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聲轟然,在整個新城裡響徹。
跑出了石門的玄機聽到這聲響的時候,腳步忽然一怔。不知道爲什麼,她聽着裡面那一聲爆炸聲起的時候,心裡忽然也像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那樣。
呼吸之間,竟然帶着疼!
爲什麼會這樣?
她剛纔將霍青魚給推到了驚雷的跟前,驚雷那個瘋子……他打了一記響指。
這一記響指,霍青魚直面而去,根本避不開的,玄機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忽然心裡一陣刺痛,她看着自己活生生被卸下皮囊的手腕。
她強令自己往前走。
“他們是人,你是械,生來就不是一路人,在霍家村的時候他已經出賣過你一次了,人類虛僞狡詐,滿口情義謊言,不要再信他,不要再回頭。”
玄機邊說,邊往前走去,她要出龍脈,霍青魚是生是死,和她有什麼關係!
玄機這麼想着,逐漸朝着外邊走去,腦海中,那些程序亂糟糟的,玄機此刻剛嵌入那塊芯片,她把自己當成了計算機的承載。
她覺得,自己有些受不住。
芯片裡承載着許多,多到連玄機都難以想象,從這個實驗室啓動開始以來,所有數據的存儲,都在這裡面。
不對,她這裡只有數據,還有一些分移在雲僕那邊,但,這也夠玄機受的了,她只是一架普通的械人而已。
各種各樣的程序就像是找到了歸宿一樣,源源不斷地植入到她的腦海中。
玄機覺得自己,快要炸了!
玄機深吸了一口氣,強令自己往前走,只要承受住這些她就能徹底掌控自己了……
石門內。
被炸得轟塌的實驗室內,原本就滿覆黃沙,此刻更是滿目瘡痍。旁邊的休眠倉也好,玻璃櫃也罷,全部東倒西歪,就連那些未投入使用的械人也全部倒落。
就連那樽連接到最頂上還在滾動着的玻璃缸也被波動震得碎裂了,看着這忽然坍塌的實驗室,哪裡還有玄機的身影。
驚雷站在這其中,一步步從這這些廢墟里面走出來,逐漸憤怒起來。
“該死,統統該死,你跑不掉……”驚雷怒吼聲後,步履踏過廢墟想要去追玄機的時候,一隻手從廢墟里面伸了出來,死死地抓住了驚雷的腳。
霍青魚從深埋的廢墟里面站起來時,將手一帶,驚雷整個人朝後翻仰過去。霍青魚趁機而上,在驚雷往下倒去的同時,猛地一推旁邊的試驗檯。
從試驗檯上一架半成品械人朝着驚雷壓砸了下去,只見他鋼鐵的手臂和這半成品交雜在一處,想要起身的時候卻被絞得更深了。
長呼聲,響徹整個實驗室。
霍青魚將穿插在自己身上的鋼鐵拔出來,啐了一口血出來,“誰都別想傷到她。”他低下頭,看着自己心口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根玻璃管道,砸碎了的口鋒利無比,刺在他心口的地方,有血汩汩流出。
霍青魚也有些無力,腳下有些站不住地連連往後退,心裡想的是玄機最後那一推,她明明知道……前面是驚雷。
她真的,忘了自己。
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嗎?曾經過往種種,真的就要隨着她這一去,徹底的忘卻了嗎?
可他能做的,都做了,實在是……沒轍了。
霍青魚看着自己的傷,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心在痛,還是傷在痛了。
另一邊,寇占星找了個地方躲避了起來,此刻見情況安穩了下來,就開始走出來。他看到霍青魚彎蜷着身子在那裡,一副很不好的樣子,不禁問:“你怎麼樣了?傷不要緊吧?”
霍青魚蠕動了下脣齒,終究是沒有說出話來。
霍翎也從不遠處沒有受到波及的一間實驗室裡走出來,她在經過霍青魚身邊的時候,瞥了他一眼,有些話想說,但醞釀了許久。
“撿條小命回來,就別再找她了。她是宣姬的傀儡械人,就算有了自己的靈魂又怎麼樣?她到底是順着宣姬衍生出來的東西。
宣姬這人冷血,善於心機,她衍生出來的械人,早不是你想象的樣子了。
你看看你現在多可笑!她利用了你,你還在怕驚雷傷到她。她在離開的時候,你是生是死連看都不看一眼,械人可以冷血到什麼程度,你永遠想象不到。”
說着,霍翎就要往前走。
“那你呢?孃親!”
在霍翎往前走的時候,霍青魚忽然一句問話叫住了她。
霍青魚這一句“孃親”讓霍翎決絕的步伐變得沉重無比了起來。
霍翎緩緩轉頭,看着霍青魚此時狼狽地順着地上的廢墟坐下,他捂着傷口的手指縫裡有鮮血流淌出來,看樣子應該傷得不輕。
“那孃親你呢,爲什麼……自從宣姬和李瑤之離開之後,你也不肯見我了?我,找了你好久。”霍青魚說着,有些吃力地嚥了一下口水,“我是你的兒子,不是嗎?你也這麼狠心,連親兒子都不要了嗎?”
