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講話的聲音很輕，並不洪亮，語調也很平淡，但廣場裡卻有奇特的迴響，彷彿整個廣場的建築都會隨着他的聲音而共鳴，以至於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衆人依然高昂着頭，凝視臺上，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陳鋒的確有千言萬語想說，但臨到話頭，他卻又覺多說無益。
他勉強還算個擅長煽動性演講的人，畢竟練過。
但今時今日，別人已經在沒他幫助的情況下，頂着巨大壓力抗戰了百年。
他自覺自己對這個時代裡的人很重要，但其實又沒那麼重要。
所以哪怕別人的崇拜更狂熱，他自己卻反而沒臉皮接下世人如此熾烈的膜拜。
陳鋒要臉的，畢竟他自己躲了整整一百年纔出來。
他偶爾也會後悔，假如早點與人類取得聯繫，並能順利偷摸着避開復眼者的眼線，提前幾十年甚至百年來這影子星系，那該有多好？
雖然這很難，可萬一呢？
說不定自己能與唐天心認認真真的談一次戀愛，養大一個孩子呢？
只恨千金難買早知道啊。
但這又可能錯過格拉斯人與迷族鉅艦。
一切自有因果。
他能在已經體會過的時間段裡利用預知未來掌控雷霆，但在全新的時間段裡，他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先知。
兩相權衡，那到底怎樣是賺是虧，他無法權衡。
即便女兒真能降生，也未必是幸事，可能只是多一份痛苦而已。
但萬一兩人基因結合誕生的後代真就是完美人類，集中了自己與孩子媽的全部優點，還有百年的成長時光，等娃長大之後可以逆轉乾坤改變戰局呢？
那自己這次究竟錯過了什麼？
一段幸福的人生？
一個女兒？
一個更好的新時代？
陳鋒之前是不願意去想，免得想到就悔恨的吐血，現在看見孩子媽了，不想不行了。
想法一多，就容易下意識的權衡利弊，產生顧慮，開始患得患失，不能再事事超然。
他現在拿不出什麼慷慨激昂的演講，只會讓他覺得尬，可又不能真什麼都不說。
思來想去，陳鋒決定以問代講。
“如果我的情報沒錯，四個月又二十四天後，將會有三萬艘複眼棱艦在三天內陸續抵達影子星系，對吧？”
前排的盧先鋒往前走出一步，“報告先哲，三個批次的複眼艦隊將分別在近五個月、九個月和十六個月左右抵達。”
陳鋒點頭：“我知道了，可惜我最快也還需要接近二十四個月。”
盧先鋒：“是的，我們知道。”
陳鋒深吸口氣，接下來，他開啓了一場特別務實主義的演講。
“所以，最理想的結果是你們一直堅持到二十四個月後，等到我抵達。在晨風二號上除了有我，還有小福。可能有的人還不清楚小福是什麼人，我隆重介紹一下他。小福全名福萊德斯·謝爾蓋，是謝爾蓋·波諾馬倫科的克隆人。”
“你們都很清楚謝爾蓋在太陽系文明對抗ZS菌那一百多年裡的成就吧？小福擁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超卓智慧，比謝爾蓋更優秀，等若謝爾蓋與賴聞明的綜合體。另外，你們也看到我的折躍戰甲了吧？我之前曾讓你們分析破解，但好像沒有成功。”
“人類不能在脫離迷族核心的情況下開發出折躍技術，但這沒關係。晨風二號上還有迷族核心！五萬餘枚！每一枚迷族核心，就能製造一副折躍戰甲。我能穿着這戰甲擊潰刀鋒螂！你們也能！”
“同時我也相信你們可以設計並製造出比日冕炮更先進的武器與護盾系統，能製造出性能全面超越第一代折躍戰甲的裝備。那麼我們將能組建一支擁有五萬人的具備折躍能力的特攻小隊。”
“那我們就有機會逐漸靠近並撕裂一艘複眼棱艦！再結合我們對迷族核心的分析，只要能得到棱艦外殼的詳細材質，我們就有機會將其徹底破解！勝利的曙光，就在這裡了！所以，無論如何，你們務必要等到我。只要我順利抵達，勝利的天平就將倒向我們！”
陳鋒在這一番話裡拿出三個核心點。
第一，他的個人戰力。
第二，福萊德斯的外掛級科研能力。
第三，迷族核心。
最後他再用總結性的語言，實打實的告訴所有人，他在抵達後將用怎樣的方式改變戰局，尋找逆轉的機會。
