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官道上,前進着兩匹馬與一輛馬車,馬車看起來很簡樸,但所用材料皆爲上乘,彷彿在昭示着它主人的高貴與內斂,卻不知車內坐的是何許人。
馬車內坐着三個人,巫婭盤着雙膝,腰背挺得筆直,雙手結印置於腿上,目微閉,正凝神靜思,而在她對面,葉知秋斜躺着在閉目養神,手中拿着一根藤條,又一下沒一下地敲着車廂。巫婭不止一次抱怨,這個人的正經竟維持不過一天。
“雲千幽,你給我認真點!”藤條啪地敲在她的腦袋上,雖然很輕,但巫婭還是不服氣,她驀然睜開眼,不滿地盯着葉知秋,卻發現他仍然閉着眼。
“別不服氣,當你達到爲師這種境界的時候,也可以不打坐的。”輕鬆愜意的語調,聽得巫婭牙癢癢,但她卻無法不照做。
葉知秋說,道並不拘泥於形式,但是悟道需要一個過程,打坐不過是集中精神的一種辦法罷了,萬物皆有道,但誰也不能定義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只能靠各人自己去領悟,不管別人的道是什麼,支配自己的終究是自己的道。
靜思,聆聽,感受,葉知秋教給她的只有這六個字。
但是,在這樣顛簸的馬車中如何靜思……
“境界,境界的問題。”葉知秋一臉欠揍。
巫婭嘟着臉,冰在掩嘴輕笑。
“葉道長,在車廂中確實難以靜心悟道,不若教她一些符咒之類的吧。”冰出言求情,巫婭連連點頭。
“符咒?”葉知秋終於睜開眼,搖了搖手中的棍子,“不需要。”
“不需要?”巫婭瞪大眼,也顧不得打坐了,蹦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不需要。”葉知秋再一次重複,“符咒之類不過是用來彌補靈力不足的手段罷了,你擁有那樣的神兵利器,根本用不着那些東西,而且,你也不是真的想學道法吧。”
巫婭漸漸收斂了身上的氣焰,她確實不是真心想學道,她拜他爲師不過是爲了得到可以戰鬥的力量罷了,只是沒想到他竟然看出來了。
冰放下手中的書籍,側頭問道:“可是,冰還是不明白,爲何有神兵利器就不需要符咒了呢?”
葉知秋沒有回答他,而是擡頭看着巫婭:“你能否感應到鐮刀的靈魂?”
“靈魂?”
“你大概還不清楚自己的武器有多厲害,我行走江湖多年,只見過兩件用這種玄鐵製造的武器,你的鴉鐮便是其一,再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附有如此大靈力的武器,只可惜,現在的你根本無法將它的力量發揮出來。”
“那要怎樣才能發揮出來?”巫婭聽出了興致。
“所以我問你能否感覺到它的靈魂。武器不是死物,尤其是具有靈力的武器,你若能與鴉鐮心靈相通,將這股靈力發揮至最大,只怕有千年修行的大妖怪都不是你的對手。”
千年的大妖怪……這是巫婭始料未及的,一瞬間,她彷彿看到了希望,將鴉鐮捧在手中興奮不已。
冰也替她高興:“太好了,如此一來,姑娘便可……”他話只說了一半,餘下的用微笑掩飾了過去。
葉知秋莫名地挑挑眉,諷刺道:“算了吧,以她現在的程度,別說大妖怪,恐怕一隻小鬼就能把她撂倒。”
“狗眼看人低!”巫婭不服氣地反駁。
葉知秋搖頭嘆氣,藤條毫不客氣地落下:“辱罵師父,罪加一等。趕緊打坐,打坐……”
巫婭摸着自己吃痛的手,只得乖乖地坐下,盤起雙膝。
“等等,除了鴉鐮的另外一件武器是什麼?”
