,”她想起正事,從蔡陽的另一隻手裡掏電影票看,“下一場什麼時候開始啊?”
蔡陽擡腕看了看錶,“還早着呢,這一場纔剛開始沒多久,我們大概還得等將近一個小時左右。”
“那現在怎麼辦?”紀悠擡眼看他,美麗的大眼睛水亮,一眨也不眨。那可愛的神情擺明了可以讓蔡陽讀出“我一切聽你的”這一串信息來。
蔡陽左右看了看,忽然笑嘻嘻地向左一指,“我們先去兒童樂園玩。”
“好啊!”得到女友的大力贊同。
結果兩個人真的拉着手一起跑進了樂園裡,魔幻燈塔、旋轉咖啡杯、碰碰車、海盜船……玩得不亦樂乎,很快就忘了時間,把看電影的事也拋到了九霄雲外。
“不要了,你看全是小孩子,我要是也爬上去,會被他們和家長笑死的。”站在一架高大的滑梯前,紀悠忸怩不安起來。
那滑梯最上端的平臺恰好搭在一棵空心老樹的樹洞裡,從中間穿過,一個個穿得像糉子一樣的小寶貝正在父母的幫助下,挨個“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又“格格”大笑着滑下。
蔡陽慫恿女友,“那有什麼關係?你想玩就玩一回嘛。反正我們跑到這裡來已經玩了好多項目,有什麼好害羞的。”
紀悠被他說得心動,終於帶着一絲羞赧夾在小孩子的隊伍裡爬了上去。
當輪到她從老樹洞裡鑽出來,迎風滑下時,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她像一個孩子般地大笑了起來。“呼呼”的冷風撲面而來,原本柔順的長髮一路揚起,她又驚又喜,不忘叫道:“蔡陽,你要在下面接住我哦!”
“沒問題!”帥氣的大男生在下面伸出個v字的手勢,然後準確無比地摟住了滑下的女友。
此時,原本就鉛雲密佈的天幕下起雪來,片片雪花在風中迴旋下落,樂園裡所有的孩子都歡喜地大叫起來。而蔡陽抱着紀悠不停地旋轉,沉浸在他們自己的歡樂裡。
直到他累得把女友放下,紀悠突然睜大眼,“現在已經過去多久了?”
她和蔡陽互相對視,兩顆腦袋靠在一起察看蔡陽腕上的手錶,然後兩個人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們兩個大笨蛋!”紀悠對着男友的胸口捶了一拳,又撲進他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麼冷的天,他們辛辛苦苦跑出來,又辛苦排隊買了票,居然——
現在電影都該散場了吧?
紀悠回想起這一幕,摟着抱枕在牀上甜甜地直笑,沒料到記憶卻不受控制地徑直竄入了另一幕中,這次的男主角換了人,是鍾寧!隨之,在原本清涼的夏夜裡,她開始變得煩躁起來——
記得當時從兒童樂園出來後,蔡陽想送她回家,臨時卻接到他的頂頭上司的電話。公司裡的電腦被黑客攻擊,大部分程序都癱瘓了,所以大boxh1緊急召回電腦部的員工來對付難關。
蔡陽沒有辦法,只得先打的去了公司。
留下紀悠一個人在漫天雪花中等在街角。
她戴着暖和的帽子,仰頭看了看天,忽然生出一種興致,想徒步慢慢地走回家去。反正天色還早,她租住的小公寓離這裡的距離也並不遠,即使走路的話,大概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不過在這樣的天氣,天暗得很快,她才走了沒多久,天色就已是昏暗一片。拐過一個街角,前方的路面卻正在施工,所有的車輛行人都必須繞行。紀悠只得憑印象走入了另一條不甚熟悉的小路。
這條小路其實是巷道,兩邊全是高高的牆壁,連盞路燈都沒有,白天走在裡面尚且有些發寒,天一黑的話,更是幾乎沒什麼人敢從這裡過。
不安的心境讓她覺得更冷,攏緊身上的大衣,縮着脖子匆匆而行。
走至巷道的中央,前面突然傳來幾下極重的“砰!砰!”聲,紀悠擡起眼,藉着昏茫的天色勉強看出是幾個人影,而且好像是從旁邊的牆上躍下來的。
她吃了一驚,急忙停住腳步。
前面的三四個痞子少年嘻嘻哈哈地向她奔了過去,其中一個流裡流氣地嚷道:“喂,小姐,大冷的天,哥幾個手頭緊,你借些錢給我們花花吧!”
紀悠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你們是什麼人?幹嗎還不回家?”
“拜託,我們回不回家關你什麼事?!”少年們很不屑地吹起了口哨,“老子就喜歡在外遊蕩,你管得着嗎?”說完,他們把手往她面前一攤,“喂,到底有沒有錢,有的話就掏出來吧!”
“我沒錢!”紀悠厭惡地向後退。
這些人明明都還是該上學的年紀!
誰想她剛說完,一把亮晃晃的小刀就閃現在她面前!一個少年拿它抵在紀悠的頰前,“呸”的一聲,吐出嘴裡的口香糖,轉而惡狠狠地道:“快拿出來!要不然老子就在你臉上劃一刀!”
“你、你們瘋了!”紀悠舉起自己手裡的揹包,猛地擋開了那少年的尖刀,然後轉過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向着來時的入口拼命奔逃。
“媽的,不識擡舉!”
他們總共有四個人,雖然年紀小,身形卻比紀悠高大,手長腿長,立刻惱羞成怒地追過去。
快到巷口,眼看最前面的一個要抓住她了,紀悠嚇得不顧一切地衝出街面,結果“砰”的一聲,她重重撞在恰巧開過巷口的一輛車子上。幸好車主反應靈敏,立即剎住了車,她纔沒有受傷。
“你沒事吧?”駕駛座上的人皺着眉打下窗玻璃,立刻又驚訝地道:“紀小姐,怎麼是你?”
紀悠氣喘吁吁,顧不上說話,卻在心裡苦笑,原來是鍾寧。
這是自從那次商業會餐後,他們第二次見面。
卻是在這樣令她哭笑不得的情境下。
後面的痞子少年追出巷口,圍在一起得意洋洋地大笑:“喂,小姐,你不想給錢,也不用急得撞車吧?”
鍾寧走下車,扶過還靠在車身上喘氣的女孩,冷冷地道:“他們是什麼人?”
紀悠直搖頭,“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想向我勒索錢。”
“開玩笑!”鍾寧皺緊眉,聲色俱厲地道:“像你們這種年紀,不去學校讀書,出來鬼混什麼?!”
“喲,你襥什麼襥?關你屁事!”其中一個少年立刻趾高氣揚地回罵,“開寶馬了不起啊?阿四——”他給另一個少年使了個眼色,然後一揮手,“呸!今天老子不高興,懶得跟你計較!走人!”
結果臨走前,那個叫阿四的少年在車前蓋上狠狠踹了一腳,然後溜得比另外三個更快。
害得紀悠在鍾寧身邊僵直了背,不好意思地道:“鍾先生,不好意思,都是因爲我才——”
鍾寧此時的臉色臭得可以,但聽見她的話,立刻一擺手,揚起脣角柔聲說:“不關你的事。這些小毛孩太無法無天了。”
他帶她上車,“我送你回家吧。”
車內開有暖氣,讓紀悠感到一種安全感,“謝謝你。”她由衷地說。
“no?薰it'smypleasure。”鍾寧含笑轉頭看了看她,忽然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道:“如果你真想感謝我,不妨就幫我一個忙吧。”
紀悠一怔,“什麼?”
車子正在轉彎,鍾寧無暇跟她說話,等轉過彎道,他減緩了車速,才轉回頭說:“這個週末我需要參加一個商業酒會,正愁找不到女伴,如果你有空的話——”
“我……”紀悠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她已不是天真懵懂的女孩,敏感地察覺出了鍾寧在這番邀約背後的意圖,“很抱歉,這週末我已經安排和男朋友一起去看我外婆。”
“你有男朋友了?”鍾寧挑眉,語氣中有濃濃的失望。
“是的。”紀悠點點頭。她也不知自己怎麼了,似乎急着想在一切出錯前挑明自己的立場,“他……我們在大學時就在一起了,他是一個很體貼的人,我們的感情也很穩定。”
“不難理解。”鍾寧聽完苦笑,“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很容易引來男人的傾心。”
此時車窗外的雪變得更大,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道路兩邊暈黃的路燈光染深了夜色。
鍾寧加快了車速。
紀悠租住的小公寓到了。
她下車,面對着鍾寧感到有些不自在,連臉頰都有些發燙,勉強笑着說:“鍾先生,真的很謝謝你。”她伸手指指樓上,“因爲我一個人住,而且房東太太很嚴格……不大方便請你進去。抱歉。”
孰料鍾寧卻搖搖頭,用一種嘆息般的口吻道:“聽上去像藉口。連請我上去喝杯熱茶都不肯?”
紀悠一怔,“我——”
鍾寧徑自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公寓樓下的牆壁前,然後俯首湊在她耳畔,用一種極低沉的聲音道:“不肯請我上去喝茶,就送我一個吻吧。”說完,他用強硬的姿態把面前的女孩壓在牆壁上,準確地吻住了她的脣。紀悠在一瞬間呆了,幾秒鐘後纔想到要掙扎,但鍾寧緊摟着她的腰,讓她難以動彈。
直到她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並且伴隨着“啪”的一聲,響亮清脆!她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
紀悠漲紅着臉,羞憤地氣喘吁吁,“請你自重,我不是隨便的女孩子!”
“我知道。”鍾寧摸上自己被打疼的左頰,冷下了臉。
他俊美的相貌和絕佳的家世,讓他的女人緣多到頭疼,何曾受過這樣的拒絕?!
依稀記得那時他強忍着怒意說了一句“外面很冷,你快上樓吧。晚安。”然後,轉身進車,毫不留戀地疾馳而去。
已設定了時限的空調機突然發出“嘀”的一聲,驚醒了深陷入回憶中的女孩。紀悠閉上眼,在心底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她沒想到就是這一下耳光,反而讓鍾寧對自己愈放不下,造成了今天的糾葛不斷。
一夜的胡思亂想。
結果第二天早晨紀悠醒來時,發現自己頭昏喉嚨痛,連聲音都啞了,感冒得不輕。
她打電話回公司請了假,然後又打給蔡陽。蔡陽立刻也請了半天假,趕過來陪她上醫院。
雖然只是一次小小的感冒,但從醫院配回了一大堆的藥,有膠囊有片劑,花花綠綠的,紀悠看着就犯愁。有些是要飯前吃的,有些是要飯後吃的,有些甚至還要掰開了半顆半顆地吃。麻煩得要命!
不過幸好蔡陽的記性好,而且人又細心,先前醫生講解的時候,他原封不動地都記了下來。當下就先把飯前該吃的藥挑了出來,又去廚房端來一杯溫開水,喂紀悠服下了。
然後兩個人一起甜甜蜜蜜地坐下喝粥。
門鈴聲突然響起,紀悠啞着嗓子想站起來,但蔡陽按下她,自己去開門。
“你、你也在這裡?!”門外的人明顯吃了一驚。
蔡陽笑笑,“阿菲,你進來吧。”他讓開道,拿過一雙拖鞋給進來的女孩,“你來找小悠?”
沈菲是紀悠在大學時的死黨,畢業了也常常有聯絡。她也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那時和紀悠同在一個寢室,感情又特別好,被譽爲他們那個系裡的兩朵公主花。不過沈菲在外在上看起來比紀悠堅強硬朗得多,男生看到她會投以欣賞的目光,看到紀悠卻往往想要憐惜。
大學畢業後,紀悠根據所讀的專業進了一家廣告公司,而沈菲卻突然起了興致想當記者。在沒有專業優勢的情況下,她過五關、斬六將,最後成功考入了本城規模最大的日報社。
沈菲臉上的表情在進門幾秒內很不自然,但很快笑着在桌邊坐下,“小悠,你怎麼搞的,大熱天怎麼會感冒了?我剛剛打電話去你公司找你,卻聽說你感冒請了一天假。”
紀悠啞着嗓子費力地回答說:“昨晚空調開太久。”
“哦。”沈菲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的目光轉開去,一邊輕點頭一邊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是哦,兩個人在一起……通常是會比較熱。”
紀悠聽得一臉困惑,和蔡陽互望了一眼,然後恍然大悟,頓時臉上有些發燒。
蔡陽的表情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哭笑不得地解釋:“阿菲,你胡說什麼啊?!我可從來沒在她這裡過過夜——小悠今早打電話給我,說她頭痛得厲害,我才趕過來陪她去醫院的。”
他的話收到了效果。沈菲換回笑容,“我開個玩笑啦,你們也不是小孩子了,害羞什麼?”
唉,這個阿菲——
紀悠和蔡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蔡陽站起來,“阿菲,你吃早飯了嗎?白粥還有多的,我幫你去盛一碗出來。”
“好啊,那就謝嘍。”沈菲衝他笑笑,然後轉過來對紀悠道,“小悠,我上回跟你說的那個採訪我們總編同意了,我昨晚花了整整一夜來整理訪問重點呢。怎麼樣,你有沒有幫我跟你們的美人總監說起過,她的態度如何?”
紀悠點頭,“她答應了。”
沈菲大喜過望,“那她什麼時候能排出空閒時間給我?”
紀悠搖頭,“那我不曉得——”
見她此刻說話的費力勁兒,沈菲打斷她的話,“無所謂啦,反正我待會兒要親自殺去你們公司找她!”
她志得意滿的樣子讓紀悠失笑,又忍不住提醒好友:“你別問太尖銳的問題啊,我們小徐總監是北方人,脾氣很直,她覺得不舒服的話會當場翻臉的。”
“ok啦,時尚女強人嘛,我當然曉得分寸!”蔡陽端粥出來了,沈菲忙起身去接。當兩人的手指在無意間相觸,她原本俏麗的臉頰上竟隱隱生出一絲羞赧。
蔡陽沒有在意,轉身坐回女友身邊,寵溺地摸摸她的頭,含笑道:“你現在啞着嗓子,少說兩句吧,活像只鴨子一樣。”
這個混蛋!紀悠嘟起嘴,不依地在他胳膊上狠狠打了一拳。
看到沈菲眼裡卻是無比刺眼的打情罵俏,她根本喪失了喝粥的胃口。
“阿菲,你怎麼不喝?”蔡陽意識到還有一個朋友的存在,把注意力從女友的身上轉了回來。
沈菲尷尬地一笑,“我看,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了。”
她匆匆告辭離去。
兩天後,等紀悠一回到公司,小蘇就興沖沖地告訴她大boxh1決定在近期內辦一次舞會,盛大而隆重的那種,爲了慶祝公司剛簽訂的一宗大買賣。
紀悠沒有感到興奮,相反的,心反而沉了下去。
因爲她早就知道,參與買賣的另一方,就是財雄勢大的鐘氏集團。
隨後,她就被王組長叫去辦公室耳提面命,舞會當晚絕不可以缺席。
“爲什麼?”紀悠很驚訝,“所有人都必須到場嗎?”
“不是所有人,只是小悠你必須參加。”王組長胖乎乎的特別怕熱,乾脆站在立式空調機前直接吹冷風,邊說邊舒服地眯起了眼。
“我?”紀悠更不明白了,好笑地伸手指着自己,“組長,這次籤協議,我可半分力都沒出。”
王組長稍嫌不耐地一揮手,“叫你來就來嘛,想這麼多幹什麼?小女孩就是心眼兒多,參加舞會嘛,穿得漂漂亮亮的多好,又沒人想害你——”
紀悠哭笑不得,“組長,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啦好啦,不是這個意思最好!你出去工作吧——”王組長轉身回座位,威風凜凜地坐下。在小屬下打開門出去時,突然又補充了一句,“我可是說真的,這是大老闆親自交待下來的。”
紀悠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才慢慢想通,呵,如果能讓最高層的大老闆留意到她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那麼在這一點上,她相信與鍾寧無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晚上回到家,沈菲打來電話:“小悠,你們公司開舞會,你說我穿什麼衣服好?”
“咦,阿菲,你也要來嗎?”紀悠正窩在公寓小小的廚房裡煮晚飯,一手拿着話筒,一手拿着湯勺站在爐竈邊。
“是啊,我爲什麼不能來?”沈菲在電話裡的聲音顯得很雀躍。
紀悠差點想用湯勺打自己的腦袋,她可真是個健忘兒!
公司規定這次舞會可以攜帶男女朋友和家眷參加,沈菲正在跟公司裡另一個部門裡的小陳進行嘗試性交往,小陳當然會極力邀請她同去。
“啊呀,是我忘了!”紀悠呵呵笑道,一邊關小火,一邊隨口問,“說真的,阿菲,你和小陳發展得怎麼樣了?彼此找對感覺了嗎?我還等着有一天當你的伴娘呢!”
“切!”沈菲在電話裡沒好氣地啐了她一口,“你和蔡陽手拉手都快兩年半了,依舊細水長流,小姐我爲什麼要來個閃電結婚?!”
“是是——”紀悠順着她的話,“知足者常樂,目前這樣也很好,趁着年輕慢慢拍拖嘛。”
沈菲“格格”地笑了出來,忽然聲音變得曖昧,“耶?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家蔡陽的意思?”
ok,湯好了!紀悠關上火,放下湯勺,乾脆走到旁邊專心煲起電話粥來:“少來這一套吧,什麼你們家、我們家的,你不嫌肉麻,我還嫌惡心呢!”
沈菲卻驀地給她來了這麼一句:“你以爲我想講什麼‘你們家’嗎?當初他要是肯給我一絲機會,現在我嘴裡蹦出來的就可以變成‘我們家’了——”
紀悠的心陡然一怔。
沒想到阿菲她終究還放不下啊——
沈菲的聲音已變得陰涼,陰涼而哀傷,“你覺得肉麻,覺得噁心?”她冷笑,“你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當初蔡陽要是選擇了我,我現在叫他的比這還肉麻噁心上一萬倍呢!”
“阿菲,你——”紀悠把雙眼一閉,不知說什麼好。
“好了,我不說了,對不起。”沈菲嘆一口氣,語調恢復了正常,“這事當初就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拒絕我在先,後來才追求你,我……我只是一時有些傷感罷了,希望你別介意。”
紀悠趕緊說:“不會的,我怎麼會介意?”
“我們還是好朋友嗎?”沈菲忽然怯生生地問。
紀悠又是一怔,繼而無可奈何地苦笑,“阿菲你怎麼啦?我們一直以來都是最好的朋友啊!”
“呵,沒什麼——”沈菲似乎也笑了,“我們總編的千金考上名校,他設宴款待我們一班手下,我剛纔喝了許多酒,大概有些昏頭了。嗯……就這樣吧,我得趕回去睡一覺了,拜拜。”說完就匆匆掛斷了。
卻把紀悠丟在一種五味雜陳的境地裡。
她的心有一陣隱隱的泛痛。
當年沈菲暗戀蔡陽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因爲沈菲無論有什麼心事,都會在第一時間傾訴給她聽。而蔡陽在追求紀悠的初期並不知道她和沈菲的關係,等紀悠告訴他,他只看着她的眼睛,說了一句話:“如果僅僅是因爲這個原因而拒絕我的話,對我,對你,都是極不公平的。”
當時紀悠的心就一片酸澀,她還太年輕,對這樣的事情根本沒有經驗,既不想傷害自己的好朋友,又不想否認對蔡陽的好感。直到蔡陽一再表露他的真心,而沈菲也採取了超然事外的寬容姿態,她才順從自己的心意,接納了蔡陽的感情。
沒想到的是,事到如今,沈菲還對蔡陽念念不忘。
明天晚上就會是舞會了,一大早,沈菲就拖着紀悠一起去購置一套晚禮服。
紀悠對舞會本來就有心結,當然更談不上熱衷,從頭至尾都是沈菲在興致勃勃地東挑西揀。
兩個人逛了大半天,沈菲終於買到一條玫瑰紅的鏤花長裙,穿在她身上的確有極其豔麗的效果。坐在街邊的咖啡館裡,她還在興奮地對紀悠描述她曾採訪過的幾位時尚女性,她們的養顏之道、造型之道等等。然後沈菲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她聽完,臉上的興奮指數上升一倍。
“小悠,我要發達了!”她猛地從桌邊站起。
紀悠成了丈二和尚,一臉疑惑,“出了什麼事?”
“走走,反正時間還早,你陪我一起去吧,完了我請你吃飯!”沈菲把好友從桌邊扯起,又忙叫服務生來買單,“真是想不到,湯臣的老總居然答應我的採訪了!”
“你是說那個湯臣集團?”紀悠大吃了一驚。
“沒錯!就是湯臣集團!”沈菲手腳利落,拉着她步出咖啡館,已招來了出租車,“快進去吧,機不可失呀!剛剛是湯總身邊的秘書小姐打來的電話,她說他們老總已經答應抽出一段時間給我,不過他眼下人在高爾夫球場,我必須儘快趕去那邊完成採訪,晚了就難保,他們這種大忙人隨時可能變卦的。”
到了那個造價昂貴的高爾夫球場,沈菲又拉着紀悠四處找人。
好不容易,沈菲尋到她想找的那位商業鉅子,而陪同的紀悠卻也在一霎時,怔在了原地。
因爲在湯臣老總的身邊,她看到了鍾寧!
鍾寧在偶然間回首也看到了她,兩個人四目相對。
氛圍一時陷入極其曖昧和尷尬的境地。
旁邊有樹影婆娑,湯董是個目光敏銳的長者,掃一掃兩個年輕人臉上的表情就捕出了端倪。
他故意笑眯眯地轉向沈菲,“沈小姐,你跟我去那邊的遮陽傘下吧,我剛剛連着打出了三杆小鳥球,現在心情好得很,有什麼問題你可以慢慢問。”
“小鳥球?看來湯董真是老當益壯啊!”沈菲喜出望外,趕忙拍馬屁。
兩個人說着一起移步去了遠處的休息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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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紀悠和鍾寧在原地。
“她是你朋友?”鍾寧先開了口。
“是的。”紀悠點點頭,臉上的神情仍然很不自在,“她來採訪湯臣的老總,我只是順便陪着過來。沒想到……沒想到會遇到你——”
“怎麼,遇到我讓你很不開心?”鍾寧戴着一頂白色的鴨舌帽,仍站在太陽底下。由於刺眼的陽光,也由於心裡一股莫名惱怒的情緒,他眯起眼、皺眉看向僵在不遠處的女孩。
“沒有,你別誤會。”紀悠不得已向他走近了幾步,“我只是……有些驚訝。”
“是嗎?茫茫人海,見到一個相熟的人,都得這麼驚訝?”鍾寧的話語裡有一絲嘲弄,“甚至驚訝到恨不得拔腿就走?”
然後,他用力一揮杆,白色的小球被打出極遠,等在旁邊的球童急忙先跟了過去。鍾寧卻不耐煩地把球杆往另一個球童那裡一丟,轉身大步離開。
他走到紀悠身邊,一把拉起她的手,“走吧。”
紀悠嚇了一跳,“你要帶我去哪裡?”
“怕我吃了你?”鍾寧回頭看她,脣角揚起一個俊美的弧度,然後伸手向前方一指,“那裡有休息廳,看到沒?我只是帶你去廳裡等你的朋友。”
鍾寧親自端給她一杯冰咖啡。
紀悠勉強喝了一口,內心的不安卻迴旋加劇。
服務生端來一整盤的冰凍甜點,紀悠起身想讓開,卻被一小碟烏紫色的醬汁弄髒了手。瞌睡剛醒的服務生慌了神,鍾寧卻寬宏大量地一擺手,“算了算了,我陪她去一趟洗手間。”
紀悠在裡面心不在焉地等手烘乾,鍾寧半擔憂半不耐煩地闖進來,“小悠,怎麼這麼慢?”
她嚇了一跳,“哦,已經好了。”
她想走出去,他卻突然在半道上截住了她,二話不說,把嬌軀壓在洗手間的牆壁上就徑自吻了上去!“鍾——”紀悠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剩下的話語就被吞沒在他突如其來的吻裡。
她掙扎,卻敵不過他的力氣。
而且洗手間裡沒有旁人,此刻沒有人可以救她,救她脫離這個糟糕的困境。
她好不容易用兩手推住他的胸膛,美麗的大眼睛裡水汽氤氳,氣喘吁吁地央求他:“你明知我有男朋友的,求你不要這樣——”
“小悠,我已經忍了很久了——”鍾寧的聲音卻低啞得不像話,他看着她,雙眸裡像有兩團火焰在燃燒,“從剛剛回頭看見你,我就恨不得能把你抱在我的懷裡!”
