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萬籟俱寂。
就好像是整個世界都被按下了暫停鍵那樣,所有的一切都爲之停滯。
天葬淵之上,更是好像空氣都陷入了那九幽寒冰的凍結當中。
死寂。
餘琛擡着頭,望着對面那不修邊幅的囚犯,大腦差一點宕機。
他望着眼前這個中年男人,身穿一身破舊的囚衣,身上是密密麻麻的舊傷,就像是一條蜿蜒的蜈蚣遍佈在那古銅色的軀體之上,頭髮凌亂而枯槁,五官漠然而呆滯,和失去生命的屍體沒有任何的區別。
但惟獨那雙眼睛,深邃,黑暗,就好像是那深不見底的深淵,擇人而噬。
他曾經想過無數種再與心魔黃鐲見面的場景。
或許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這個世界的主人從沉睡中甦醒過來,要同他開啓一場驚世的大戰。
或許是在一個悶熱潮溼的盛夏,恐怖的天災從世界的本源之地傾巢而出,連同太陽的光輝都一同吞沒。
亦或許是在某個寂靜的深夜,可怕的存在從陰影裡襲來,悄無聲息。
……
但無論如何,他都未曾設想過,對方會如此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他的面前。
而且就是在他主動逃避後的半個月內。
——這是要立刻開啓那場最終的戰爭嗎?
餘琛心頭一凝,表面上平靜而從容,但腦子裡卻好像掀起了恐怖的風暴一樣。
不!
不對!
這個念頭僅僅是一起,就被他瞬間否定了去。
因爲他的確能夠確定,眼前這個中年的囚犯只是一具沒有任何生命的軀體,非要說的話恐怕就是那心魔黃鐲藉助他的軀體投影下來而已。
在這種情況之下,對方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更何況,就在幾天之前,那場最終的決戰也差點真正爆發。
但最後的情況是對方逃避了。
爲了不倉促開啓這場可怕的決戰,對方甚至毫不猶豫的捨棄了他最忠誠的造物太初。
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輕易開啓戰端。
再加上對方先前不明所以的話,更是讓餘琛確定,心魔黃鐲眼前並沒有開戰的打算,至於他真正的目的,還有那所謂交易的幌子,都並不清楚。
所以餘琛深吸一口氣,開口道:“繼續說。”
心魔黃鐲對於他的反應,似乎並不意外,但卻也不急着繼續講述所謂的“交易”,而是輕輕點了點頭:“你同我是同等位格的存在,你同我有面對面交流的資格,所以,好久不見,另一個世界的創造主。”
“我們見過嗎?”餘琛搖頭。
“見過。”心魔黃鐲點頭:“你已經同另一個我見過了吧?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們一心同體,無法割離。”
餘琛目光冷漠,顯然並未曾被這話所打動。
在他看來,黃鐲和心魔黃鐲雖然從本質上來說的確是同一個人,但無論是心性,作爲,決斷……都是天差地別。
這區別甚至比世界上最大的善人和最兇的惡人的區別,還要大。
所以餘琛沒有接他的這個話茬,反而是道:“幾天以前,你最忠實的奴僕和造物,死在了我的手裡。”
心魔黃鐲點了點頭,無論是目光還是神色都古井不波,就好像太初的死不會對他造成任何一點兒波動那樣。
“他是我的敵人。”
餘琛繼續開口道:“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所有的不幸和災難的源頭,正因爲有他的存在,方纔有古仙一脈,纔有大世輪迴,纔有無盡的災難和浩劫。
在真正殺死他之前,我曾無數次幻想過,要用什麼最殘酷和最可怕的手段來對付他。
但你知道的,那傢伙並非生靈,沒有痛覺,也沒有屬於人類的七情六慾,所以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我都沒有什麼好的辦法能夠折磨他。
不過我做不到的事,你卻輕易就做到了呀——你讓他陷入了最深最深的絕望,在我殺死他的時候,他甚至沒有任何的反抗,他只是一直在問。”
“問什麼?”心魔黃鐲就像是冷漠的機器一樣,接話道。
“爲什麼?”
