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

秋葉依劍順曲折長廊而行,淡薄的陽光透過枝葉撒在他身上,岑寂生暈斑斑駁駁,仍無損那種冷漠自成的氣質。

水芊滅身着淡衫娉婷而立,遠遠見着一道雪白身影,盈盈一禮:“世子。”

秋葉依劍靜無聲息地走近,白衣輕卷,容顏自暗影顯現亮處,深邃五官遽時立體鮮明。他的眉目一如冰峰,雪霧繚繞不含感情,語聲卻有些客氣:“有勞了。”

水芊滅擡首欲答,看見他冷漠俊美的臉,微微一怔:“世子請。”

秋葉依劍轉首天外,冷淡說道:“水家通曉百鳥之技聞名天下,只要你繼續馭鳥尋找,想必遲早能找到林青鸞。”

水芊滅心生詫異,面臨冷漠如冰的白衣公子,只得強抑下疑問,回道:“是。”

秋葉依劍看了她一眼,仿似瞭解她心中所想,冷漠道:“林青鸞既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來青州的任務又是刺殺內子,令我始終擔憂冷雙成的安全……如其突發變故,不如事先綢繆……還有什麼疑問麼?”

水芊滅對於他眸光的犀利暗自驚心,聯想到往日辟邪山莊只出動吳算請她相助,此刻他卻一反傳聞殷殷叮囑,不由得喟嘆不已。

陽光漸熾,古樸青州如同甦醒的巨人,舒展開四肢百骸,令千街萬巷沐上溫暖光輝。

微腥的風迎面吹來,宇文小白向風而躍,白衣翩翩似蝴蝶,嘩啦啦地響徹所經街道。

人來人往,一派清閒寧和的風光,她如風般掠過人羣,像只受驚的兔子越跑越遠。長街上只閃耀兩下一個白色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檐頭街角。

慌不擇路地跑了很久,宇文小白髮現人稀稀疏疏如淡煙,再往前去,草木開闊的斷崖驟現眼前。

海風溫薰拂面,藍天白雲下,海浪連成一線,雪白如碎羽,翻滾着轟鳴作響的銀色花朵。

她微微怔忡,出神地看着大海,相對於荊湘白水繞青田的秀雅之美,這裡的波瀾壯闊奏響了悲壯陽剛的宏章,樂聲滾滾,觸目空曠遼遠,她對於初次見到的大海深深折服。

陽光照耀着崖尖山石上佇立的影子,白衣震盪,衣袂飄舉,宛如望海而生的秀頎神女。她的心底難抑慌亂,轉過了身。

遠處密林前環列着幾排矛戟森森的衛士,密密麻麻如同雨後春筍,團團將宇文小白退路圍住。趙應承身着青袍,緩緩自隊列後走出,海風傳來他森冷低緩的語聲:“誰派你們來的?都給我退下!”

一名衣飾略異的領隊匍匐跪下,字句擲地有聲:“回稟公子,是秋葉世子喚我們全軍出動,爲了確保公子的安全。”

趙應承火氣漸消,這才明瞭秋葉依劍的細心之處。

目前局勢動盪不堪,他若是隨便離開行轅或是軍士,難保不被荒玉梳雪擄去,威脅到整個朝政前景。

宇文小白迎風而立,默默看着沿嶙峋山石走近的趙應承。

“趙世子,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必苦苦相逼。”她微側着頭,眼神十分認真,“我都已經說清楚了,我不認識你,你再步步緊逼,別怪小白出手無情!”

趙應承凝視着這張陌生而淡漠的臉,捂住了左胸咳嗽一聲:“你過來好麼?我擔心你掉下去。”

宇文小白將信將疑地挪動腳步,輕輕躍起,從他身側散落如刺的山石跳過。

趙應承見她站定,眼眸凝聚着炙熱的光,不由得又伸出手去。

宇文小白聽聲辨位,崎嶇石徑難以施展步法,心中一急,雙袖帶了強烈的力道一轉,袖角經風一拂,不偏不倚地扇向了趙應承顏面。

唰地一聲,蒼白英俊的臉龐上落下道痕跡,深沉刺眼。宇文小白躍開身子,喝道:“別再過來!你一靠過來我就害怕!少不得逼我出手了!”

趙應承慘然一笑,仍是執着地伸手顫抖:“打得好,如果能讓我看看你真實模樣,你要怎麼對我我都心甘情願。”

宇文小白急道:“你這人瘋了麼?怎麼不聽我說話?”