“你、你……你瘋了!”紀悠羞憤交加,嚇得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沒瘋。但如果跟你的boyfriend爭奪你算瘋狂的行爲,我情願做一個瘋子!”鍾寧的眼神變得愈加幽暗,扣住她的力道也在不自覺間加大,“小悠,做我的女朋友吧。”他對着懷中的女孩低語,說完又俯首覆上她的脣,用強硬的姿態逼她跟他在脣舌間纏綿。
終於,他得了滿足,放鬆了力道。紀悠趁機抽出手來就想打向他那張俊美的臉龐,但被他用更快的速度扣住了手腕,鍾寧的眼中倏然閃起冷冷的光芒,“我不會讓你有第二次打我的機會。”
紀悠吸了一口氣,已是泫然欲泣,“不是我想打你,是你逼我的——”
“我做錯了什麼?”鍾寧的眼中同樣有被傷害的痕跡,他沒有放開她的手,“我到底哪裡不如他?爲什麼你一再拿他當擋箭牌來拒絕我?”
“他不是擋箭牌!”紀悠在心裡苦笑,因爲淚水而愈顯盈亮的雙眸不再逃避,直直地回望鍾寧,“他本來就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學生時代就互相喜歡,這是你永遠比不上的。有時,感情的世界認定的就是先來後到,並沒有所謂誰最優秀,這層道理你爲什麼總是不願去承認?”
“我爲什麼要承認?!”鍾寧像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頹喪地後退了一大步!
既而又趨上前,猛地扣住心愛女孩的雙肩,認真地道:“小悠,我想得到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你相信我,如果你來我的懷裡,他能給的,我全都可以給你!他不能給的我也可以!”
“不可能的。”他這樣的表白反而讓紀悠萌生出一絲厭惡,她堅決地搖搖頭,“我絕不會背叛我男友!”
“好,我可以等你。”鍾寧徹底放開了她,轉身離去。
快走出門口時,他又停下腳步補充道:“我不在乎!你是一個好女孩,值得任何人爲你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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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悠的心卻都快碎了。
她閉上眼,無力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任由淚水緩緩地自臉頰上滑落。
第二天晚上。
舞會快開始了。
“小悠!”沈菲快步走向紀悠,身旁跟着拖拖拉拉的小陳。
“哇,你今晚好漂亮!”紀悠發出由衷的讚美。
“你還不是一樣可愛得像個小公主?”沈菲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臉。
這時,早在舞場中的小蘇看見了紀悠,而與此同時,身後不遠處有個聲音也在向她打招呼,結果穿了一條火紅熱舞裙的小蘇差點撞上從紀悠身後走過來的蔡陽。
紀悠趕緊扶住她,“小白癡,差點就撞到我男朋友啦!”
蔡陽在旁邊淡淡一笑:“沒關係,我還擔心這位小姐不要被我撞哭纔好。”
小蘇跟蔡陽見過幾次面,這時儼然一派老資格地叫嚷道:“幹什麼,就你骨頭硬啊?!”
紀悠好笑地推開她,“算了吧,快去勾搭你的夢中情人,少給我奚落蔡陽。”
小蘇白眼一翻,促狹地笑道:“嘿嘿,我的夢中情人不就是你的那位護——”
紀悠趕緊撲上去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到一邊,“閉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小蘇“唔唔”直叫,急欲掰開紀悠的手,紀悠拗不過她的手勁,只得鬆開手,沒好氣地補上一句:“算我求你了,你千萬別再在蔡陽面前提到鍾寧的事,否則我不拿你當朋友。”
“哇,這麼嚴重啊?!”小蘇哈出一口氣,在那邊搖頭扇風。
紀悠卻沒再理她,走回去見沈菲正在介紹小陳給蔡陽認識。小陳大膽地摟着沈菲的腰,一臉興奮的笑意,衝紀悠和蔡陽揮揮手,“我先帶阿菲去見見我那幾個同事,待會兒再共舞啊!”
“ok,沒問題。”紀悠也笑笑,等他們走遠後才如釋重負般地輕輕依在蔡陽身上,“走吧,我們也去找個地方喝點飲料。”
“好啊。”蔡陽也笑着點頭,牽起女友的手。
但今晚的這場舞會,紀悠的心裡有太多的不安定因素,因爲鍾寧。
她只得抽空在心裡一個勁地求神拜佛:上帝保佑,菩薩保佑,鍾寧今天晚上最好有事別來,即使來了,也別給她弄出什麼不利的狀況。
但是上帝好像沒有聽見她的禱告聲,因爲鍾寧還是出現了。
他一現身就在會場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沒辦法,極品的貴公子,在場的所有男士中沒有一位可以站在他的身邊而不黯然失色的——噢,不!即使出了舞會現場,他恐怕仍是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光華四射,鮮少會有匹敵者。
“小悠,這位鍾先生最近還在追求你嗎?”蔡陽看了看不遠處的鐘寧,臉色有些不快。
紀悠有些無奈,又夾雜着心虛,“沒有,我完全不想理他。”
蔡陽的笑容裡卻還是多了一抹苦澀,他往後一靠,倚在牆上,看着女友慢慢地道:“我沒想到還有人比我當初更加執着……小悠,你最終會忍不住動心嗎?畢竟……他的條件比我好得多。”
紀悠的心也隨之一緊,急忙安慰他:“別胡說!你看我是那樣三心二意的女孩子嗎?!”頓了一頓,她又忍不住補充說,“他是很好,可那是別人家的事,與我何干?我又不是那隻小猴子,一看見大的西瓜就想去揀,弄到最後一無所獲。”
蔡陽又是習慣性地摸摸她的腦袋,“是我的錯,不該胡亂瞎猜疑。”
“你知道就好啦!”紀悠倚進他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溫和的胸膛上,“其實……算啦!”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風波是別人給的,我們爲什麼要怪罪自己?”
燈光一下子變得幽暗,閃爍不定,舞會正式開始了。
“來吧——”紀悠一把拉過男友,強撐起笑臉,“既來之,則安之,既然音樂聲響起,我們就該快快樂樂地隨着旋律起舞,愁眉苦臉可是會被別人踢出去的喲!”
她笑得燦爛美麗至極,在一瞬間鼓舞了蔡陽,他的情緒也一下子好轉。紀悠鬆了一口氣,和他慢慢走進舞池。可是忽然間全場安靜了下來,然後她就聽見了一串輕穩的腳步聲。
果然一回頭就見到鍾寧站在他們面前。
如果不是燈光的遮掩,紀悠相信自己的臉色已泛出一絲慘白,喉口也有些發乾,她設想中最不願意面對的狀況居然在一開始就出現了——
這一刻,她真的有些恨鍾寧。
他爲什麼不能收斂一下,爲什麼要選擇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造成三人的對峙?
“小悠,我可以有幸跟你跳第一支舞嗎?”鍾寧看着她,笑得志得意滿,眼裡彷彿根本沒有蔡陽的存在。
蔡陽握緊女友的手,然後皺起眉,冷淡地道:“鍾先生,請你適可而止?選小悠是我的女朋友,請你不要再妄生非分之想!”
說得真好!紀悠在心裡嘆息。
但可惜他的話沒有收到任何效應,鍾寧的眼裡似乎只容得下一個人。他把手伸向了紀悠,俊美的臉上漾着笑意,溫柔地低聲道:“小悠,跟我跳舞吧。”
紀悠的心在一剎那間有一種類似滑坡的感覺,彷彿從高空墜下,卻又似跌進了一大團雲朵上。
她沒有任何迴應。
“小悠——”鍾寧和蔡陽同時出聲。
全場靜極,她成了焦點中的焦點。
紀悠先看了看蔡陽,給他一個安心的微笑,然後沉住氣,轉過頭看向鍾寧。這一次她沒有躲避他的眼睛,沒有躲避從他雙眸裡散發出來的帶着強烈誘惑的光芒。
她搖了搖頭,雖然緩慢但是很堅決。
她多麼希望他能夠徹底地明白,然後帶着他慣有的紳士風度走開,還她一片寧靜的空間。
“小悠,跟我跳舞吧。”鍾寧卻又說了一次。
呵,他爲什麼總像個孩子,總裝着不明白呢?
紀悠忽然感到有股胃痛的感覺在腹內升騰起來。
“鍾寧,對不起,我沒有時間跟你跳舞,我要陪我的男朋友。”她對他說。
鍾寧的表情明顯一怔,又裝着毫不在乎地收回了手,“ok,就算第一支舞不行,那麼接下來呢?”
紀悠仍是搖頭。
“你打算把整個晚上的時間都給他?”鍾寧的聲音裡帶了一種不可置信的味道。
“是的。”她明確地回答他。
全場響起一些吸冷氣的細微聲音,還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紀悠在心裡苦笑,因爲已經可以預見到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她都將活在別人注目和探究的眼光下,尤其今晚,將會過得異常艱難。
一個有勇氣當衆拒絕了鍾二公子的女人,絕對可以攀上八卦的頭條吧!
正在僵持的時候,又有一個聲音冷冷地插了進來:“哼!蔡陽,你的心上人都快要被人搶走了,你怎麼還沉得住氣?”
紀悠快暈死過去,爲什麼連沈菲也選擇在這個時刻來插一腳?
她剛想開口,蔡陽又拉起她的手,低聲道:“小悠,我們走!這個舞會——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紀悠聽得出,他的聲音裡有隱忍許久的怒意。
她立即點了點頭,做一對怯場的逃兵也沒有關係,總好過繼續陷在這個拔河似的泥潭裡。
“站住!”沈菲卻擋在了他們的面前。
“我沒想到你居然是個膽小鬼!是個懦夫!爭不過人家就想逃走——不!你根本連爭都沒有爭過!哼!你們想逃到哪裡去?又能逃到哪裡去?一輩子跟別人老死不相往來嗎?是,你的條件是不如人家,但這又有什麼可怕的?!談戀愛又不是比身價,不是放在秤盤上比重量,你含金量少就一定會沉下去嗎?你爲什麼不問問她,不想想她,她的心裡到底是怎麼計量的?她的心如果沒有動搖,你簡簡單單就落荒而逃簡直連個廢物都不如!”她第一次說了那麼多話,又快又急,字字激越。
紀悠的心裡生出了一種極複雜的感受,又苦又酸,糾葛在一起,她知道這些話沈菲全是對蔡陽說的,話音裡有一種強烈的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蔡陽的聲音也有些酸澀,“……阿菲,這跟你沒有關係。”
“是,是跟我沒有直接關係!”沈菲冷笑,“但小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爲了她,不得不站出來痛罵你一頓。”
紀悠的世界簡直像爆炸了一樣,亂成一團,局面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阿菲,你——”她看着沈菲,不知該說什麼纔好,暫時忘掉了前一刻鐘寧帶給她的困擾,心情卻跌入了他們三個之間的恩怨糾葛中。
沈菲把目光轉向了她,面無表情,“你別怪我,我是爲你們好。”
是。紀悠苦澀地點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鍾寧又走了過來,“這真是一場可笑的鬧劇,”他的聲音裡有十足的冷淡,但下一秒立刻又回覆成先前的低沉柔和,“小悠,我只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不願意跟我跳舞嗎?哪怕等到最後也沒關係。”
紀悠的心顫了一下,咬着牙道:“沒有必要。我來參加這場舞會就是一個錯誤,現在,我已經不想讓這個錯誤延續下去了。”
然後,如她所預想的那樣,鍾寧的臉色變了,變得有些難看,但這種冷冷的表情仍無損他的俊美。
紀悠已經害怕這種僵持的局面,主動拉着蔡陽走向門口,看好戲的人羣紛紛爲他們讓開了道。
快近門口時,忽然有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響起:“哎呀,鍾先生,有些人是這樣的,超級不識相,你對她越好,她越把自己吊得高——像我們,很隨和的,我來跟你跳,好不好?”
紀悠在心裡苦笑,然後聽見鍾寧略帶憤怒地低吼:“滾!走開——”
這是她跟他之間,或者她、他和蔡陽三個人之間的一個糟糕的結局吧。當然,如果這是一個結局的話,並不算糟糕,但很可惜——它不是。
呵,是她忽略了這種天之驕子的報復心,爲了達到目的,他們往往不惜任何手段。
半個月後的一天深夜,紀悠突然接到沈菲打來的電話。
她說接受採訪的一位老總請客,請他們報社的幾位同仁暢飲,她快被他們灌醉了,讓紀悠去接她。紀悠問明瞭地址,二話不說就掛下話筒出門了。
坐在出租車上她一路憂心忡忡——
阿菲這傢伙難道忘了自己是一個女孩子嗎?三更半夜還和一夥大男人在包廂裡賭酒,簡直是昏頭了!
好不容易趕到那家大酒店,包廂裡那一夥人還在起鬨,紀悠一把扯起沈菲,向他們賠笑道:“對不起諸位了,我朋友實在是不勝酒力,你們慢慢喝,我必須送她回家去了。”
“哎,那可不行!”座中一位瘦高個的先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裡還端着個滿滿的酒杯,醉眼醺醺地道,“這位小姐,我跟你說——那可不行啊!不行!”他晃晃手裡的酒杯,幾大滴酒灑了出來,落在杯盤狼藉的桌上,“最起碼沈小姐得幹了我手中這最後一杯酒,我們才能放人!”
“幹就幹,誰怕誰呀?!”沈菲伏在紀悠身上打了個酒嗝,說話都含糊不清。
這個白癡!紀悠在心裡心疼地罵了一句。臉上只好繼續賠笑,“那我替她幹了,行不行?”
“好啊好啊!”其他人立即起鬨。
那位瘦高個的先生眯起眼困難地打量了她一會兒,這才嘻嘻笑着說:“行啊,反正你也是位漂亮小姐,誰喝了我們一樣歡迎!給——”他把杯子遞給她。
紀悠剛想接過,誰知沈菲一把推開它,嘴裡嘀嘀咕咕道:“切!這杯子沾了他的口水,不乾淨!”她轉身拿起自己席位上的一杯酒,端到紀悠嘴邊,“喝吧,小悠,這是我的酒,絕對乾淨,嘻嘻——”
“你呀——”紀悠看着她,有些無可奈何,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反正只是啤酒,她撐得住。
“不錯不錯!”瘦高個的先生帶頭鼓起掌,其餘人又喊:“再來一杯!再來一杯!”
紀悠衝她們歉意地笑笑,扶住沈菲,“實在對不起了,酒我也幹完了,我們這就再見吧。”說完,拉着沈菲轉身就走。
直到把醉美人扶進出租車裡,她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打開車窗,讓晚風吹進來,又用一隻手環腰摟住沈菲,讓她好靠在她的肩上舒舒服服地睡一會兒。
不知道是酒精作祟,還是她近日心緒太亂,才過了沒多久,紀悠自己也感到昏昏沉沉起來,強撐了一會兒,終於和沈菲靠着腦袋睡着了……
醒來時感到渾身痠軟,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居然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豪華客房裡,而身邊還有一個人在,不是沈菲,居然是——鍾寧!
“你——”她立時感到事情不對,憤怒地看向他,一手不由自主地捂住額頭。噢,爲什麼頭好痛?無意識地往下一看——
上帝啊,究竟出了什麼事?爲什麼她身上竟然不着寸縷?!
她立即反射性地拉高毯子。
“不用害羞,該看的我都已經看了。”轉頭卻看見鍾寧一臉邪氣的笑意。
這個卑鄙的男人!
他、他怎麼可以這麼做?!
紀悠爲他的話渾身虛軟,幾乎要暈厥過去。
察覺到鍾寧的手正在向自己伸過來,她嚇得捂緊薄毯,死命地瞪着他,眼睛裡已快噴出火來。
但那個徒長着一張俊美臉龐的魔鬼卻依然一派雲淡風輕,“你以爲這一切都是我一手導演的?”鍾寧收回手,滿不在乎地向外一攤,嘴角的輕扯讓紀悠感到一種錐心莫名的痛楚。
“我沒有那麼大的能耐。你不妨回憶一下,你昏睡之前是和誰在一起?”
和誰在一起?
沈菲,是沈菲!
在一剎那間,她好像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這就是朋友間的背叛嗎?
竟然殘忍至此!
紀悠突然生出一股想放肆大笑的衝動。很好,居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出賣了她!看來她做人真是失敗,苦心經營的友情遠遠比不過某些利益的誘惑。
“被最信賴的朋友出賣,跟被我這個披着狼皮的傢伙強佔身體比起來,前者更令你心痛吧?”鍾寧陰涼淡薄的聲音愈加刺痛她脆弱的神經。
上帝,求你救救我吧!
紀悠裹緊毯子,掙扎着想逃下牀去,但立刻被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摁回牀上。
“你要去哪裡?”鍾寧緊盯着她。
紀悠火大地一把甩開他,“去死!”
鍾寧微微皺眉,“我沒想到新世紀的女性貞操觀念還這麼強。”
紀悠憤恨地瞅了他一眼,“我是叫你去死!”
鍾寧居然笑了,嘴角輕揚,雙眼微眯,似乎在玩味她的痛苦。
他的笑意讓紀悠明顯感到一種危險性,“好啊,能死在你的懷裡絕對不枉我來這世上一趟。”他說着突然用力,將她摁倒在牀上就要吻下來。
“放開我!你——下流!”紀悠拼命掙扎。
鍾寧看向她的雙眸已明顯帶了情慾,“你求我啊?”他的笑容忽然化爲了魔鬼的標識,不客氣的目光直往赤裸的嬌軀上來回掃視,嘴裡猶在吐露惡魔的言語,“說實話,跟一具沒有迴應的肉體親熱,感覺並不十分好。現在你醒了,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你休想!放開我——”若不是雙手被他按住,紀悠真想扇他一記耳光。
她正在跟他痛苦地糾纏間,客房的門突然竟開了,鍾寧一聽見腳步聲,就立即把她抱進懷裡,用羊絨薄毯把她和他都裹了起來,然後用極輕微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無聊的戲碼來了。”
紀悠被迫靠在他懷裡,心神恍惚間轉頭往臥房門口看,只看了一眼,她的心都要碎了。
因爲來人是沈菲和——蔡陽!
在那一瞬間,她清楚看到了蔡陽眼睛裡的絕望。
“小悠你——”他已怔在那裡說不出話。
而紀悠也選擇痛苦而倔強地扭開頭。
沈菲嘆了一口氣,對蔡陽說:“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如果不是事實,我又怎麼會忍心揭發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她的言語,她那故作沉痛的語調,讓紀悠的心痛苦得直髮抖。
她寧願自己的耳朵聾掉,也不願意聽見她這樣虛僞而卑劣的做作!
鍾寧湊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你朋友的演技真不錯,連我也歎服了。”
這個卑鄙的男人,他居然還有臉這般旁若無事?!
紀悠反射性地用冰冷的目光射向他,如果這目光能殺人,她多麼希望能刺穿他的心臟!
鍾寧微微嘟了嘟嘴,故作無辜,然後在下一秒浮上一抹不懷好意的笑意,紀悠的危機感隨之油然而生。
果然,他忽然放開了環抱她的雙臂,於是原本護在嬌軀上的薄毯變得岌岌可危。
紀悠的大腦在一瞬間選擇了拒絕,她還不想給這種尷尬的局面再添一層尷尬,光裸着身體面對一個背叛她的朋友和一個被深深刺痛的男友。
所以她別無選擇地主動依進了鍾寧的懷裡。
她爲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恥,也不知道此刻鐘寧的表情,也許又會是一抹得意的笑吧?
蔡陽冰冷而絕望的聲音傳來:“小悠,這真的是你嗎?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爲了利益,居然連自己的貞潔也可以出賣!甚至、甚至,你當着我的面,都可以這樣公然投進他的懷抱!”
紀悠閉上眼睛,乾脆把自己的腦袋在鍾寧的懷中埋得更深。
事到如今,她還能怎麼樣?還能辯解些什麼?
“蔡陽,你別說了,小悠也許有她的苦衷——”是沈菲在勸他。
“哼!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苦衷,卻不見得每個人都得爲了自己的苦衷去做違背良心的事!”
蔡陽冷笑,說話對象又轉回成紀悠,“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像個小公主一樣,雖然看上去嬌弱,但我知道你內心有自己的堅持。到底是爲了什麼,會讓你違背自己的意志,變成這個樣子?我,我——”他沒有說完,便憤然衝出了房間。
沈菲立即追了出去。
紀悠臉上滑下了一滴淚——好容易,原來積聚一段感情耗時良久,所需甚多,而毀滅一段感情只需要一晚,只需一幕迫不得已的畫面。
呵,真的好容易。
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回過神來,卻見鍾寧一臉坦然地撫弄着她的長髮,皺眉道:“這就是你男朋友的堅定立場?他好像從一進門就已對你產生了極其嚴重的誤會。嘖嘖,”他輕輕地搖頭,語帶不屑,“真是個小傻瓜。”
“是你允許她帶着他進來的?”紀悠盯着他。
鍾寧大方承認:“是,這是我們交換的一部分價碼。我還給了她一串鑰匙,用來開啓興雲路上一棟法式別墅的大門。大概她期許能在不久後,在別墅裡同時出現她和你男友——噢不!應該是你前男友的身影。”
“卑鄙!”紀悠恨得牙癢癢,然後費力撐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放、開、我。”
每一個字都冷如冰霜。
鍾寧睜大眼睛,“怎麼?”雙臂迴歸原位,抱得反而愈加緊了。
紀悠怒罵出聲:“放開我,你這個卑劣的男人!”
“錯。我只能算是不擇手段。”鍾寧一臉平靜地更正她。
紀悠不想跟他玩這種文字遊戲,拼命地用手推開他,掙扎着向牀邊逃去,但鍾寧很快扣住了她的手,反扭到身後,笑得一臉不懷好意,“我不想放你走,我還沒嘗過清醒的——”
“啪!”
紀悠羞憤交加,趁着鍾寧手勁一鬆,把一隻手掙脫出來,忍不住就打了他一記耳光,嘴裡猶恨恨地罵道:“卑鄙下流!這是我第三次打你!總有一天你會遭到報應的!”
鍾寧徹底怔住了,放開了抓着她的手,安靜地看着紀悠爬下牀,顫抖着穿回自己的衣物,許久,才喃喃地說:“……我承認我是不擇手段,但這是第一次,爲了你才破例的。”
哼!這是行徑卑劣的花花公子慣有的脫罪詞吧?
紀悠的心快要滴血。
“是對你的苦求不得讓我產生了深深的挫折感,纔會出此下策……我以爲你不會介意。”
如果說鍾寧的前一句已激起了她的怒意,那麼後一句,更讓她感到十足的不可救藥!
他怎麼能自我感覺良好到這種地步?!
紀悠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睜大眼睛,終於冷笑出聲:“笑話!你以爲你是誰?!”
她逃出了酒店,一個人神情恍惚地走在街上,差點被迎面急馳而來的一輛車撞上。
“叭叭!”
司機急忙踩急剎車,然後探出腦袋來,怒氣衝衝地對她喊:“小姐,你不想活啦!”
紀悠恍若不聞,從邊上擦着車身走過,一陣夜風吹來,帶着十月些許的清冷,粉頰上兩串淚珠也終於掉落。
一直忍到現在她才哭出來。
因爲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一種來自往事的比現境更強烈的痛楚感攫住她。
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父親的出軌令母親感到氣憤,她把當時還在讀初中的紀悠鎖在家裡,自己一個人神情恍惚地走到了街上,然後遭遇車禍,最終不治身亡。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回憶,卻足以摧斷她的肝腸,仿如一滴濃墨,渲染開來是滿紙深深的傷痕。
除了沈菲,她從來不曾對誰吐露過這段帶給她無限傷感的往事,就是蔡陽也沒有。但是現在,連她唯一願意傾吐心事的人也背叛了她,背叛得那麼徹底,她的人生還有什麼可以留戀?又值得爲誰留戀?
她想在夜風中大笑,但喉嚨幹得發澀,居然連笑的氣力都沒有。
因爲這件事,她跟父親的關係極差,如果說紀悠曾經有過想原諒他念頭的話,在他又做了一件錯事後,就徹底地煙消雲散了。他居然在母親入葬半年後,就跟他的外遇對象結婚了。她再也不會原諒他!紀悠搬離了那個家,跟她的外婆相依爲命,儘管父親極力想彌補,在他要求紀悠搬回去連遭拒絕後,月月都匯給她一筆不菲的零花,但她根本不屑。在她考上大學後,就絕然地斬斷了與他的關係。
她不稀罕他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更不稀罕那所謂的物質補償!