餘琛開口道:“我不知道他是在問他自己,還是在問你,爲什麼。所以哪怕是仇深似海的敵人,我也答應了他,要在再見到你的時候,問你一句——爲什麼。”
心魔黃鐲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和波動,只是回答道:“因爲這個時候的我,還沒有絕對戰勝你的把握,一旦讓他回到本源之地,你也可能順勢踏入,所以權衡利弊之下,我關上了門。”
沒有狡辯,沒有掩飾,甚至沒有任何的辯駁,只是將那早已經明晰的原因娓娓道來。
餘琛甚至無法從他的眼神當中看到任何一絲的情感。
就好像對面坐着的並不是殺死他最忠誠的奴僕和造物的仇人,而只是拔走了家門口一顆雜草的鄰居一樣。
對於心魔黃鐲而言,太初就好像是雜草那樣,無關緊要。
餘琛突然感到有些無名窩火,他盯着對方:“所以對於你來說,太初世界的無數生靈不重要,爲你鞍前馬後的太初也不重要,到底什麼纔是重要的?”
“存在。”
說到這兩個字兒的時候,心魔黃鐲的眼眸當中終於泛起一絲熱切的漣漪,“萬事皆虛,萬物皆幻,唯有自身存在,唯有自身恆古,方爲正道。”
——所以他可以將自己創造的生命們當做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所以他可以將太初棄之如敝履。
就在這一瞬間,餘琛突然有一種感覺。
——天塹。
雖然從本質上來說,眼前的心魔黃鐲是和他同類的存在。
甚至在整個時空亂海中,他們倆都是同屬於一種,獨一無二的存在。
——世界的創造主。
但此時此刻,餘琛卻只感覺自己和這所謂的同類之間,猶如隔着可怕的天塹。
可以理解。
但絕不能接受。
夏蟲不語冰,說的大概就是眼前的這般情況。
“既然你爲了逃避我,甚至放棄了他。”
餘琛搖了搖頭,不再打算同他爭辯下去,開口道:“那如今突然出現,又是意欲何爲?”
“出現?”心魔黃鐲搖了搖頭:“不,並非出現。只是……投影而已。
真正的我仍產生在世界的本源之地,未曾甦醒過來。只是爲了見你,這具剛剛死去的軀體,成爲了我的‘嘴巴’而已,代替我發出聲音。”
頓了頓,他繼續開口道:“——如我最開始所說的那樣,我想和你達成一種‘交易’。在你生活的這個世代,這應當是很常見的方式。”
“什麼交易?”餘琛漠然問道。
“和解。”
心魔黃鐲嘴脣開闔,突出兩個餘琛這輩子都不會想到的音節。
讓對面的餘琛整個人都怔住了。
無法……理解。
“我殺死了太初。”
“我破壞了你的所有計劃。”
“我覆滅了你的大世輪迴。”
“我一直在阻撓你。”
“我一直在試圖徹底終結你。”
就像是連珠炮彈一般,他冷聲質問對方,
“而你現在,告訴我,要同我……和解?”
——一般情況下,餘琛是不會產生太過於深重的情緒波動。
但現在,他繃不住了。
——就好像是聽到了一個極爲荒謬的笑話那樣。
但黃鐲卻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點頭道:“不錯,和解。”
然後,他看着餘琛,繼續道:“——你所說的那些,都是事實,我也無比清楚。
但都無關緊要,因爲你已經成爲了一個世界的創造主,成爲了和我同一位格的存在。另外,如今的你我,誰都沒有絕對的勝算。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和解’是真正的出路,無論是對於你我而言,都是如此。
除此以外,倘若你同意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關於腐朽和凋零真相的秘密,等你真正到了那天的時候,你也能夠更好地抵禦它。”
心魔黃鐲侃侃而談。
餘琛能夠看得出來,對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沒有怨恨,也沒有惱怒,更像是一臺機械在平靜而冷漠的輸出內容而已。
而且正是這一刻,他終於已經明白,這個傢伙,爲了能夠存活下去,已經放棄了一切——無論是喜怒哀樂,還是七情六慾,他都已經完全不在意了,所有的一切都只爲了一個目的。
——存在。
所以……這樣真的值得嗎?