她的兒子啊,從她肚子裡出來,從小到大都在身邊長大的孩子。
霍翎看着霍青魚,彷彿回到了往前二十年的歲月裡邊去,漫天黃沙間,這個少年孤勇且義氣,熱血洋溢。
哪裡像現在,這才短短几個月不見,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沉穩得連霍翎都認不出來,他還是那個嘴裡叼着枯草,手裡牽着瘦馬在黃沙見奔騰大笑的少年嗎?
霍翎不堪地移開目光,忍了許久,最後說:“你不是我兒子。”
“不是……”霍青魚一激動想要起來,但看到霍翎此刻的決絕,整個人忽然又僵住。他沉默了許久之後,問霍翎,“李瑤之是我父親,對嗎?”
“對。”霍翎應答,但旋即之後又搖頭,“也不對。”
霍翎這個回答,讓霍青魚疑惑,就連一邊的寇占星也聽得雲山霧罩的,“什麼叫對又不對,是他老子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看我不是我爹親生的,他寇天官照樣是我親爹。”
寇占星的嘀咕沒有人去理會,霍青魚此刻只看着霍翎,迫切地需要她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案。
“宣姬給他出的主意,他說,拿自己的基因,重新複製一個替代品留守在不荒山……宣姬那人手段陰狠,是她將李瑤之的基因放在我身體裡,蘊育出了你。”霍翎說着,閉上了眼睛,似乎不願意去面對這一段過往。
“克隆,對……他們管這叫克隆,基因克隆蘊育,我永遠記得宣姬這麼說的。”霍翎說着,嘲諷地笑了起來,“天知道,我連什麼叫做克隆,到現在都理不清楚。我只知道,宣姬在我昏迷的時候不知道做了什麼手腳,後來真的就生下了你。”
霍翎直視霍青魚,有種想將他看穿,但又有種嫌棄,可到底還有某種天生的母性夾雜在其中。
“我看着自己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那段時間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霍翎失笑,臉色夾雜着蒼白與諷刺,“我害怕自己哪天生下一個鋼鐵娃娃出來啊!”
說到這裡的時候,霍翎忽然笑得合不攏嘴了起來,彷彿這個笑話戳到了她的笑穴,怎麼都停不下來,甚至連眼角都笑出了淚來。
但,也只有霍翎一個人在笑。
霍青魚笑不出來,寇占星是在那裡站着都不知如何自處,想跟着笑又頗爲尷尬。
終於,霍翎笑完了,停了下來。
但是,剛纔是癲狂地笑,這會又冷若冰霜般的冷漠,她指着霍青魚,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嫌惡。
“李瑤之和宣姬這輩子都不回來,我尚且可以勸說自己,二十年來你都和尋常小孩沒兩樣,你是我的兒子。
可偏偏他們就是要回來,就是要將我好不容易埋起來的往事又全部挖了出來。
不瞞你說,自那之後,我看着你都在懷疑,你到底是宣姬和李瑤之製造出來的什麼怪物。”
霍青魚看着自己母親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看自己的時候,她眼裡的那種鄙夷,就像是鈍器敲打在自己的心上。悶悶地,穿透着一種深厚的痛,擊穿過他的五臟六腑,不知道疼,但是當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疼到了最深處。
他想開口說什麼,卻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幾度張嘴的時候,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眼裡有淚水鹹鹹地滑入自己嘴裡。
那種苦澀,像是從心裡散發出來的。
霍翎轉過頭去,沒有停留地往外走去,她一定要找到玄機,拿到計算機。
霍翎也毫不留戀地回頭,這種決絕,甚至比玄機離開的時候還甚。這一刻霍青魚忽然驚醒過來,他忽然意識到,霍翎這一走就真的將自己給棄了。
霍翎這一走,他就再也沒有孃親了。
霍青魚忽然失聲痛喊了出來,“娘,我是青魚啊,我是你的孩子!我不是怪物,我是你的孩子,你是我孃親啊!”他要起身去追的時候,心口上被玻璃刺穿的傷口卻撕痛得他再度跌坐下去。
“你還是,先處理處理自己的傷口吧!”寇占星提醒他,上前去攙扶他,“她定然也是爲了追玄機而去,總歸跑不掉的。”
寇占星話還沒說完呢,一旁被械人壓砸住驚雷械人忽然被整架推翻,驚雷被絞住的那隻手也斷裂了。
驚雷就乾脆將整隻手臂三百六十度扭了一圈,這一扭,原本還連接着手臂的鋼鐵徹底斷了,驚雷連手都不要了。
“驚雷營能捨棄一些肢體,就算斷了又何妨,回上陽京畿再造就是,今日,我要不荒山雞犬不留。”驚雷惱怒極了,一隻手斷了,滾雷已經無法使出。
但面對的是身受重傷的霍青魚,他一柄長劍足以。
面對長劍前來,寇占星拖着霍青魚連連往外走,可霍青魚身上的傷重,根本就走得不快,驚雷的長劍一路前來,霍青魚乾脆將寇占星往外推去。