葉知秋再次甩動手中的藤條,巫婭趕緊往後退。
“汲血劍。”許久之後,葉知秋的聲音不大情願地在車廂中響起。
“他?”巫婭有些意外,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馬車外,凌星傲蹙着眉頭問玄莫:“殿下,就由着他們喧賓奪主麼?這馬車……”
“由着他們吧。”玄莫道,眼睛直視前方,其中不見絲毫波瀾。
玄月曆二百四十三年四月一日,巫婭再一次回到了月都,六年前,一切都是從這個繁榮的城市中開始的,然而六年後的今天,再次踏足這裡,巫婭卻發現自己對它的印象很淺很淺,就連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宮,在她的記憶中都已經模糊了。
四月一日,似乎不是一個好日子。
馬車駛入月都,玄莫等人便直奔皇宮,葉知秋不願回家居住,便帶着巫婭及冰到了紅棉客棧。當年的紅錦客棧又變回了紅棉客棧,由趙如風當家,而原來的紅棉客棧經修葺後,如今變作了趙府。
一聽葉知秋要來,趙如風便攜其妻親自出來迎接,巫婭對這對夫婦還有些許印象,但是對方卻完全認不出她了,只把她當葉知秋的徒弟招待。
“冰,怎麼了?”巫婭的前腳已經邁入客棧,卻發現冰沒有跟上,她回過頭,莫名地看着他。
下馬車後,他就顯得很不對勁,盯着紅錦客棧的門匾,遲遲不入,額頭冷汗涔涔,眼中帶着恐懼。她忽然想起他曾經被困在裡面,這個裝璜豪華的地方對他來說或許是個惡夢般的地獄。
“我不要住在這裡。”巫婭轉身跑了出去,用自己的小手牽着冰的,態度堅決無比。
走在前面的三人也停了下來,葉知秋皺起眉頭:“你這徒弟可真不聽話。”
氣氛突然僵了起來,趙如風趕緊上前打圓場:“既然小姑娘不願意……”
“我必須住在這!”葉知秋亦不肯讓步。
“那你住好了,我和冰另外找地方。”她拉着冰,作勢離開。
“你這徒弟怎麼這麼不懂事!”
趙如風左右爲難,只好向自己的妻子求助。
槿兒上前笑道:“兩位稍安勿躁,若不嫌棄,不如到寒舍小住幾日?”
她指着客棧正對面的趙府,葉知秋猶豫了一陣,悶悶地吭了一聲,算是答應了,巫婭看看冰,又側身看看趙府,也默認了,然而冰依舊處於驚恐之中,任巫婭牽着他前進。
不遠處的屋頂上,一隻鴿子不樂意地叫了幾聲:“幹嘛總要維護那些不相關的人……”
趙府不算大,卻早已不是以前那個破爛殘舊模樣,一個小庭院幾幢雅緻的小樓,乾淨整潔,倒是個適合小富人家居住的地方。
冰那種狀況持續了許久,巫婭早早地將他帶入了廂房,讓他躺下休息,但他卻拉着她的手不願放,已經大半天了,他一句話都沒說過,又不吃不喝,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躲在自己的世界裡不願出來,巫婭有些擔心,卻又沒有辦法,只好輕輕拍打着他的手背來安慰他。
“恥辱!”黃昏時候,他終於說了一句話,聲音顫抖着,眼角含着淚珠。
恥辱……巫婭握緊他的手。即使是如冰一樣純淨的人,都有着不爲人知的過去,究竟是誰那麼忍心,讓這般美好的人蒙受恥辱……
她爲他拭去眼角的淚水,輕聲道:“沒關係,都過去了……”
也許是她稚嫩的聲音讓他放寬了心,冰終於入眠,然而手還是不肯放,無奈,巫婭只好一直陪着他,漸漸地也睡着了,如是一覺便是天明。
巫婭醒的時候冰已經不見了,她揉着眼睛走出小廳,卻見那中央擺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食物,而冰正坐在桌前等着她。
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她摸着空空如是的腹部,想起昨天爲了照顧冰,自己也粒米未進。
“雲姑娘,你醒來了?”冰一看見她,連忙站起來,臉色緋紅。
“嗯。”巫婭點點頭,見他變回了平常的模樣總算放了心。
“昨天……昨天真的謝謝你……在下……”冰垂着眼,目光閃爍。
“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看着他這樣子,她不禁心生憐惜。
梳洗一番過後,巫婭大吃特吃,冰卻不動手,安靜地看着她。
“總覺得雲姑娘與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不一樣?”巫婭心中一驚,放下手中的碗,“怎麼不一樣?”