但這個問題,餘琛並沒有問出來,因爲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對於心魔黃鐲來說,存在,高於一切。
“先說你所謂的秘密。”他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關於腐朽和凋零的秘密。餘琛先前就和真正的黃鐲討論過了。
對方認爲這是世界在演化和發展中必不可少的“過程”。
即一個世界要真正成爲一個完美的世界,那就絕對不能擁有屬於他自己的意志,哪怕是作爲它的創造主也不行。
所以這種腐朽和凋零纔會降臨到創造主的身上,逐漸剝奪他的“存在”,讓其永遠寂滅。
但現在看來,心魔黃鐲……好像知道更多的東西?
但考慮到從那第一次大世輪迴開始,二人一直是共享記憶和思維。
所以,如果他不是隨口胡謅的話,那他就應該是在這無數萬年抵禦那腐朽和侵蝕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什麼別的秘密?
“不行。”
但面對餘琛的條件,心魔黃鐲搖頭開口道:“只有你真正答應了交易,我纔會告訴你。”
然後,不管餘琛的反應,他繼續描述他所謂的交易。
“交易的第一步,我們停戰。你不再幹涉我,我也不會對你不利,更不會追究你以前所做的那些事。”心魔黃鐲開口道。
然後在餘琛越來越冷的目光中,他繼續開口道:“——我知道,你雖然和我是同等的存在,但你還並沒有經歷那腐朽和凋零,你的身上還留存着無數無用的情感。
眷戀,喜悅,悲傷,憤怒,愛情,慾望……這些落後的事物仍然存在於你的身上。但你放心,我不會去反駁和否定它們——因爲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
最後,我想和你達成的交易就是——我可以告訴你‘腐朽’的真正秘密,同時在你的未來盡最大之力幫助你抵禦它們。
而你需要做的,就是不要阻止我——時間已經太久了,‘腐朽’即將再度降臨,我需要這個世代的所有生靈替我代償。
但我同樣知曉,對於你而言,如今這個世代的生命們,無比重要。
所以在這一次‘腐朽’過後,我會重新將他們全部創造出來——無論是虞幼魚,石頭,張百忍,鎮元子還是姬天明。
被我重新創造出來的他們,將擁有和如今相同的記憶,相同的情感,相同的境界和道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他們仍然會記得你,他們仍然會愛戴你,他們仍然會視你爲最重要的存在。”
話音落下,黃鐲擡起頭,平靜地看着餘琛。
“——所以對於你而言,實際上需要付出的只是在一段時間見不到他們而已。
或許是少年,或許是萬年,但對於正值年輕的你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之間。
從此你不會再有任何敵人,反而會多我這麼一個前輩,並且窺探‘腐朽’真正的秘密,甚至……可以讓你在腐朽到來之前,將其遏制和避免,從此真正亙古……”
說到最後的時候,心魔黃鐲那雙眼眸當中,第一次浮現了無比強烈的情緒。
——豔羨。
畢竟,能夠真正避免“腐朽”,實現永存,對於他而言是無法抵抗的巨大誘惑。
而可惜的是,似乎因爲某些原因,他已經做不到了,只能苟延殘喘,順便對這位年輕的同類,報以最真切的羨慕。
所以,交易的條件,已完全展開。
——餘琛不再阻止心魔黃鐲戰慄三界的生靈,作爲回報,心魔黃鐲會在度過這一次腐朽之劫以後,重新創造出三界的所有生命,擁有相同的記憶,情感和一切的所有生命。
與此同時,他還會告訴餘琛所謂的“腐朽”的秘密,幫助他逃避這可怕的劫難。
頓了頓,心魔黃鐲眼中熱切的光逐漸熄滅,逐漸化作那原本的平靜和深邃。
嘴脣開闔,像是最後的詢問。
“——那麼,你的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