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方纔微亮,石殿之外便已人聲涌動。
山風拂過青銅石板,捲起幾縷淡淡塵埃。
李青雲心有所感,抖了抖衣袖,緩步推門而出,只見一道火紅身影穿過晨霧,步履沉穩地走來。
來者正是旱魃,戰袍依舊鮮紅,如火苗迎風招搖;她目光堅定,卻隱含悲慼,和昨夜相比少了幾分凝重,卻多出一抹難以言喻的傷感。
守衛見到她紛紛恭敬退讓,石殿前霎時安靜無聲,只餘火紅衣袂在晨光下微微飄動。
“李青雲,我有要事相告。”
旱魃沒有多做寒暄,語氣中帶着幾分迫切。
她上前一步,略作停頓,斟酌了一下言辭,隨即冷冷道:
“不周山‘萬神會’即將開啓,我族接到神諭,需供奉九九八十一名童子,獻作神明血食。
“此去不周山路途遙遠,一路之上兇獸野神極多,需要你協助押送。”
李青雲聞言,當即眼神一凜,聲音低沉:
“血食?你們打算把人族孩童送給神靈當祭品?”
他話雖不多,語調也不見激昂,但其中暗藏的怒意卻宛如即將噴發的火山,讓周圍氣氛驟然一緊。
自他踏入洪荒以來,雖已見識人族地位卑微,處境艱險,卻仍沒料到殘酷到這等地步——竟要親手將孩童獻給所謂的神明?
殘忍至此,簡直匪夷所思!
旱魃面露苦澀之色,長嘆道:
“你我都是半神,御空飛行、翻山倒海當然不在話下;可我人族自盤古二次開天以來,便被強權擠壓,從未真正翻身。能苟且活到如今,已實屬不易。
“此事聽來荒唐,卻是炎帝、黃帝與上古真神談判後,極盡周旋才換得的妥協。至少,這能保得數年平安,不至於被徹底屠滅。”
她的聲音雖平靜,卻藏着刻骨悲涼。
李青雲沉默片刻,目光冷峻,雙拳不自覺握得“咔咔”作響。
腦海中浮現那些天真稚嫩的臉龐要去白白送死,他只覺怒火中燒,又明白僅憑匹夫之勇難以扭轉洪荒的巨大漩渦。
人族之悲,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破局。
“當真毫無法子?”
他強自壓制胸中翻涌的憤慨,聲音低啞,卻帶着冷厲,一字一句似在質問這洪荒不公的規則。
旱魃微微斂眸,語氣更加無奈:
“你以爲我們心甘情願?若非我族勢弱,誰會心狠至此,讓親生孩童淪爲血食?洪荒廣袤,神魔混雜,人族之弱遠超你想象。
“若不忍痛接受這種苛刻條件,只會迎來更可怕的劫掠與滅族之禍。能談下這‘九九八十一名童子’的數目,已是炎帝與黃帝用盡心機才保住的退路。”
李青雲目光掃過不遠處,見幾名族人低頭肅立,神情木然,似早已對這殘酷現狀習以爲常。
便是那幾名要被帶走的童子,也只是默默垂眸,既無哀嚎,也無掙扎,彷彿命運從出生起就註定了悲劇,哭也無濟於事。
“可惡……這就是洪荒的生存法則嗎?”