在她靠着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後,憑着自身的努力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然後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大城市裡開始她的生活。而外婆,因爲年紀已趨老邁,她不得已暫時將她送進了老人院裡。
在深夜的街頭徘徊,紀悠踉蹌着腳步,仿如一縷遊魂般地在路邊飄來蕩去,渾然不知該逃向哪裡。驀然回首間看見街角的一抹燈光,溫暖讓她一頭衝了進去。
是間酒吧,也好,她負氣地想,正好買醉。
捧着一大杯冰啤她有些不知所措,對峙了三秒鐘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掉它,猶如吞噬那覆水難收的種種不堪。好奇而無聊的旁人甚至爲她鼓起掌來。
她一杯接一杯地灌,絲毫不在意閃爍在身旁各色的眼光。
琥珀色的苦味液體轉變成透明的淚水從她眼中流出,鹹鹹的,她已無力擦拭。
恍惚中有人遞給她一張紙巾,白而柔軟,她接過,忘了道謝,胡亂在臉上抹着,想把一切都抹去,然後晃晃空杯子,打了個酒嗝,聲音暗啞地叫嚷道:“麻煩,再給我一杯!”酒保立即手腳麻利地遞給她。
“你別再喝了。”那人似乎看不下去,一把奪走她手裡的酒杯。
“不用你管!”她醺醉着眼,嘟囔了一句,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誰,她用力推開他,顧自往吧檯上摸索那杯酒。
“我送你回家。”來人並不放棄,而且態度有些強硬,一把扣住了她的雙臂。
紀悠忍不住睜大雙眸——
“是你?!爲什麼是你?!你還要幹什麼?還對我不死心嗎?”她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害她的世界在一夜間顛覆的魔鬼,光鮮華美的外表,醜陋不堪的內在!
她用盡全部力量想要甩開他的手,令她感到噁心的存在,然後一串淚珠就不可抑制地滾落了下來。
噢,她討厭如此軟弱委屈的自己!
如果可以選擇,爲什麼不在前一刻就讓她被車撞死?
“對不起,我承認是我的錯。”鍾寧忽然開口向她道歉,眼神充滿着哀傷,“小悠,起來吧,讓我送你回家——”
“滾!不用你管!”紀悠憤恨地想推開他,然後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門口走去。
鍾寧快步跟着她後面。
“我——”他在路邊攔下她,欲言又止。
紀悠想冷冷地看向他,但升騰起的醉意讓她的目光開始不由自主變得迷濛起來,連語調也變得有些軟弱,“走開——你不要這麼陰魂不散!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了,還想幹什麼?!”她用力推鍾寧的胸口,因爲他緊緊地扶着她的雙肩。
“至少讓我送你回家。女孩子深夜一個人在外面遊蕩很不安全,尤其你又喝醉了。”鍾寧的聲音變得很低沉。
哼!做夠了野蠻的強盜,又想來扮演紳士的角色?
呵呵,真是天大的笑話!
紀悠賭氣地根本不想理他。頭昏腦漲地乾脆一屁股在街邊坐了下來,也不顧身上的裙子短僅及膝,可能有春光乍現。鍾寧脫下自己的休閒外套蓋在她腿上,紀悠想掙開,用力踢腳,但鍾寧的力氣比她大,摁住了她的腿。
紀悠暫時冷靜了下來,“你滾,嗝——”在迷濛中打了個酒嗝,“我不想再看見你。”
鍾寧不爲所動,又用手摸她的額頭,“你好些了嗎?”
紀悠白他一眼,並不答話。
鍾寧忽然跪倒在地,把臉埋進她的兩膝之間,隔着他的那件外套,紀悠有些不可置信,甚至於忘了推開他,因爲他的聲音好像在顫抖,又有些哽咽,他一直低低地重複着:“對不起,今晚的事全是我的錯……”
呵!紀悠在心裡冷笑,做錯了事就想這樣懺悔了之?他毀了她的貞操,毀了她尚未經營完整的一段情感,毀了她的人生,她的一切一切——
難道憑這樣短短的一句道歉之辭,就妄想她原諒他嗎?
“你走開,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酒力發作,她頭痛地厲害,有氣無力地推他,把鍾寧連同他的外套一起推倒在旁邊,然後掙扎着趴到一棵樹邊,扶着樹勉強站了起來。
“小悠——”鍾寧立刻跟過來扶住她。
“叫你走開沒有聽見嗎?”紀悠又想推他,醉眼迷濛中推了個空,反而把自己撲進鍾寧的懷裡,“我——”突然一股想吐的衝動攫住她,她難受得扭轉頭,半彎下腰。
鍾寧一把抱起她,急匆匆地走到車邊,打開門就把嬌軀塞了進去,紀悠拼盡最後一點氣力亂踢亂掙,但他很快用副駕座上的安全帶扣住了她,然後“砰”地把門關上了。
歷史又重演,她還沒來得及逃出去,他已搶先在那邊跨進車來,一把拉住她,不准她再動彈。
這個人,他到底想怎麼樣?
紀悠發覺自己很想哭,但憤怒又讓她一時哭不出來,只得閉上眼,絕望地倒在座椅上,任由車子開動。
鍾寧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慢慢打下了兩邊的窗戶,夜風無聲地吹進來,絲絲縷縷,紀悠的暈眩感少了一些,幾乎昏昏欲睡。
她想自己大概是累了,對什麼都感到累了。
再次恢復知覺的時候她已在自己的牀上,而那個糾纏不休的魔鬼背對着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牀邊。
她已興不起念頭再去大肆地罵他,只在心裡替自己感到悲哀,同樣活在這個世上,爲什麼有的人就可以這樣強勢?強佔一個女人的身體成了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甚至於現在都可以有恃無恐地登堂入室?
“小悠,你醒啦?”鍾寧轉過身來跪倒在牀邊,驚喜過望。
紀悠沒有推開他伸過來的手,任由它在額頭覆着,鍾寧看起來也很哀傷,起碼在這個時候,她在他的臉上可以讀出哀傷的跡象。他勉強笑了笑,看着她柔聲道:“小悠,你有覺得任何不舒服嗎?”
螓首輕點。
鍾寧的眉毛立時揪結在一起,“哪裡不舒服?”
在被子下的柔荑用力抓着牀單,一字一頓地說:“因爲你還站在我面前。”
如紀悠所願,她一說完,鍾寧覆在她額上的手就放開了,甚至於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大步,終於一臉頹然地站起來,喃喃地說:“你那麼恨我,我是該走開,走出這扇門……你的視野裡不見了我,心情就會好很多……”他說完,又擡起頭深深看了一眼,纔開始挪動步子。
紀悠一直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決定要走,緊繃的神經才徹底鬆弛下來,一股悲涼感也隨之浸上全身,幾乎讓她手腳冰涼。忽然涌起的一陣噁心讓她不得已撐起了上身,還沒來得及爬下牀,就“哇”的一聲,全數吐在了地板上。
“小悠!”鍾寧立時迴轉腳步,跪在地上扶住了她。紀悠嘔吐出的穢物也濺染上了他和她身上的衣服,黃白點點,泛着刺鼻的酸味。“你醉得厲害——”他嘆息了一句,一使勁把她抱離了“受災區”,繞過去放在牀的另一邊。
紀悠沒有抗拒,也沒有迴應,事實上是她已吐得全然沒了氣力。
鍾寧從衛生間轉出來,手裡拿了一條熱毛巾,輕輕地擦拭她的臉,然後開始解她襯衫上的鈕釦。紀悠雖然吐得失了氣力,但知覺還在,一看見他有這樣的舉動,就嚇得大叫:“下流!我都快死了,你還想幹什麼?!”
沒想到鍾寧的手上並沒有停,臉卻冷了下來,低沉着聲音道:“閉嘴!我現在對你的肉體一點興趣都沒有!”
紀悠一怔,息了聲響。
鍾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把釦子一顆顆解開,俯身抱起她,將襯衫從她身上慢慢脫離,不耐煩地扔到了地上。紀悠裸着雙臂依在他懷裡,渾身冰涼,從外在到心都是。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還對她有何欲求。
鍾寧把她放回了牀上,卻只是拿過被子,紀悠不知哪來的最後一點氣力,掙扎着推開他的手,翻過身痛苦地趴在牀上,終於止不住淚流滿面。
她討厭這不斷衍生出的種種!討厭他這樣虛僞的溫柔表現!
鍾寧的手碰觸到她的背部,她大吼大叫,要他離她一丈之外。
誰知牀榻突然下陷,鍾寧單膝抵在牀上,用力把她翻轉過來,扣住她的雙手,冷冷地對上如霧水眸,然後慢慢地說:“ok!我會走的,等我把這裡清理乾淨,我保證還你一個清靜的空間。”
紀悠絕望地閉上眼,兩顆淚珠滾落滲進兩邊的牀單裡。
鍾寧放開她,站起身。
胸口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痛楚感,如密針齊齊紮下一般,紀悠痛得立時緊咬住下脣,翻轉過身體趴在牀邊直喘氣,她知道自己心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鍾寧立刻爬到牀上,把微顫的嬌軀抱起來摟進懷裡,焦急道:“小悠,你怎麼了?”
紀悠任由他抱着,扶着他的手臂,已痛得說不出話來。
鍾寧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冷冷道:“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突然胸口痛?”
隱約有個女聲在電話那頭訕笑:“怎麼,還玩不過癮啊?怎麼弄到她這麼激動?”
紀悠快把嘴脣咬出血來,是沈菲,是她!
她居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爲絲毫沒有愧疚感!
鍾寧冰冷的聲音很快凍結住沈菲的輕佻:“這是我的事。”
“好好,隨你的便——”沈菲討便宜,“反正使用者付費。是這樣的,這是她的老毛病了,遇上惹她不快的、特別激動的事就會發作,你哄哄她,抱着她安靜一會兒就好了……”
鍾寧關了機,把手機隨意扔在牀上,空出的那隻手又想過來抱紀悠,但她使勁從他懷裡逃出來,顧自抱着睡枕趴在牀上喘氣。她回想起沈菲在手機裡的聲調和話語,止不住恨恨地冷笑:“錢的魅力真大,居然讓她第二次出賣我。”
鍾寧平靜地說:“是你交錯了朋友,那個女人不在乎再出賣你幾次。”
紀悠立刻嗤笑回去:“哼!嫖客居然看不起拉皮條的?!沒有她牽線搭橋,你怎麼能上到我?!”她越說越火大,喘息也愈加激烈。
鍾寧撲過來壓住她,急切地說:“你別再激動了。”過了許久,才低低地道,“……我不希望你把自己貶低成妓女。”
哼,真是笑話!紀悠一邊忍受着身體的痛楚,一邊在心裡冷笑,明明是他做出這樣的事來,將她置於悲慘的境地,如今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她自輕自賤?
一星期後。
紀悠請了病假,在家裡行屍走肉般地待了一個星期,小蘇幾次打電話來,說要帶同事來看她,都被她冷冷地謝絕了。
她現在這副厭於人世的蒼白臉孔,怎麼可以見人?
她沒有出門,沒有買菜,根本不想煮東西給自己吃,直想餓死自己算了,反正現在對她而言,活着已無異於一種痛苦的服刑方式。
奄奄一息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數着天花板上的小吊燈,一隻,兩隻……漸漸覺得神暈目迷,眼前一片白色的光亮,周身輕飄飄的,似乎就要飛起來——
“叮鈴鈴……”
一串急促的電話鈴聲將她殘存的神志喚回,漫不經心地伸出手去,好一會兒才摸索到聽筒,“喂,小蘇啊,你幹嗎又打來啦?我不是交待過你——”
“小悠,是我。”對方的聲音很苦澀。
紀悠的腦子“轟”的一下,是蔡陽!
她沒有再出聲。
“你還好嗎?”蔡陽顫顫悠悠地開口,“我……我那天也許太過火了,你原諒我,好嗎?”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紀悠有些感慨,可惜這一份溫柔已經遲到太久。
然後,蔡陽的下一句話就讓她的感慨蕩然無存。
“小悠,我想了很久,發現自己對你的心還是沒有變,你回來我的身邊,好嗎?只要你給我時間,他能給你的,我一樣也會給你,你知道,我對你的愛絕不會比他少——”
夠了!
紀悠掛斷了電話。
這算什麼?還是不相信她!既然認定了她是那種貪慕虛榮的女孩,又何苦再回頭來找她?!她在心裡冷笑,分不清是苦,還是酸。
鈴聲又再度響起,她沒有再去接,任由鈴聲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刻鐘才停息。
而委屈的淚,早已不可抑制地流了下來。
人爲什麼總是容易被見到的某些畫面和片斷所矇蔽呢?
蔡陽爲什麼不想想,她如果真是那樣的女孩子,爲什麼要等到將近半年之後才原形畢露?難道一開始有什麼強大的壓力阻礙着她的決定嗎?不!她跟他尚未婚配,男未娶,女未嫁,或聚或散都是她的自由,她如果真的貪慕虛榮,何苦等到今日?!
電話鈴聲第三次響起,紀悠一看來電顯示,並不是蔡陽的號碼,這才顫抖着抓起聽筒。
“喂,請問是紀小姐嗎,紀悠小姐?”傳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我是——”紀悠吸一口氣,輕輕地應聲。
“哎呀,能在今天正午之前聯絡到你實在太好啦!”對方似乎一聽就舒了一大口氣,緊接着說,“我姓吳,口天吳,我是杉山敬老院裡新來的副院長。”
紀悠的心立時被揪緊,急切地道:“你好,吳院長,是不是我外婆——”
“你你,你先別激動啊!”吳院長阻止她,“是這樣的,你外婆也沒什麼事,就是前一陣子忽然胃口變得不太好,手腳又總有些發酸發軟,弄到現在胃口越來越差,我們想任其這樣拖着絕不是辦法,建議送你外婆到市區的大醫院診斷一下。”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紀悠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我從錢院長那裡聽說過你的孝心,這事兒變成這樣你也別太擔心啊,人一上了年紀十有八九都這樣,小病纏滿身,只要沒有大毛病就算菩薩保佑啦。呵呵,我是過來人,還得勸你們想寬些。”吳院長在那邊笑得有些虛假。
紀悠壓根不想搭理她那一套,徑直開口:“那就麻煩你們先幫我把我外婆送去宏新一院吧,所有費用我會想辦法的。”她知道一院的醫療技術是目前省內最好的,從設備到醫護人員在全國都堪稱一流,雖然勢必將花去一大筆錢,但爲了外婆,她唯一的親人,她已什麼都顧不上了。
“是是,這我們知道,”吳院長緊接着她的話,“事實上,你外婆我們已在昨天晚上送去一院了,那裡的診治醫師說需要得到病人家屬的當面首肯,才能安排進行一系列繁複的檢查。”
紀悠勉強支撐着站了起來,“我立刻就趕去。”
“小悠,其實今天晚上你不去也可以。”王組長看着面前美麗而備顯纖弱的女孩,說得有些語重心長,“真的,組長是擔心你一個年輕女孩子,咳——你也知道的,知源那個趙總不是什麼好東西——”
紀悠攔下他的話,“組長,我心裡有分寸,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清楚?你清楚個屁!”肥嘟嘟的組長猛地爆出一句。
紀悠絲毫不爲所動,“我當然清楚。每個人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要追求些什麼。”
“那你想追求什麼?”王組長氣呼呼地灌了一大口水,他那肥大的喉結跟身形成正比,吞嚥時“骨碌骨碌”的聲音迴盪在小小的組長辦公室裡。
“錢。”紀悠面無表情地扔出一個字。
胖組長差點被水嗆住,“你再說一遍?”
於是紀悠重複了一遍,“錢。”依舊言簡意賅。
“你年紀輕輕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王組長一臉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皺起眉頭,“小悠,我看你也不像是個亂花錢的孩子啊——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又不是什麼名牌,每天回家又時常擠公交車,再說你現在每月賺的薪水已不算低啦,你還貪心什麼?”
“哦,我想起來了!”他忽然拍拍自己的大腦門,“你還有個外婆對吧?因爲不方便照顧,你就把老人家送進了敬老院裡——咦?難道是你外婆出了什麼事,導致你要花費一大筆錢?”
汗,這個時候她還能說什麼?王組長不去當警探,實在是警界的一大損失。
天階夜總會。
二樓,走廊最盡頭的一間豪華包廂內。
“老王,這位這麼可愛的小姐是——”知源的趙總端着一杯紅酒,笑眯眯地問王組長,眼光不時瞟向紀悠。
紀悠僵直了背,例行公事般地微笑着,卻感到十分不自在,這個男人的目光從他們踏進包廂起,就一直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她身上,從頭到腳,簡直像兩把刷子。
趙銳,本城知源房地產的掌門人,年屆不惑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太過優渥的物質生活讓他微微有些發福,多年商場的浸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還是透着一股精明幹練。
“這是我手下的小女生,姓紀,單名一個‘悠’字,呵呵,很好聽的名字。”王組長喝了點酒,臉色開始泛紅。
“哦,是嗎?紀小姐,幸會幸會。”趙銳立即打蛇隨棍上,起身向她伸出手來,紀悠只好勉強笑着應付一番。反正這趟差事是她自己硬着頭皮討來的,是福是禍都怨不得別人。
“紀小姐生得如此美麗動人,老王你可真是享福啊!”趙銳愉快地落座,大力拍拍王組長,“什麼時候讓兄弟也跟着沾回光?”
“呃?她們這種小丫頭片子,我哪敢去惹她們?”王組長兩大杯紅酒落肚,神智似乎反而愈加清醒,“你別看我這一身肥肉,這胸腔內裝的可是對太座大人的一顆赤膽忠心——嘿嘿,我可是出了名的新好男人吶!”
紀悠在旁邊聽得好笑,她的烏雲大上司根本就是在打太極,又趁機標榜自己一番。
趙銳聽他說得熱鬧,目光越過他,又幽幽地落在她這邊,紀悠一擡眼,不期然和他對視個正着,臉皮不由地一陣發燙。這男人的眼神深邃得可怕,就像一個黑洞,容易把人吸納進去。
“趙總,組長,你們慢慢喝,我去一趟洗手間。”她站了起來。
“去吧,去吧
。”王組長不耐煩地揮揮手,單手伸過去一把摟住趙銳的肩膀,按下了他似乎想站起來的舉動,“來,趙老弟,我們接着喝,今天來他個不醉無歸啊……”
紀悠躲進了洗手間裡,平復自己有些煩躁紛亂的心情。
看着鏡子中的女孩子,脣紅齒白,眉目如畫,原本該是怎樣的青春愜意啊!如果沒有那一場噩夢,沒有那一個俊美但如魔鬼一般存在的人,她今天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對她而言絕不是個好地方,她來這裡也不過是爲了評定一場交易,把自己當成待價而沽的流鶯。對一個已心如死灰的人,生活的確還是坦誠一些比較好。
如果這個趙總願意慷慨解囊,爲她支付醫治外婆的一切費用……紀悠在心裡問自己,她該怎麼做?痛快地把自己賣出去?
正想着,洗手間狹小的門裡突然擠進一個肥大的身軀——
“組長?!”紀悠吃驚地睜大眼睛。
這傢伙可別是醉糊塗了!
“瞪什麼瞪?我還沒醉呢!”胖嘟嘟的上司一進來就盛氣凌人,“哎,我問你,小白癡,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姓趙的那個——咳,直說了吧,你怎麼還不回家?”
“生意還沒談成,我幹嗎急着回家?”紀悠還真裝傻。
“得了吧,有你在這裡,我也甭想談成什麼買賣!”王組長眼角吊得老高。
“這你可冤枉我,”紀悠在心裡苦笑,但仍繼續裝傻,“我又沒礙着你們什麼事兒,幹嗎趕我走呀?”
“你真不走是吧?”王組長叉着腰擋在門口,頗有些豬八戒鬧高老莊的架勢。
紀悠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組長你還是先看看你背後——”
她的話沒說完,王組長身後已響起一聲足可慘絕人寰的尖叫:“天啊——女用洗手間裡有色狼!還是個噸位級的老色狼!”然後一串“蹭蹭蹭蹭”的聲音,一抹嬌小的淡藍色從僅可看到的空隙裡疾飄而過。
“我?什麼——”紀悠猜想王組長此刻的表情應該是十分的鬱悶,他轉過身去望着門口愣了半天,然後掏出手機,一邊往外擠一邊對她說,“算了,那我不管你了,我得先打個電話去。”
咦?突然要打什麼電話?紀悠心生疑慮。
不知爲什麼,一股不祥的預感慢慢地浮上來。
她對着鏡子細細補好了妝,然後帶着壯士斷腕的決心走回包廂。
“紀小姐,你怎麼去了那麼久?身體有什麼不舒服?”趙銳表現得一臉關切。
紀悠淡淡地笑笑,對他擺一擺手,“是我手腳比較慢,承蒙趙總掛心了
。”
“女人都是這樣的啦,整治一張臉比畫畫還要精細,我在家裡和公司裡見得多了,統統一個樣——見着鏡子就恨不得把臉都貼在上頭!”王組長看也不看她,徑自又是半杯紅酒落肚。
話匣子打開,乾脆大放起厥詞來。
紀悠在心裡笑他不是趁機教訓她剛纔在洗手間裡的無禮頂撞,就是對家裡太座高壓的反彈。
“是這樣的嗎?”果然有人已先替她質疑了。趙銳舒適地端着酒杯,目光下落,微微皺了皺眉頭,忽然擡頭笑道,“請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實在是對女人的無知和無憐。”
說得好!如果不是因爲身處這等微妙的境地,紀悠倒是蠻想爲他鼓掌。
單爲這句話。
“胡說八道!”王組長臉皮厚,絲毫不介意,依舊笑呵呵地伸手過去拍對方的肩膀,“女人這種東西我身邊多得去啦,我家裡有一大一小,公司裡又成天有嘰嘰喳喳的一羣,我對她們怎麼無知啦?”
趙銳的目光又落在嬌柔美麗的身軀上,“相處得久並不代表瞭解她們。紀小姐,你說是嗎?”他刻意把最後幾個字的聲音弄得低沉柔和,極富有磁性,紀悠的心猛地一驚。
現在她的身份到底是評估者,還是不幸落入網中的獵物呢?
紀悠勉強笑了笑,“趙總說得對,組長說得也沒有大錯——凡是人都是多棱鏡,女人也不例外,你們大概各把握住了一面。”
“哦?”趙銳看向她的目光變得愈加幽深。
紀悠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一杯被人放在桌上玩味品評的紅酒。
“是啊,這是我個人的愚見,還讓趙總見笑了。”
趙銳還真笑了,一口喝乾杯中的液體,“紀小姐果真聰慧無比,這話明褒實貶,恐怕是在暗諷我和你的大組長都是盲人摸象吧?”
紀悠在心裡苦笑,她可沒想到這一層,是你先生自己歪着頭撞過來的,還把她的胖上司拖下水。
王組長突然擡手看看錶,插嘴道:“待會兒我有位朋友想進來打擾一下,趙老弟,你不會不歡迎吧?”
驚訝只在趙銳臉上停留了一秒鐘,他立刻笑着接道:“什麼話?我們生意場上大家見面都是朋友,老王你的朋友就相當於是我的,焉有將朋友拒之門外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王組長搓着手掌,呵呵而笑。
奇怪,還有什麼朋友來嗎?紀悠在心裡十分納悶。
不知怎麼,方纔那股不安感又漸漸聚攏來,攪得她有些胸口發悶。
然後包廂門忽然被打開,夜總會的一個侍應生走進來,“王先生,二少爺來了
。”
隨他之後,走進來的那個身影讓紀悠一下子如墜冰窖,從頭寒到了腳,連心也是。
“你、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嬌顏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她虛軟在沙發上。
鍾寧從一進門就直直盯住她,黑眸裡的那抹深邃讓紀悠根本看不透他現在究竟想計量些什麼。他徑直走到她身邊坐下,似乎想碰她的臉,接收到她驚懼的目光,伸出的手又顫抖着放了回去,然後低低地道:“……這裡也是我們家的產業。”
呵,很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紀悠在心裡冷笑。
那麼率土之濱呢,難道就該“莫非王臣”麼?
“小鐘先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鄙姓趙,真是幸會!”趙銳似乎也一下子降格成“王臣”了,毫不在乎鍾寧對他們的全然不理會,徑自滿面堆笑地走過來。
鍾寧的眼光只鎖在紀悠身上,對對方伸出來的手視若無睹,嘆了一口氣,輕柔地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嗯?這麼晚了,爲什麼不好好在家裡休息,跟兩個大男人流連在這種地方幹什麼?”
他此刻的聲音裡彷彿帶了一種可以將人催眠的魔力,紀悠幾乎要順着他的話開口,心志卻在突然間挽救了她,回過神來,冷冷地道:“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她根本不想再把眼光浪費在他身上半秒,就隨意轉了開去,結果恰巧落在旁邊的趙銳身上,紀悠的目光與他對視,猛然發覺已沒了先前令她不安的某種東西,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種惋惜。
他在惋惜什麼?
