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大鬧壽筵

尋雲莊在洛陽城外東南十里之地,莊主歸元龍是武林大家,家財百萬。

他不只有錢,而且有勢。大徒弟班定山是洛陽虎威鏢局的總鏢頭,虎威鏢局是和中都(北京)震遠鏢局齊名的大鏢局;二徒弟魏連魁是洛陽總兵蓋天雄手下的參將,參獎雖不過是五品武官,但因他甚得總兵寵信,也是一個可以手操生殺之權的官兒了。他又有“小盂嘗”之稱,門客雖然不及孟嘗君的三千之多,亦是數以百計。

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壽的壽辰。

他本身的交遊己是極爲廣闊,再加上有兩個“奢攔”的徒弟爲他做壽,洛陽城裡有頭面的人物誰不想來巴結,當真是賀客如雲。

好在他家有個大花園,足以容納賓客。

壽筵尚未擺開,賓客有的在園中賞花,有的在花園中聽戲,也有借這個機會與平時少見面的朋友相敘的、各適其適,熱鬧異常。

菊花、蘭花、水仙、銀柳、芍藥、金鐘縱然還說不上百花齊放,花卉的品種之多,也足以夠瞧的了。

不過園中種的最多的還是牡丹。

客人們在嘖嘖稱賞,指點各種罕見的名種牡丹:大胡紅,大中紫、煙龍紫、照粉、白玉、葛中紫、藍玉——“真多,我看除了御花園,恐怕沒有哪家人家的花園裡有這麼多牡丹了。”一個客人道。

“老兄,你真是少見多怪。據我所知,有一家人家,他花園裡的牡丹就比這裡多得多。”另一個客人道。

“是哪一家?”

“商州節度使完顏將軍有一個花園是專種牡丹的。這些名種牡丹他都有,這裡沒有的他也有,賽紅、姚黃、瑤池春是最名貴的三種牡丹,你見過沒有?我就在完顏將軍的花園裡見過。有人說御花園裡的牡丹,也沒有他的牡丹好呢。”

第一個客人本是想拍主人家的馬屁的,一聽他擡出完顏將軍,就不和他擡槓了,只敢嘀咕道:“我說的是一般人家,你說的是將軍府,再有錢的富貴人家也不能和完顏將軍比呀。”可是他不敢和那人拾扛,另外卻有人要和那人擡槓。

這人說道:“你是什麼時候曾經到過完顏將軍的花園賞花的?”

那人屈指一算,說道:“八年之前。”

“那就難怪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什麼其二?”

“據我所知,完顏將軍已經有七年沒有邀請客人去他家賞牡丹了。據說是他家兩個最有本事的花王已經死去,牡丹沒人料理,早已零落了。”

此時卻另有一個歸家的門客在一棵牡丹下自言自語:“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賓客大都去觀賞“名種牡丹”,這株牡丹沒人特別介紹,似乎不是什麼名種,因此在花下的只有他一人。

他以爲沒人聽見,忽地有一個人從旁門出來,笑着問他道:“老候,什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個人是歸元龍的老僕人,在歸家是頗有地位的,姓婁名阿鼠,排行第七。因他名字不雅,歸家的門客都尊他爲七叔。

那姓候的門客單名一個“昆”字,庸碌無能。一向沒人瞧得起他,此時卻有點得意的神情說道:“那些人只知道賽紅、姚黃和瑤池春是名種牡丹,卻不知這株‘青龍臥墨地’更是牡丹中的極品,豈不可笑?”

那老僕人忽地似笑非笑的說道:“老侯,你是在完顏將軍手下當過差的,將軍的花園裡想必也有這種牡丹,你見得多,怪不得眼界這樣高了!”

候昆吃了一驚,顫聲說:“你、你怎麼知道?”

老僕人道:“你別慌,你的來歷,主人早已知道了。不過他只告訴我一個人。”候昆道:“莊主可是懷疑我、我”老僕人道:“主人是有懷疑,他懷疑你是完顏將軍派來監視他的。”候昆忙道:“絕對沒有這回事。

七叔請你代向主表白,我來投靠他只是爲了混兩碗飯吃的。”老僕人道:“老候,我們的交情還算過得去吧?”

候昆道:“七叔,你是在歸雲莊裡對我最好的人。”

老僕人道:“那你爲何對我也不說真話?”

候昆道:“我說的是真話呀。”

老僕人把他到假山石後,這才微帶冷嘲的笑道:“老侯,你是完顏將軍的衛士,還愁沒飯吃麼?”

候昆道:“七叔,你有所不知,我因大病一場,武功夫了一大半,沒資格做完顏將軍的衛士了,迫不得己纔來投靠貴莊主的。”

老僕人當然不相信,微笑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但讓主人有那個懷疑對你是好處沒有壞處的,你又何須解釋。他以爲你是完顏將軍的人,對你巴結還來不及呢。但話說回來,我對莊主,可也不能有絲毫懷疑纔好,莊主的確是忠於朝廷的。”

候昆道:“我知道,所以我纔到這裡投奔。不過——”老僕道:“不過什麼?”

候昆道:“我自知本領不濟,無顏在這裡混下去了。”老僕道:“你想走?”候昆點頭。說道:“七叔,請你代爲稟告莊主,恕我不辭而別。”

老僕道:“你不說,我就不放你走!”

候昆一想,這老僕人雖然是莊主的忠僕,但和別的得勢僕人不一樣,他從不仗勢欺人,算得是比較忠厚老實的。便道:“七叔,這點我只能和你說。”

老僕道:“你放心說吧,我不告訴主人就是。”

候昆道:“這株青龍臥墨池今日開花,我隱隱覺得是不祥之兆。”老僕人詫道:“爲何你會這樣想呢?”

候昆道:“七年前的某一天,完顏將軍花園裡的那株青龍臥墨池開花。那天將軍就碰上了不如意的事。”

老僕道:“什麼不如意的事?”

候昆道:“這個、這——”驀地想起剛纔那兩個只知道聽途說的客人所說的有關完顏鑑的家事,頓了一頓,接下去道:“那天,將軍的兩個老花王忽然同一天暴病而亡,我也是在那天得了重病的,也許純屬巧合,但我一見這株牡丹開花,心裡總是難免有點恐懼。”

其實那一天豈僅只是死了兩個花王,那一天耶律玄元大鬧節度使府,殺死了不知多少完顏鑑的衛土,候昆也是在那一天給耶律玄元打傷的。想起那天死傷慘烈的情形,他至今猶有餘悸。

他也正是因爲害怕耶律玄元再來,他纔不敢再當完鑑的衛士的。

老僕人聽他說罷,不禁笑起來道:“這不過巧合而已,我可不信邪。”

候昆道:“七叔。你命大福大。可以不信邪。我是時運不濟之人,黑牡丹開,想起那天的事惰。就禁不住心裡害怕。”

那老僕人只道他是因爲自己揭破了他的身份。故此請辭要走,便道:“老候,你放心,你的秘密,除了主人和我之外,並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也不曾告訴旁人的。”候昆道:“七叔,我並不是爲了這個,我只是害怕惡運臨頭,想要暫且避開。”

那老僕人皺眉道:“老候,你就是要走,也得替莊主拜過大壽之後才走,再說句笑話,你瞧,今日洛陽城中文武官員都來了不少。即使你真是流年不利,今日會有惡運臨頭。在官星拱照之下,今日也會成吉日啦。”

候昆一想,立時走,確是有點不近人情。只好應承待拜過了壽才走。候昆道:“昨晚來了一個客人,主人對他很恭敬。我們都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那老僕人道:“是呀,奇怪就是奇怪在這裡了。主人不論什麼事情,的確是從來不瞞我的。只有這次例外,那客人由主人親自招待,姓甚名誰,主人都沒向我透露,我猜他苦不是武林名人,就一定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官。老候,你是在完顏將軍手下當過差的,大官貴人識很多,武林中的名人你也見過不少。我想請你去着一看,或許你會知道這個人的來歷。主人現在正陪着他在那邊說話,守略大人是客人中官階最主的,也只能坐在他的下首呢。”候昆無可奈何,只好和他走過去偷看那個神秘客人。

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此時戲臺上正在唱一出“羅成叫關”的武打戲,鑼鼓喧天,臺上的人說話的聲音給羅鼓聲淹沒了。除非特別留神,否則就是站在旁邊也聽不見。

那老僕人貼着候昆的耳朵問道:“這人是誰?”

候昆道:“我,我不認識。真,真的是不認識!”