以此同時,霍青魚從驚雷斷裂的手臂上捏到一粒滾石,他對着寇占星大喊:“離開這裡。”
寇占星被推着往外去的同時,已然聽到實驗室裡面又是轟的一聲爆炸聲起,震得寇占星整個人都蒙了,倒在地上許久都沒回過神來。
時間彷彿靜止了下去,寇占星只有瞠大了雙眼看着眼前二度坍塌的實驗室,霍青魚將他給推了出來,自己則在裡面。
他身上還有那麼重的傷。
寇占星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轉不動了,片刻之後,他忽然嘶聲地嚎叫了起來,“霍青魚,霍青魚……”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感受到內心的血在沸騰。
從小到大,寇占星都跟着寇天官到處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早摸滾打爬出一套明哲保身的方法來。
自掃門前雪,死道友不死貧道……
但是,進入了不荒山之後,漸漸地不同了,和霍青魚之間共同經歷過幾次的生死,哪裡還能自掃門前雪,哪裡還能眼睜睜看着他死。
天外,忽然琉璃一樣的光閃在流動,寇占星擡頭看去的時候,卻見來的時候那道入口已經在收縮,入口再開始關閉了。
寇占星大口地喘息着,看着那逐漸在關閉的入口,他又看一眼坍塌得不成樣子的實驗室。
“不管了。”寇占星大吼一聲,朝着那堆廢墟里跑去,蹲在剛纔霍青魚的位置上不斷地刨開那些黃土和鋼鐵。
直到,挖出了底下被壓砸住的兩人,霍青魚被壓在最下面,而驚雷在上面。他的那柄長劍則貫穿着驚雷的心脈。
看到這一幕,寇占星幾欲淚落,“謝天謝地,你別動,我,我帶你出去。”
驚雷還想再衝起來,可身子才彎了起來一半,又是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終於……慢慢地倒了下去。
在下面仍舊被鋼鐵和航黃沙傾蓋着的霍青魚失聲一笑,噴出了一口黃沙的飛塵,“你的手臂能再換,你的心……也能換嗎?”
寇占星怔怔地看着霍青魚,又看着已經氣絕的驚雷,有種劫後餘生的唏噓,“你先別說話,等我把你……”
寇占星邊說邊將壓蓋在霍青魚身上的東西挪開,可挪到一半的時候,動作止住了,話語也戛然而止。
但見霍青魚身上的鋼板被挪開,下面他的心口處,一根鋼鐵的手臂也貫穿着他的心脈要害處。
在這一刻,寇占星忽然泣不成聲。
“霍霍青魚,你……你可一定要撐住啊!”
寇占星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賣力過,他將霍青魚從廢墟里面拉出來,將他背起來,踏過黃沙和鋼鐵,朝着外面走出去。
琉璃一般的世界,出入口在逐漸地閉上。
寇占星再也顧不上什麼摧毀龍脈,也顧不上什麼械人計算機了……他帶着霍青魚一路朝着出口狂奔。
“她們怎麼都這樣,說走就走,你一定撐住。我告訴你,我爹說他當年傷得更重,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咱們出了這裡,你們山上有醫師的,不會有事的。”
霍青魚的傷口貼在他的背上,寇占星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鮮血滲透出衣衫,慢慢地蜿蜒下去,沾染得手上都是鮮血。
霍青魚沒有迴應,寇占星有些害怕,他強令自己的嘴巴不要停下來,“我告訴你啊,這些年來我跟着我家老頭跑的地方可多了,小時候他還帶我去過上陽京畿,嘿嘿,你還沒去過吧?這一趟出去之後,不管有沒有完成老頭子的遺願,我都想再去一趟,那可是個好地方啊,咱結伴同行吧?”
霍青魚啓齒,呢噥着不知道在說什麼。
寇占星停下了腳步,仔細去傾聽。
“我們約好了,拜堂成親的……”
在這一刻,寇占星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喉頭一陣酸哽,“好,出去之後,我把玄機綁過來跟你成親。”
他聽到霍青魚在輕笑,寇占星卻笑不起來,他低下頭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將眼眶裡溢出來的淚給抹去,繼續往前跑。
“這女人,怎麼就這麼沒良心,說走就走。”
是啊!
怎麼就這麼沒良心呢?
霍青魚也在心裡想着,他擡起頭來看着外面的天空,清明幾淨,乾淨得不像真實的世界,那流光溢彩的出口,肉眼可見地在縮小,縮小……
寇占星一路拼命地朝着那不斷縮小的出口奔去,霍青魚只覺得渾身透着一股子冰冷。
玄機是宣姬的傀儡械人,自己何嘗不是李瑤之的替身,兩個人的命運,說到底沒什麼不一樣,天地棋盤,他們都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
可是,爲什麼就還是這麼不甘心呢?
他感受到了自己無力垂下去的手臂上,順流下去的鮮血。
哦!原來是血還熱着呢!
原來,是心還未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