他有可行的計劃，並非無頭蒼蠅一樣把一切交給運氣。
陳鋒在之前可能只是一個精神圖騰，但當他把這三項能力集中到一艘晨風二號上，那麼就爲他的抵達賦予了非常務實的意義。
到了這種時候，說什麼場面話都沒有實打實的真東西來得實在。
真正的希望與曙光從不在空口白話裡。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他剛剛言畢，場下人羣果然歡聲雷動。
沸騰的羣情從後方往前迅速蔓延，如同野火。
前面的最高領導層稍微節制一些，但也鼓掌不休。
人們感受到了陳鋒的莫大信心。
他是有備而來！
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複眼者。
他也已經觀察了一百年的戰爭。
他絕不會無的放矢！
接下來，以盧先鋒、拿威綸、歐青嵐、施羅德和資源分配領域的新晉巨擘高菲特·卡倫基爲代表的最高領導層表態，再萬人宣誓。
陳鋒講務實的，那麼務虛就變成了別人的事。
誓言這東西看似空口白牙，但事關精神力量，也有其必要性。
啪！
偌大的廣場上，上萬人整齊劃一的站直，右手捏拳擺於左胸心臟之前。
“我盧先鋒……”
“我唐天心……”
“我……”
先是上萬人各自報上名字。
隨後，衆人再異口同聲道。
“我在此立誓，必不讓先哲的千年努力白費，必不讓帝國三十五萬億戰友的鮮血白流。我將以我之性命，捍衛人類最後之領土，留存最後之曙光！我等謹代表太陽之影八百億同胞，晨風帝國三十五萬億同胞，在此鄭重承諾，一定堅守至先哲抵達！我們翹首以盼，等候先哲！”
這場見面會開到這裡，已經可以就此結束了。
繼續講更多，會破壞陳鋒在人們心中的神秘感。
繁星宣佈會議結束，廣場裡的上萬個人影從後往前迅速減少，最終只剩下約莫近千人。
這近千人中大約有一半接引人，還有一半非接引人。
陳鋒扭頭略顯迷惘的看了眼繁星。
之前咱們沒商量這環節，咋開完大會還有小範圍留堂的？
剛那一套臺詞已經把我的政客天賦燃燒殆盡了好嗎？
你都不提前打個商量，我沒預案啊。
“繁星，幹嘛呢？”
他在心裡問道。
“沒別的目的，你趕緊把人都認一認。幾乎所有現存的接引人都在這裡了，其他非接引人也都是各行各業裡的佼佼者，你把人名和長相都給記一下。萬一這次影子星系不幸沒撐到你抵達，你最後沒見到這些人，也能給下次提前多做點準備。”
陳鋒瞪眼。
這麼現實的嗎！
合着我就是一個能裝時間數據流的人形U盤？
“這真能管用嗎？太功利了吧？功利奶不可取啊！”
陳鋒在心裡吐槽。
繁星：“就試試唄，反正試試又不掉塊肉。”
陳鋒輕咳一聲，“也行吧。”
繁星：“你找個恰當的理由，然後讓這些人到你面前做一個比較詳盡的自我介紹，你最好和每個人多少都說兩句，這樣有助於加深記憶。”
“嗯。”
輕咳一聲，陳鋒又對眼前這近千人說道：“雖然我絕對相信在座各位的能力，但我需要對在座各位更瞭解一些，你們就按照從後到前的順序排隊來給我做個自我介紹吧。”
繁星在他心中插嘴道：“你還沒說理由呢！”
陳鋒微微一笑，心頭念着，“你想多了。先哲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我的一舉一動都能被人看懂，那還算什麼先哲？”
繁星：“倒也是。”
包括盧先鋒在內的晨風帝國高層，還真沒人提出質疑，聞訊之後果斷開始排隊，人羣變成個長龍。
這般感覺很詭異。
誰也無法想象，統領三十五萬億人帝國的最高領導層，會在一個人的面前如同小學生那樣站成長列，顯得十分兒戲。
陳鋒自己頭皮也有點發麻。
他麻在兩點。
第一，這裡的幾乎每一個人，在帝國中都是執掌一方大權的人中龍鳳，說是號令天下也不爲過。近一千人，就算每個人自我介紹的時間只有三十秒，加起來也得耽擱500分鐘，長達八個多小時。這場面暗顯滑稽，與周幽王爲博紅顏一笑而烽火戲諸侯怕是有得一拼。
第二，人們對他的“非分”要求表現得越是配合，就越是暴露出他身爲先哲的形象在人心中刻下的崇拜烙印有多深刻。
這事兒讓他挺不適應，渾身怪難受。
陳鋒讓衆人按照原有站位順序從後往前的排列，是因爲站在後面的人目前社會地位比較低，他本來的目的是尋思可能後面的新面孔會比較多，先從生面孔聊起比較合適。