那老僕人發現候昆面色有異,心裡越發懷疑,笑道:“你不是不認識,是不肯告訴我吧。”

就在此時,忽然有另一個僕人走來,說道:“七叔,主人請你過去。”

老僕人一走,侯昆立即溜出人堆。

歸元龍正在陪那客人談天,見僕人來到,便即問道:“少爺回來沒有?”歸元龍只有一個兒子,名喚洛英。客人可能是爲了禮貌,正向主人問起他的兒子。

老僕人訥訥說道:“少爺,他、他還沒回來。”

歸元龍皺眉道:“真是荒唐,你給我找他回來。”

老僕應了個“是”字,趕忙退下。他雖然奉命唯謹,心中卻在暗暗叫苦,暗罵少爺荒唐。

原來歸洛英一早由兩個門客陪同,到洛陽城中去買他定製的煙花去了。洛陽城和歸雲莊不過十里路程,他是騎馬去的,按說早就應該正午之前回來的,但現在日斜偏西,他竟然還未回來。

“唉,少爺也真是荒唐,敢情是在哪家秦樓楚館呷妓、賭錢、玩昏了頭,連回來給父親拜壽都忘記了。卻叫我到處找他。”

他正在嘀咕,忽聽得有人叫道:“不好,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有什麼不好呢?老僕人覺得奇怪,定睛瞧時,他也不禁驚得呆了。

果然真是“不好”,原來他的少爺是給放在繩牀上,由那兩個門客擡回來的。

“黑牡丹開,不祥之兆,想不到老侯說的果然應驗!更想不到的是並非應驗在他身上,是應在小爺身上!啊呀,老侯呢?他又跑到哪裡去了?”歸元龍看見兒子給打得重傷回來,勃然大怒,喝問:“這是怎麼回事?”

那兩個門客面面相覷,半晌說道:“少莊主是給人打傷的。想我們無能,保護不了少莊主。但好在少在主不是傷着要害,我們已經給他敷上金創藥了。”

歸元龍氣得頓足斥道:“你們真是胡塗,他當然是受了傷纔要你們擡回來,何須多說?我要知道是誰將他打得傷成這樣?”

歸洛英忽地發出呻吟,叫道:“爹爹!”

歸元龍見兒子能夠說話,稍稍放心,把耳朵貼到兒子的嘴邊去聽,只聽得歸洛英斷斷續續的說道:“不關他們兩人的事,都是孩兒學藝不精,以至有辱家門。待孩兒好了,慢慢稟告。”

歸元龍只道兒子要說了仇人名字的,不料他非但不說仇人的名字,連這件事究竟是怎樣發生的也隻字不提。這樣的回答,實是他始料之所不及。而這樣的回答,也不能不令解他滿腹的疑團了。

知子莫若父。歸洛英平日倚仗父親的名頭,橫行霸道,旁人縱然不敢告訴他,他也是有所知聞的。兒子的性格,他是應該一回來就向父親哭拆,求父親替他報仇的。“難道是他做錯了事,自知理虧?”歸元龍心想。

但再一想。卻從未有過,或者更確切地說,即使他“自知理虧”,也從不會對人承認,包括他的父親在內。甚至他有的做錯了事,父親查問起來,他還要把曲的說成直的呢。

而且“學藝不精”這四個字,在他聽來,也覺得頗爲刺耳。

歸洛英賦性雖然佻撻,學武倒是頗爲有點聰明的。今年雖然只二十歲,卻實實在在,已經說得是得了父親的衣鉢真傳。除了功力不有及兩位師兄之外一一一他的功夫放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了。

莫說做兒子的不會這樣謙虛,做父親的即使口頭上會爲兒子謙虛一番,心裡也不會承認兒子是“學藝不精”的。

他疑神疑鬼,想道:“莫非他是遇上了哪個大官的子弟,彼此不知對方來路,故而有這一場誤打、誤傷?又或才那人是從外地來的,就像這位哈大人留在城中的隨從?”

坐在歸無龍身邊那個神秘客人,對歸洛英的受傷似乎也很重視,他仔細看了歸洛英的傷勢。忽地說道:“我這次只是單身一個人來到洛陽,想不到就碰這樣奇怪的事。”他說的這句話毫無連帶關係,旁人都聽不懂,單身一人和“這樣奇怪的事”有何相關。

只有歸元龍聽懂一半。他說只是他單身一人來到洛陽,即是表明,打傷歸洛英的人不是他的隨從,也不可能是另一個身份和他相若的人。

但“這樣奇怪的事”又是指的什麼呢?不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家的兒子給人打得重傷,的確是可以算得“怪事”的了,但這句話是從這位神秘客人口中說出來的,歸元龍心裡明白,那就恐怕不僅是指事件本身這樣簡單的了。

歸元龍是知道這個客人的身份的,不敢多問。但他門下弟子卻是不知此人身份的,二徒弟魏連魁不住立即問道:“奇怪什麼?”

那客人頓了一頓,緩緩說道:“打傷令師弟這人的武功奇怪得很。似乎不屬於中原任何一個門派。”

魏連魁官居參將,是個性情魯莽的武夫,作威作福又是慣了的了,氣呼呼的道:“不管他是什麼人,他敢打傷我的師弟,師父你不追究,我也要追究!”

魏連魁大發脾氣追問那兩個門客:“你們是在場的人,保護公子不周之罪我姑且不怪罵你們,那個大膽打傷公子的人是誰?快講!”他話猶未了,忽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打傷他的那個人是我!”

只見一個黑衣女子也不知是從哪裡鑽出來的,突然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女子穿名貴的黑紗網,腰束紅綾,發綰金釵,談掃胭脂,眉長入鬢。清麗之中又帶着幾分“驕縱野性”的味道。

這樣的打扮,這樣的“氣質”,說她是大家閏秀當然不像,但也不像尋常的風塵女子。

這女子一出現,就有一個門客對歸元龍悄悄稟告:“這雌兒是前幾天來的,在城中賣解的女子。不知道她的姓名來歷。人家都叫她做黑牡丹。”

那老僕人婁阿鼠暗暗嘀咕,心裡想道:“黑牡丹開。不祥之兆。老候說的果然不錯。”歸府的僕人屬他地位最高,有些僕人想上去動手,見他激動,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婁阿鼠對他們道:“有這麼多留宿的人在這裡,用得着咱們動手嗎?主人也自有主張,咱們若是一闖而上,反而壞了主人的名頭了。”

魏連魁正在氣頭,見識反而不及這個老僕。他也不想這個女子既然能夠打傷歸洛英,當然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他仗着官威,氣呼呼的喝道:“一個賣解女子,膽敢如此猖狂,給我拿下!”他口裡喝人給他拿下,自己卻已先忍不住去抓那女子了。

那女子揮抽一拂,說道:“官老爺要抓我去審問麼?”

她只是揮袖輕輕一拂,魏連魁已是禁不住跟跟蹌蹌退出了六七步,幾自不能穩住身形,要旁人扶他,方能回到原來座位。

歸元龍哼了聲,道:“好功夫!”心想:“這妖女用的似乎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怪不得英兒會給她得重傷。”

魏連魁一屁股坐下來,氣呼呼的道:“反了,反了!”那女子冷笑道:“我若是害怕你們羣毆,我也不會來了。不過,我聽得歸莊主素來以仁義自命,我倒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歸元龍道:“你打傷了我的兒子,還想我以上賓之禮待你麼?”

那女子道:“不錯,我是打傷了令郎。請問在主,這件事情你是想讓官府了斷呢,還是按照江湖規矩辦事?”歸元龍道:“讓官府了斷又如何?”

少女道:“那很簡單,你有一千幾百家丁門客,在座的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官兒,你可以叫家丁門客一擁而上,將我送官究辦。家丁門客拿不了我,還可以動用官兵。反正你這位官居參將的高足已經加給我一頂造反的帽子了,造反反罪名不輕,動用官兵也不算小題大作。”

歸元龍是武林領袖自居的人物。沽名釣譽的事情的確做了不少。另一方面,他有財有勢,在官場中又是以大紳士的身份出現的。

以他的身份,倘若當真按照少女所說的辦法,藉助官府之勢陷害她的話,他在武林還如何能夠立足?在官場上也將失盡體面。

歸元龍板着臉孔道:“你也把歸某看得忒小。別人找上門來,歸某應付不了,只好從栽,還用得者驚官動府嗎?”

那女子道:“好,我正是要你這一句話。那麼,你是願意按照江湖規矩辦事了?”

歸元龍道:“按照江湖規矩辦又如何?”

那女子道:“按照江湖規矩,就得求個公道、誰的理虧,就得向對方磕頭賠罪。”

歸元龍道:“道理有時也不是容易辨的,各執一辭,那又如何?”

那女子道:“江湖規矩,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私仇私了,單打獨鬥,拳頭上分出道理來!”

歸元龍道:“好,你是江湖中人,我現在雖然息隱田園,在江湖上也還叫得響字號。咱們就按照江湖規矩辦事好了。你說吧,我兒與你何冤何仇,你將他傷成這樣?他已打定主意,不管兒子是否理虧,他都要使這女子有理變成無理。”

那女子道:“令郎行爲甚是不端!”