哦,肯定以爲她是鍾寧的女人——
是了,鍾寧剛纔的一番舉動,不知內幕的人看見,沒有一個不會這樣以爲。
鍾寧也轉過頭去,第一次正視趙銳,因爲紀悠過多地把目光停留在了後者的身上,讓他覺得不舒服,“原來是知源的趙總,”他冷冰冰地開口,“久聞不如一見,幸會。”
趙銳已從脫下的外套裡掏出一張燙金的名片,“小小規模,不成氣候,以後還要多仰仗鍾氏的扶持。”
鍾寧並沒有接過,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不必了,這種東西你已經送了很多到我的秘書手上。”
“是嗎?”趙銳尷尬地訕笑,退後一步,“那麼,我先告辭了。”他拿起外套,勉強笑着退了出去。
鍾寧沒有任何反應。
“趙總——”紀悠有些無意識地站起來,輕呼出聲。
她不想讓自己未成型的交易就這麼被鍾寧破壞。
後者一把拉下她
。“你想跟他做交易,是嗎?”鍾寧緊盯着紀悠的眼睛。
他怎麼會一眼就看穿?
紀悠猛然扭頭看向王組長,那顆圓滾滾的大腦袋卻選擇在同時垂了下去。
不敢回視她?!
紀悠好不容易平復些許的心又全然揪了起來。
爲什麼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要出賣她?!
前一刻還儼然一副保護者姿態的胖上司,轉頭卻痛快地把她賣給了鍾寧!呵,對了,在商言商,在他眼裡,鍾氏的二公子開出的價碼當然比趙銳這個小小的房地產老闆闊綽得多啦!
紀悠的心痛得快滴血。
鍾寧抓着她的肩膀,苦笑道:“小悠,別傻了,你是那麼好的女孩子,爲什麼要輕賤自己?”
紀悠一把甩開他,雙眸已快噴出火來!
“你少再來管我的閒事!這天底下最沒有資格指責我的人就是你,明明是你讓我陷入這麼不堪的境地!哼哼,做過了掠奪的獵手,又想來扮演遊說的僧侶——上流社會果然都是虛僞的動物!”
“我聽說了你外婆的事——”鍾寧看着她,眼眸裡流露出一種乞求的表情。
一提到外婆,紀悠的心裡就又酸又苦,雙手抓着皮包痛苦地低下頭去,“這是我的家事,你沒有資格插手。”
“但是我想幫你。”鍾寧說。
紀悠猛地擡起頭,“幫?你還有什麼立場幫我?”冷冷地搖頭,“這話你如果在那晚之前說出來,我會很感激你,但是現在——只會讓我更恨你!”她站起身來,“讓開,放我走。”
鍾寧卻執意拉住她的手,“小悠——”
“卑鄙的男人,你還想怎麼樣?”紀悠低頭看着他,眼神冰冷到無以復加。
鍾寧一把將嬌軀攫入懷中,語音裡隱忍着極大的怒意:“如果非要賣,爲什麼不賣給我?我可以出他的十倍,甚至百倍、千倍——”
沒有回答,紀悠給了他一杯冰鎮啤酒,滿頭滿臉。
這是他該得的,她之前得到的羞辱遠甚於此!
她從鍾寧懷中逃了出來,一口氣逃到了夜總會的大門口。
夜風吹過,嬌軀打了個寒顫,擡頭看滿天稀疏而疲倦的星星,淚也終於止不住流了下來。
這就是她的人生嗎?悲哀到無以復加的人生?
身後有一串急切而笨重的腳步聲傳來,紀悠一聽就知道是誰,只是現在它的主人也同樣令她感到厭惡
。
“小悠,你這孩子,跑什麼跑?”胖嘟嘟的上司已走近她的身後,因爲體形的關係,走快兩步氣就喘。
紀悠沒有應聲。從上一刻起,她已不再當他是自己的上司,自己的長輩。
“你和鍾先生之間好像有什麼誤會?”王組長的呼吸平復下來,走到紀悠身邊,耐心地問。
見她仍不搭理,他咳嗽了一聲,又遲疑着道:“你可別怪我多事,真的,組長是關心你,你還年紀輕輕,不可以爲了一點難題就輕易地把自己當價碼拋出去。就算你真把自己賣給了那個趙總,你的後半生會好過嗎?你覺得你的人生還有希望可言嗎?是,是我打電話給鍾先生的,要他過來勸勸你,因爲我聽說你突然跟小蔡分手了,既然兩個人已沒有關係,我也不好意思找小蔡來勸你。再說組長看得出來,人家鍾先生對你好像真的有心,你看他那麼溫柔可靠,有困難爲什麼不找他幫忙?不是組長誇讚你,也許只需要你一個微笑,就什麼都可以解決了,又何苦委屈自己,去便宜那個姓趙的?”
他慢慢地說了很多話,紀悠渾身乏力地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上,淚也流過了,靜靜地聽他講。王組長總是喜歡教育人,但這是第一次,用這麼輕緩柔和的聲音跟她講話。
紀悠忽然很想放聲大哭,組長他根本不知道鍾寧對她做過的事!
等他說完這番話,看着他那個胖嘟嘟的大腦袋,她已無法判斷王組長究竟是真的關心她,抑或演技比沈菲更好?
可是她又該如何啓齒,辯駁他那所謂的鐘寧的“溫柔可靠”?
他根本不清楚她在那一夜所受到的屈辱,他也根本沒有見識過那些風流公子險惡的另一面。鍾寧虛僞的外在功夫做得太到家,僅憑着幾面之緣,也許連組長這樣自恃相人無數的老江湖也被他矇蔽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王組長拍拍紀悠的肩。
紀悠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裡傷心地大哭起來。
“好的,我馬上趕去。”紀悠掛下電話就匆匆出門。
外婆已在宏新一院接受了全面檢查,而結果還需要一天才能知道。她的主治醫生段老醫師在電話裡的語氣很平靜,只示意紀悠該抽空多陪陪她,若還有其他的家人,也應該通知他們來照顧老人。
他這麼一說,已讓紀悠感到大不安,待她一再追問,他卻推說具體的結果化驗室還沒出來,讓她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可是,她又怎麼能不胡思亂想?
外婆已是這世界裡最後一個疼她、愛她的親人,倘若連她都撒手去了,她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她留戀。
紀悠沒料到的是,等她急匆匆地趕到監護病房,卻見到了最不想見到的人
。
“你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冷冷地看向鍾寧。
他坐在牀邊,手裡拿着削了一半的蘋果,聽見紀悠的問話擡起頭來,淡淡一笑,然後站起來大跨步地走向她,在紀悠來不及反應前已將她一把擁入懷中。
紀悠又羞又氣,“鍾寧,你——”
鍾寧將腦袋埋在她頸窩處,低低地道:“別太大聲。如果你不想讓老人家有所疑慮的話,最好乖乖配合我。”
紀悠的心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個卑鄙的人,還想用外婆來脅迫她?!
“小悠啊,你們快來——”外婆在牀上喚她的名字。
紀悠在瞬間失去的心魂得以收回,鍾寧已鬆開了抱着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嘴角輕揚,臉上浮起一種“我也沒有辦法”的笑意,拉着柔荑一起走到牀邊。
“小陽啊,”外婆拍拍紀悠的一隻手,因爲病痛而愈顯乾瘦的臉上疼愛流露無遺,“真是個乖孩子,一早就來看我。”
小陽?!她的心猛地一顫。
外婆又斷斷續續地說:“你快去泡杯茶來給人家,要不削個水梨也好……這孩子照料我也有小半天了,現在一定累了,你別不懂事……自己的男朋友當然要體恤……”
紀悠無意識地緊咬住下脣,心裡已明白了大概,不由地苦笑,外婆她老眼昏花,一定是把鍾寧錯當成了蔡陽。她住在老人院的時候,蔡陽曾陪着紀悠去看過她多次。
哼,可是他爲什麼不點破呢?
他是天之驕子,生下來就是光環籠罩的寵兒,怎麼能夠容忍自己淪落爲別人的替身?
紀悠轉過頭看了一眼鍾寧,他聳聳肩,迴應她的又是那種“我也沒有辦法”的笑意,只不過這個笑容已沒有剛纔那般輕鬆。
“小悠——”外婆又在叫喚,紀悠趕緊低頭看她。她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摸摸外孫女兒嬌嫩的粉頰,然後老皺的臉上就綻開笑容,像是抓住了什麼寶貝一樣,憐愛地問:“渴不渴?肚子餓不餓?”
“外婆,我不渴,也不餓。”紀悠抓着外婆的手,輕輕地貼在臉上。
“年歲大了,要學着照顧自己……要是哪天老天爺一起風,把我這個乾枯的老婆子捲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別餓着凍着了自己,也別老掛念着……外婆一把年紀了,也活夠啦,要不是捨不得你——”
紀悠趕緊攔下她的話,“外婆,別說這樣的話,你身體好着呢!沒有風,哪裡會有什麼風?我把窗戶都給你關得嚴嚴實實,不會有一絲風吹進來的。”語氣執拗得像個孩子。
外婆笑了,“這孩子,我也就打個比方……”她咧開嘴,乾癟的牙牀上顆粒全無,紀悠心頭一酸,目光便被淚水迷濛了一片
。
外婆轉頭看向鍾寧,“小陽啊,我讓小悠削個梨給你吧?”
“外婆,不用了,我想吃的時候自己會動手的。”鍾寧的聲音很輕柔,像極那些恭敬而體貼的晚輩。紀悠聽見他的那一聲“外婆”,心頭一震,不由地五味陳雜開來。
正想在包裡翻找面巾紙,不期然鍾寧已走到她身後,自作主張地俯下身摟着她的肩頸,笑眯眯地對外婆道:“我不捨得讓小悠做這些有危險性的事呢。”他刻意表現得很親暱。
呵,紀悠沒想到頂着蔡陽的身份,他還樂意演這樣一出無聊的戲碼。
她很不耐,身體反射性地就想推開他,但一擡頭看見外婆期許的目光,只好隱忍了下去。
好吧,既然這是外婆樂意看到的景象,她受一點小小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年輕人,削個水果會出什麼好歹?”外婆在笑,雙眼都快眯了起來。
“外婆,你不知道,小悠的這雙手我很寶貝的——”鍾寧似乎入戲甚深,自說自話地握起紀悠的手,而雙臂也由此把嬌軀攏得更緊,“要是一不小心割破了皮,留下難看的疤痕,我會懊悔一輩子的。”他摟着她,話說得親密,姿態也顯得愈加親密。
要你多管閒事?紀悠側頭白了他一眼。
外婆被他哄得呵呵而笑,忽然又咳嗽起來,連咳了幾下,聲音沉悶,到後來竟發不出聲了,微微張着嘴巴,只喘息得厲害。
鍾寧急忙放開紀悠,凝神看着外婆道:“好像是被痰堵住了。你別慌,我們馬上叫醫生。”他一邊說一邊按下了病牀邊的呼叫鈴。這時,紀悠忽然對他起了一絲感激之心。
幾個護士很快推門而入,負責替外婆主治的段老醫師隨後跟到。他一進門就徑直走到病牀邊,只看了一眼就下達指令:“馬上搶救!小張,快去拿吸痰器。病人的呼吸道被痰堵住了,必須馬上把痰吸出來,否則有窒息的危險。”
紀悠只得焦慮不安地讓到旁邊,心神全部都凝聚在病牀中的外婆身上。似乎感覺鍾寧在身後扶住了她,輕輕地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她任由他的手環抱過來——此時此刻,她哪還有閒心跟他計較這些?
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位叫小張的護士小姐拿來吸痰器,然後將長長的塑料管插入了外婆的口中,大概是要通到氣管中吧。不知怎麼,紀悠感到自己的心越來越慌,雙腿也有些虛軟無力,幾乎快站不住。
鍾寧似乎察覺到了,乾脆把她抱到窗邊的椅子上,單膝跪在邊上,對着她輕輕微笑道:“別怕,傻孩子,外婆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這時,鍾寧幾乎已成了她唯一的依靠,紀悠淚眼迷濛地問他:“真的嗎?”
“嗯
。”鍾寧點點頭,站起來拍拍她的肩,“乖乖的,有我在,什麼都別怕。”
搶救還在繼續,其中一位護士小姐忽然走過來對她微笑道:“紀小姐,你好像太擔心了喔。根據我們的經驗,在這種搶救過程中,病患的家屬要是心理承受能力差,我們還是建議去外面等,在裡面只會越看越心焦。”
“可是……”她根本舍不下外婆。
“好的,我們知道了,謝謝你。”鍾寧替她接下話尾,然後摟着嬌軀,半推半哄地把她帶出了監護病房。紀悠一步三回頭,快到門口時,鍾寧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乾脆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徑直走到走廊裡的長椅上。
“你幹什麼啊?!”紀悠猛地回過神來,見自己正坐在鍾寧的雙腿上,立時又羞又氣。
“我不幹什麼,”鍾寧扣住她的腰,阻止她站起來,然後嘆了一口氣,纔看着她慢悠悠地說道,“只是想讓你少些壓力。”他的語調很溫軟,目光也在明亮中帶着一些令人感到溫暖的東西,紀悠卻很害怕。
夠了!他又在扮演柔情紳士了,是不是?
她硬着心腸說:“能讓我減少壓力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你從我的視野裡消失。”
鍾寧淡淡一笑,似乎不在意,“傻孩子,現在我要是消失了,只怕你會更害怕,更有壓力。”
紀悠止不住冷笑:“你的自恃未免也太高了吧?”
鍾寧居然把手一攤,裝着無可奈何地嘆一句:“看來我方纔那些體貼的舉動都付諸流水了。”
笑話!他以爲她很稀罕嗎?!
趁着他把手放開,紀悠趕緊從他膝上逃了開去,簡直像躲瘟疫一般地往後退了一大步,結果直直撞上後面的牆壁,背頸痠痛得要死。噢!她咬着牙,不想讓表情泄露她此時的難堪。
而鍾寧沒有流露想把她捉回去的意圖,似乎爲了避嫌,他乾脆把雙手枕在腦後,悠閒隨意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把那一幕全收入了眼中。
監護病房的門開了,方纔那位護士小姐探出腦袋來,“病人已經無大礙了,你們進來吧。”
紀悠猶如得到特赦令一般,顧不得背部傳來的略微疼痛,更顧不得計較鍾寧那調侃的眼神,立時快步走了進去。外婆躺在病牀上,神情已正常如初,只是雙眼閉着,氣息微弱,似乎快睡着了。
她?紀悠以眼神詢問段老醫師。
老醫師淡淡一笑,示意她一切安好。
紀悠這才徹底放了心。回頭又見鍾寧已站在她身邊。因爲外婆已脫離險境,紀悠的心情一時大爲順暢,轉頭看向鍾寧的那一眼竟然也含着笑意。
這令鍾寧喜不自勝,都笑眯眯地緊緊陪在她身邊,太過柔和的目光讓那幾位年輕的女護士都不自禁一直偷偷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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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隨我出來,我有些話必須提前跟你們談談。”段老醫師的面目忽然變得有幾分凝重。
紀悠的心立時一緊,剛剛鬆緩的氛圍在霎時又變得緊張。鍾寧握起她的一隻手,紀悠轉頭看他,見他臉上的笑容也斂了,只是嘴角微彎,目光依舊明亮柔和,不由地讓她感到些許安心。
一等他們走到走廊上,老醫師就開宗明義:“化驗結果已提前出來了——”他看了紀悠一眼,“我們在她的臍部附近發現了惡性腫瘤,基本確診是橫結腸癌晚期,做椎管麻醉手術的話成功的機率很小,不做的話,反而還能多拖一陣子,所以你們一定要慎重考慮。其實——”他看着面前的女孩欲言又止。
惡性腫瘤、癌晚期?
紀悠一聽到這七個字,腦中就“轟”地一下,仿如炸開了一朵蘑菇雲,一下子身形輕飄地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恍惚中只聽到鍾寧在說:“我們承受得住,您還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唉——”老醫師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道,“其實依我們院方的保守看法,還是建議你們取消手術。老太太畢竟年紀太大了,身體又虛弱,即便我們按前例有70%的把握,現在也會降至30%,甚至更低。”
“這件事關係太過重大,我們需要回去好好考慮清楚,只能到時再給院方一個明確的答覆。”鍾寧一邊小心地扶着紀悠,一邊回答。
“的確應該如此。”老醫師點頭。
“那麼我們先回去了。”鍾寧向他告辭。
紀悠一直到坐進鍾寧的車裡,才恢復大半的知覺,眼淚奪眶涌出。
“小悠——”鍾寧的聲音有些繃緊,他在駕駛座上探過身來,雙臂張開,好方便她抱住他。紀悠再也不願意顧及他曾帶給她的不堪,放任自己撲入他的懷中,無聲地讓淚滾滾而落。
西郊墓園。
外婆過世了。
天上正在下着雨,不大不小,紀悠站在外婆的墓碑前,分不清臉上流下來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很好,如今她在這個世上可真算是了無牽掛了。沒有親情,沒有朋友,沒有伴侶,連生活的希望也沒了,除了這個苟延殘喘的肉身,老天爺把她的一切都剝奪了,剝奪得乾乾淨淨!
她不想移動,哪裡都不想去,只想跟外婆在一起。
“小悠,雨越下越大了——”是鍾寧在拉她。
地下掉落着一把黑色的傘,是鍾寧剛纔要幫她撐時,被紀悠推開的。
“你簡直是瘋了
!”鍾寧強行環抱住她,要把她拖離墓地。
“不用你管!你走開——”紀悠用盡全身的氣力推他,打他,“你走——你走啊!現在馬上從我眼前消失!是你,你害我失去了一切,貞潔沒了,朋友沒了,現在,連我唯一的親人都沒了……你到底想怎麼樣?”她盯着他,氣得渾身發抖。
鍾寧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似乎不敢與紀悠對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聲音顯得十分苦澀,“我知道……現在任憑我怎樣的努力,都不足以彌補你傷心的千分之一。”
哼!這些滿腹虛華文章的貴族公子哥兒!
紀悠的火更大,“你還沒玩夠是不是?還是這種曲折的玩法更過癮?哼!那天我根本像個死人一樣,不能讓你盡興是不是?那好啊,我成全你!”說着她猛地扒開自己早已被淋溼的衣衫,露出一大片白嫩的肌膚,“這樣夠不夠?我現在可是清醒的,玩起來肯定更刺激,你有種就來啊——”
纖薄的秋衫被脫掉,當着他的面一把甩開,猶如一片落葉般地落在鍾寧腳旁。她就這樣光裸着雙肩和小腹站在雨裡,上身只有一件吊帶的緊身小內衣,內衣早已被雨水浸透,緊緊地貼在曲線玲瓏的軀體上。
鍾寧的表情很緊繃,無言地俯身拾起紀悠的外衫,然後走近她,似乎想爲她披上,但紀悠一把從他手裡奪過,依舊甩了出去。這回甩得很遠,揀回來必須要走一段路。
“滿足了你就趕快給我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世界裡!”她仰頭,恨恨望着他。
多日來的積怨一次性爆發。
鍾寧臉上俊挺的線條也變得冰冷,對峙了十秒鐘,他忽然一把拽住她的手就往回拖。
紀悠反射性地掙扎,“放開我!”
鍾寧轉過頭來冷笑:“你不是要讓我死心嗎?那就到車裡去!有哪個傻瓜會在雨水裡尋歡?”
他這麼一說,紀悠不再掙扎,乖乖地任他拉着走。
但一路走,她的心一路在滴血!
走到車邊,鍾寧打開副駕座的門,冷冷地道:“進去。”紀悠餘怒之下,魂不守舍地坐了進去。鍾寧從另一邊進來後打開了暖氣,卻沒有再看她一眼,徑直髮動引擎,把車開了出去。
紀悠不知道他要把車開到哪裡去,也根本無所謂,只是忽然不由自主地縮起腳,雙臂緊緊抱住膝蓋,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低低地嗚咽起來。
車子突然熄火,鍾寧轉身跨了出去,緊跟着打開另一邊的門,“跟我出來。”聲音裡還是不含一絲溫度。
紀悠的心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慢吞吞地走下了車。
眼前似乎是個大型建築羣體的地下停下場,偌大一塊麪積內只有遍佈上方的照明燈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寂靜得有些可怕
。鍾寧一把摟過她,也不再顧及她的步伐,直直走向不遠處的電梯。
“二少爺,你好!”
電梯門一開,突然冒出的一句讓紀悠嚇了一跳,她沒想到這裡還會有電梯小弟的存在,更沒想到這裡也屬於他們鍾家的產業。那個年輕的男孩子叫了他“二少爺”,不是嗎?
鍾寧冷淡地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摟在纖腰上的那隻手收得更緊了。
臨進電梯前,他忽然停頓了一下,鬆開手,脫下自己的外套把懷中的女孩包得嚴嚴實實。他這件昂貴的休閒外套在墓地時也早被雨淋溼了,不過在暖氣的吹烘下已幹了一半。
電梯上升到了十七樓。紀悠的腦子一直昏昏沉沉的,恍然不覺間鍾寧把她帶進了一間豪華套房裡。等她回過神來,他已坐在窗邊的靠椅裡冷冷地看着她。
紀悠擡眼望去,他身後就是雲天,白茫茫的一片,無窮無盡,就像人的愛慾生死一樣,連綿不可斷。他坐在那裡,如果不是渾身上下太過俊冷的味道,倒像半個謫仙。
“過來。”鍾寧向她招手。
紀悠像個牽線木偶般地向他走近。
鍾寧拿下蓋在她身上的外套,漫不經心地扔在了腳旁的地毯上,然後伸手輕輕地攏住纖腰,腦袋靠住紀悠的小腹,發出孩子般委屈的聲音:“……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嗯?”
沒有回答,眼淚,已代替紀悠的言語滑落下來,滴進了他柔軟的黑髮裡。
“去洗澡吧。”鍾寧忽然放開手,向左邊的方向一指。
嬌靨猛然泛白,他這是什麼意思?紀悠在心裡痛苦地冷笑,他真的要她滿足他嗎?
蓮蓬頭裡的熱水“嘩嘩”而下,混合着酸楚的眼淚,紀悠幾乎是魂不守舍地衝完身體,挑了一條最大的浴巾裹住自己,任由散亂的頭髮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扭動門把的手在微微顫抖——過了這道門,她又將面臨什麼?
走出去,她不由輕吁了口氣,鍾寧還陷在椅子裡,目光直直地盯着前面的地毯某一處,維持着她離開前的模樣。聽到響動,他轉身看她,目光在一瞬間露出一絲癡迷,但很快又收斂了起來,急急地轉回頭,指着牀上的一套衣物說:“這是按你的尺寸讓人送來的,你將就着穿上吧。”
紀悠疑惑地怔在原地。
這就是他的意思嗎?
鍾寧站起來,“你覺得不方便的話,把它們拿到浴室,穿好後再出來。”然後,他徑自推開旁邊的落地窗走了出去。
紀悠看着他的身影隱沒在外面陽臺上的一大盆海芋後,不知是爲什麼,忽然產生一種想哭的衝動
。
等她再次推門出來時,鍾寧也正巧走進來,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語調平靜地開口:“走吧,我帶你回家。”聲音在收尾的時候居然有一絲顫抖。
照例是乘電梯,一路默然無語,直到他把紀悠送到住處的樓下。
鍾寧紳士地幫她打開車門,紀悠跨出來就要走過去,他卻攔在她面前,眼神有些深邃,又有些哀傷,忽然開口道:“答應我,不要因爲外婆的死就錯待自己。”
紀悠不發一言,側身繞過他就走。
夜幕臨近。
窗外已是萬家燈火,紀悠一個人呆呆地蜷縮在沙發裡,沒有煮晚飯,沒有開燈,甚至連電話也懶得接,任由黑暗鯨吞蠶食整個空間,像水銀般快奪去她的呼吸。
突然刺耳的門鈴聲響起——
她神經質地發起抖來,身體不受控制地直縮進沙發的最裡面,心裡一陣巨大的恐慌感升騰而起。
因爲她害怕會是鍾寧。
門鈴聲還在繼續,然後一個帶着醉意的聲音傳來:“小悠,開門……”
她的恐慌也隨之延展到最大限度。
果然是他!而且他似乎喝醉了。
她不敢去開門,而鍾寧一直在門外低喚,不停地按着門鈴。
“……開門吶,小悠開門……爲什麼你的恨意會那麼深?爲什麼人一旦做錯了事,就無法再回頭……你出來啊,出來告訴我,到底要我怎麼做,你纔會原諒我?”
你走——
紀悠在心裡哭叫,求求你不要讓我再想起那一夜的不堪!