“我是瘋了。”趙應承搖晃身軀,疲軟地靠山石坐下,“父親迫我太急,我和他斷絕了一切關係,答應了父親此戰過後,永遠削免世子官階,貶黜爲民,這樣我就能帶着丫丫自由離開。”

“你胡言亂語做什麼?我又聽不懂,我要走了。”宇文小白撇了撇嘴,打算拂袖離開。

“不,楊晚,你仔細想想,你會懂的。”趙應承緊緊按着胸口,咳嗽道,“你自己是什麼模樣,你自己是個女兒身,想必你比誰都清楚。”

宇文小白默然,瞧瞧鐵桶圍困的隊伍,一時頗爲傷神。

趙應承緩緩起身,面色蒼白如雪,又緩緩地跪下:“你的後背左側有一道劍傷,那是我刺的。我知道你心臟偏離一寸,爲了對付父親的暗哨,我狠下心刺了那一劍,下手時我就知道你只有一半的機會存活,但是我還是做了,這就是你一直害怕我的原因。”

宇文小白聽得似懂非懂,呆滯道:“你這是做什麼?我真的不認識你!”她開始慌亂起來,轉身碎步疾走,“真的別再過來了,我腦子裡一片轟鳴。”

海潮陣陣,隨風而來,地動山搖地呼嘯。純白雪浪連番趕上,前身凋落,後浪翻滾,那種嘶吼穿透長空,尖利刺耳地闖入宇文小白耳膜,她微扶了頭側,緩緩前行。

“楊晚!”趙應承跪在亂石嶙峋的石徑上,大聲呼喊一聲,語聲蓋過了海浪的嘶鳴,“讓我再看一眼你的臉,讓我死了也甘心!”

宇文小白腳步一抖,爾後繼續向前。

“楊晚!我馬上得動身離開此處,繼續做我該做的事情,我知道今天放你這一走,我們此生永遠無法相聚,所以我求求你,就讓我看一眼,看過一眼我就忘記!”

趙應承顫抖的聲音混着海的悲鳴,轟隆轟隆響遏蒼穹,他深深地伏低身子,隻手捂住心胸,仿似疼痛得直不起身來。

宇文小白捂上了耳朵,像只翩翩雪鹿朝前衝去,迅如閃電,矯若遊龍。

趙應承猛然以掌撐地,借力彈起,眸中帶着火熱緋紅,合身朝前撲去!

人羣之後,茂林之中,冷雙成紫衫淡展,在風中輕盈飄拂。

風穿過林梢葉底,減緩了冷漠氣勢,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她的眼裡明淨似水晶,淺碧水紋嫋嫋散開,黑髮拂過眼角時,終於催生一滴一滴的淚珠。

透明的眼淚似小河般蜿蜒而下,潸潸不停。

秋葉依劍問她,爲何如此執念楊晚的事情?

“因爲她的身體裡流着我的血,她的痛苦我全知道。”冷雙成回過臉,對着俊美冷漠的那張臉說道,“趙應承殺她時,無論是否有誤會,既然做了,就不能後悔。”

秋葉依劍拉住她的手腕,追問道:“你真的在楊晚身上找你前世的影子?你真的要去幹預別人的私事?”

冷雙成拂開他的手,慘然一笑:“我不會不知天高地厚,宇文小白自有她的路要走,我只是去看着趙應承,不能讓他再次傷害無辜之人。”

秋葉依劍見着她笑容,本待伸手擁抱,她卻閃身離開。

等冷雙成親眼看着海崖邊的一切時,心裡的悲哀如海水拍打崖壁,侵染了四肢百骸。

小白一直在閃躲,像個孩子般的驚慌,但是她的身法對付趙應承綽綽有餘,反而是趙應承全身上下,被小白扇了不少掌風,青衫零落成匹,一道一道的皺褶捲起千層浪。

她無法出手,無法對着趙應承出手。

趙應承背對她立在鳳鳴山巔的身影她牢牢記得,那番字字如釘的話一直迴盪在心底深處,夢魘般無法忘記。

可她沒有想到,趙應承是真的喜愛楊晚。他說的話她聽得懂。

——從明日後,趙應承離開青州趕赴北塞,前途未卜,正是爲了朝政國事。

——如果戰死,今日便是他見楊晚最後一面。

他苦苦呼喚楊晚的樣子,怎麼看也不是,當年那名寂然背立的王侯公子。

海風傳來句句滾燙痛苦的嘶喊,帶動葉子嘩啦啦響動。綠葉深稠,迎風翩躚落下,撒了紫衫淡雅的冷雙成一身。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她看着葉子飄零,應景而生一句父親教導的詩句。

父親說,有一個丞相爲了緬懷自己的結髮妻子,記載了和她清貧時的點點滴滴——委身下嫁時乖巧無比,替他張羅在生活中的一切事宜——那種相濡以沫的感情,那種溫暖如春的笑意溢出了父親的眼睛。

冷雙成悲從中來,她默默看着一切,默默想着記憶中楊晚乖巧笑顏。

樹葉悲傷地抖動哭泣,冷雙成轉首看看落木古槐,揚起手掌,一掌一掌地擊在樹身,合着她空茫的聲音,眼淚一直流個不停。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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