剛說得一句,歸元龍立既板起面孔切斷她的話頭,說道:“小兒給你打成重傷,你怎麼編派他的不是,他都不能和你分辯。各位清評評理,單憑片面之辭,是否可定人以罪。”

一個衙門辦方案的師爺似笑非笑的說道:“姑娘。你說歸公子行爲不端,大概是指他曾經調戲你吧?”

那女子道:“不錯。”

師爺道:“你是在洛陽城裡公衆的地方賣解的,這樣事情是在賣解的場所發生的吧?”

那女子再道:“不錯”

師爺說道:“如此說來。應該有許多人看見的了?”

那女子再道:“不錯”

師爺道:“那你一定可以找到證人了?”眼睛眯成一條縫,手裡輕輕搖着鵝毛扇,好像是在嘲笑那女子:這一次看你還能說“不錯”嗎?歸元龍心花怒放,暗自想道:“這師爺倒是知情識趣,幫我的忙,幫得恰到好處。事情過後,我得各一份厚禮謝他纔是。”心裡未已,只聽得那女子已再第四次說道:“不錯!”

這一回答,不僅是那師爺始料之所不及,所有的人,誰都意想不到。

要知歸元龍乃是洛陽一霸,城裡城外,誰不知道他的厲害,在街頭看賣解的更大都是尋常的小民,又有哪個敢做這個女子的證人、明目張膽與歸雲莊的莊主作對?歸元龍喝道:“證人在何處?”那女子道:“就在你的身邊,你這個門客是在場目擊的人!”

這下更是“奇峰突起”,有人暗替那女子擔憂:“一個跑江湖的女子怎的竟也如此不通世務,歸元莊主是這兩個門客的衣食父母,小莊主還是他擡回來的。他還能夠幫你說話嗎?不砌辭誣衊你已是好了。”歸元龍裝模作樣的叫那兩個門客出來,說道:“這位姑娘要你們作證人,你們實話實說!”

這兩個門客,一個姓張,一個姓李。不約而同,吶吶說道:“小人不知,不知該怎麼樣說纔是。”

歸雲龍一皺眉頭,沉聲說道:“有什麼不知,我叫你們實話實說,你們就照直說好了!”心想:“這兩人怎的如此糊塗,難道連我的意思都聽不懂。”他把實話實說這四個字重複一遍,而且在說到“我叫們你”這四個字的時候,聲音的又特別高,用意就是在讓你們聽懂,所謂“實話實說”乃是要他們編造謊言。

那少女道:“對啦,莊主都叫你們實話實說,你們還害怕什麼?赫赫歸雲莊的任主素有俠義之名,他的俠義之名若說是天下知聞或許誇大一些,最少,在這裡的滿園賓客,則一定是人人知道了。難道他還能不顧俠義之名,當着滿園賓客,將你們難爲不成?”

一衆賓客心中俱是想道:“這女子好厲害,她把話先說在頭裡,即使這兩人出了這個園子,歸雲龍也不敢殺害他們的了。”歸雲龍冷冷說道:“我看你們不是害怕我,是害怕你。”

少女冷笑道:“我無權無勢,他們害怕我什麼?”

歸雲龍道:“你無權無勢,可有一身好的武功。”

說至此處,也是嘿嘿的冷笑幾聲,接下去道:“你連的我兒子都敢打的半死不活,他們說了實話,不怕你報復麼?”

少女微笑道:“咱們就這樣約定吧,他們說了實話,誰都不許傷害他們,倘有失言,任憑對方處置,請天下英雄爲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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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元龍不禁心頭一凜:“怎的她敢這樣自信,難道她有把握叫我這兩個門客真的說出實話?”

那兩個門客道:“歸莊主和這位姑娘都要我們說實話,那我們就說了。”

“今早,我們陪着少莊主是到城裡王麻子那裡取煙花,王麻子製造的煙花是洛陽城最有名的,少莊主多加銀兩,定造十九種最好的煙花,有飛雪迎春、有金垂楊柳、有春色滿園,有雪裡紅梅,還有孔雀開屏、蜂鳥間來--”那姓張的門客先說。話憂未了,歸雲龍已是皺起眉頭,說道:“我又不要你們報煙花名稱,快點言歸正傳。”

其實這兩個門客並非要報煙花名稱,他們之所以如此拖延時間。正是爲了準備在“話人正題”之時,怎樣說纔是最爲妥當。

“是,是”,那姓張的門客繼續說下去:“我們本來要到王麻子那裡的,但走到了王母娘娘廟裡的時候,看見這位姑娘賣解,少莊主就不肯走了。”

歸元龍不覺又皺起眉頭了,“爲什麼少在主不肯走?”

那少女道:“歸在主,請你不要打斷他們的說話好不好?我想你不問他們,他們也自會說下去的。”歸無龍黑起臉孔大馬金刀地重新坐好,心想:“你兩個傢伙用的是我的飯碗,諒你們也不敢說不出中聽的話來。”

哪知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那個門客竟然真的說出:“不中聽”的話了。

“我問少莊主因何不走,少在主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姑娘,他說家裡那株黑牡丹也比不上這位姑娘的黑裡俏。”

在衙門裡辦文的師爺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知好色則幕少女,年輕的小夥子見了漂亮的女人,說幾句不太正經的話兒,那也是小事一莊,無足爲奇。”少女道:“你怎知他只是說幾句不太正經的話兒?

哼,好在你只是辦文憑的師爺,不是會堂審案的法官,案情還未供述,你就要從輕發落了!”

師爺給他搶白,氣呼呼的坐下,卻也不敢再說了。

姓李的門客接下去道:“後來,少莊主叫我們把閒人趕開,他走進場郭,親自和這位姑娘說。”

歸元龍沉聲道:“說些什麼?”

姓李的門客道:“唉,我可有點不大好意思說。”把眼睛望着那少女。

那少女道:“我不忌違,你們照直說好了。”

“少生主要和這位姑娘‘相好’,叫她別再拋頭露面,他願意爲這位姑娘金屋藏嬌。”

歸元龍氣憤交加、但因有言在先。卻又不能發作,唯有頓足道:“荒唐,荒唐!”少女道:“還有更荒唐的呢,你聽他們說下去吧。”那姓張的門客說道:“後來這位姑娘罵少莊主是癩蟆模,少莊主大怒道:“你罵我是癩蛤蟆我這癩蛤蟆偏偏要吃你的天鵝肉。他、他就動手,搶、搶這位姑娘了。”

那姓李的門客接下去說道:“少莊主還沒碰着這位姑娘,只聽得僻僻啪啪聲響,少莊主已是給這位姑娘打了幾記耳光。這位姑娘說,你再無禮,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那少女道:”歸莊主,你聽見沒有?第一、是你的寶貝兒子先動手,第二、我已經警告過他了。”

歸元龍已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姓張的門客繼續說道:“少莊主更加暴怒如雷,立即就和這位姑娘打起來了。還要我們幫忙他打,後來,後來的事情就不必說了。我們幫不上少在生的忙,只能拆掉王母娘娘廟的兩塊門板,把他擡回來了。”

證人作供完了,賓客們面面相覷。

有人賓罵道:“不要瞼的東西,吃裡扒外。主人大展寬容,我可不能讓你們走得這樣便宜!”伸手就打。

這人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那兩個門客高強,但那兩個門客卻不還手,讓他狠狠揍了幾拳。

忽聽得兩聲慘叫,接着“錚錚”兩聲,兩枚銅錢落在他們身旁的假山石上。

接着兩隻血淋淋的耳朵隨着銅錢落下。

那少女冷笑道:“你們可以不理會我說的話,但你們莊主說過的話,你們也當作是放屁麼?”

這個人的一雙耳朵正是給她用錢割下的。

用磨利的銅錢來割耳朵,割的好像刀削一般,齊根切去,這份本領,已是足以令得歸府的家丁門客膽寒。

更難的是,滿園子擠滿了人,剛好是削了那個人的耳朵,並沒誤傷旁人。

這樣的暗器功夫,連威震一方的歸元龍都不禁爲之聳然動容,他的手下自是更加吃驚了。

歸元龍下不了臺,只也裝模作樣喝道:“不許攔阻他們!”

其實用不着歸元龍下令,他的手下見過這少女狠辣的手段,早已是心驚膽喪,哪裡還敢無事生非。

他們只是百思莫得其解,爲什麼那個門客要“吃裡扒外”?這少女給了他們什麼好處?這少女並沒給他們什麼好處,只是把他們的性命還給他們。

原來他們是早已着了那少女的道兒的。

表面看來,他們並沒有受傷,其實他們的胸口都有一個銅錢般大小的紅印,這不是普通的傷痕,是足以置人死命的毒傷。因此他們才被迫做這宗交易,用說實話來換取解藥。

歸雲莊裡賓客們議論紛紛,歸雲莊主卻是做聲不得。他的門客反而幫了他的對頭,他有什麼好說的?那辦文案的師爺忽道:“莊主,你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不識人心險詐。子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是給人家串同欺騙了!”