她跪倒在沙發上,摟着抱枕,心如刀絞。
“小悠……”鍾寧的聲音就如漫天的一張絲網,帶着醉意和傷感,穿越黑暗的壁壘直接撲向她的心房,糾纏着不得安寧。紀悠倒在沙發上,有些喘息得厲害。
門板突然被大力地拍動,一個粗亢的聲音大聲叫道:“喂,紀小姐,你在不在啊?紀小姐!紀小姐!這還有完沒完?!我兒子馬上要參加會考了,搞得這麼吵他怎麼複習?!”她聽出是鄰居家的郝先生,印象中依稀是一個胖胖的、有些禿頂的中年人,大概是鍾寧持續的叫喚聲引起了他家人的不滿。
紀悠知道這回躲不過去了,只好忍着胸口的陣陣疼痛起身開燈,然後走去把門打開。
“你開門就好
。”郝先生指指他一手正扶着的鐘寧,“紀小姐,你自己看着辦吧——如果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讓他進去,是朋友有什麼話不可以在屋裡好好說?如果你不認識他,那更好辦,要麼我找物業保安來抓他,控告他騷擾民居;要麼我直接把這位先生請到樓下去,反正現在外面還在下着雨,就讓他在雨裡醉死好了。”
紀悠聽他說完,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悶悶地說:“我認識他。”
郝先生聽她這麼一說,呼出了一大口氣,大力拍拍鍾寧的肩膀,“你們既然認識,那就好辦得多啦。”然後不由分說地把他推進了屋裡。
鍾寧一進屋就癱倒在沙發上。
紀悠嘆了一口氣,關上門,然後走回來,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要怎麼樣才罷休?”
鍾寧仰頭看着她,眼眶有些紅,因爲酒醉難受得皺了皺眉頭,“……小悠,你原諒我——”
紀悠痛苦地倒退了一步,“原諒?呵,你帶給我這麼多痛苦,還妄想我會原諒你?!”她扭過頭,竭力忍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鍾寧一下子撲倒在她腳邊,死死抱住她的一條腿,像個孩子般地嗚咽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遍遍地重複着,低幽而暗啞的聲音不斷地刺激着紀悠的耳膜,而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
淚水愈加洶涌,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地滾落下來。
“放開我!”紀悠半彎下身,開始用力推他,結果被鍾寧抱得重心不穩,兩個人都跌倒在地。
“小悠,你別恨我——”鍾寧緊緊地扣住她細白的手腕,他用了很大力氣,使紀悠感到有些疼痛。
她一邊使勁想掙脫,一邊開口:“你發燒了,不要亂動。”
鍾寧反而愈加用力,眼眸烏亮中透着令人心疼的迷茫,“你別離開我,好不好?”他的目光緊鎖在她臉上,話語帶着孩子般的執拗地央求,讓紀悠無言以對。
見她沉默,他終於鬆開了手,忽然掙扎着在牀上坐了起來,一手扶着額頭,一手掀開被子。
紀悠怔了一下,“你要幹什麼?”
鍾寧的聲音滿含苦澀:“我得走了,如果我還留在你的視野裡,會讓你更難受的。”隨着話語,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思緒還沒有歸結好,身體卻替她做出了最如實的反應——紀悠扶住了他,鍾寧有些驚訝,轉頭看了她一眼。紀悠悶着聲音低低地開口道:“你生病了,現在不可以四處亂走。”
鍾寧望着她的目光原本就有很多的留戀,順從地在她的攙扶下又躺回了牀上,紀悠輕柔地幫他蓋好被子,重新把冰敷用的溼毛巾擱在他額頭上,然後嘆了口氣,在旁邊坐下
。
她已不知該拿現在的他怎麼辦。
外面還在下雨,而她的思緒比雨絲還要紛亂。
失了一會兒神,迴轉過來見鍾寧已經閉了眼睛,不知道有沒有睡着,她起身把毛巾重新在冰水裡浸透了,擱在他額上的時候卻發現仍然燙得厲害,不由自主地開始擔心。
紀悠望着他因爲發熱而有些泛紅的臉愣了幾秒鐘,他俊挺的眉毛微微地皺着,竟讓她有一種想撫平的衝動。然後,她終於想起了要打急診電話。
電話打到了附近的一家診所,裡頭有一個外科醫生她認識,是小蘇的表哥,姓洛,見過幾次面,很和氣、很有禮貌的一個年輕大夫。之所以會打給他,是因爲希望憑着勉強的一點交情,他可以來紀悠家裡出診,鍾寧現在這副狀況,她完全沒有能力送他去醫院。
運氣很好,正巧是洛醫生接的電話,紀悠顧不上寒暄,匆匆把鍾寧的病情說了,並且說出自己的爲難,他當即表示等看完眼前這個病人,馬上趕來她家。紀悠擱下話筒,纔算鬆了一口氣。
忽然聽見鍾寧在臥室裡喚她,只好急急地跑過去,“怎麼?”
他已睜開了眼睛,半撐起身子,溼毛巾已從他額上掉落,他一見到紀悠走近就抓住她的手,眼神迷濛而焦慮,急切地問道:“你剛剛到哪裡去了?”
紀悠不由地愣神了好一會兒。
說實話,鍾寧現在這副病弱的模樣多少讓她興起了一絲心疼的感覺,她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他握着,安撫性地淡淡一笑,回答道:“我打電話去醫院,醫生等會兒就會來了。”她按着他躺下,把毛巾重新放回他額上,“你別再亂動,乖乖的,溫度如果再上升就要燒壞腦子了。”
鍾寧還是隻顧抓着她的手,“你別走——”他低低地央求,就像一個柔弱可憐的孩子。
紀悠看了他一眼,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只搖搖頭,幫他把被角掖緊,“這裡是我家,我會跑到哪裡去?你安心睡吧——”頓了一頓,才補上一句,“我會一直陪在這裡的。”
大概是她最後一句話收到了效用,鍾寧果然安心的閉上了眼睛,手也慢慢鬆開了,但仍輕輕地握着。紀悠的心裡充塞了太多悲涼的感慨,靜靜地坐在那裡,目光凝視在牀邊地板上的某一處。
時間也彷彿在靜謐中止步。
“叮咚!叮咚!”
忽然門鈴聲響起。
紀悠猛地擡起頭來,鍾寧也被吵醒了,他本來就睡得不安穩,握着紀悠的手又驟然變緊,目光中流露出一種不滿的意味。
這次她掙開他的手,冷淡地對他說:“應該是出診的醫生來了。”說完,轉身出去開門。
果然是洛醫生
。
他還沒進門就先微笑着向紀悠感慨:“今天的雨水可夠豐沛的,下到現在還不停——哦,這把雨傘還是放是門外好了,省得水漬把屋裡弄髒了。”
紀悠本來沒想這麼多,見他如此細心,淡淡一笑,主隨客便了。
她把洛醫生讓進屋,轉身就要去泡茶,他卻拉住她,“不忙,我們先去看病人——我今天對跟水有關的東西還真是倒足胃口了。”說着已先舉步向臥房方向走去。
紀悠只好跟在他後面。
誰料洛醫生一進門,鍾寧就擋開了他探往自己額際的手,並且冷冷地代女主人下了逐客令:“閣下請吧,我不用你來操心。”
這個人!紀悠不禁又氣又急,趕忙繞到牀的另一邊,口氣也不甚好:“你幹什麼?有病就醫,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你不要胡鬧得像個孩子一樣!”
鍾寧盯着她,黑眸裡閃過一絲極不痛快的神色,聲音悶悶地道:“這裡小小的空間,爲什麼要讓第三個人進來?!”
“你——”紀悠幾乎氣結。
他真是燒糊塗了!洛醫生不過是個幫他看病退燒的大夫,有什麼好值得計較?
鍾寧拉住她的手,目光全鎖定在她一個人身上,“小悠,你讓他走——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笨蛋!”紀悠口不擇言,“把人家醫生趕走了,萬一你高燒不退,轉變成肺炎怎麼辦?!”她甩開他的手,有些氣呼呼地背轉身,“你……你別指望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她不知道自己一時是怎麼了,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並不是因爲對他語氣太沖,而是,而是——說完她才乍然驚覺,自己這樣說似乎在潛意識裡透露了內心的不安。
她、竟然是在擔心他嗎?
果然,鍾寧好像也聽出來了,不怒反笑,語氣和緩得像轉瞬間換了一個人,主動向旁邊的人打招呼:“那麼,大夫,那就麻煩你幫我打一劑退燒針吧。”
一直平靜地等在旁邊的洛醫生,這時才微笑着點頭道:“沒問題,讓我先幫你大略地檢查一遍。”
噢!紀悠忽然感到有些無地自容——
他大概以爲他們是小情侶之間的拌嘴吧?
一刻鐘後,洛醫生收起了他出診時所帶的小小急救箱,“好了,今晚就到此爲止吧。”他擡頭看向紀悠,“放心,小紀,我擔保他不會轉成肺炎。你男朋友的體質還不錯,如果不是這次淋了雨,又灌了這麼多酒,也不會突然發熱。”
紀悠爲他話語中某個敏感性的詞彙嚇了一跳,一時沒聽清他下面交待了些什麼。
只見洛醫生站起來,擡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訝然極了:“呀,這麼晚了
!那麼好了,退燒針我也打過了,溫度在今晚應該就會退下去。”他又看了一眼鍾寧,想了一下,“這樣吧,我明天傍晚的時候抽空再來一趟,如果不行再幫他打上一針。”
“小洛醫生,今天真是麻煩你了。”紀悠送到門口,拿過放在桌上的錢包,“這次的診金你要先結算,還是等明天來的時候再——”
洛醫生打斷她的話,“別開玩笑了,我們也算是朋友,阿蘇這丫頭老跟我提到你啊——這次,就當是我義診,好不好?”
“那怎麼可以?”紀悠堅持。
“你硬要用診費打發我的話,就是不認同我是你的朋友嘍?”洛醫生換回鞋子,拿着他那個小急救箱,笑眯眯地看着紀悠。
話已說到這個分兒上,紀悠只好不再堅持,送他到樓下。
“小紀,你上去吧,外面雨大。”洛醫生向她擺擺手,收攏雨傘,矮下身鑽進了自己那輛小車。很快,馳動的車輪在路面上濺起水花無數,在車後延成兩條白線。
紀悠呆呆地站在樓下的過道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雨幕,心裡忽然涌起一種似痛非痛的感覺。
蔡陽,鍾寧,洛醫生,這三個男人的個性都有紳士般溫柔體貼的一面,可惜前兩個都有不盡如人意的缺點。
蔡陽沒有她需要的那一份果敢,在他們的感情出現危機,甚至她人生的道路上都出現巨大的障礙時,他卻沒有足夠的信念來支持她,挽救她,挽救他們的感情。
而鍾寧呢,她的心忽然一陣抽痛——她不得不承認,當他專心致志哄慰一個人時,他的柔情體貼也許會讓這世上的每一個女孩子都心醉,可惜他強硬地出現在她的世界裡已是個錯誤,而當那一夜的不堪發生,這個錯誤也被延伸到了最大極限,而現在,這片陰霾橫亙在她的心裡,消除得掉嗎?芽
也許他現在真的很渴求她的原諒,可是她呢,她又能給自己的心一個怎樣的答覆?
第二天傍晚時分,洛醫生果然又來複診。
紀悠正在陽臺澆花,聽到門鈴聲急急跑去開了門。
洛醫生仍是那副清爽溫和的樣子,一進門就向她問好,紀悠想去準備一些茶點,他又拉住她,笑眯眯地說:“不必了,看你的神情,你男朋友應該已無大礙了,我進去看看就走。”
他兩次的措詞都讓紀悠有些無奈和臉紅,但她也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來辯解。
會允許一個男人深夜病倒在她的臥牀上,說他們兩個沒有任何關係的話,在洛醫生這樣全然不知情的旁人看來,是絕對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紀悠正想跟進房去,洛醫生含笑阻止了她,“你去忙你的吧,我想他應該不會再對我出現過敏現象了
。”
過敏現象?
紀悠不知道這種醫學名詞還能拿來開玩笑,附帶想起鍾寧昨晚任性得像個小孩子的舉動,忍俊不禁,也笑着搖搖頭。洛醫生對她擺了個“一切搞定”的手勢,轉身走進臥室。
紀悠在門口待了片刻,回去陽臺繼續拿起灑水壺。
轉角的一盆菖蘭紅豔豔地盛開在夕陽裡,菖蘭的花很漂亮,色豔而纖薄,形態有些像鳶尾,雖然這段時節天氣已漸漸變冷,秋的意境越來越濃,但卻是菖蘭的盛花期。
擡頭見晚霞已染紅了天邊,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覺已想得遠了,忽然想起洛醫生的複診,便放下水壺走了回去。正巧見洛醫生從臥室裡出來,剛纔還輕鬆自若的臉上居然微微皺着眉頭。
紀悠不由地大感疑惑,開口問道:“洛醫生,出了什麼事嗎?”
“啊,是這樣的——”洛醫生看到她好像嚇了一跳,拍拍腦袋說,“他的溫度雖然已經回覆正常,但身體裡的平衡調節系統被高熱一鬧騰,功能有些紊亂,同時連累到像內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等等,總之……”他舔了舔嘴脣,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你要切記,要想他完全康復,尚需要幾天的細心調理。”
紀悠對醫理本就不太懂,聽他這麼一說,放了一天的心又提了起來,喃喃地問:“那麼完全好轉,還需要多久呢?”
“這個嘛——”洛醫生看了她一眼,“因人而異。有些人如果體質好,調理期間精神狀態又好的話,可能一兩天即可痊癒;但也有些人需要三五天,甚至七八天。”
“是嗎?芽”紀悠隨口應了一聲,目光下落,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那麼,我就走啦,你好好照顧他。”洛醫生向她笑一笑,急匆匆地走去玄關換鞋。
臨走前,他又特意關照了一句:“要想盡快痊癒的話,當然最重要的前提是——病人的精神狀況要好。如中醫所言,養生治病全賴於五臟肺腑之間的陰陽平衡,平衡就在於人的氣,氣形於外就表現在人的喜怒哀樂,即精神狀況上。所以要治好病,關鍵就在於要養好氣。”
紀悠有一點莫名其妙,不曉得他爲什麼要對她說這麼一通長篇大論,但出於禮貌,她只好微笑着點頭表示同意。直到洛醫生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她纔在驀然間醒悟——
他這是在暗示她要處處順着鍾寧的意嗎?
呵,紀悠關門,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
走進臥室,鍾寧正躺在牀上漫不經心地翻看着雜誌。紀悠沒有出聲,慢慢地走到牀邊,忽然試探性地問:“你的頭還痛嗎?公司呢,不需要打電話回去解釋一下?”
鍾寧聽見她的話,手縮了一下,扔下雜誌看向她,略帶沮喪地道:“你要趕我走了是不是?”
他失落的神情讓紀悠的心多少產生了一些負疚感,她勉強笑了笑,在牀邊坐下,選擇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如果你已經可以起身的話,就應該回家去了,你連招呼也不打,家人會着急的
。”
果然,鍾寧立即拆穿她:“說謊!你根本是不想再看見我,討厭我待在你面前的感覺!”
既然遮掩被點破,紀悠採取了默認的姿態。
過了一會兒,她嘆了一口氣,才又開口:“無論如何,謝謝你爲我外婆所做的一切……”復吸一口氣,又道:“你前前後後所花費的錢,將來我一定會如數還給你的。”
鍾寧沮喪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小悠,錢對我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
紀悠一怔,“那你要什麼?”
鍾寧擡起頭,苦澀地看向她,慢吞吞地開口:“我要的東西,你還會不明白嗎?”
是的,她怎麼會不明白?!
紀悠的胸口猛地一滯,沉默地從牀邊站了起來,轉身走到窗口,沉默良久。
“好吧,既然你不要我還錢,可以另外再提一個要求……”她望了一眼遠處縹緲的雲天,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不管是什麼,只要我有能力辦到的,我一定不會拒絕。”
“真的?”鍾寧的聲音裡明顯揚起了希望。
紀悠的心卻是異樣的苦澀,平靜回答道:“我沒有說謊的習慣。”
“那麼……”她聽見響動,轉身卻見鍾寧搖搖晃晃地已從牀上爬起,慢吞吞地向她走過來,他望着她的雙眸溫潤而烏亮,不知道是因爲窗外夕照的緣故,還是因爲她方纔給了他希望。
鍾寧抓住她的一隻手,低低地道:“從此——不,我不敢要那麼多,”他搖頭,又退了開去,神情裡有一抹怯懦和不安,“只要……只要給我七天,不要拒絕我,好不好?”他看着她,雙眼澄澈明淨,惹人憐惜。
紀悠還沒有回答,他已忽然一下子把她擁進懷裡,抱得緊緊的,彷彿生怕她長出翅膀飛了一樣。
第一天。
早晨的陽光很好,映得外牆的磚面都金光閃閃,紀悠在廚房裡煮粥、做早餐,鍾寧在客廳裡打電話。
嗯,很像一對年深日久的夫妻,她看着窗外苦笑。風從半開的窗戶裡吹進來,帶着外面草木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幾乎快忘了身在何處。
粥快燉好了,她關小火,開始準備一些佐菜,然後注意到鍾寧在外面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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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別以爲你在那些賬目上動的手腳我不清楚,我是看在老爺子惜才的份上才包容你一次,你最好給我好自爲之
!”對方不知說了些什麼,他的聲音開始緩和了,“好啦,別再給我硏嗦了——幫我跟爺爺請個假,就說這幾天我要休息調養一下,嗯?手頭上的幾個項目叫阿江拿過去,由他接替我全權負責。”
“會出什麼問題?你以爲會出什麼問題?”他冷笑,“他要是那麼不中用,我會把他一路提升到我身邊嗎?”
紀悠聽着,心思有些模糊,這時候的鐘寧是她很少見到的,卻也不是全然未見過。他們公司跟鍾氏開始合作一筆大項目時,她跟着王組長上過幾次談判桌,所以見識過他在談判桌旁的驕傲氣魄和咄咄逼人。
“早餐好了嗎?”在她愣神的時候,鍾寧忽然走進廚房,微笑着看向她,“要不要我幫忙?”
紀悠推推他,“算啦,你去桌邊等着吧,我馬上就把它們端出來。”
“不要,自己勞動出來的吃起來比較香。”鍾寧忽然像個孩子般地執拗。
紀悠差點忍不住失笑,自己勞動出來的?天知道,他生在那樣的家庭,這句話用到的概率會有多少。
午後,勸鍾寧睡午覺後,紀悠躲在客廳裡想心事。時間過得很快,似乎在不經意間,窗外就變得一片金黃。再然後,夜幕就在她的忐忑不安中降臨了。
紀悠開始心慌。
他會好心地放過她嗎,抑或趁機佔有她的全部?
吃過晚飯,小蘇忽然打電話過來,紀悠捧着話機,渾身僵硬地坐在沙發上,她對上帝祈禱讓小蘇像平時一樣,廢話連篇,纏着她跟她煲電話粥。
開場很順利,小蘇在那頭似乎挺興奮,一開口就想跟她討論今年秋裝的款式與潮流,“小悠,你聽說了嗎?這一星期修之精品屋的秋裝推出新款式了耶,全是粉紅色的喲,用內行的話說——那叫一個‘甜軟可愛’!哈哈,像我的hel-lokitty!”
要在平時,小蘇一跟她大呼小叫地說這些所謂的流行資訊,紀悠肯定是一笑了之,但現在她絕對不敢怠慢,仔仔細細地一個字、一個字都聽入耳中,然後等小蘇說完,趕緊跟上:“真的啊?粉紅色真的很甜美可愛,小蘇你買一件吧,不買可惜喲。”
“你也這麼認爲?”小蘇一聽就來了勁,在電話那頭“格格”地低笑,忽然又抱怨起來,“我媽還說我發神經——切,真是的!代溝都快成深溝了!你說她可恨不可恨?我自己會賺錢,花的又不是她的錢,她那麼跟我計較幹什麼?”
汗,這種情況下她能說什麼?
紀悠絞盡腦汁,只好言不由衷地安慰道:“是啊,你媽媽有時候的確是有點管得太嚴,你都那麼大了……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是爲你好,只是想法和你的認知相牴觸了而已。”
“切!你說了等於白說——”小蘇在那邊翻白眼。
紀悠的心更虛,其實小蘇根本無法體會到她心裡真正作何感想
。
無論如何,她母親還守護在她身邊,她無論渴了,餓了,隨時有人照顧她、關心她,雖然日夜在她耳邊嘮叨,但這一點對她,卻是可望而不可求。如果上天可以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替她留住母親和外婆,她寧願她們天天對她嫌這嫌那,嘀咕不休!
但是這樣一份心思,她又怎麼能夠對身在幸福中的小蘇解釋明白呢?
不,也許那小妮子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哎,說真的,我到底要不要買一件來試試呢?穿到公司裡讓那些落後的三姑六婆瞧瞧——”小蘇的語調有些哀怨,又洋溢着小女兒家的撒嬌和驕傲。
紀悠的心有些酸,無可奈何地苦笑。
“怎麼樣啊?”小蘇在催她。
鍾寧在沙發另一頭翻雜誌的聲音驚動了紀悠,她擡眼看了看他,心頭掠過一絲緊張,更加怕小蘇掛電話,趕緊送上一串溢美之辭:“一定不錯!真的,你身形又嬌小,五官又細緻,配上這種款式,甜美又不張揚,一定很好看!”
小蘇好像不是很買賬,聲音裡充斥着懷疑:“咦,什麼時候你小姐的嘴變得這麼甜?”
說實話,這一刻紀悠自己都有點想笑出來,她強忍着繼續道:“你別不自信,這些全是我的真心話。如果不是我外婆她——我也很想買一件的。”
“唉,看來你外婆的事對你打擊挺大。”小蘇嘆了一句,忽然又急急道:“哦,對了,我不跟你聊了,我跟我老姐約好去逛夜市,就這樣,拜拜。”她說得又快又急,連紀悠想插進幾句來挽留她,根本得不到機會。
好不容易等她說完,紀悠剛張開嘴,就只聽到聽筒裡傳來“嘟……嘟……”的聲音,一下一下敲擊着她的心扉。
因爲這意味着小蘇已把她重新丟回尷尬的境地。
紀悠呆呆地拿着聽筒,愣神了三秒鐘,忽然發現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鍾寧手中的雜誌已合攏,翹着腳坐在那裡,俊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帶着一絲揶揄的味道。
他忽然開口:“你一直在怕,對不對?”
“怕什麼?”紀悠有些嘴硬,藉着轉身放下電話,掩飾自己的慌亂。
“怕我——”鍾寧忽然起身坐在她旁邊,紀悠嚇得差點沒跳起來,但鍾寧已先按住了她的雙肩。他把嘴湊在她耳邊,很小聲地一字字吐露,“怕我會吃了你。”
紀悠的腦中“轟”地一下——上帝!這個會噬心的男人!
他居然這麼直接就說了!
鍾寧站起來,越過她,直直走向門邊,紀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想幹什麼,忽然眼前一黑,整個房子沒有一絲光源。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她全身,她忍不住驚叫:“鍾寧,你幹什麼?
!”
“把燈關掉啊,我更喜歡暗夜裡的感覺。”鍾寧的聲音卻無比得泰然自若。
紀悠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時候關燈,他要?他是要——
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黑暗中見鍾寧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不由地僵直了背,腿卻一點也不聽使喚,癱軟在原地。他忽然在她身邊擠坐了下來,一隻手更是自然地環過來摟住她的纖腰,紀悠條件反射地側身想推開他,反而卻讓他的另一隻手也趁機抱住她,導致她正面朝着他,完全地被他攏在懷裡。
“不要——”她情不自禁地放低姿態,軟語央求。
鍾寧似乎笑了,溫熱的氣息噴在嬌靨上,“放心,我不會再比這個舉動更放肆。”
紀悠不再掙扎,在這種狀況下,她別無他法,只能選擇相信他。
黑暗中她的心跳得厲害,鍾寧果真只是靜靜抱着她,再也沒有任何深入的舉動,但她仍是覺得如萬蟻噬身一般,每過一秒便像過了千萬年之久。
鍾寧忽然放開她,雙手上攀到她的肩上,“我們到牀上去,嗯?”他的聲音帶着極強的誘惑色彩,而紀悠所有的感官系統在瞬間崩潰,驚愕得說不出一個字。
他還是不肯錯過——
如今她卻已沒有任何反對的立場。
她答應過他的,在這七天裡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呵,爲了外婆的事,她等於是把自己賣給了他,起碼賣了七天。
鍾寧起身,單膝跪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來,轉身走進臥室。他把她放在牀上,然後自己也脫鞋爬上來,從背後環抱住她——
什麼也沒有幹,只是一起靜靜地坐在那裡。
如水的月光自窗口照進房內,帶來一室幽涼,紀悠的姿勢始終有些僵硬,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我們要幹什麼,一直維持這種石雕形象嗎?”