他暗暗咬牙,卻不得不承認,旱魃所言句句屬實。
洪荒之中,諸神站在極高之處俯視萬物,人族弱小,必然要承受無盡苦難。
短短几息,他的心中已捲起滔天巨浪,更添幾分抗拒那“真神”的冷酷高高在上。
彷彿看透了他的怒意,旱魃輕聲提醒:
“炎帝、黃帝苦心經營,將這獻童之數減至最低。我觀你似乎極不甘心,若真想改變這結局,非一時之力可爲。但你也可先與我一同護送,沿途或能更清楚看見我人族在洪荒深淵之下的艱辛。”
李青雲聞言,忽然意識到對方言下之意似有深意,或許還與炎帝、黃帝那份“謀劃”有關。
他擡眼與旱魃對視,淡淡點頭:
“好。既已如此,我便隨你們走一趟。”
旱魃輕咳兩聲,似要壓下滿腔雜亂的情緒。
她目光一掃,將族人喚到身側,簡明扼要地吩咐:
“準備青銅車與護衛,帶上那些童子,立刻動身。”
一時間,整個部落忙碌起來。
鐵甲與兵器相互碰撞,發出金屬的脆鳴,幾名彪悍的壯漢扛着粗糙板甲匆匆跑過。
不多時,八十一名孩童被依次帶出,許多孩子尚且年幼,甚至有人光着腳,踩在冰冷土地上顫抖不已。
有人眼裡含淚,卻強忍着不哭;也有人呆滯麻木,彷彿早已失去對未來的期盼。
那些在別處圍觀的族人,有人咬牙扭頭不敢看,有人默默跪地泣拜,只不過是誰也不敢出聲阻攔。
“出發吧。”
旱魃長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地喝道。
話雖簡短,卻好似用盡了她全部意志。
她一揚手,數十名族人推着簡陋的青銅車,護送着那些驚恐交加的孩子離開了部落。
李青雲目光冷峻地跟在隊伍後方,心中那股無形的怒焰越燒越盛,恨不得立刻斬斷這荒唐而屈辱的鏈條。
然而,理智告訴他,這洪荒之局遠非一己之力可改。
踏出村口,迎面而來的便是荒涼山野。
樹影在昏暗的天光下扭曲叢生,林間偶有兇獸發出低沉的咆哮,卻始終保持警惕,不敢過於靠近押送隊伍。
或許那些野獸察覺出,這羣人正要前往更可怕的存在面前獻祭,連它們都感到忌憚。
李青雲走在最末,看着青銅車上孩子們無助的背影,心中宛如壓了千斤巨石,一聲不吭。
遲暮時分,天色暗了大半。
遠處山巒沐浴在昏黃色的殘光中,輪廓漸漸模糊,彷彿沉入幽冥之境。
四處陰風漸起,吹得林葉沙沙作響,如同無形的鬼爪抓撓大地。
蒼穹中雲層翻滾,隱約醞釀着一場暴虐風雨。
衆人無奈,只得在半山腰找了塊空曠平地暫作歇息。
此地荒僻人稀,地勢不算險要,卻散發着一股森冷的陰氣,彷彿稍有不慎,便會被暗中的凶煞吞噬。
護衛們熟練地升起火光,燃起用來驅逐野獸的篝火。
那八十一名童子則裹緊單薄衣物,縮作一團。
有人害怕得瑟瑟發抖,一雙眼睛在昏暗中尋找親人,更多人則只是機械地闔目顫動,彷彿沉溺於無邊恐懼。
旱魃腳步緩慢地巡行在營地邊緣,渾身透出熾熱神力,爲衆人驅散一絲陰寒。
火紅戰袍隨夜風舞動,宛如地獄烈焰漂浮人間。
李青雲則在篝火另一側席地而坐,紫金長刀橫於膝上。
刀身映着跳躍的火光,照出他凝峻的面龐,也映出那淡淡殺機。
夜幕低垂,霜風吹拂,營地上彷彿籠罩一層詭秘的血色。
哪怕只是視線所及,似都有冥冥陰影在晃動,含着貪婪或譏諷的笑。
幾個年幼的孩子蜷縮在一起,偶爾便傳來一兩聲抽噎,像是做了噩夢般抽緊身軀。
可這噩夢原本就存在於他們的現實,且即將走向更深的黑暗。
整個營地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只有那篝火中木柴迸裂作響,火星四濺,如同淒厲火花散落人間。
李青雲沉默不語,耳中卻已響起心底憤懣的吶喊:
“堂堂人族,竟落得以孩童爲血食的下場?”
他目光掃過旱魃那滿面悲涼,卻又無可奈何的神色,掃過如木偶般的孩童,最終落在跳動的火焰上。
火光驟明驟暗,如同替他心中那股怒火注入更強烈的燃料,讓他殺機若隱若現,卻又不得不緊緊壓制。
漫長黑夜,似無盡深淵吞噬希望;暗雲壓頂,宛若隨時準備傾灑無窮冷雨。
……
夜幕低垂,營地四周僅有零星火光搖曳。
篝火旁,李青雲正閉目養神,一旁的護衛相繼在周圍巡邏,看似秩序井然,實則人人心事重重。
那隊被押送的童子或依偎、或沉眠,原本應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如今卻因未知命運而顯得格外沉默。
就在這凝滯的氛圍中,忽有兩個童子悄悄躡足而來。
他們約莫十來歲光景,一個名爲阿崖,另一個喚作小闕。
兩人衣衫襤褸,臉龐尚未褪去稚嫩,卻又透着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狡黠。
“李大哥……還未歇息嗎?”