歸元龍精神一振,知道這師爺能言善辯,連忙說道:“請師爺指教。”

那師爺道:“這兩個門客是吃你的飯的,按普通情理而論,即使真的是令郎理虧,他們也會幫令郎掩飾的。這個女子也絕不敢請他們作證。但如今他卻做出了不合情理的事,你不覺得奇怪嗎?”

歸元龍裝作如夢初醒的樣子,說道:“呀,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只道他們是因爲知道我平生正直,是以纔敢直言無忌。卻沒想到這是不合一般情理的事。師爺,依你看——”

師爺說道:“凡是不合清理的事,其中必有鬼。依我看,他們多半是受了這女子收買。”

那少女冷笑道:“我是個賣解女子,要是你們這兩個門客只需三五兩銀子就可以收買的話,我大概還出的起。請問歸任主,你的門客是三五兩銀子可以收買的麼?”

園子裡擠滿客人,有的客人前面有假山遮擋的,已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師爺可是一瞼正經,說道:“收買一個人不限於只要銀子的!“少女道:“那我用什麼收買?”

師爺不理會她,卻對歸元龍道:“一個賣解女子,武功是如此高強,依我看她的來歷着實可疑。你那兩個門客,行事不合理,同樣可疑,說不定他們本來就是一黨的,這女子很可能是他們的首領。部下向首領郊忠,立了功勞,好處多着呢,何需銀子收買?”

他說的這番話雖然是強辭奪理,但若要和他認真辯駁的話,還是會糾纏不清的。

那女子忽值:“歸莊主,依你看,這位師爺會不會是我的同黨?”

師爺勃然說道:“胡說八道,我怎會是你的同黨?“要不是忌憚這女子武功了得,怕她重施錢鏢割耳的手段,他已是要破口大罵了。

少女說道:“對呀,你當然不會是我的同黨。但我說,你也可以和那兩個門客一樣,給我作證,你信不信?”

師爺莫名其妙,怔了一怔道:“證明什麼?”

少女道:“證明歸莊主這個寶貝兒子罪該處死!”

師爺是又氣又好笑,冷笑道:“你不是發瘋吧?”

少女道:“日說無憑,我可以拿出證據。”

師爺道:“好,你拿出來!”

那少女緩緩說道:“歸洛英曾逼奸一個姓孔的年輕寡婦,寡婦不堪受辱,自縊身亡。她的公公是個窮秀才。雖然明知歸家有財有勢,打官司一定吃虧。但氣憤不過,他還是親自寫了一張狀紙,把歸洛英告到官府。請知府大人爲他媳婦伸冤。”

“這張狀紙落到這位師爺手上,他恐怕知府大人不知歸洛英是什麼身份,於是附上籤呈(即附加自己對應該如何辦理這件案的意見,寫在另一張紙上)簽呈說明了被告是不能被得罪的人物之後他還擬了批辭,由知府發給審案的法官,如擬辦案。結果是將那秀才責打三十大板,革去功名,所告不予受理!”

說罷,她拿出師爺那張簽呈,說道:“這張簽呈就是真憑實據、師爺,你是不是該當處斬?貪贓枉法的官兒,是不是也該問罪?“師爺又驚又怒,顫聲說道:“胡說八道,哪有這種事情,你、你是捏造的。”

少女說道:“好,人說我捏造的,那麼咱們可以對對筆跡,讓大家看看,是否你親筆所書?”

師爺道:“你不會假冒我筆跡嗎?”

少女冷笑道:“我來到洛陽不過三天,你在衙門裡當文案,我怎能去搜集你的‘墨寶’?三天之內,我也沒有好麼大本領去模仿你的筆跡呀!

再說難道我是未卜先知的鬼谷子,知道今天你要在這裡替歸少莊主辯護,盤問我嗎?”

師爺道:“那,那你是怎樣取得我這張簽呈的?”

少女笑道:“你不打自招了吧?嘿嘿,只要你承信是你寫的就行,至於找怎樣取得;那你管不着了。”

師爺叫道:“我不承認,我不承認!”不過他卻說不出理由,連歸元龍都覺得他這樣胡鬧,是越鬧越臭了。

歸元龍道:“孔家寡婦自縊身亡,這件事情是有的。但她的死因,言人殊,死無對證,卻是無從查考了。小兒雖然頑劣,通姦寡婦這種事情我相信他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姑娘或者會問,那爲什麼她的公公不告別人,偏偏只告你的兒子。

我平生忠厚,人所共知。本該隱惡揚善的。唉,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說出來了。那是因爲那姓孔的窮秀才,窮迷心竅,想藉媳婦的橫死,訛詐我一筆。誰叫我有幾個錢呢?”

“至於說到駱師爺那張簽呈,我也相信是別人假冒他的筆跡。這個所謂‘別人’,當然並不一定是指這位姑娘。不過這位姑娘神通廣大,她既然能夠從衙門裡偷出狀紙,找一個熟悉駱師爺筆跡的人來寫簽呈,那又有什麼稀奇。”

那女子冷笑道:“歸莊主,假如你不做莊主,跑到衙門裡做師爺的話,一定比這位師爺更能幹。駱師爺,我看你應該拜莊主爲師!”

駱師爺滿面通紅,說道:“各執一辭,說到明年也說不清楚。你是不是準備留在洛陽和我們打一年半載官司?”

那女子道:“歸莊主在洛陽縱然還不能說是隻手遮天,加上了像你這樣大大小小的駱師爺、牛師爺、馬師爺……最少也可以遮了大半邊天了,我如何能夠和你們打官司?”

歸元龍霍地站了起來,說道:“我和這位姑娘早已說好了是按江湖規矩辦事的,駱師爺,你不是江湖中人,這件事你可以不必理了。”他恨這個駱師爺幫了他的倒忙,索性將他撇過一邊。按照江湖規矩,第一步是評理,倘若雙方都不承認理虧,那就只能用武力解決,敗的一方,必須接受對方條件。

那女子道:“好,請天下英雄作證。我若輸了,性命也輸給你。”

歸元龍皮笑向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那也不必如此,我兒給你打得重傷,只須你留在歸元在,將他服侍好了就行。”

所謂“服侍”,其實都是要她爲婢爲妾,那女子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我服侍你也行。你輸了又如何?”歸無龍“話中藏話”,本是想要侮辱她的。見她目光實如利剪,勝似寒冰,“怎的她敢如此自信,莫非真有的恃?”不覺打了個寒戰,只能一本正經地說話了。

“歸某不想與你賭性命,價錢恐怕給得不合姑娘心意還是你自己劃出道兒來吧。”歸元龍道。

少女說道:“歸莊主,你惱恨我將令郎打得重傷。照實話,我沒有將他打死,已經是給了你的面子了。”

歸元龍冷笑渲:“如此說來,歸某倒是受寵若驚了。”少女說道:“我不會漫天討價的,你若輸了,我只要你磕三個響頭。嘿,嘿。三個響頭,換一條人命,這價錢可算公道吧?”

歸元龍惱怒已極,冷冷說道:“只有別人向歸某磕頭。”少女說道:“這是你的事情,我只問你,你接不接受我劃出的道兒?”

歸元龍氣得臉色鐵青,強抑怒火。說道:“諒你也沒有這本領能令歸某折腰。好吧,就照你劃出的道兒,我若輸了,連腦袋也割下來給你!”

洛陽虎威鏢頭班定山站了起來。說道:“你老人家息怒,讓我教訓教訓這個丫頭!”

少女冷笑道:”班定山,虧你身爲洛陽第一大鏢局的總鏢頭。我問你,你識不識得江湖規矩?這‘教訓’二字,用得恐怕不合你的身份吧?你求我教訓你,還得我答應你呢!”

