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生辰,禮部奏請於大慶殿擺宴,令君臣將校稱賀於殿,而後內廷又有敕詔,大赦天下,京畿諸路賦稅減半。
朝宴前五日,宮中來人至孟府,宣內廷賞賜,又賜孟廷輝大禮朝服一襲。
孟廷輝接旨領了封賞,心中卻覺得有些詫異。
之前並未聽禮部的人說起朝宴上須得着大禮朝服,但皇上既然特命人賜她這些衣物,她便也沒法兒抗旨不受。
反正,也不是頭一回賜她衣物。
這一襲大禮衣裙要比她當初在皇上登基大典上穿的典祀祭服華麗張揚得多,層層章紋繁複而精緻,輕紗細綾摸在手中也是格外滑膩,而那毳旒又彰顯了她如今在朝女官無法比擬的權重之位。
她端詳着這些東西,然後一件件套上身試了試,竟是毫釐不差,合適極了。於是她不禁憶起當初的那一回,臉不禁有些躁熱起來。
她雖不是天香國色,可女爲悅己者容這點心思還是有的。
他既是想看她穿,那她便穿給他看。
皇上生辰當日,先使百官稱賀於殿,再傳二府、兩制以上大臣以及餘等近臣一併至宮中池園小釣,待大慶殿宴開之時,再同衆臣工們歸殿享宴。
而華服上殿的孟廷輝,也着實令朝堂百官們出神無聲,人人都打量着她這一襲與衆不同的大禮朝服,心中萬般思量千迴百轉,終是無人敢在殿上說什麼。
京官中平日裡有資格升朝議事的女官本就是屈指可數,今日在殿行稱賀之禮時,她孟廷輝站在一衆烏壓壓的臣工們中間,更是耀眼萬分。
誰都無法將此時進退有勢,列班御前的她與當年那個初初入朝、滿面稚嫩的新科女進士聯繫在一起,區區不到三年的辰光,她的蛻變怎會如此之大?
就連曾經視她爲一院之恥、屢屢公開斥其品行的翰林院諸臣,如今也不敢對她再浮過激之論。
當年她一案連黜王奇、魏明先二人時並沒多少人對她的行徑多加側目,可她其後矯詔誅殺一城叛軍、陰掘當朝宰相私信以彈劾、又一舉遷調潮安北路二司屬吏十數名,可謂事事令人咋舌指,縱是她不在執政之位,可朝中還有誰敢不將她放在眼中。
禮畢,至殿後池園小釣時,孟廷輝才留意到些許異樣。
非朝官之輩自然是不能入殿稱賀的,但皇上親重的其餘京官近臣卻可至池園與二府宰執、兩制以上大臣們共同垂釣,以悅君意。受傳至此的京官近臣中自然有沈知禮,但孟廷輝沒想到那個才入翰林院不久的左秋容竟也在池亭邊上候着。
一羣小黃門早已佈置好一切,軟墊金碟魚餌釣具一應具有,就待諸臣將校們下殿來此了。東面池邊的御座自然是要皇上坐的,二府宰執、樞密使按例坐在皇上之下,其餘臣工們便分散地沿池坐下去,並無定例。
沈知禮一早就瞧見了她,與人招呼過後就走來與她同坐,扯着她的袖子就道:“你費盡心思才討得這一冬得取六名女進士,誰知卻讓旁人學乖撿了便宜!”說着,又往遠處一瞄,神色更是輕蔑,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真就敢來了?”
孟廷輝裝作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拿手指輕輕撥弄着身邊金碟中的魚食兒,輕聲道:“誰又惹着你了?”
沈知禮性子直率,哪裡憋得住話,張口便道:“中書的人傳叫那左秋容來這兒,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中,你竟也不惱?”
孟廷輝輕輕笑了下,望她一眼,沒有說話。
沈知禮膽氣沖天,口口聲聲說中書的人如何如何,可她卻不知策謀這事兒的人裡,正有她成天到晚心心念唸的古欽。
孟廷輝接過小黃門遞過來的釣具,捻了魚食兒上鉤,然後道:“我倒沒瞧見有誰不把我放在眼中,我只瞧見那頭正有人盯着你呢。”
沈知禮一下子訥然起來,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坐在東面皇上近處的狄念;而狄念確實也如孟廷輝所說的一樣,正時不時地就衝這邊望幾眼。
將校們平日在營,非特詔、大禮之事也難得入宮謁上;今日逢皇上生辰,莫論老臣新俊、文臣武將,但凡朝中頗得聲名者,已是全聚齊了。狄念久不見沈知禮,此時也管不住自己,竟不顧在場衆臣,就直盯着沈知禮瞧。
二人正說着話,對面那頭兒突然響起水花潑濺聲,是右丞王元德引了一尾錦鯉上鉤,可又馬上不動聲色地將魚放了。
這倒是宮中不成文的規矩。
伴君垂釣,皇上還未釣到魚,爲臣子者哪裡敢先起竿收魚?
孟廷輝悄悄擡睫,朝東面望了一眼。
那人身如刃鬆,正禮朝服更襯得他英俊隸盛,此時正與身旁幾位老臣低語着些什麼,神色鬆懈,倒是一副頗爲享受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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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回目光,紅脣微垂。
多日未見,仍舊是她先忍不住,卻不見他有何惦念的舉止,可見還是她道行太淺……
正胡思亂想中,身旁沈知禮驀地低呼一聲,拉拉她的胳膊,小聲道:“別愣着了,還不趕緊把魚放了。”
孟廷輝這才現自己這處也有魚上鉤,待要壓竿不動時,身後卻有個小黃門笑嘻嘻地撐了紅網來,衝她道:“既已得魚,孟大人怎的還不起竿?”
沈知禮正要嗔言,可轉頭看見那人手中紅網,一時又愣住,說不出話來。
孟廷輝不若她自小在宮中長大、對宮中習慣倒懂得這麼多,此時一停一動間,不由自主地便起了竿,由那小黃門動手將魚收進紅網中去了。
沈知禮神色猶驚,看着那小黃門返身往皇上那邊走去,口中連道:“這奴才膽子也忒大了,竟不知這宮中規矩不成?等着挨罰罷!”
這邊一有動靜,在場衆人便都紛紛看過來,見孟廷輝竟已起竿收魚,都是大大驚詫,暗道這孟廷輝恃寵妄爲,不知好歹,待看見那收魚的小黃門手中拿着紅網盛魚,517Ζ又是更加怔神,這奴才正值是不要命了!
全場就只孟廷輝一人不明就裡,眼望着那小黃門往東面御座處走去,竟還對沈知禮笑了笑,問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