鍾寧在她的背後發笑,溫熱的氣息噴在紀悠的脖頸上,她不由自主地有些酥酥癢癢的感覺,“我本來想這樣一直抱着你,直到地老天荒——”他的聲音很低沉,帶着一種海洋般的誘惑。
紀悠在這一剎那間有心醉的感覺。
但她還來不及深陷進去,鍾寧的語調卻已先恢復了尋常,“如果你覺得悶,那我們再找些別的來做做,嗯……看電視,好不好?”他側身拿過遙控器,塞到紀悠手上。
謝天謝地!紀悠的緊張感多少泄去了一些,漫不經心地轉換着頻道,一臺又一臺,卻沒有一個能夠吸引她此刻的注意力,更沒有一個能夠解救此刻的她
。
不經意間看到一個mv,纏綿而悽愴的女聲——
沙漠寂寞,
有誰來挽救,
誰又在遠處點亮霓虹,
忘記昨夜被你擁抱過,
痛苦的感受……
她沒有太在意,只是喜歡它那種哀傷的感覺,靜靜聽了一會兒,然後隨意開口道:“我很喜歡她的聲音,清爽中帶着一絲強韌,唱這種歌哀而不頹,怎麼聽都還是有一點堅強的味道存在。”
她說完後,微微側過頭,希望鍾寧會說些什麼,但他的表現卻讓紀悠大感疑惑。
鍾寧的眼神很冷,冷冷地盯着屏幕,然後忽然放開手,沒有看紀悠一眼,一聲不吭地走出了臥室,獨自陷入客廳的黑暗中。
紀悠怔在牀上。
歌聲還在繼續,她卻完全沒有心思聽了,猶豫了半分鐘,還是放下遙控器,也走入了客廳。
黑暗中,她看見鍾寧好像抱着頭坐在沙發上。
她慢慢地走過去,選擇坐在他身邊,然後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你一定還在恨我,對不對?”鍾寧忽然轉過頭來。
紀悠略微嚇了一跳,不明白他爲什麼會突然問出這句話,但她也不想否認,因爲事實如此,有些造成過的傷害是永遠無法彌補的。
她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吧。
“哼,真是可笑,我真是一個自以爲是的笨蛋!”鍾寧冷冷地自嘲,語調裡卻有一種極度受傷的感覺,“我一直以爲只要爲你做許多事,總有一天你會原諒——”
“我答應過的,在這七天裡,我不會拒絕你任何要求。”紀悠打斷他。
夠了,他不該再覬覦她的感情,事到如今,她的心不死也碎了大半顆,他爲什麼還要苦苦糾纏呢?如果他只要她的肉體,在這七天裡,她不會拒絕的,這還不夠嗎?
她知道自己又快要流淚,所以站起身,想讓風吹散胸腔裡的苦澀。
才走了兩步,鍾寧卻忽然從背後抱住她,抱得緊緊的,“告訴我,我的擁抱,會讓你痛苦嗎?”他的聲音在暗夜裡低沉得令人心疼。
直到這一刻,紀悠才驀然醒悟,他的不快原來是因爲這個。
她在心裡苦笑,而淚,也終於落了下來。
而第二天晚上,當鍾寧把她壓倒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知道再不會像昨夜那樣,一個落在額際的晚安吻就能夠了事
。不知何時,當他把她抱到牀上,在她耳邊一遍遍地呢喃“我愛你”時,紀悠的心都快碎了……
因爲他的執意加深了她的傷感。
早晨醒來的時候,她感到身體有些痠痛,睜開眼往旁邊一看,枕邊已沒有人。
一個人默默地穿衣服,每拿起一件就不禁心跳耳熱,昨晚纏綿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翻轉眼前。
“你也起來了?”鍾寧轉身看到她,表情略略顯得驚訝。
昨晚的羞澀猶在,紀悠不知該回應些什麼。一陣風吹過陽臺,散亂的髮絲在身後輕輕舞動。
“昨晚、我有沒有弄痛你?”鍾寧的手插在褲袋裡,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緊張。
屏息了三秒鐘,紀悠搖搖頭,然後面無表情地轉身去洗漱。
洗漱完畢,她也沒有心情細心料理頭髮,就隨意拿過一塊淡青色的方巾綁在後面,連淡妝也懶得化,準備素面朝天地去一趟樓下對街的大型超市。
“你想吃什麼?”她站在玄關處問鍾寧。
“你要去購物嗎?”他看起來神色已輕鬆了許多,快步走到紀悠身邊,“我陪你去?”
紀悠搖搖頭,“不用了,我不想讓人看到我們在一起。”
聞言,鍾寧一下子變得沮喪,放開她的手臂,退了開去。
他的樣子讓紀悠有些於心不忍,輕嘆一口氣,她補充道:“你的病還沒全好,應該待在屋子裡多休息。”
鍾寧擡頭望她,神情有些複雜,然後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踱了開去,“ok,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好了。”
沒有想到的是,一下樓居然就碰見小蘇和幾個同事。
“小悠——”小蘇的眼向來很尖,一瞅見她就衝她打招呼。
他們怎麼來了?!
紀悠的心實實在在漏跳了半拍。
“哎呀,你不是生病了嘛,怎麼一個人就下樓來啦?”小蘇帶頭跑了過來,一出手就挽住紀悠的胳膊,喜滋滋地看着她。
紀悠見她一身嬌俏的粉紅色,心裡就明白了大半,原來已經購置好新裝啦,難怪這麼開心。
“怎麼樣?本小姐的這套行頭還惹眼吧?”果然,小蘇第二句就直搗主題
。
紀悠笑着看她在她面前轉了一個圈兒,如實地讚道:“不錯,真的挺好看。”小蘇的眉梢眼角是止不住的得意,甩一甩滿頭新燙好的螺旋卷,骨子裡是個標準愛美又嫵媚的小女人。
“等着吧,要是我踩到狗屎運,難保也能釣個貴公子當護花使者,哼哼——”
小蘇的宏願大誓被不客氣地打斷:“那是人家不長眼吧?”是同事小張。
“小白臉,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呀?”小蘇白眼朝天,嘴裡開始碎碎念:“切!還有臉來說我,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一個大男人長得比人家女生還要白,跟個瓷瓶一樣,哈,還好意思四處現眼——”
“你——”小張的臉氣得更白了。
紀悠在旁邊無可奈何地笑,小蘇就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組裡的大小男生都被她得罪光啦。
“喂,好啦好啦,我說蘇小妹,你就行行好吧?大清早的在我們面前炫了半天還不夠,跑來這裡還要秀!這麼喜歡啊?以後去當showgirl——又拉風又輕鬆,肯定中你的心意,哈哈!”這是另一個同事小李。
小李轉向紀悠,故意把手裡拎的兩大籃水果提得很高,一反語調,笑眯眯地說:“小悠,你下樓來幹什麼?讓我們先把這兩籃東西送到你家裡去吧。”
“走吧走吧,”小蘇拖轉紀悠,“快到你家裡去,病中的美人兒,我的嗓子可快冒煙啦!”
紀悠嚇得心“怦怦”亂跳,急忙拉住小蘇的腳步,誠惶誠恐道:“你們……來我家裡幹什麼?”
小蘇大叫:“我的小姐,你是病糊塗了吧?你不是把全年的年休假都挪到這一段時間來了嗎?又對王組長說什麼心情不好、身體不適的,我們身爲同事,當然要發揚彼此之間的關愛精神嘛!”
紀悠在心裡滴出一滴大大的冷汗。
謝謝你們的關愛,可是她現在不缺,真的不缺。
小蘇又在催她:“快上去吧,我可是費了半天口水才拉着他們兩個來當搬運工——”
紀悠愈加驚慌,拉着小蘇閃過一邊,“其實……那個……”她看着小蘇,欲言又止,委實不知道該如何說。
“幹什麼這副鬼德性?”小蘇皺眉看着她,忽然一拍手,“噢,我知道了——你、你、你,你完了,你不會是和那個破菜頭舊情復燃了吧?”她一臉曖昧地捅捅紀悠的手肘,“哎,他現在是不是正在上面?”
紀悠忍不住苦笑
“小蘇,你帶小張他們先走好不好?我……我等回到公司再向你們道謝。”她倚在樓梯口,說得心虛。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只希望小蘇的誤解可以幫她脫困。
“唉,真是掃興
!這個死菜頭!”小蘇的誤解果然加深了,她聞言一聲長嘆,“好啦好啦,那我現在打發他們走,來得不巧,打擾到你們二人世界了——”
她說得酸溜溜,紀悠在心裡的苦笑加深。
“那兩籃水果怎麼辦?”眼看着就要走了,小蘇忽然又轉過身來,“不行!得叫死菜頭下來拿!”
紀悠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起,心虛地推脫:“那個……真的不用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留下的話,那我自己提上去吧,不麻煩小張和小李了。”
“麻煩什麼呀,那兩個豬無能!”小蘇訕笑,“你叫是不叫菜頭呀?你要是捨不得叫他,我可要讓那兩個豬無能提上去啦!”
紀悠在心裡哀嘆。
“喂,豬無能,過來——”小蘇已經開始在叫喚。
紀悠沒有辦法,只好讓謊言加深,趁着小張和小李還沒到眼前,小聲爲難地說:“其實他還在睡覺……”
小蘇猛地一串咳嗽,好不容易順過氣兒來,用一種有些不屑的口氣說:“有沒有搞錯呀?”然後當着兩個男同事的面,又無所顧忌地說道,“真不知道你們倆昨晚都幹了些什麼!”
汗,這個小姑娘——
紀悠一時大窘,幸好小李和小張對視一眼,均無異狀。小李納悶地搔搔頭,“哎,你們在說什麼吶,咱哥倆怎麼半句聽不懂啊?”
“關你屁事!”小蘇不耐煩地扔出一句,伸手往樓上一指,“請吧二位,快把水果提上去唄——”
眼見事態已無可挽回,紀悠急中生智,匆匆忙忙地趕前幾步,心虛地笑道:“屋子裡比較亂,那我先上去收拾一下,水果很重的,你們慢慢來。”
她急急地轉身上樓,聽見小蘇在後面嘀咕:“這個小悠,真當我會剁了菜頭似的……”
呼——好不容易跑上三樓,她喘出一口氣,傷腦筋地搖頭。
這回真是被關愛過頭了。
幾乎是顫抖地開門進去,一進門就見鍾寧站在面前,嘲弄般地問:“怎麼啦,後面有大老虎?”
比老虎還可怕!
她沒有時間跟他解釋,一把抓着他的手就衝進臥室,“砰”一下關上門,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卻見自己已陷入另一個曖昧的境地——
鍾寧的兩手撐在她旁邊,把她攏在門板和他之間。
“你到底怎麼了,突然間驚魂未定地跑回來?”他說着話,她卻倒吸一口涼氣,因爲他的目光只流連在她的脣上。
在他要覆下來之前,紀悠用手擋下了他,低聲央求:“鍾寧,你暫且留在房間裡,不要出去好嗎?”
鍾寧的神情陡然變了,他擡起眼來收納整張嬌顏,然後脣角微揚,不置可否地一笑
。
他在等她的解釋。
“我的幾個同事要到家裡來,很快的,他們放下東西就走——我、我跟他們說裡面有人在睡覺。”
鍾寧冷笑,“你那個‘睡覺的人’指的是我嗎?”
紀悠的心猛地一顫,結結巴巴地道:“他們、以爲是蔡陽。”她感到有些內疚,垂下頭,低低地又加了一句:“……對不起。”
話音剛落,她嬌柔的下巴就被鍾寧擡起,然後被迫承受了一個迅疾而濃烈的吻。但他很快放開她,看似若無其事地走到一邊,倚窗看着外面的風景,“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爲難的。”
紀悠還想說什麼,門鈴聲已響起,她只得轉身出去開門。
“好啦好啦,放在這裡吧。”小蘇一進來就儼然一派主人的姿態,對着小張和小李指揮一番,然後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衝着紀悠喊:“快!給我飲料,我快渴死啦!”
紀悠吸一口氣,安撫好自己慌亂的心,從冰箱裡取出三罐可樂,分別遞到他們手中。小蘇一接過就打開灌了一大口,“咕嚕咕嚕”嚥下肚,惹得小張又奚落她:“哇,真是一點淑女風範都沒有!”
“切!”小蘇甩他一個大白眼,“本小姐文靜秀雅的一面又不是給你們這幫俗人看的,要是碰上我的夢中情人,我可是要多淑女有多淑女!”
“你的夢中情人是誰呀?”小張傻傻地問。
“嘻嘻,鍾二公子——”小蘇厚臉皮地大聲說出口,“鍾氏大財團的二世子,怎麼樣?人家夠帥吧?像你們這種土雞,根本就連人家的一根小手指頭都比不上!”紀悠的心一下子揪緊。
汗,小蘇這副樣子怎麼像故意說給她以爲的“蔡陽”聽的?
“嘔——”小張和小李卻不約而同地做出嘔吐狀。
小蘇喝飽肚皮,吹噓完,居然頭一回很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揚手一揮,“走吧,兩位土雞先生,還想賴在別人家裡下蛋啊?”
小張氣不過,罵了她一句:“白癡!”
小李氣量比較大,不跟這小女生計較,拍着小張的肩膀站起來,“走吧走吧,咱們目的達成,就別妨礙小悠養病了。”他的話加深了紀悠的心虛。
汗,是在養病,可惜不是她。
紀悠想送他們出去,卻被小李擋了回來,“小姐,這才三樓,又是大白天的,你還怕我們走迷路嗎?”他依舊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對我們不用這麼客套,知道嗎?”
“是啊是啊,對他們兩個當然不用客氣
!”紀悠還沒應答,小蘇已搶先衝出一句。
這傢伙!紀悠只有看着她無可奈何地搖頭。
關上門,總算真正地舒出了一口氣,她剛整理好玄關的拖鞋,忽然被鍾寧從背後抱住。他在她耳邊吹着氣,沒好氣地問:“那兩個男生是誰?”
“我的同事。”她淡淡一笑。
“他們喜歡你?”他把嬌軀轉過來。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也許是因爲剛纔內疚的心理,她居然第一次主動地回摟住他的腰,幾乎是寵溺般地笑道:“沒有的事。”她搖搖頭,心想他大概是有些吃醋了。
而她異常的舉動也顯然取悅了鍾寧,他似乎下一秒就把先前的事拋在了腦後,壓着嬌軀靠在門板上,用手託着螓首,索取了一個纏綿而冗長的吻。
夜色深沉。
睜眼看窗外的明月清輝,紀悠在心裡劃下長長一聲嘆息。
這已是第六天的晚上了。
側過身,小心翼翼地拿開鍾寧環在她腰側的手臂,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
她去廚房爲自己泡了一杯有安神功效的花果茶。
薰衣草、菩提葉、洋甘菊、桂花、甘草,外加兩塊冰糖,這些材料反正都在同一個小小的包裝袋裡,用起來十分方便。她喜歡這種淡淡的草木香,還有淡淡的甜味。
端着茶杯路過客廳,乾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她該一個人清清靜靜地想一想自己的未來了。
放任自己對他的溫柔委屈不過七天,七天過後,她情願跟他是陌路人,從此天涯兩相忘。
紀悠正想得入神,不期然忽然有一雙手臂從後面抱住她,然後一個溫熱有力的胸膛就抵在她的背後,鍾寧也醒了。
她還沒開口,他已用手指輕碰了碰她的茶杯,然後徑自把杯子從她手中拿去喝了一口,隨即低叫出聲:“噢,怎麼有薰衣草的味道?!”
她不解,“你不喜歡薰衣草?”
“難道你很喜歡嗎?”鍾寧抱怨。
他孩子氣的舉動讓紀悠不禁有些莞爾,她輕輕搖頭,“我也不是很感喜歡,不過很多香水屬的植物都有助於睡眠。”
鍾寧把杯子放在旁邊的茶几上,騰出手來完全地環抱住她,然後幾乎把臉埋在她胸前的柔軟裡,用極其低沉誘惑的聲音道:“小悠,你如果睡不着,我們再做些別的好不好?”
這個人
!
即使在暗夜裡,粉頰也有些發燙。
他們纔剛剛……
鍾寧忽然擡起頭來,離開她,起身走到窗前,紀悠也剛想站起來,他卻一下子迴轉,把她又壓回沙發上,緊緊地抱住,抱得那麼緊,像是要把她嵌進他的身體裡去。
紀悠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但還是忍受着身體上的重量,輕輕拍撫他,“怎麼了?”她記起來了,似乎從傍晚開始,他的神情就有些陰晴不定。
鍾寧沒有應聲,過了許久,才若有所失地低聲喃喃道:“第六天已經快結束了。”
紀悠的心陡然一顫,不知該說什麼好。
呵,一切都快結束了。
但她不知道她的明天是否能真正地重新開始,是否還會擁有云淡風輕的日子。
第七天。
“一、二、三、四……”赤腳踩在草地裡,她慢悠悠地走着,心無旁鶩。
微風從不遠處的河岸徐徐吹來,紀悠的心情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放鬆,午後的薰風帶着乾爽的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能讓人心情愉快。這是遠郊一片碧油油的草地,位於鍾家的一棟鄉間別墅旁。
會來這裡是因爲鍾寧想帶她來散心,這裡很靜,不必擔心有旁人打擾。
“小悠——”鍾寧坐在河邊,向她招手。
沒有片刻的猶豫,完全沉浸在此時的好心情裡,紀悠笑眯眯地走過去,投入他迎候的懷抱。“這裡的天好藍,”她仰首望天,隨口吟誦着,“藍天不變亙萬古,白雲千載空悠悠……”
“你自己編的?”鍾寧揚起脣線輕笑了一下。
“嗯。”紀悠不由有些癡迷他的笑。
他笑的樣子,嘴角帶着一抹藍天般的無邪,頓時讓人沉醉在深秋溫暖而遼遠的陽光裡。
呵,這樣一張微笑而可愛的臉龐。說不清心中的五味雜陳,她無奈地只有把目光暫時投向遠方。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那段不堪的過往,她情願這一刻定格,永遠跟他留在這種甜美的氛圍裡。
“哦,對了,你等我一下——”鍾寧忽然說,並且放開懷中的女孩站起來。
“嗯。”紀悠疑惑地點頭,看着他往別墅方向走。
他要回去拿什麼東西嗎?
過了幾分鐘後,望着遠方發呆的人兒聽見熟悉的呼喚聲:“小悠——”
她轉頭,看見他微笑着站在不遠處
。
咦,什麼都沒有?
正想開口,忽然草叢中一團雪白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出於好奇心的驅使,她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誰知那團小東西警惕性極高,一有風吹草動,立馬飛速地退後幾米遠。
但紀悠已經認出來了,那是一隻雪白的小兔子!
“好可愛!”她忍不住對着鍾寧笑,全然忘卻了與他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尷尬。
她的笑容擁有絕對的影響力,鍾寧也隨之心情大好,“這傢伙很懶,我好不容易纔把它一路誘來這裡。”
“雪白雪白的……”她輕嘆,目不轉睛地看着小懶兔在草叢中大塊朵頤。
鍾寧便開玩笑,“所以它的名字叫小白,公子小白,一位吃草的帝王。”
“胡說八道!”紀悠不認同地轉過頭來,嗔怪地看他一眼,“齊桓公纔不是兔子。”
“是啊,他當然不是,要不然就沒有五子之爭,更沒有齊孝公了。”鍾寧臉上的笑容更濃。
“你——”紀悠睜大眼睛,顯得驚訝而不可置信。
喔,真是的!他在胡說些什麼呀!
草叢裡的白色小動物大概受不了人類發出的連續聲波干擾,選擇“蹭、蹭、蹭”地又向前移去。
“喂,小兔子別跑——”紀悠想追過去,鍾寧卻抓住她的手稍用力一拉,熟練地把嬌軀攏於自己懷內。
“好啦,小悠,別管它,嗯?”他低頭看着她,眼裡有誘人的光彩。
周圍立時陷入一片曖昧的寂靜。
如同先前的任何一次,當他的脣要覆下來之際,懷中的人兒卻第一次調皮地逃了開去。
鍾寧有些錯愕,不敢相信那個一貫柔順的她。
“很不乖,當心我打你屁股。”他故意斂眉。
“我纔不要!”她笑着躲開他,“我要跟小兔子在一起——”
“兔子能帶給你什麼?”
嬌俏的身影一邊躲閃,一邊格格地笑,“……快樂,是快樂啊!”
沒有想到他的眉卻因此真的斂了起來,“我不能嗎?”他低喃,停下腳步,臉容憂慮。
她只是隨口說說
。
紀悠的心也隨之沉了下去,爲他的轉變感到不安,“鍾寧——”她主動靠近他,甚至抱住他,“你別胡思亂想,我只是隨口說說。”
鍾寧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用力把心愛的人抱進懷裡。
身旁細小的野菊散發出一種清新而甜蜜的香氣,風從河面上吹過去,潑下漣漪的網,一網一網反覆着,卻什麼也沒有打上來。
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裡。
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暮雲合璧,落日熔金,草地上已升騰起絲絲縷縷的白霧。
鍾寧一直專心地開車,路上再沒跟紀悠講一句話。
回到屋子裡的時候,天已全黑了。
“我已經幫你放了熱水,你去洗澡吧。”紀悠猶豫地對他說。
鍾寧猛地擡起頭看向她,然後向她招招手,“小悠,你過來——”
紀悠嘆了一口氣,順從地走到他身邊。鍾寧一把抱住她,讓嬌軀坐在他腿上,然後看着她的眼睛說:“你真的連一點機會都不願再給我嗎?”他的聲音有些暗啞,而紀悠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人非草木,他這段日子以來所有的用心良苦,她又怎會一絲都體味不到?
“……我,我已經不再恨你了,只是——”
鍾寧急急地打斷她,“沒有隻是,我只要你留在我的懷裡,好嗎?”
紀悠堅持地搖頭,“不,你不瞭解一個人的心,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一種心意說了算的,它們有太多複雜的棱面交互在一起,我不得不屈服於它現實的存在——我雖然對你已不願再有恨意,但曾經發生過的就永遠不會磨滅。這就像一種魚刺哽喉的情形,你可以裝着不去在意它,但它扎着咽喉,酸痠痛痛的感覺還是會不斷提醒你——”
“小悠——”面對着她如此殘忍的剖白,鍾寧的聲音裡充滿了傷痛。
而她只能硬着心腸說:“對不起,我不是事過就忘的人,很多事情,它們的烙印會在我的心裡打一輩子。”
鍾寧猛地抓緊紀悠的手,俊美的臉上是一種絕望過後的冰冷,“我明白了,你用我曾經犯下的過錯宣判了我的死刑,是不是?”
紀悠轉過頭不去看他,也不想回答他。
鍾寧終於放開她站了起來,他把她留在沙發上,自己一聲不吭去洗澡。紀悠聽着裡面傳出的“嘩嘩”的水聲,引動眼眶中的溫熱,幾乎要流了下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人爲什麼總要在受到挫折後,纔會明白當初的作爲是多麼愚蠢?
站在門外吸了一大口氣,紀悠才提起行李箱轉身下樓
。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苦笑,不敢承認自己居然在臨別一眼時,會對那個尚在熟睡中的面容產生一絲留戀。
她應該慶幸自己終於跟他再沒有關係,不是嗎?
她選擇去了北方的一個城市,漫無目的中一個隨意的落腳點。她很快在一家關於網絡營運的小公司找了份新工作,一個月的試用期過後,她的生活重新開始步入正軌。
午飯時間。
周遭的同事都三三兩兩地出去尋裹腹之物了,紀悠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整理報表。
忽然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是那種男士皮鞋的沉悶的聲音,她沒怎麼理會,也沒空理會,依舊顧自“嘩嘩”地翻閱着資料。
“咦,小紀,你怎麼還沒走?”門口有人跟她說話,紀悠轉過頭,原來是部門經理沈柯。
“沈經理。”
她初來此地,還沒有接觸完全每個人的八卦,只粗粗聽說這位剛入而立之年的部門經理離異了,目前一個人獨居。
沈柯踱了過來,皺着眉擡起手腕,“都過去半個小時了。”他走到紀悠桌邊,輕輕敲擊她辦公桌的一角,“再不去填飽肚子就沒時間了,你還不熟悉公司的規章制度嗎?午休時間才一個小時零十五分鐘。”
“是啊,少得可憐。”紀悠隨口附和了一句,一邊說話一邊在馬不停蹄地往計算機裡輸入相關數據。
“走吧,這一餐我請你——”沈柯一邊說一邊自作主張地要合攏她正在查看的資料卷,“轉角有家新開的日式自助料理店,聽說物美價廉,這一帶辦公樓裡的人不去嘗一下是一大損失哦。”
紀悠趕緊阻止他,重新翻開數據,“不了不了,沈經理你自己去吧,我還不餓。”
“已經工作了一整個上午,怎麼會不餓呢?”沈柯堅持。
紀悠想想也對,這個理由說不過去,只好再托出一個:“哦,其實我趕着完成手頭上的這些事——午飯麼?我早上已經帶來了。”說着打開一直放在旁邊的一隻盒子,裡面整齊地排放着六七個鮮奶蛋塔。
“你就吃這個?”沈柯有些皺眉。
“是啊,”爲了怕他不信,紀悠特意騰出手來撈出一隻就咬上一口,邊吞嚥邊嘀咕道:“待會兒有空再泡一杯咖啡。”
沈柯雙手抱胸倚在桌邊,看着她苦笑道:“如果人人都有你這樣的勤勉,公司的業績何愁上不去?”