原來班定山是歸元龍的弟子,如今是他的師父和這小女子約好了按照江湖規矩比武,比武的雙方,地位是相等的,誰也不能說“教訓”誰。班定山縱然想要替代師父出馬,也是必須那少女點頭才行。

班定山一時失言,給那少女奚落,不禁滿面通紅,老拳師田乘草站起來替他打圓場道:“師徒有如父子,有事弟子服其勞,那也不算不合江湖規矩。請姑娘給老夫這個面子,先上臺吧!別鬥口了。”

在歸洛英給擡回來的時候,臺上的戲早已唱不下去,正好可以作擂臺。

少女說了一個“好”字,使即身如飛燕,躍上“擂臺”。班定山則剛好和她相反,他是一步一步,走上臺去。

歸元龍看見他們倆都上了擂臺,方始放下一塊心頭大石。

班定山穩步上臺,顯示了他的下盤功夫。外行人看不出來,他的師父則是一看就知,他的功夫又已有了進境。

而他這樣穩步上臺,還不僅僅是要師父知道他的進境而已,另一重用意是向師父暗示,他將採用沉穩堅實的打法,和對方力拼。

歸元龍是個武學大行家,他當然知道這種打法正是可以制那少女的打法。那少女輕功高明,輕功高明的八十之九都是內力不足的。不出歸元龍所料,那少女對班定山的打法果然好像是無計可施。

只見班定山沉腰坐馬,長拳搗出,虎虎生風,在臺下站得較近的人都感覺到拳風撲面。少女的掌法雖然晃動,卻是無法近身。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來,時間一久,她必敗無疑。

在衆人給班走山的喝彩聲中,那女子退而覆上,打法突變。雖然仍是繞身遊鬥,但已易掌爲指。她駢指如戟,用的卻不是點穴功夫,而是以刺戳爲主的劍法。兩根指頭,宛如一柄短劍。

以指代劍,已是難能。而她的“劍法”究竟屬於何家何派,臺下的人,竟是沒有一個看得出來。

雙指所受的反應之力比伸開手掌爲輕,更加可以接近對方了。旁人看來,只見她的兩根指頭在班定山眼皮底下點點戳戳,好像隨時都可以挖他的一雙眼珠。

班定山眼花撩亂,心裡亦是不禁有點着慌,只怕稍一疏神,就要變成瞎子。他的打法本來是以沉穩爲主的,此時唯恐有失,不知不覺就有點暴躁起來,只盼速戰速決。

劇鬥中那女子忽飛身躍起,半空中一個倒翻,頭下腳上,雙指使出一招“李廣射石”的劍法,疾刺他的眼珠。身子懸空,空門四露。班定山好不容易纔找到她的這個破綻,心頭大喜,立即便是拳掌兼施,一招“鐘鼓齊鳴”,攔腰截擊!

哪知少女這一招“李廣射石”乃是虛招,陡然間變駢指刺截之勢爲三指勾拿,快如閃電,扣住了班定山的脈門。只是輕輕一帶,登時把班定山鐵塔般身軀甩了起來。兩人扯線似的在半空中打了個大翻,少女腳落實地,班定山則已身子懸空。

就在衆人目瞪口呆之際,只聽得那少女清脆的聲音喝道:“給我滾下去吧!”一個旋風急舞,把班定山拋落“擂臺”。

班定山跌落臺下,雙膝着地,好像是給少女磕頭一般。少女噗嗤一笑,說道:“規矩是早已講好了的,你不必替師父磕頭。”

歸元龍大怒喝道:“妖女膽敢口出狂言歸某個日與你——”

話猶未了,坐在他身邊的神秘客人忽然站了起來,將他按下,說道:“歸莊主何必爲這點小事動怒。”他走到臺前,也不見他奔躍蓄勢。身形便即平地拔起,上了“擂臺”。少女“咦”了一聲,說道:“怎麼的去了一個,又來了一個?你的年紀好像比歸元龍也年輕不了幾歲,難道你也是歸元龍的弟子嗎?”

那神秘客人冷冷說道:“我是歸莊主請來的客人,看不過眼你侮辱成名的前輩!”

少女冷冷說道:“你能夠替歸在主接下我剛纔劃出的道兒嗎?“歸元龍立即站起來道:“不錯,你若贏得了他,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也可以!”

那神秘人繼續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姑娘,你別以爲我們是想用車輪戰佔你的便宜,要是我輸給了你,歸莊固然任憑你來處置,我也可以把腦袋割下來給你。而且——”說到此處,一雙眼朝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少女道:“哦,還有什麼而且嗎?有話快說,盯着我幹嗎?”

那神秘客人道:“你已經打了一場,我也不想佔你的便宜。”

少女道:“那又怎樣?”

神秘客道:“你的劍法好,但以指代劍,恐怕不能曲盡其妙。我知道你身上藏有寶劍,很想開開眼界,請你亮劍賜招!”

少女心頭一凜:“這人的眼力倒是不錯,居然能夠看出我身藏寶劍。

他的武功深淺未知,但憑他這份眼力和剛纔抖露的那手輕功,倒也是不可小覷了。

“好吧,”少女說道:“你既然要見識我的劍法,那咱們就較量兵刃,也未嘗不可!”

說罷,解下腰帶,迎風一科,好像金蟬褪殼一般,外面一層薄薄的皮套褪下,露出一柄薄得透明的寶劍,劍的開式甚爲奇特,劍身狹長,劍柄極短,說是”劍柄”。其實只是在一端裝有一個小小的銅環,少女的手指勾在環中,只用兩根指頭的力量使動這把寶劍,劍身可以隨意彎曲,說它是劍,毋寧說更像一條軟鞭。

原來少女這把寶劍乃是以百練精鋼打成的軟劍,可以化作繞指柔的。

不用之時,藏於皮套,纏在身上,外表看來,就是一條皮帶了。

“你用什麼兵器,亮出來吧!“少女雙指扣着寶劍,腳步不丁不八,立了一個門戶,說道。

神秘客道:“我就用雙肉掌,領教姑娘的精妙劍術。你無須顧忌,我若傷在你的劍下。死而無怨。而且我還可以一百招爲限,百招之內,即使你傷不了我,也算我輸。這樣,大概可說得是我沒佔你先打了一場的便宜了吧?”

誰都可以看得出少女這把寶劍非同凡品,這個客人只憑肉掌對付,而且還限定百招,的確是可以抵消少女先打一場的“吃虧”而百餘了。

少女側目斜睨,哼了一聲,說道:“我不用你讓,我也不會讓你。你喜歡用什麼兵器就用什麼兵器,更無須限定百招,進招吧!”

神秘客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說過死而無怨,就絕不會反悔。姑娘,你遠來是客,也別客氣,快進招吧!”

少女似乎忍受不了他的這份輕視,微有怒色,說了一個“好”,唰的一劍就刺過去.少女展開劍勢,身隨劍走,左右一拐,右邊一兜,身形真是瞬息百變。神秘客連劈三掌,都沒有劈着。但掌風激烈,卻已吹得她衣袂飄飄。不過,那少女的劍法雖然奇怪,卻也沒有刺着他。一近身,劍的落點就給他的掌力蕩歪了。

少女越轉越快,劍法也越變越奇,竟似把“八卦遊身掌”的掌法融會在劍法之中,對方的掌力只要稍有照顧不到之處,就會給她乘虛而入。

神秘客眉頭一皺,心裡想道:“若然不使出看家本領,只怕當真難以制服這個丫頭。”打法一變,舍剛猛的掌法不用,卻用兩根指頭點點戳戳。

少女剛纔也曾以指代劍,不過這神秘客卻並不是用指頭來使出劍法,甚至也不像是用點穴的手法,場中的武學行家都看得莫名其妙,也在爲他擔心。他那麼剛猛的掌法都似乎封閉不住,只憑兩根指頭,就能抵擋得了?少女的劍法竟似受了剋制,沒有剛纔那麼靈活了。

原來這是神秘客獨門的“金剛指”功夫,他苦練了十年,方始練成的。少林派也有“金剛指”,不過他先練成金鋼掌和綿掌,再把這兩種掌力融合。凝聚而練成金剛指的,金剛拿至剛,綿掌至柔,剛柔相濟,而凝成他獨創金剛指力,雖然未必就勝得過少林派的金剛指。卻比少林派的更難應付。尤其對方若是一個經驗不太豐富的新手,那就更加容易受他迷惑了。

那少女年紀輕輕,按說見聞不會十分廣博,臨陣的經驗也不會太過豐富的。但她卻似看得出這不是少林派的金剛指,並沒上當。

激戰中只聽得嗤、嗤聲響,也不知是那少女劍尖抖動的聲響還是他這金剛指力的破空之聲。少女己經盡力避免和他的金剛拍硬碰,但還是躲避不開,只聽得“錚”的一聲,少女的寶劍給他彈個正着。

神密客冷冷說道:“姑娘,你認輸吧!”他這金剛指力非同小可,尋常刀劍,給他一彈,就可以斷爲兩截。這少女的功力遠不如他,料想也禁受不起這一彈之力。

那知他的估計還是犯了錯誤。

少女身形傾側,晃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但卻並沒有倒下去。她這一側一晃,正是運用武學中的“卸”字訣,解消了對方那股一彈的力道。

更出乎神秘客意料不到的是,少女的劍也沒有給他彈得脫手墜地。

她的寶劍是可以化作繞指柔的軟劍,受了金剛指力,彎曲成爲弧形,突然一個反彈,隨着少女的身形斜撲,竟然從那神秘客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從他的肩後經過,刺向他的咽喉。

不過神秘客亦是臨危不亂,哼了一聲,反手就是一抓。他的腦後就像長着眼睛一股。這一抓也正是抓向少女的琵琶骨。

是少女的劍快呢?還是他的手快呢?或是一個被刺窯咽喉,一個被抓碎琵琶骨,弄成兩敗俱傷呢?這剎那間,全場靜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當真是人人屏息以待。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尖銳的破空之聲!