萬萬沒想到，第一個走到他面前的人竟會是……
“先……先哲大人您好，我……我是大雪山軍區二級校官丁虎，我的軍銜是……是上尉，我從事的……”
陳鋒猛的捂住臉。
啊，辣眼睛。
虎哥你怎麼了！
你還在大雪山軍區，那說明你還是成功歸位了，可爲何你的頂頭上司，我的孩子媽都升成第三元帥了，你居然還才只是箇中尉？還在當教官？才二級？
這一百年你都幹嘛去了？
摸魚嗎？
不至於啊，以虎哥的性格不可能划水的啊。
你可是曾經的人類第一教官啊！
陳大師表示服了。
繁星在他心裡給他解釋了一句，“按照接引人計劃。先哲院認爲假如你的出生地在影子星系內部，你最可能直接出現在大雪山軍事訓練基地。丁虎多次成爲你的領路人，先哲院認爲‘列兵陳鋒，出列’這句臺詞對你很重要。所以丁虎的升遷報告一直被駁回，幸好他自己也任勞任怨，從來沒什麼不滿，工作還算盡職盡責。他這會兒有點緊張，大約是沒想到自己區區一箇中尉也會被留下來。他的職銜是目前所有人裡面最低的。”
陳鋒嘴角猛抽。
原來如此。
陳鋒感慨萬千，下意識擡手拍了拍丁虎的肩膀，“虎哥，別緊張，你這樣沒事。虎哥你辛苦了。”
“啊？”丁虎頓時如遭雷擊，目瞪口呆。
後方排隊的人更是全場譁然。
什麼！
先哲大人叫這個中尉什麼？
虎哥？
哥？
知情的部分先哲院核心成員倒是哭笑不得。
不知情的其他人則是被震得目瞪口呆。
闖鬼啊！
陳鋒見後面的人羣出現騷動，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只輕咳一聲，“行了行了，丁虎你去吧。”
天知道在這瞬間虎哥內心有多激動，掀起多麼複雜的驚濤駭浪。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張成了個O形，耳根子都在打顫。
轉瞬之後，丁虎的身影消失。
地球之影，大雪山基地，教官宿舍D棟77樓805號房間。
丁虎從睡夢中甦醒，然後捂着被子掩面而泣。
天吶！
先哲他叫我虎哥！
他叫我哥！
我……我丁虎何德何能吶！
漢州花園廣場裡的自我介紹還在繼續。
爲了節約時間，不耽擱大佬們的正常工作，陳鋒對接引人與非接引人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
爲了加深自己對非接引人的印象，陳鋒通常會給人二十秒的快速自我介紹時長，並簡單的勉勵一二。
他通常會複述一遍對方的名字，並就對方的工作簡單的點評一二，說點什麼“幹得不錯”、“再接再厲”、“期待你的成果”、“希望我們能並肩作戰”之類的好聽話。
至於面對接引人，也就是他的老熟人，他的表現就很真實了。
“先哲大人您好，我是龐德……”
“我知道你戰鬥力還可以，下一位。”
龐德：“哈？”
“下一位下一位。”
……
葉路明：“先……”
“下一位。”
葉路明：“呃……”
……
大雪山基地的新兵老熟人小周站上來了。
“希……”
“下一位。”
小周：“……”
從校官級宿舍裡醒來，牀上的小周滿臉茫然的懷疑人生。
我連“先”這個字都沒讀完啊！
怎麼就下一位了呢？
我做錯什麼啦？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嘛？
歷史書裡有寫過，先哲大人在二十一世紀時極其追求工作效率，恨不得把一秒鐘當成兩秒來用，更恨不得二十四小時不休息。
小週年輕時學史書的感觸還不夠深，現在知道厲害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分秒必爭吧！
可憐的小周哪知道，陳大師這只是專業殺熟不眨眼。
大家一起當新兵時泡澡堂子，我連你屁股上有個痣都知道。
下次肯定還有你。
我跟你聊個毛線。
沒見着熟人時，陳大師甚是想念。
真見着熟人了，陳大師又賊不客氣。
這人吶，就是口是心非，十分的扭曲。
如此這般快速跳過，一身上將制服的林布出現在了陳鋒面前。
與別人的狂熱崇拜不同，林大頭的目光裡竟有幾分不滿，表情略顯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