紀悠一笑了之,不再理他。
半個蛋塔剛落下肚,突然間卻感到一陣反胃,紀悠捂着嘴巴乾嘔了幾下,趕緊向沈柯作了個“抱歉”的手勢,起身匆匆跑向洗手間
。
好不容易,那陣噁心暈眩的感覺消退,她凝了凝神,勉強支撐着站在寬大的鏡子前,卻發現自己的臉上滿布了狐疑。
只是這幾天壓力太大,導致身體不適應,還是——
她有些緊張,心頭泛起一陣隱隱的恐懼,又忽然怪自己草木皆兵,那七天裡她都有做保險措施,何況就算有錯漏,現在纔過去一個月零幾天,怎麼可能這麼快有反應?
自己太神經質了,她搖頭訕笑,慢吞吞地從洗手間裡走出來。
回去時沈柯還在,從紀悠一進門目光就鎖定在她身上。
見她的臉色變得不好,甚至跨前幾步扶住紀悠,等她落座才柔聲說道:“我早說這種冷冰冰的東西不該拿來當正餐,女孩子的胃都比較嬌貴——你看,現在吃出毛病來了?”
紀悠只好苦笑着沉默。
“這樣吧,”這次沈柯完全拿走了她的資料卷,隨手放在另一張辦公桌上,“看來現在日式料理你也吃不下了,我還是先送你去一趟醫院。”
紀悠搖頭,雖然還是隱隱有些不舒服,“沒關係的,我喝杯熱茶就好了,大概昨晚睡得太遲。”
“你沒事睡那麼晚幹什麼?”沈柯責怪地看了她一眼。
紀悠默然。
曾經發生的種種還歷歷在目,以至這一段時間以來,她幾乎沒有一夜睡得安穩過。
幸好沈柯也並沒有意思要追問,只是轉身去茶水間泡了一杯奶茶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嘆了一口氣,“你既然堅持,我也沒必要強架你去看醫生,那麼你乖乖把這杯奶茶喝了,這總可以辦到吧?”他一臉誠摯地望着紀悠,似乎不得到肯定答案不罷休。
紀悠的心思卻在一瞬間滑開,她想到了鍾寧。
沈柯應該是老牌式的好男人,他的執意不過在凝視,以期用某種真誠來打動對方。而鍾寧——
她想到他,心裡不禁無可奈何地笑,他更喜歡的是強求,一些小小的惡作劇,或者孩子氣的央求神情,逼得對方不得不屈服,而如果她再堅持的話,他很可能就會按自己的意志霸道地行事。
她的心已經全然放開了嗎?紀悠忽然驚覺。
否則爲何在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流淌的居然只是一味溫柔的笑意?
一傢俬人診所內。
紀悠的面前正坐着一位年輕的醫生,很巧,他也姓鍾
。
“紀小姐,你的化驗報告已經出來了,”鍾醫生戴着眼鏡,鏡片下的目光是一種讓人感覺寧靜的柔和,“雖然我不知道這對你是一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但還是必須確切地告訴你,你懷孕了。”
嬌靨一下子泛白,紀悠的手腳有種迅速竄涼的感覺。她想自己的樣子肯定不太好,因爲鍾醫生在急切地叫她:“紀小姐,紀小姐,你怎麼了?有任何不舒服麼?”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苦笑着解釋道:“對不起,這消息對我太過突然了……”
鍾醫生舒了一口氣,善解人意地微笑,“我明白,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得到跟你一樣的消息,反應也和你一樣。”
“鍾醫生,如果我要打掉他,你能否幫我安排?”
鍾醫生怔了一下,推了推鼻樑上的鏡片,“如果你堅持的話,我當然可以爲你做手術。這個孩子在你腹中形成也不過三個月差兩天,現在做人工流產,從理論上說完全沒有額外的危險。”
三個月差兩天?
紀悠的注意力完全被他話語中的數字抓住了。
怎麼會快有三個月了?!
記不清是怎樣坐車回到了暫時租住的小套房,關上門,她的心才揪痛得坐倒在地上。
爲什麼上天在她歷經磨難後,還要跟她開這樣惡劣的一個玩笑?
這孩子如果快三個月了,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他降臨於她最屈辱不堪的那一晚!
爲什麼在她極力想去遺忘的時候,卻送給她一個活生生的鐵證?!
難道她曾經受到的屈辱還不夠嗎?
紀悠捂着小腹,無力地靠在門板上,任由淚水不間斷地滑過臉頰。可惜,哪怕淚水流乾,也沖刷不掉曾經的不堪,這個最刺痛她的結局。
倘若這孩子是那七天裡有的,她尚有一絲溫情可以生下他,可是如今——
叫她怎麼提得起勇氣將來去面對他?
請了三天病假後,紀悠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裡。
面對着同事或客套或真誠的詢問,她無暇顧及,只好統統一笑了之。
剛處理完一份文件,就有電話打過來:“紀小姐,你好,你還記得和鍾醫生約定的手術嗎?”對方第一句就點出主題,紀悠的心一緊,勉強認出是診所裡的一位護士小姐。
“手術有變動嗎?”她的聲音有些虛浮
。
“哦,是有些抱歉,手術必須要延期。”
“爲什麼?”紀悠皺起了眉,忽然感到胃有些痛。
“鍾醫生昨晚家裡忽然來了急電,他今早到診所交待完就回家去了——呃,我是指他父母親居住的那個家,而且他說三天之內恐怕趕不回來了,所以讓我和紀小姐約定三天後再施行手術。你看,行嗎?”
紀悠在電話另一端陷入了沉默。
“紀小姐,其實鍾醫生還特別交待我,要我勸紀小姐再鄭重考慮一下,以免將來後悔。很多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是嗎?”紀悠的笑容有些苦澀。
“紀小姐,我把鍾醫生的話都轉達完了,你還是再好好考慮一下吧,等真正考慮清楚,我再幫你重新安排。”
紀悠的心緒已有些恍惚,勉強支撐着答道:“好的,謝謝你。”
“不用客氣。”對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她聽着聽筒裡傳來的“嘟……嘟……”聲,心裡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恍恍惚惚間撐過了一個上午,等辦公室裡的人如鳥獸散了以後,她才獨自一人趴在桌上,忍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頭昏沉得厲害,似乎只想靜靜地睡一覺,或者陷入夢境裡永不醒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很快,沈柯的聲音在前面響起:“小紀,看上去你的身體真的不好啊。”
紀悠擡頭,見他又倚在她辦公桌的邊角上,就如那一天中午一樣,整間辦公室裡只有她和他。
紀悠攏了攏心緒,搖搖頭,“沈經理,我沒事。”
“沒事爲什麼臉色這麼蒼白?”沈柯眼眸裡的關切在加深。
紀悠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嗎?”
沈柯拉下她的手,“這不是求證的好路徑。也許我應該去找一面鏡子來,讓你仔仔細細地看清自己,你現在在我的眼裡是多麼的弱不禁風……”
紀悠被他的話語嚇了一跳,而沈柯拉着她的手還沒有放開,眼前的氛圍一下子變得有些曖昧。
紀悠輕輕掙脫開來,只好勉強笑着說了句玩笑話:“呵,大概是光照不足吧。”
果然,沈柯笑了起來,“光照不足?”他玩味着她的話,“你當自己是株植物嗎?”
“當植物有什麼不好?”紀悠隨口說着,“起碼它可以紮根在土地裡,擁有自己頭頂的一方天空,在我看來——所有植物的生活都是幽雅而清靜的。”
沈柯的聲音變得有一絲低沉,“你如果真當自己是植物,那麼你知道,你在我眼裡像什麼嗎?”
“像什麼?”紀悠問得心虛,因爲看見他眼眸深處某種熾熱閃爍的東西
。
果然,沈柯的答案讓她有些傷腦筋。他看着她,慢悠悠地說:“像一株虞美人。”
“虞美人?”紀悠有些裝傻。
但沈柯並給她當駝鳥的機會,直接就把真正蘊含其中的答案公佈了出來:“美麗,但是纖弱。”粉頰有些發燙,紀悠不知該如何迴應,而沈柯緊接着的一句話更是讓氛圍變得令她想逃。
他把目光緊緊地鎖定紀悠,然後像催眠般地說:“惹人憐愛。”
夠了,她不想再見識另一個鐘寧!
紀悠幾乎是慌亂地站起來,“沈經理,謝謝你的好意,我看我還是先回家填飽肚子爲好。”扔下一句話,立時逃難般地從辦公室裡跑了出來,直到電梯門關閉,她的心還“怦怦”在跳。
沈柯的言語還在耳邊不斷地迴旋繚繞,但讓她覺得心酸的是,出現在她腦海中的卻全是鍾寧的身影,或笑,或危險地凝視,他在追求她的初期,也喜歡逗她玩這樣的文字遊戲。
直覺告訴紀悠,這樣的男人都很危險,而在鍾寧那裡,她已經得到了教訓。
已經足夠了,她的生命承載不下另一個痛苦的教訓!
爲了獎勵這一段日子以來大家的辛苦工作,順帶也爲了歡迎這個新同事,由老闆做東,邀請公司裡的所有員工參加週末的燒烤派對。
派對在湖畔舉行。
北方初冬的湖畔景色有些乏善可陳,滿地厚厚的落葉,枯敗的空枝杈,一陣風吹過,幾片黃葉落了下來,在空中盤旋着,最終落在湖面上,靜靜地浮在那裡。
紀悠看得有些心酸,擡頭望望空曠得蒼涼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也受到了死神的誘惑,有一種想就此消弭於空氣中的奢望。
“喂,小悠,你一個人呆呆地在這裡幹什麼吶?”身邊忽然擠過來一個女孩子。她叫小林,是紀悠的新同事,大大的眼睛,小麥色的肌膚,好動的個性,有着北方人的爽朗和率直。
她和紀悠擁有着判若雲泥的兩種個性。
紀悠轉頭看了小林一眼,“小林,你說這湖水下有魚嗎?”她望着藍天在湖水中的倒影有些入神。
“誰知道!”小林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嘻嘻,丟塊石頭試試。”說罷,她孩子氣地俯身揀起一塊小石頭,一揚手就朝湖水裡扔了進去,“撲通”一聲,激起漣漪圈圈。
而紀悠的心在一剎那,忽然也泛起了層層漣漪
。
又是一陣冷風撲面,她攏攏身上的衣服,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小林不知從哪個男生那裡搶來一件外套,徑直披在她身上,然後刮刮紀悠的臉,笑嘻嘻地解釋道:“這裡的冬天比較冷,你是江南水鄉長成的女孩兒,更應該注意保暖纔對。”
她的話比身上的外套更讓紀悠覺得溫暖。
她剛想應聲,身邊卻忽然響起另一個感慨的聲音:“是啊,柔嫩的肌膚很容易被凍傷。”縮在外套裡的嬌弱軀體一下子變得有些緊繃,因爲出現的人是沈柯。
他們之間的是是非非小林毫不知情,隨口叫道:“大經理,你不在燒烤區跟那羣傢伙合力,跑來這裡幹什麼?也學我們女生,對着湖水看風景啊?”
“小鬼頭!”沈柯說了她一句,然後把一串泛着香味的東西遞給她,“給你的。閉上你這張能說會道的小嘴吧!”
“哇!烤得香噴噴的雞翅耶!”小林立時被收買,“格格”笑道,“難得喲,生平第一次能吃到大經理親手烤制的東西!”誰知她剛咬了一口,就抱怨道:“咦,怎麼是半生不熟的?”
沈柯一拍腦袋,“啊呀,大概是我燒烤技術不到家!”對着小林充滿歉意地笑笑,“看來要想把它吃下肚,還得再回去火上烤幾分鐘。”
“真是的!”小林開心不到半分鐘,站起身來,滿心不甘願地跑了回去。
氛圍,因她的退出變得有些尷尬。
紀悠採取了眼觀鼻、鼻觀心的靜默態度,寄望於沈柯自己覺得無趣,能自動走開。
孰料沈柯忽然開口道:“我故意的。”
什麼?紀悠忍不住疑惑地轉頭看他。
沈柯看着她,笑得雲淡風輕,“我故意把雞翅烤得半生不熟,要那小丫頭把你讓給我。”
他的話讓紀悠的臉有些發燙,急急得轉過頭去,但他還在繼續:“我知道你的腸胃不好,最好不要吃這些被煙燻油炸的食物。”
他長時間的凝視讓紀悠實在有些難受,她嘆了一口氣,望着湖面幽幽地說道:“其實你用不着花費這麼多心思在我身上。”
“你現在沒有男朋友。”沈柯說。
紀悠苦笑,“但並不代表我曾經的感情生活就是一片空白。”
“……你還愛着一個人?”沈柯的語氣變得有些遲疑。
紀悠的心泛酸——
還愛着一個人?她還愛着誰?蔡陽嗎?抑或鍾寧——或者對他,她該更確切地問:她愛過他嗎?答案是迷茫而微弱的,連她的心也不能回答,因爲深究會讓她痛苦
。
也許是她的沉默讓沈柯讀到了他以爲的肯定答案,他把目光鎖定紀悠,刻意讓聲音低沉得溫柔,“沒有關係,我並不在乎——你是一個好女孩,值得任何人爲你等待。”
他的這句話卻幾乎讓紀悠落淚。因爲在她還沒有受到一切傷害前,鍾寧也曾這樣對她說過,同樣的目光,同樣的神情,同樣的語調,和幾乎同樣的話語。
燒烤區忽然響起的一個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湖畔靜謐的時空,也暫時中斷了她和沈柯之間的對話——
“喂,劉飛,你幹嗎偷吃我的香腸,那是我辛辛苦苦烤的好不好?”尖叫的是一個胖嘟嘟的女孩子,在公司裡負責檔案整理的小周。
“啊,那根香腸是你的呀!我還以爲是哪位仁兄免費爲大家服務呢。”叫劉飛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拍拍後腦勺,忽然又一本正經地舉起手,大聲說:“哎,不過我以你臉上的雀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所爲!再說——你的身體本來就已經超負荷了,我這是在無意中幫你減輕負擔啊!”
他的話引起附近幾個男生的鬨笑,有的甚至還頗不厚道得吹起了口哨。
“你——”小周肯定是氣極了。
“劉飛的嘴巴真賤!”小林走了回來,在紀悠身旁一屁股坐下,小聲地罵了一句。
“無妨,歲月會讓他們成長的。”沈柯忽然幽幽感慨了一句,語調深沉,“男人只有經過女人的洗禮,纔會變得成熟起來,懂得珍惜身邊的許多東西。”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似乎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向紀悠這邊。
小林“撲哧”一笑,“沈經理,你這是借題發揮吧?借眼前的一羣慘綠少年來映襯出自己的成熟魅力!嘻嘻,你可真夠狡猾的,經過女人洗禮的男人果然是不同呀!哎,可是沈經理——你也不過纔剛到三十嘛,怎麼說話的語氣跟到了不惑之年一樣?”
沈柯笑了,“小丫頭,你還不懂,有很多男人的心理成熟度跟年齡是不成正比的。”
“哦哦。”小林輕咬着下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猛然間卻一下子站起來,順帶也一把拉起紀悠,手指着前方,“小悠,這老頭兒我認得!他的魷魚串燒最好吃了,今天我一定要讓你嚐嚐!”話沒說完,已硬拉着紀悠向前跑去。
“喂——”沈柯擔心的聲音被扔在了後面。
好不容易支撐着跑了一段路,紀悠累得實在吃不消,只得停了下來,手扶在路邊的一棵樹上氣喘吁吁。
“哎呀,你可真沒用!”小林泄氣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吧,你在這裡等我,我追上去!”說完,她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前面不遠的轉角處。
紀悠深吸幾口氣,終於平復了呼吸,然後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裡生起幾許感慨。
忽然間卻有一雙屬於男性的、有力的手臂從背後將她整個人環抱住,帶着一種執着到底的眷戀,令她根本掙脫不了
。當一個接一個的灼熱的吻繾綣在她的髮際、耳畔時,她終於感受到那熟悉的氣息,然後整個人猶如被閃電劈中,僵硬得根本無法動彈。
當她終於回覆知覺,急急地迴轉身,眼簾中便落入那個俊美而熟悉的身影。
“鍾寧!”她脫口而出,擡頭望着他,心裡五味雜陳。
而鍾寧無言地將她擁入懷中,用一個冗長而纏綿的吻代替了所有的言語。
紀悠沒有反抗,甚至連輕輕的推卻也沒有,任由他抱着她,用他溫熱的氣息包裹住她。直到鍾寧放開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完全迎合的。
呵,紀悠在心裡苦笑,也許是自己太虛弱了。
在這異鄉的冬日早晨,她竟是那麼渴望他的懷抱!
“爲什麼要把孩子打掉?”鍾寧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一絲寒冷,用力把她壓到旁邊的那棵樹上。
紀悠的身體被他弄得有些痛,而心中隱忍已久的痛楚又氾濫起來,閉上眼,不願再看他,“你沒有權利過問我的事。”
“他是我的孩子!”鍾寧的聲音壓抑着一絲憤怒,“再過一天,你就要接受手術把他流掉,對不對?”
“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紀悠也開始生起氣來,“呵,我沒想到你們鍾家的財勢居然可以大到蒐羅一切的地步!”
“小悠,他是我們的孩子——”鍾寧痛苦地看向她。
但紀悠的心比他更痛苦,她扭轉頭,咬着牙冷冰冰地開口:“可惜他降臨錯時候了,我不會生下當初自己恥辱的回憶。”
她的話讓鍾寧怔了一下,他的手縮了回去,整個人退後一小步,面色沉痛地低下頭,“……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不該怪罪到孩子身上。”
紀悠止不住冷笑,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聲音,“不該怪罪?你喜歡那樣的一幕嗎?如果我一時心軟生下他,以後他日日夜夜都會提醒我們,他是爸爸迷姦媽媽得來的——”
“小悠,夠了!”鍾寧衝上來,以吻封住了她的嘴,紀悠想掙扎,但身體卻被他牢牢地禁錮住。
他第一次這樣霸道,全然不顧她的意願,也不給她一絲逃脫的機會。
紀悠被迫仰着頭,承受着他脣舌的糾纏,腦中昏沉一片,幾乎快癱軟在他的懷裡,直到一個聲音在他們身邊響起,鍾寧才微喘着放開了她。
小林正拿着兩串還在冒熱氣的魷魚燒站在路邊,傻呆呆地看着他們。
“小悠,原來你有個這麼帥的男朋友呀……嘿嘿,”她忽然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乾笑,“你們別管我,繼續、繼續吧。”說完,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紀悠無力地把臉埋入鍾寧懷中,而眼淚再也忍不住,哭泣着攀住他的手臂,低低地道:“你爲什麼總要讓我這麼難受?”
他們不該再見面的,她心頭的鬱結如果一直無法解開的話,他們在一起只會以痛苦來告終
。
“小悠——”鍾寧嘆了一口氣,無聲地擁緊她。
紀悠卻推開了他,逃難般地跑回了湖畔。
那一羣同事依舊一個個在那邊嘻嘻哈哈地烤着東西,說着笑話,不時有幾個過來招呼她一起加入。
沈柯和小林最早發現了她,他們兩個一左一右護坐在她身邊,沈柯一見她跑回來就急切地問:“出了什麼事?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邊說邊脫下外套披在紀悠身上。
沈柯忽然伸指在她臉上一抹,語氣變得更爲焦急:“你哭了?”
螓首輕搖,紀悠不知該說什麼。對於沈柯的關懷,她此時只感到越來越多的愧意,因爲今生今世,她知道自己再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迴應他。
“小悠,你們是不是吵架啦?”小林的魷魚燒還拿在手裡,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紀悠。她的臉還有些紅,忽然很不好意思地扇扇睫毛,“那個……其實……我剛剛看你們感情挺好的……”這個爽朗的大女孩第一次變得忸怩起來。
她的話又讓紀悠忍不住落淚了。
爲什麼她永遠都看不清自己和鍾寧之間到底有沒有感情?
就算有,那樣的一份感情,掩埋着曾經的傷痛,它可以帶給她一生的快樂嗎?
“喂,你別哭嘛——”接收到沈柯埋怨的眼神,小林急得把魷魚燒都扔在了地上,急急地用手把她粉頰上的淚水抹掉,“我可求求你了,就當我說錯話了,行不?”她無意間轉頭往邊上一望,立刻嚇得站了起來,退離開紀悠前面,站得像個犯錯的學生,“完了,你男朋友來了,要是知道是我把你弄哭的,肯定沒我好果子吃。”
紀悠的心隨她的話語一顫,轉頭果然看見鍾寧一步步向她走來。
隨着他的走近,她的胸腔內卻感到越來越難受。
“他就是還佔據你心裡位置的那個人?”沈柯忽然站了起來。
紀悠不願承認,但也知道自己否認不了,或好或壞,就佔據她心中的位置而言,鍾寧的確做到了。從他出現在她的世界開始,她的生命就註定再也回不了無波無瀾的狀態。
“哎呀,小悠,你怎麼啦?”小林忽然大叫起來,手足無措。
天!是孩子在爲自己的命運做出抗爭嗎?
紀悠臉色慘白,雙手顫抖着緊捂住小腹。
“快送她去醫院
!”
沈柯的聲音裡也透露出一種心慌意亂,轉身就要抱起紀悠,但小林制止了他:“沈經理,你別忙了,反正現在小悠的男朋友在這裡。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們還是把機會讓給人家吧。”
沈柯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怒容,“你閉嘴!”他呵斥住小林,然後轉頭繼續凝望向紀悠,眼神深摯得令人容易陷落進去,“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他的聲音很低沉,似乎在苦苦壓抑着什麼。
紀悠此時的心神已經有些散亂,不敢再碰觸他的目光,只得無奈地轉了開去,眼看着鍾甯越走越近,腹中加劇的痛楚讓她不由自主地喚出了他的名字:“鍾寧——”
原來在這樣的一刻,她還是渴求他的懷抱。
“小悠,你怎麼啦?”嬌弱無力的低喚讓鍾寧一下子繃緊了神經,衝過來順勢跪倒在紀悠面前,伸出雙臂扶住搖搖欲墜的嬌軀。
“我沒事。”紀悠看着他氣若游絲,勉強搖搖頭,“快點抱我……我好想睡覺……”
“好,我帶你去看醫生,乖乖的,你千萬別睡……”鍾寧一把抱起她。
不知過了多久,紀悠才幽幽醒轉,身體已再無一絲痛楚,卻像陷在柔軟的棉花雲裡,又像有熱水徜徉在四周,帶給她無比的溫暖和舒適感。
“小悠,你醒啦?”睜開雙眸,第一眼就看見是鍾寧的臉,一如既往的俊美,只是下巴處多了些泛青的鬍渣子,漂亮的黑眸中多了些焦慮和細細的血絲。
呵,他一直陪在她身邊嗎?
紀悠看着他的模樣,心裡滑過一絲憐惜,也滑過幾許寬慰。
他是真的很關心她,對嗎?
“感覺還痛嗎?”鍾寧的一隻手移下來,隔着絲被撫在紀悠的小腹上,一臉緊張地問。
紀悠搖搖頭,想伸出手臂,卻發現渾身無力,“……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們在哪裡?”
鍾寧急忙側身抓過扔在牀邊的一塊表,舉起看了看,然後回答道:“現在是晚上八點整,天已經黑了,這裡是酒店,我的貴賓套房內。”
“我已經睡了這麼久?”紀悠皺了皺眉頭,不敢相信自己從上午一直昏睡到了晚上。
“一點也不久,”鍾寧看着她,有一絲埋怨的語氣,“我等待的時間比較長。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的手指輕輕在粉頰上滑動,“你也許不會相信,在你昏迷的每一分鐘,對我而言就像經歷了一世紀的漫長。”
“小悠,如果你再不醒來——”他忽然轉而用雙臂支撐在她兩側,上身危險地壓在紀悠的上方,當然並沒有真正地接觸,只是俯下頭在她乾澀的脣上輕輕啄了一下,“我就要不斷地吻你,讓密密的吻落在你的臉、耳朵、脖頸……直到把我的睡美人吻醒爲止
。”
紀悠對上他半是戲謔半是真摯的目光,忽然生出一種衝動,而雙臂也恰巧在這一霎那間有了知覺,於是主動環抱住鍾寧的後背,含笑着對他說:“不是王子纔有故事裡的本能的,睡美人也會有想吻王子的時候。”
而她的話一說完,鍾寧就以實際行動認同了她的見解。
在長時間的脣舌纏綿之後,鍾寧懊惱地逼着自己退離令自己着迷不已的嬌軀,然後下牀走到落地窗邊,拉開窗簾向外望了一眼,喃喃道:“天已經全黑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紀悠望着落地窗外僅可見的一片暗夜,低聲問。
鍾寧的神色頓時黯淡了許多,“小悠,別以爲鍾家的財勢能發揮所有的作用,當你一心要躲開我的時候,我雖然用盡全力派人去找尋你的消息,但也一無所獲。到最後是大哥——”說到這裡,他停頓了,然後用嘆息般地語調繼續道:“你還記得嗎?我曾告訴過你我哥哥不喜歡家族的事業,他遵循自己的意願,做了一名醫生……幾天前我奶奶身體抱恙,他作爲長孫,趕回來照顧她,在無意中跟我說起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要拿掉她的胎兒,我才——”
紀悠在驀然間醒悟,“他在這個城市擁有自己的一家診所,對不對?”