說話的是阿崖,他輕輕攏緊身上單薄衣衫,生怕驚動旁人,聲音略顯怯意,卻帶着一股探尋的味道。
李青雲聽到呼喚,神識微動,緩緩睜開眼眸,見那兩名童子立在火光邊緣,臉上寫着天真的好奇。
“你們兩個小傢伙怎地還不睡?”
李青雲笑眯眯地問道,收斂起了身上獨屬於神明的恐怖氣息。
在吸收大量神格之後,他的修爲已經十分接近第八境,周身氣息隨心所欲,收發自如。
此時的他,鋒芒盡斂,看起來與尋常凡人一般無二,更像是個鄰家的大哥哥。
小闕扯住阿崖的衣角,似要退縮,卻被阿崖輕拍肩頭,示意他不必緊張。
阿崖往前挪了一步,抿了抿脣,望着李青雲,眼裡亮閃閃的:
“李大哥,你真是傳聞中的半神嗎?聽人說,你能召喚出一條金龍,把那些豬妖打得落花流水……”
他話未說完,小闕便插嘴道:
“不止金龍,還有各式各樣的戰靈,我聽壯子叔說,都是李大哥體內的奇妙寶藏化現呢!”
兩名童子看似小心翼翼,卻問得興致盎然,彷彿一隻腳已踏入了不可思議的世界,滿是憧憬。
李青雲本不喜多談,但對這般童子的好奇,卻也覺無可厚非,便微微笑道:
“我不過學了些本領,能護人周全罷了,與尋常人並無兩樣。”
“可我看大哥並不似尋常人。”
阿崖眨了眨眼,笑嘻嘻道,“我若能學到十分之一,或許就不會怕那‘真神’了!
“對了,李大哥是從哪裡來的?部落裡許多叔叔阿姨都說,他們以前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半神。你究竟修煉了多少年呀?”
小闕本在阿崖身旁,聽到這裡也悄然豎起耳朵,一雙澄澈眼眸一眨不眨地凝望李青雲,似藏着期待,又帶着幾分探究。
只是他佯裝溫順,卻不時用餘光掃視李青雲的一舉一動,彷彿要將對方心思盡數看透。
李青雲眉頭微蹙,感到兩名童子雖言語稚氣,卻似乎懂得如何暗暗刺探。
那句“你究竟修煉了多少年”聽來再尋常不過,細想之下卻是頗有盤問意味。
他一笑置之,答得從容:
“我來歷簡單,只是來自別處,與洪荒中衆人並無大異。至於功夫,不過機緣巧合,尚不值得炫耀。”
阿崖並不氣餒,旋即換了種口吻:
“大哥別謙虛。若我有這般本領,一定要去對付那些欺凌人族的神魔,哪怕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
說到這裡,語調陡然轉高,彷彿帶着憤恨與血氣,讓人難以相信出自一個十來歲的孩童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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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闕輕咳一聲,神情卻飛快恢復乖巧,微微一拱手:
“大哥,你若肯教我們幾招,日後就算遭遇兇險,也不至於束手待斃。我們……我們只想活下去。”
兩人語氣裡透着可憐,卻也隱隱帶着急切的期冀。
李青雲淡淡一笑,並不點破。
他望着火光下那兩張單純天真的面龐——尤其阿崖言語一轉時,那驟顯的沉着與狠勁,絕不像尋常孩子該有的光芒。
“天色已晚,你們明日還要趕路,早點歇着吧。”
李青雲輕輕擺手,意在結束談話,語氣雖和緩,卻帶着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勢。
阿崖神色僵了一下,隨即露出個大大笑容,連連點頭:
“也對,明兒路還長,多謝大哥提醒。”
小闕亦乖巧地行了一禮,小聲道:“打擾大哥了,我們明日再向您請教。”
說罷,他輕拉阿崖衣袖,兩人閃身離開,腳步輕快,看起來與普通的無憂孩童一般無二。
但回到暗處時,阿崖眼裡卻閃過一縷莫測光芒,小闕也悄悄朝李青雲的方向回望一眼,脣角彎起一抹難以覺察的弧度。
李青雲看着他們走遠,心中隱隱生出一絲疑問:
“這兩個孩子……並不單純。”
想到他們此行是去往不周山,若再聯想方纔那過於成熟的言辭,不免爲日後埋下變數。
他暗暗記下此事,卻並未聲張。
他來洪荒處境複雜,能與人族暫時同路已屬難得,對方究竟圖謀何事,只能日後見機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