神秘客是個武學大行家,一覺勁風颯然,便知是有暗器襲來。而且發暗器之人,功力非同小可,百忙中他只好陡地一個鳳點頭,先躲開暗器再說。

暗器從他頭頂飛過,“錚”的一聲,打着那少女的劍尖,這一次少女的劍脫手落在臺上了。

這暗器竟然是一枚小小的銅錢。

發暗器的人是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此時亦已跳上擂臺來了。少女怒道:“你們要不要臉,用車輪戰還不算,還要用到偷襲的手段?”

神秘客也在罵那少年:“豈有此理,我與這位姑娘比武,你因何上來插手?”

他們都把這個少年當作對方的幫手。

少年苦笑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不願見到死傷,才替你們化解這一招的。”

說到此處,他先指着那神秘客道:“要不是我把這位姑娘的劍打落,她這一劍就可以穿過你的喉嚨?”

神秘客怒道:“誰要你化解,她這一劍根本就不可能刺死我!”

少年似笑非笑的說道:“真的嗎,但可惜剛纔那招是不可能絲毫不差的重演的。”要知高手比鬥,是講究出奇制勝的。武功較高的一方,由於沒有心理上的準備,碰上對方的奇招,往往也會落敗。但在重演的時候,彼此都已知道對方將用什麼招數,那還有什麼“出奇”可言?而且出招的快慢,身法的巧拙等等,在重演的時候,也絕不可能和上一次絲毫不差。

高手比鬥,生死快於一瞬,極微小的差別,就足以造成不同的結果。

其實,神秘客說那少女根本不可能將他刺死,倒也不是事後的吹牛。

以他的武功造詣,拼着受一點傷,還是可以擒獲那少女的。不過,他對這少年說的無法反駁,只能氣在心頭了。

少年繼續說道:“再說,或許你真有把握。但我可不敢讓你把性命來試。你若怪我多事,待一會,我自有辦法補償你的損失。”

什麼叫做“補償損失,少年沒有立即解釋。衆人都是不懂,神秘客亦是猜疑不定。

少年接着對那少女道:“剛纔你那一劍,雖然有可能刺穿他的喉嚨,但你恐怕也難免受傷,你承認嗎?”

神秘客怒道:“何只受傷,我那一抓可以抓碎她的琵琶骨!”

少年道:“好,就算是有這個可能吧,但抓碎琵琶骨也只能說是受傷呀。比她有可能刺穿你的喉嚨,總還算是好些!”

他評論雙方的殺着都用上“可能”這兩個字,神秘客又是要反駁也無從反駁。

少女道:“好,人這樣說還算公平,我可以接受。那麼依你之見——”少年道:“依我之見,你和他這一場可以算作打和。”

少女道:“晤,你的決斷,雖然有點偏袒我的對手,我也可以接受。

好,就算這一場打和吧,那麼按規矩,他替歸元龍接下來的道兒就不能算數了!”

少年道:“不錯,若你們雙方同意算是打和,那當然是只能由歸莊主來和你作個了斷了。”

少女道:“好,歸莊主,你聽見沒有。我不怕吃了多打兩場的虧,你上臺和我決一勝負吧!”神秘客已經試過這少女的武功,深知歸元龍絕不是她的對手。

“不,我不同意!”神秘客連忙說道:“我是替歸莊主接下這位姑娘劃下的道兒的,必須和她分出勝負才能罷休!”恨意未消,哼了一聲,繼續說道:“實要不是你跑來攪局,我早已把她捉住了。”

少年談談說道:“其實,認真說來,你們的勝負早已分了。”

神秘客傲然道:“怎麼分法?哼,你總不能說是我打輸了吧!”

少年一本正經的說道:“我不敢說是你打輸,但你是應該向這位姑娘認輸的!”

神秘客怒道:“什麼叫應該認輸,真是奇談怪論!”少年微笑道:“這個奇談怪論可正是你自己說過的!”

神秘客一怔道:“我說過什麼?“少年笑道:“你怎麼這樣快就忘記了?你一上臺的時候不是曾經說過,限在百招之內,你就可以取勝的麼?

你最後那一招,已經是第一百零三招了!你若是說話算數,到了第一百零一招,你已經應該向這位姑娘認輸!”

神秘客心中有數,仔細一想,果然“似乎”是已經過了百招。他滿面通紅,狡辯道:“胡說八道,我們兩人出招都是快到極點,誰也數不清楚。你說是一百零三招,他說是未滿百招,這是無從對證的。而且——”

少年道:“而且什麼?”

田秉單隻好不煩神秘客的面子,說了出來:“而且這位姑娘也說過,對方雖然以百招爲限,她卻並不要佔這個便宜的!”

那個少女落落大方的說道:“不錯,我的確是這樣說過。不必要他認輸,仍然當作和局好了。”

神秘客道:“不分勝負,不能作和,第一,這小子算是哪號人物,怎能憑他說和就當作和;第二,我本來己經穩操勝券,旁人插手,先就不合規定,怎能算數。”

少年道:“好吧!你要打下去,那也可以。你是替歸莊主打的,我也替這位姑娘打。照你自己所定的辦法,我若輸了給你,這位姑娘固然可以任憑你來處置,我也可以任你處置!”這可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神秘客還能有什麼話說?田秉單以公證人自居,卻道:“你和這位姑娘是沾親還是帶故?”

少年道:“非親非故。我只是瞧着這件事情不太順眼,忍不住要打抱一個不平而已。你想想,這位姑娘已經打了兩場,而且在剛纔這場,亦也超過了這位客人自己限定的一百招了,你們倘若要她再打下去,不怕天下英雄恥笑你們是用車輪戰來欺負一個異鄉女子嗎?”

田秉單剛纔沒有反對那神秘客人替歸元龍出場此刻當然也沒有理由反對這個少年替那她女子出場,只好勉強笑道:“你誤會了,我問你們是否親帶故,並非這個意思。無須枝節橫生,扯到什麼公平不公平上去。”

少年道:“那是什麼意思?”

田秉單道:“你如今是替這位姑娘接下她和歸莊主劃出的道兒,要是你認輸了的話,你任憑對方處置,那是你的事情。但這位姑娘可也得任憑也莊主處置了,既然你和她素昧平生,她能夠相信你不會出賣她嗎?又即使相信得過你肯盡力而爲,但要是你盡了力也打不過這位客人呢?那豈不變成你意欲助她,反而害了她了?”

田秉單是個老猖狂狐狸,他的武功雖然遠不及那個神秘客人,卻也看得出這個少年比那女子更難對付。他說這番話的目的,無非是想引起這個女子顧慮,最好讓她自動說出,拒絕這個少年替她打下去。

那知這個女子卻道:“這位大哥替我打抱不平,那是把我當作朋友看待了。莫說他不會打輸,即使打輸,我也認命!”少年回過頭來,對那神秘客道:“這位姑娘已經同意了。你呢?”

神秘客定着雙眼向他注視,目光似乎充滿惶惑,忽道:“你是誰?”

少年道:“我不是早就說過我是個無名小卒。我在你的眼中,我根本就算不上是個人物。這話你似乎也是說過的了。又何須再問?”

神秘客剛纔拒絕讓他調停,的確是罵過他“你這小子算是哪號人物?”的。

神秘客給他拿着話柄。哼了一聲。說道:“我不管你是有名還是無名,但你既然是替這位姑娘接下道兒,你就得報上名來,這是規矩!”

少年道:“哦,有這麼多規矩。那麼,你剛纔替歸莊主出場,卻又爲何不講這個規矩?”

那少女道:“對啦,你要他報上名來,先得自己報上名來!”神秘客冷笑不答。

老拳師田秉單又以公證人自居,替他說道:“姑娘,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少女道:“什麼其二?”

田秉單渲:“他是歸莊主的客人,他的姓名來歷,歸莊主早已知道。

但這位小哥的姓名來歷,卻不知有誰知道?除非他能夠找到一位我們認可的人擔保他,否則以歸雲莊在武林中的地位,歸雲莊的事情,可不能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插手!”

少年道:“如此說來,姓名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來歷分明瞭?”

田秉單道:“不錯。因爲你和這位姑娘非親非故,卻要你來插手這件事情,按江湖規矩,你就得讓當事的一方,知道你是何來歷!”

少年似笑非笑,忽地轉過頭來,對那神秘客道:“你一定要知道我的來歷?”

神秘客冷冷說道:“我不勉強你說出來,但怎樣叫做按照江湖規矩辦事,田老先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言外之意,他不肯說,那就只有請他下臺。

少年忽地哈哈一笑,說道:“哈大人,你是貴人事忙,你大概記不起我是誰了。但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的!哈大人,你再想想看,或者你會記起我這個無名小卒也說不定!”

此言一出,神秘客固然吃驚,滿園賓客、也都是大驚失色!