鍾寧點頭。
紀悠苦笑,“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天意。”
原來那位年輕溫和的鐘醫生竟是鍾寧的哥哥,鍾氏財團的皇長子。
她對鍾寧的逃避,兜兜轉轉,無形中竟還是被一根線牽了回去。
“小悠,留下孩子好不好?”鍾寧帶着希望看向她。
紀悠的心一顫,手縮回絲被下握成了拳,“他是我恥辱的印證——”她知道這一刻,自己的心腸又硬了起來。
“你說過你已經原諒我的——”鍾寧不死心。
紀悠不願再承受他熾熱的目光,倔強地扭過頭去,“是,我可以原諒你,但我可以接受的卻是現在的你,溫柔有度的你,至於那一晚發生的所有過錯,我是不可能原諒的!而這孩子就是那所有不堪的印證,如果生下了他,就無異於一個活生生的鬧鐘,每時每刻都在不斷提醒——”
“小悠——”鍾寧俯下身來緊緊抱住她,“他是我們的孩子啊!他是無辜的!”
紀悠仰起頭承受着他的擁抱,而淚也從眼眶中滾落下來,“我已經受夠了,他是你當初的遺禍,我求你不要第二次把我推入痛苦的深淵!”她帶着哭腔抗拒他。
“不,他不是!”鍾寧忽然像被什麼震住,徹底放開嬌軀,站起來,他望着紀悠的目光裡有一種沮喪到極致的絕望,聲音裡卻有一種絕望到深處的平淡,“推源禍始,你該恨的人永遠是我,是當初那個十惡不赦的我,你不肯包容我們的孩子,不過是因爲在你內心深處,對我的恨意根深蒂固、難以磨滅罷了
。”
“那麼,”紀悠的心也碎了,“求你放我走吧,還我當初平靜的生活……”
“不可能的。”鍾寧搖頭,忽然露出淡漠的笑意,“小悠,你真傻——”他又俯下身來,輕輕吻着粉頰上的淚痕,“我怎麼會允許自己與你分開?!既然你曾屬於我,就一輩子再也別想逃開。”
紀悠的心思有些被他溫柔的聲音麻醉了,“你明知道我放不開,我們……不會有快樂的。”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鍾寧急急地擡眼看她,“如果你堅持不要孩子,我……我尊重你的選擇。”話音落下的時候,他的眼神也無比得落寞。
面對着他的堅持與退守,紀悠不知該如何迴應。真的只有腹中的這個孩子是她跟他在一起的障礙嗎?難道拿掉了這個孩子,她就可以毫無芥蒂地和他重新開始嗎?
“小悠,我已經不惜放棄這個孩子了,你到底還要我怎樣做?”鍾寧看着她,眼裡泛起晶亮的光澤。
紀悠忍不住用手輕輕在他的眼角碰觸,“你哭了?”指端有微溫、溼潤的感覺。
呵,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啊,生來便戴着所有的光環,爲什麼也會哭?
當一個男人落淚的時候,又對他意味着什麼呢?
鍾寧抓下猶在他眼角逡巡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吻着,喃喃道:“我愛你,我不可以沒有你,小悠……”
紀悠怔住了,指端傳來如觸電般的麻熱感,一路延伸到她的心房。
天!她現在已經分不清是誰折磨誰多一些。
她一直苦苦掙扎於與他的糾葛,卻沒想到他對她的愛意竟是那樣深,而她的一再逃避也讓他備感痛苦了吧?
“小悠,答應我,不要再試圖逃離我的身邊,好不好?”鍾寧緊緊地抱住她,話語是那樣沉痛。
而這一刻,紀悠知道他的愛,今生今世她是再也逃不開了。
“我們到了。”停下車子,鍾寧忽然悶悶地說。
紀悠無言地點頭。
她知道這一刻,他和她的心裡都不好過。
鍾寧先下車,然後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輕柔地把紀悠扶出來。
剛走進玻璃門,就有一位護士小姐從樓梯上迎下來,“紀小姐,你們來啦,鍾醫生正在裡面等你呢。”
“謝謝
。”紀悠勉強笑着點頭。
鍾寧的手一直護在她腰間,此時一聲不吭地陪着她走了進去。看見房間內那位年輕的醫生,他的臉色並沒有好轉,似乎是萬分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哥——”
鍾醫生也不以爲意,搖頭苦笑道:“小寧,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毅然放棄家族的事業,到這裡開設診所以來,他幫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做過墮胎手術,但沒想到有一天消除的小生命會是自己的侄子(女)。這十足像是命運的一出惡作劇,當事人卻無可奈何。
他把目光轉向紀悠,“那麼,紀小姐,你準備好了麼?”
紀悠明顯感到環在腰間的力道一緊,她轉頭看了鍾寧一眼,然後才咬着下脣,用力點了點頭。
“好,你跟我進去吧。”鍾醫生溫和地笑着,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他走過去在弟弟肩上拍了一下,“好了,小寧,別太擔心,手術時間很快,而且我保證沒有任何痛楚。”
鍾寧看着他,放開懷中的人,悶聲不響地踱到窗邊。
鍾醫生看着弟弟,面容有一絲憂慮,他善解人意地朝紀悠笑笑,示意她跟鍾寧再談一談。“我在旁邊手術室裡等你。”輕聲囑咐完,他便先走了出去。
室內的氛圍一時變得僵滯。
紀悠怔在原地,轉頭望着靠在窗邊的俊朗身影,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手不知不覺撫上自己的小腹,她低頭凝視了一會兒,直到聽到腳步聲、重新擡首,眼眶卻已變得溼潤。
“小悠——”隨着一聲低沉的嘆息,鍾寧緊緊地擁住她。
“你……”她深吸一口氣,才幽幽地道:“別擔心。手術很快就——”
“小悠,再給我一個機會,給孩子一個機會,好不好?”鍾寧打斷她,急切而憂傷的眼神讓她的心,在一剎那間酸澀到了極點,“我去跟大哥說,我們取消手術——”
“鍾寧。”紀悠也打斷他的話。她的眼神迷濛,纖弱的身體微微顫抖,好似要倒下去。
氣氛,在陡然間降至冰點。
“你……答應過我的。”雖然心痛,她還是咬牙說了出來。
這是上天給她恥辱的印證啊,他答應過陪她一起忘卻的——
她的話讓鍾寧徹底怔住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懷中的女孩,用一種絕望到谷底、痛苦不堪的眼神,然後慢慢地放開手,慢慢地退後,彷彿面前的人已成了令他畏懼的存在。
頹然跌坐進身旁的一把轉椅裡,他閉上了眼睛。
“……我在這裡等你。”話音中的痛楚,深沉得令人發抖。
紀悠看着他,輕扯脣角悽然一笑,在淚水傾眶而出前急急逃了出去
。無力地靠在外廊牆壁上許久,直到心情平復,她才茫然若失地推門走進手術室。
“你們……做好心理準備了?”鍾醫生看到她進來,停下了手邊正在進行的準備工作。
詫異地擡首,靜默了片刻,紀悠才點點頭。
鍾醫生的笑容頗有些感慨和無奈,“那小寧他——”
紀悠卻打斷他,“是我的決定,與他無關。”
聞言,鍾醫生一怔,然後苦笑,“好,我知道了。”他示意旁邊的一位護士小姐打亮手術檯的燈光,“紀小姐,手術要開始了。”
在那位護士小姐的幫助下,紀悠躺在了手術臺上,強光的刺激讓她閉上了眼睛。
不過幾分鐘而已,一切的塵埃,都將落定。
很快的,麻醉劑開始生效,紀悠只覺得頭越來越沉,意識變得模糊不堪……但一切似乎在冥冥中早有定數,上天決定再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
她忘不掉最後一刻、鍾寧那痛苦而絕望的神情。
不要……
心,開始掙扎。
爲什麼當他臉上那抹痛楚化開,她的心也會變得那樣痛?
“別擔心。”是護士小姐走過來扶住她的手臂,“這種手術十分容易,只要三到五分鐘——”
不,她想放棄了!
她反抓住護士小姐的手,用殘存的氣力搖動着。
拜託,求她讀懂她的意思吧!
“鍾醫生,鍾醫生!”果然,護士小姐驚訝地叫了起來,“紀小姐好像對麻藥有不良反應。”
“什麼?!”鍾醫生聞言大爲詫異,他邊戴白手套邊走過來,不可置信地搖頭,“不可能,按藥效,她現在應該正在逐步失去意識當中——對了!”他猛然醒悟,代替助手握住紀悠的手,立即沉聲道:“紀小姐,你是不是想放棄手術?”
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紀悠點頭。
“太好了!”她聽見鍾醫生如釋重負的聲音。
七分鐘後,手術室的門打開,鍾醫生扶着紀悠走出來。
“小悠——”鍾寧一看見他們就緊張地衝上前。
“好了,小寧,”鍾醫生把紀悠交到弟弟手中,感慨地拍拍他的肩,“我把紀小姐‘完好’地交還給你
。手術‘很順利’,不過麻藥有一定的副作用,你回去後要多加註意,好好照顧她。”
“我知道了。”鍾寧的目光一直鎖定在紀悠身上,語帶傷感。
“咦,小鐘先生,你還難受什麼?”整理完手術室的護士小姐笑眯眯地走過來,“手術不是都已經——”
“咳,小吳,你去忙你的吧,”鍾醫生打斷她,“這裡我會交待。”
“好的,鍾醫生。”姓吳的護士小姐乖巧地一點頭,腳步輕快地繞過了走廊。
“小悠,我們走吧?”
紀悠倚在鍾寧懷裡,他憂慮而溫柔的口吻讓她的心有一種漲痛的感覺,幾乎要忍不住直接開口告訴他真相。
趨車至酒店,一路無語。
直到進了套房,他扶着她在窗邊坐下,纔在旁邊低低地開口道:“肚子餓嗎?你剛做完手術,我讓他們弄些清淡的東西上來,嗯?”
紀悠搖頭,“鍾寧——”她主動握住他的手,把臉貼在上面。
她的舉動讓他詫異,“小悠,你怎麼了?”
“我……我沒有拿掉孩子。”她說得很輕,些微泛白的嬌靨上卻依然露出淡淡的笑意,在午後的陽光裡,顯得格外美麗而溫暖。像是暴風雪過後,天空初霽時的感覺。
“你、你……說什麼?”鍾寧的聲音是顫抖的,緊張地擡頭看着她。
兩串晶瑩的淚珠滑過紀悠弧度優美的臉頰,但脣角仍是揚起的,“在麻醉生效的最後幾秒,我後悔了……”她看着他,眸中是一種釋然和愛憐的笑意,“我告訴鍾醫生,取消了手術。”
“真的?”鍾寧呆呆地問。
“嗯。”紀悠點頭,俯首看自己的小腹,臉上的笑意更加溫暖。
謝天謝地,寶寶還在,她終究沒有捨得剝奪掉他降世的權利。
彷彿從懸崖邊將之搶救回來一般,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刻艱辛,她望向窗外的雲天,心中五味陳雜。
“這個該死的混蛋!”鍾寧卻突然爆出一記低聲的咒罵。
紀悠卻笑了,“你在怪鍾醫生?”
“當然!”鍾寧懊惱地一撇嘴,“他本來應該在第一時間就告訴我!”
“是我不讓他說的。”
鍾寧聞言挑眉,一直憂心忡忡的俊顏上終於也露出笑意,“小悠,你在報復我,對不對?”他伸指輕撫她的臉,“好吧,心痛的感覺我們平分
。”說完,起身在嬌脣上輕輕一啄。
“答應我,對於這個決定,你永遠不會後悔。”他看着她,目光回覆幽深。
“……我不知道,”她卻如是說,“但我會努力。”
從來不願意許下無謂的承諾啊,他該明白,一段感情需要雙方共同努力經營。歷經層層陰霾,事到如今,她願意忘掉以前的一切,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這已足夠。
鍾寧半跪下來,握住她的手,一字一緩地道:“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後悔的。”
尾 聲
一年以後。
午後的陽光正絢爛,滿庭的香花甜蕊撩人春思,燕雀在廊外呢喃,牀上卻有一位美人兒在兀自沉睡。
“寶貝,我要去上班了,你還在睡?”鍾寧穿好襯衫走過來,單膝支在牀上,俯身在嬌妻額上落下輕輕一吻。
“不去行不行?”迷濛的星眸微睜,紀悠主動抱住丈夫,“我想要你留在家裡陪我——”
鍾寧笑了,“有然然陪着你。乖,下午的會議很重要,我會盡早趕回來。”
“那幾時回來?”紀悠抱着他不放,睡意朦朧,但不忘親吻他的臉頰、脣角,帶着十足的挑逗。
她好想留他在家裡喔,陪着自己和寶寶。
“小悠——”鍾寧有些承受不住,終於摟着嬌軀一翻轉,讓她趴在自己身上,“別玩火,嗯?你再挑戰我的意志力,我就打你屁股!”他看着眼前嬌美至極的容顏,雙眸裡滿是溫柔的笑意。
“我沒有,”漂亮媽咪調皮地輕扯嘴角,乾脆動手去解白襯衫上的第一顆鈕釦,“你老是冤枉我。”
“好了好了,”鍾寧止住她,實在吃不消她此刻的甜膩、粘人,“別害我開會遲到,嗯?我回來買禮物給你們。”
“不要!”她乾脆地拒絕。
他笑,“爲什麼?”
“因爲會浪費時間啊……”紀悠嘆息了一聲,把臉貼在丈夫胸前,聆聽他的心跳,感受着這份屬於春日午後的安寧和溫暖,“開完會就回來吧?”她擡起頭看他。
“好,我答應你。”鍾寧抱着懷中嬌軀坐起來,在粉頰落下輕輕一吻。
“不許騙人,”她回親他的嘴角,“否則我和然然會生氣的。”
“我保證。”
……
不知睡了多久,紀悠再度醒來時,窗外的光線已變淡,日薄黃昏,天色向晚
。
“蹬蹬蹬……”外面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紀悠下牀,感覺睡了一個半天的肢體越發痠軟,推開門就看到傭人張媽媽提了一大籃子新收的乾衣服上樓,嘴裡嚷着:“少奶,你醒啦?我正好把你們的衣服送進來。”
張媽媽老家在湖南,說話家鄉味很重,還習慣把“少奶奶”的後一個字省略,直接叫成“少奶”,這一點卻反而老讓鍾寧笑她有廣東腔。
紀悠到現在還不大習慣所有的事都有人代勞,想接過張媽媽手中的一籃子衣物,“剩下的事我自己來吧,我會把這些衣褲分門別類存放好的。”
“不行,這是我要做的事嘛。”張媽媽卻堅持。
“可是這些事從小到大我都會做,”紀悠笑,“而且很輕鬆的——”
“很輕鬆也不行。”張媽媽懶得跟她再硏嗦,直接提着乾衣籃走進房裡,“少奶,你覺得空,自己找點別的事做嘛,不要老來跟我搶啊。”
我也不想跟你搶嘛,紀悠在心裡苦笑,只好作罷。
她可不想自己的好心換來她的危機感。
張媽媽在裡面一邊折衣服一邊碎碎念:“說起來,少奶,你們母女倆還真像——”
“是啊,爸爸媽媽和大哥都說然然有好多地方長得像我。”談起才幾個月大的小寶貝,漂亮媽咪就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線。
“不是長相啦。”張媽媽的語調不變。
紀悠疑惑地睜大眼,“那像什麼?”
“你們哦,都很能睡——然然每天吃飽了奶就是睡,你也差不多啦。”
真的嗎?
可憐的媽咪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她那是產後調整不好,再加上現在每天都無所事事才——
忽然傳來隱隱的門鈴聲,張媽媽放下手上正在忙的活,“可能是少爺回來了,我去開門。”
“你忙這裡吧,我去開好了。”
“少奶,你又要跟我搶了不是?”張媽媽一臉警戒地看向年輕的當家主母。
害得紀悠哭笑不得,“好嘛,那你去開。”
這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真是不夠通情達理,人家只是想早點見到親愛的老公而已。
“少奶,這些衣服也是我的,你別動。”張媽媽像防賊一樣地盯了她三秒鐘,才“蹬蹬蹬”地下樓去了
。
一陣風從窗戶吹進來,紀悠百無聊賴地又倒回牀上。
等了片刻,沒聽到樓下有動靜,她按捺不住好奇爬下牀,正巧肚子也有點餓了,遂決定下樓去找些點心。步下樓梯,屋子裡居然沒有人,她跑到窗口,見張媽媽正在院門口和一個郵遞員說話。等了一會兒,她纔拿着一封信折返來。
“少奶,你的信。”張媽媽一推開門就嚷。
“哦。”紀悠隨口應了一聲。不曉得現在還會有誰給她寫信,住在同一個城市,小蘇他們不是打電話就是發郵件,寫信這種溝通方式已經變得很古老呢。
湖藍色的信封,一接過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看到信封上的字,卻讓她的心跳在一瞬間漏了半拍。
這是沈菲的筆跡!
舉目四望,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後她纔敢打開信封。信紙也是湖藍色的,摺疊得很細緻,上面娟秀的字體一如既往,她曾記得沈菲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
小悠,對不起。
事到如今,我也知道你絕不會輕易原諒我。當初是我背叛了我們的友情,狠狠地傷害到了你。
實話說吧,是因爲你和蔡陽的幸福讓我妒嫉,鍾寧對你的追求更讓我妒嫉,爲什麼你總是能輕易贏得他們的心?我長得不比你難看,各方面條件也不比你差,爲什麼我苦苦想要的,你總是能提前得到?呵,現在說這些已是毫無意義了,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那時我真實的心態。
是妒嫉扭曲了我的心,讓它犯下大錯。
也許老天是開眼的,我費盡心機,也沒有能把蔡陽贏過來,他的心始終在你那裡。他不接受我,即使我在他最失落的時候一直陪在他身邊,他最愛的那一個——卻始終是你。
其實半年多以前,他已經去了另一個城市。現在,我也要離開這裡了。相信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飛往洛杉磯的航班上了。什麼時間再回來,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許三五年,也許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因爲這裡發生的種種都讓我愧疚難當。
小悠,五六年的友情被我揮霍殆盡,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知道你最終接受了鍾寧的追求,我的良心得以稍稍寬解。現在說祝福的話,我想你一定會說我虛僞,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你生活得快樂,我也替你高興,衷心的。小悠,希望你相信我這一次。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人和事,人的心是會變的。我不奢望你會原諒我,但只求你相信這一次,現在我是真心祝福你和鍾寧,還有你們的孩子……
“一個犯了大錯的人——沈菲”。
合上信紙,紀悠呆坐了許久,說不清心中的感受,五味陳雜,卻沒有淚水流下來。
詩中說,幸福的人是不會流淚的
。
直到聽到寶寶的哭聲,張媽媽從樓上探頭出來,“少奶,然然肯定是肚子餓了!”紀悠才驚醒過來。
“哦,我知道了。”她訥訥地應道,從椅中猝然站起,跑去女兒睡的房間。不期然,手中的信紙掉落在地上,湖藍色的信紙在空中徑直跌落,卻沒有挽回她的腳步。
心思,早已被女兒的哭聲全部佔領。
“寶貝,乖乖,有媽咪在,不哭了喲……”一路哄着淚眼婆娑的小可愛轉回大廳,身旁還跟着一個咋咋呼呼的張媽媽。每次然然一哭鬧,她比小東西的父母還焦急萬分。
“少奶,你抱正點,身體別歪呀,免得她待會兒吐奶。”張媽媽精神百倍地護駕。
“哎,不行,不行!”一會兒又大皺眉頭,“我來吧,我抱小孩有經驗,我們家阿大、阿二、阿三都是我一手抱大的。來,來——”
面對這個熱心的老人家,紀悠勉爲其難,把不容易安撫的小寶貝讓出去。
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傳來,然後一團黑色的影子慢悠悠地踱進大廳。
張媽媽一見就氣急敗壞,“要死啦,這條癩皮狗,又給我添麻煩!”
原來是家裡養的大狗阿皮又在叼捲筒紙玩,長長地已經拖了一地。
“阿皮,你給我鬆口!”紀悠也加入了喝止的行列。
反正寶寶在張媽媽手上,她乾脆跑過去,想把調皮的大狗攔下來。不過阿皮名副其實,的確皮得要命,一見女主人追來,立馬腳底抹油——又白又長的一串衛生紙隨之像蛇一樣竄過廳堂。
“這條狗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少奶逮住它就把它拴起來!”張媽媽在旁邊煽風點火。
來不及再聽張媽媽的“助威”,紀悠急急忙忙地跟着阿皮跑向了後花園。無奈一個穿着拖鞋的嬌怯女子,和一條頑皮大狗的奔跑速度是永遠不會成正比的。
門鈴聲再度響起,張媽媽抱着然然去開門。
這回終於是親愛的爹地回來了。
小寶貝一看見俊美男子就伸出細嫩的小手臂,嗷嗷待抱。
鍾寧當即從張媽媽手中接過女兒,“媽咪呢?”他笑眯眯地親親她的小臉。
“少奶在追阿皮。”
“她沒事追狗幹什麼?”俊美爹地微皺起眉頭。
“都怪那條狗啊,它又拖着衛生紙滿屋子轉,把裡面弄得一塌糊塗。”張媽媽趁機告小狀。
“是嗎?”鍾寧隨口應聲
。
三個人邊說邊走進屋內。
不用張媽媽再硏嗦了,活生生的景象已經移到鍾寧眼前,阿皮又從後花園神氣活現地逃了回來,跟在它後面氣喘吁吁的嬌俏身影自然是他可愛的老婆。
“阿皮,你給我站住,再不停下今晚不讓你吃飯——”
“你給我停——啊,快放我下來!”漂亮媽咪嚇了一大跳,趕緊摟住丈夫的脖頸。
因爲路過大廳的時候,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攔腰抱了起來。
“寶貝,別跟它鬧了,嗯?只是一些衛生紙而已,張媽媽會負責的。”鍾寧笑笑,把嬌妻放下來。
“你回來啦?”一見到早已深深眷戀的俊顏,便把那條淘氣大狗拋到了九霄雲外。紀悠愉快地摟住丈夫的脖頸,輕聲道:“今天一下午有沒有想我?”
“有,我滿腦子都是你。”他在她耳畔吐露誘人低語。
“哦,對了,阿皮最近越來越好動——”又聽到大狗發出的“呼嚕”聲,她纔想起來,隨口抱怨道,“喜歡成天叼着東西滿屋子亂轉,盡給張媽媽添麻煩。”
“咦,那是什麼?”鍾寧忽然轉頭看着地板上的信紙。
完蛋了!
紀悠嚇得趕緊跑過去拾起來,然後——丟給阿皮,“阿皮,快叼走!”
鍾寧大疑,“小悠,那是——”
“那什麼都不是!”心虛的人兒乾笑,迴轉過來摟住丈夫。
他們的幸福是歷經風雨得來的,現在陽光和煦,風景明媚,她不想再舊事重提。
“你嘟囔着說什麼?”鍾寧微微皺眉,看着阿皮把一張湖藍色的紙叼出去,心裡越發起疑。
“我說——”紀悠擡頭,試圖轉移他全部的注意力,“我愛你。”她看着他,輕輕吐露,眼神清澈、澄淨,不用多說話就可以表達無窮的愛戀。
目的達到了,鍾寧微微一怔,無暇再顧及其他,“我也愛你,小悠。”他說,“但你今天怎麼了?”
“沒事啊,”她笑得甜蜜,重新依偎入他懷中,“只是忽然覺得特別幸福。”
“幸福?”鍾寧也笑了。
“嗯。”她應聲,把腦袋依在心愛的胸膛前,滿足地嘆息道:“嗯……現在我們一家三口已經什麼都不用再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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