令得他們大驚的是少年口說出的“哈大人”這三個字。

他們都知道金國的御林軍副統領是哈必圖,哈必圖是當今皇上的近身待衛出身,早在他升任徹林軍副統領之前,就有一等巴圖魯(勇士之意)

的封號的。

但也是正因爲哈必圖是在京中伴陪皇帝,所以他的大名,在全國雖然是家傳戶曉,地方上的武林人物,見過他的卻是極少。此時衆人不禁在心裡想道:“這個受到歸雲龍特殊禮遇,奉爲上賓的神秘客,莫非就是御林軍副統領哈必圖?”

不錯,這個神秘客正是金國的御林軍副統領哈必圖。

“不會有這樣巧吧?難道這個少年就是檀家那孩子?”哈必圖不由得心頭大震了。

哈必圖失聲叫道:“你,你是!”

少年冷玲說道:“哈大人,你想起來了吧,還要不要我自報姓名?”

當然是用不着他通名道姓了。哈必圖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對着這少年仇恨的目光,聽了這少年冷酷的語氣,他是再也沒有懷疑了。這個少年就是檀家的那個孩子,檀家唯一倖存的孤兒檀羽衝!

想起自己和檀家結下的深仇,饒是哈必圖有“一等巴圖魯”(勇士)

的銜頭,而對檀羽衝的目光,也是不禁心頭顫慄。

那場血戰,哈必圖的手下全都死掉,只有他一個人僥倖逃得性命。

但檀家的人,包括檀羽衝的祖父檀公直,父親檀道成和他的外公(其實是他母親的義父)張炎在內,也全都死了。

這些人雖然不是他殺的,但若不是檀公直和他鬥得兩敗俱傷,他們也不會死在宋國皇帝派來的大內衛士手下。宋國的衛士是剛好在他逃出檀家之後就跟着來的。他後來方始知道,接着在檀家的那場血戰,宋國的衛士也都盡數喪命。盤龍山那場血戰,檀家逃出來的只有張雪波和檀羽衝這對母子。哈必圖又再想起了七年前在商州節度使衙門裡的一場血戰。

那場血戰,完顏鑑的手下,死在耶律玄元之手的不計其數,哈必圖自己也幾乎被耶律玄無捉去。

但張雪波卻是在他親自發號施令之下,被亂箭射傷,終於斃命的。

想起自己和檀家結下的深仇,他知道和檀羽衝這場惡鬥已是無可避免的了。

他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你是有意衝着我來的!”

檀羽衝道:“哈大人,你說對了一半。不錯,我是想要找你,但卻想不到在這裡碰上了你。”

哈必圖喝道:“你想怎樣?”

檀羽衝笑道:“我不是早已說過了嗎?我是看不過眼,來替這位姑娘接下她和歸莊主劃出的道兒!”

歸元龍的二徒弟魏連魁是洛陽總兵帳下的參將,作威作福慣了,但卻是個草包,忍不住說道:“這小於究竟是什麼人,我看不管他是什麼。也不配和哈大人交手?”他是不自覺的按照官場的習慣,壓低這“小子”來奉承哈必圖的。

那知這正觸了哈必圖之忌,他哼了一聲,說道:“我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都用不着旁人來管!”要知他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出京,他的身份固然不想公開,檀羽衝的身份,他也是不便當衆說出來的。(檀羽衝的祖父是金國王爺,這種涉及皇族內部私鬥的事情;豈能給一般百姓知道。)

那少女似乎已經看出一點蹊蹺,故意盯着哈必圖問道:“哈大人,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是吧?那你認爲他有沒有資格和你過招?嘿,嘿,我這是按江湖規矩,不能不有此一問?”

哈必囹情知此戰己無可避免,只能乾笑說道:“以他的身份,他和我過招,那是看得起我了!不過……””要知檀羽衝是檀家唯一的男丁,按照(王族的“世襲”法規,他也應該是貝勒的身份的。)衆人聽了哈必圖的說話都不禁大吃一驚。殊不知他所說的可是一點不假,貝勒的身份當然比他這御林軍副統領的身份高出許多。

檀羽衝哈哈一笑,打斷他的話道:“只要你認爲我有資格和你過招,那就行了。還用是着什麼‘不過’?”

哈必圖道:“那麼,我就只問你現在的身份,不理你本來的身份了。”

衆人莫名其妙,不知什麼叫做“現在的身份”,什麼叫做“本來的身份”,這兩種身份又有什麼不同?但檀羽衝則是聽得懂的,這兩種身份其實大有區別。他是用本來的身份,那就是爲了報仇:若是現在的身份,則是和哈必圖一樣,都是替別人比武。

還有一層,他本來的身份是小貝勒,若然按照王室的規矩,哈必圖根本沒有資格站在平等的地位和他比武,只能陪他“練招”。否則那就是“以下犯上。”當然,哈必圖不必遵守這個規矩,金國的皇帝已經頒下密令與他,他是可以把這個小貝勒當作“欽犯”拿辦的。但密令是不能公開的,故此在口頭上先來一個“交待”。檀羽衝道:“不錯,我現在是替這位姑娘接下她和你們劃出道兒,咱們就按照這已經劃出的道兒辦事。是不是這個意思?”哈必圖道:“正是。”

檀羽衝道:“好,那麼你已經打過半場,我也不能佔你的便宜,你剛纔自限百招,我就只是自限十招好了。十招之內,我若是不能將你打下擂臺,算是我輸!”

此言一出,臺下的賓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是見過哈必圖的武功的,誰都覺得這小子未免太狂妄。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哈必圖卻沒有氣怒。

他聽了這話,倒好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了。

要知他苦練了十年的武功,爲的就是要對付耶律玄元。檀羽衝是耶律玄元的徒弟,他已經知道、倘若不限招數,他對檀羽衝還多少有點顧忌。

聽了這話,心裡暗思:“即便是你的師父現今和我比武,他也不見得能夠在十招之內將我打敗,何況是你這小子?”

哈必圖哼了一聲,冷冷笑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又一次大出衆人意料之外,哈必圖以徹林軍的副統領的身份,不但接受了對方的自限十招,而且還好像害怕對方反悔,逼緊一句。

檀羽衝道:“不錯,我說過要賠償你的損失的,你若還嫌不夠的話!

說至此處,他拿出了一支通體晶瑩的玉蕭。

哈必圖吃了驚,道:“這是你師父的那支暖玉蕭吧?”

檀羽衝道:“不錯。但你不用驚慌。我只是用這支玉蕭吹個曲子陪你玩玩。要是我放開玉蕭,出手招架就算我輸,這支玉蕭若是打到你身上,也算我輸!”

衆人雖然不知道“暖玉蕭”是什麼寶貝,但按照檀羽衝這個說法,他根本不能把這支玉蕭當作兵器使用,那就算是寶貝,也沒有用了。何況只是限定十招,衆人俱是心裡想道:“原來這小子賠償損失乃是如此,這樣的賠償也太過便宜對方了,哼,簡直可說是自尋死路!”

那少女忽道:“要是他故意碰撞你這支玉蕭呢?”

檀羽衝道:“總之我不用這支玉蕭去打他,他若是來碰我這支玉蕭,吃了苦頭,那就只能算是他自討苦頭吃!”

哈必圖想道:“我還不至於這樣無賴。不錯,交手之時,說不定我是要搶你這支玉蕭的,即使你打着了我。我也不怪你。”要知檀羽衝已是對自己“諸多限制”他若是不表示得“大方”一些,恐怕令天下英雄恥笑。

檀羽衝道:“還有一句話,我可要說在前頭。我是不願見到死傷的,所以剛纔我才化解你們。但現在我和你過招,只怕沒有人能夠化解,我若死了,當然從命,你若死了——”

少女又笑道:“你說過只吹蕭陪他玩的,你不出手打他,他怎麼會死?”

檀羽衝道:“那可說不定啊,他自行失足,也會跌死的!”

哈必圖幾曾受過別人如此輕視,強抑惡氣,大笑三聲,說道:“好,誰死了都不能抱怨!我倒要看你如何在十招之內將我擊敗?”說罷,橫掌當胸。一抓向檀羽衝的琵琶骨抓下!

當他說話的時候,檀羽衝卻轉過身子,背向着他,好整以暇的舉起王蕭,湊近嘴邊。

哈必圖心頭大怒:“你這小子膽敢如此輕視於我!”手上加了把勁,使出“龍爪手”的絕招!

連那少女都不禁爲檀羽衝擔心了,她是見識過哈必圖“龍爪手”的厲害的,這一抓可正是朝着檀羽衝的琵琶骨抓下來的啊!檀羽衝已經試了兩個音,還沒有吹出曲子,忽地冷冷說道:“你的龍爪子練得還算不錯,但只憑一掌之力,如何傷得了我?”

他一面說話,一面倒退回來,非但沒有躲避,而且迎着哈必圖的那一抓。

哈必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感覺一股無形力道向他襲來,不覺心頭一凜:“這小子膽敢如此狂妄,定有所恃。難道他小小年紀,竟已練成金剛不壞身法或者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

兩人身法都快,檀羽衝好像背後長着眼睛似的,突然一聳肩頭,就向他倒撞過去。

哈必圖心頭一凜,連忙縮手。但指頭仍然是給碰了一下,觸覺果然好像是碰着鋼板一般。幸虧他縮手得快,龍爪手的力道亦己收回,否則以硬碰硬,這隻手只怕非得拗折不可。

檀羽衝道:“雙掌一起來吧!你的大摔碑手加上綿掌的功夫,比只用擒龍手或者會好一些。”

盤龍山那一戰之後,他苦練了十年,練成了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夭,本來要用來對付耶律玄元的,這一下雙掌齊出,對方縱然是有護體神功,但除非是揀到最高境界,否則那護體神功也會給他所破。

說時遲,那時快,檀羽衝已經轉過了身,面向着他。那支玉蕭湊在嘴邊,但蕭的一端卻是指向哈必圖的掌心。

哈必圖一看他的身法,自己若不收掌,掌心的“勞宮穴”定會給他的玉蕭戳個正着。他並沒有動手,那是自己湊上去挨他的玉蕭一戳的。他不算違背諾言。

“勞宮穴”若然是給暖玉蕭戳個正着,哈必圖這身內功非給廢了不可!哈必圖沒有把握一掌打死檀羽衝,他可不敢冒這個危險與檀羽衝拼命,百忙中只好移形換位,把雙掌打出的方位偏斜。

檀羽衝若視不見,悠然吹起蕭來。吹的是唐人王之渙一首題爲“涼州詞”的的七言絕句。

那少女妙解音律,按拍輕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哈必圖幾曾受過別人如此蔑視,氣惱亦加,暗自想道:“我若收不下這個小子,給天下英雄恥笑還不打緊,御軍副統領的座位只怕也坐不穩了!”而他卻是一心想升任正統領的。

突然他已知道檀羽衝的武功實是遠遠在他之上,但此戰有關他的一生榮辱,他也只好抓住一擲了。

他一咬牙根,撲上前去,拳掌兼施,一招“五丁開山”,跟着一招“吳剛伐桂”。這兩相都是剛猛之極的招數,他又是從側面攻擊,避免給檀羽衝的玉蕭“湊巧”點着他的穴道。檀羽衝諾然遵守諾言,不用玉蕭當作兵器招架,縱然練有護體神功,也非得給他打傷不可。

蕭聲悠揚,恍然流水行雲,豪無阻滯。

檀羽衝的身法也如流水行雲,在掌風影之中有若閒庭信步。

哈必圖這兩招都落了空。

他的身法竟似和詩中的境界符合,飄逸瀟灑而又門戶森嚴。

但哈必圖亦已早有準備,跟着第三招攻出,倏地化掌爲指,點着了檀羽衝脅下的愈氣穴。

他用的是獨門“金剛指”的功夫,他練的這門功夫也正是要用來對付耶律玄元的,此際先用耶律玄元的徒弟身上。金剛指也是可以破得“金鐘罩”“鐵布衫”之類的護體內功的。“護體神功”最高的境界是“金剛不壞身法”,但那非得有數十年功力不行。檀羽沖年紀輕輕,哈必圖料想他頂多不過練成“金鐘罩”或“鐵布衫”而己。

這一下點個正着,而且無反震之力。這剎那間,哈必圖不禁心頭大喜:“原來這小子連金鐘罩和鐵布衫的功夫都還未練成!”

那知他還是歡喜得太早了。

檀羽衝好像無知覺,他非但沒有倒下去,反而一個肘錘向哈必圖撞過來。

原來檀羽衝的確是尚未練成上乘護體神功,以他現有的內功造詣,抵禦擒龍爪手可以,抵禦金剛指點穴的功夫還是不行的。但他卻另有一門非常怪異的功夫。

這門功夫叫做挪移穴道,經過挪移,穴道原來的位置已變,縱然是點着死穴,那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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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檀羽衝給他的金剛指點個正着,已有點火辣辣的感覺,心裡暗暗叫了一聲“僥倖!”。

原來以他原有內功造詣,假如不是運用挪移穴道的功夫,雖然還是不至於死,但卻很有可能變成兩敗俱傷。陰差陽錯,哈必圖曾經在和那個少女交手之時,就使出了他的獨門金剛指功夫。這樣一來,等於泄了底,檀羽衝有了準備,當然懂得用最適當的方法去應付他了。

檀羽衝化解了穴道被封之危,馬上有“肘錘”還擊,蕭聲也未停止,只是肘尖向對方撞去,當然不能算是違背諾言。而且他的身法步法配合得恰到好處,看起來就好像哈必圖主動撞他一般。

哈必圖大驚之下,哪裡還敢強攻,急忙變招,使出一招“如封似閉”。這一招是以防守爲主的,使得還算適當,掌心在檀羽衝這一“肘錘”的三分力道,還是不由已的踉蹌退了幾步。

那少女唱出了曲調的第三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接着笑道:“十招已過了一半,已是第六招了,請大家說,我沒數錯吧!”

檀羽衝有言在先,十招之內,若是不能把哈必圖打下臺去,就算輸。

臺下一衆賓客,人人都是抱着好奇之心,要看他怎樣吹着蕭,不出手,就把對方打下擂臺,每一招每一式當然都是凝神注視。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楚,的的確確是已經過了六招。不過別的人沒有像那少女叫出來罷了。

但少女這一高聲報數卻也提醒了哈必圖,他心裡想道:“對啦,我何必跟這小子近身纏鬥,趕快把剩下的四招使完也就是了!”此時他已是不敢奢望求勝;只求能夠在十招之內保持不敗於願亦已是算他“勝”了。

主意打定,他趕忙退出三丈之外,以全力使出護身的四招。

這“擂臺”是借用園中原有的戲臺的,哈必圖退出三丈之外,已經是接近戲臺的邊緣了。他只想到要避免與檀羽衝距離太近,卻沒想到有一利亦有一弊。

他避開檀羽衝,檀羽衝卻向他走過來。

哈必圖飛快發招,而且是全力施爲。站在臺下的人都感覺勁風撲面。

倘若檀羽衝不是出手攻擊的話,在他這樣全力防守之下,是絕不可能將他打下擂臺的。何況只剩下四招。

不但臺下的觀戰者這樣想,臺上的哈必圖也是這樣想。他避免與檀羽衝近身纏鬥,爲的就是拉遠距離這片刻間飛快發招。

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檀羽沖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已經是發出第九招了!

連那少女都他擔心,忘了數第幾招了。

在他發出第九招的時候,檀羽衝的這支曲子剛好吹奏完畢。

檀羽衝嘆了一聲:“世無知音,真是令我失望!”

陡地喝道:“你不想聽我吹蕭,你就給我滾下去吧!我吹我的,用不着你在臺上聽!”

蕭聲“嗚”的一聲又響起來。哈必圖的第十把剛剛“起式”。

說也奇怪,隨着那一聲“滾”字,哈必圖當真如奉諭旨,突然間就從臺上跌下來。

歸雲莊的人,這一驚非同小可,紛紛跑來扶他。只見哈必圖七竊流血,一探鼻息,呼吸己絕,果然真的是死了。

原來檀羽衝這支暖玉蕭乃是武林異寶,他在蕭中吹出純陽罡氣,威力極大,這股罡氣,是剛好對着哈必圖掌心的勞功穴吹過去的。

哈必圖內功被破,最後這三招出的掌力,又被檀羽衝在一揮袖間逼了回去。他失了內功,如何禁受得起,一跌落臺下,性命立即不保!

少女這才鬆了口,唱出了最後一句詩:“春風不度玉門關。”接着笑道:“你的曲子吹得真奇妙,曲終人散,安排得恰到好處,剛好是第九招!衆位英雄,我沒數錯把?第十招末使到一半,是還不能算作一招的,對嗎?”

臺下一衆賓客都驚得呆了。即使有人起要去拿檀羽衝領功,但一想,哈必圖以御林軍副統領的身份,這少年不出手就能將他“治死”,自己的武功連哈必圖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如何還敢上去送死。這剎那間,臺下靜寂如死。少女的發問,當然是沒有人回答的了。

檀羽衝哈哈一笑,說道:“我說錯了,在這世上我最少還有一個知音。”

那少女笑靨如花,說道二“多謝。但這知音不比那知音,我這知音,只是聽得懂你的蕭聲的知音。”

御林軍副統領被殺,這是何等大事;歸雲莊的人,已是都給嚇的驚慌失措,不知怎樣對付眼前之事纔好。反而是殺了人的“主犯”(檀羽衝)

和協助殺人的“從犯”(那位少女),卻像沒事人似的,還在臺上好似兩情相悅的男女在“打情罵俏”。

那少女面上一紅,說道:“別胡扯了,你不走我可要走啦。”

檀羽衝笑道:“不錯,咱們是應該走了。”

說道一個“走”字,兩人同時飛身而起。就像兩隻大鳥一般,從臺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上飛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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