冰稍微地別開眼:“如今的雲姑娘比以前溫柔了許多……”
“溫柔?”難道以前的雲千幽對他的態度很惡劣?巫婭的心有些七上八下。
“當然,過去的雲姑娘對在下也很好,但是,在下還是對現在的雲姑娘……”
“砰——”
冰的聲音被打斷,一個灰影破門而入,兩人回過神,只見一把桃木大劍橫在巫婭面前。
葉知秋的聲音幽幽響起:“雲徒兒……該去修煉了……”
“可是我還沒吃完。”她一邊說一邊趕緊往嘴裡塞東西。
“小小身子,吃那麼多做什麼!”
葉知秋說完,拎起她的後領往肩上一扛,飛了出去。
空中遠遠地傳來了巫婭不甘心的叫嚷:“你這個無良師父——”
一草一木皆是魂,一沙一石皆有靈,風聲,水聲,鳥聲,蟲聲,靜坐,傾聽,閉目,冥想,呼吸,神會,萬物有聲,其聲皆在我心中……
所謂的修煉,依舊是打坐凝神靜思,但是換了一個環境,心境也似乎變了,焦慮,煩躁,不安,都一洗而空。清幽的竹林,清澈的流水,彷彿已超脫於紅塵之外,又彷彿依舊在其中。只是,如果沒有那個礙眼的傢伙存在就更好了。
巫婭睜開眼,鼓着滿腔怒意瞪着一旁的玄莫,不明白這太子殿下爲何要跑來跟她一起修煉,更可恨的是葉知秋,竟然將她拋在這裡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真的這麼可恨嗎?”玄莫突然開口道,眼睛依舊微閉着,卻似對周圍的一切都瞭然於心。
“何止可恨,簡直噁心。”巫婭的烏鴉嘴完全不留情。
“噁心?或許吧。”他倒不反駁,那語氣甚至可以說是認同,“但是很遺憾,接下來這一段時間,你都必須跟我在一起。”
“爲什麼?”
“你師父答應幫助我的唯一條件,讓我教你武功。”
“你?”巫婭的聲音在竹林迴響。
“你不必驚訝,單論武功,我在葉兄之上。”玄莫依舊不痛不癢地說。
但是,這不是誰的武功更好的問題,而是……
不可以慌,絕對不可以慌,巫婭反覆地告誡自己,不過是一個玄莫而已,不過是教她武功而已,她怕什麼?怕豈不代表她認輸了?
“你不怕我學了你的武功反過來對付你?”她按耐着自己的心情道。
“是嗎?”他終於也睜開了眼,眸色深沉,帶着些許挑釁,“我等着你。”
巫婭握着拳,手指緊緊地掐着手心,默默起誓:總有一天,要你敗在我的鐮刀之下。
那天之後,巫婭便開始了她艱苦的修煉過程,日復一日,打坐習武練心法,竹林就彷彿她第二個居住的地方。冰還是像往常般體貼,偶爾帶上食物看她練習,黑哥倒甚少出現,但她有時還是看到不遠處似乎飛起了一隻黑乎乎的小鳥,生活很充實,唯一讓她煩惱的還是玄莫——她的代教師父與對手。
然而,話雖如此,她卻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好老師,至少比葉知秋好多了。葉知秋很少出現,而且每每出現都只問一句“你感覺到鴉鐮的靈魂了嗎?”便再次消失。玄莫卻不一樣,不管有多忙,他都會抽時間出來,親自指導她,教她內功心法,教她攻擊防禦的技巧,儘管她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色,儘管她總是對他惡言相向。
有人說憎恨可以成爲一個人的力量,所以巫婭進步得很快,但她卻從未感激過他,兩個人,只在他指點她時有些許交集,一分開,便形同陌路。
事到如今,爲何還要這麼做……
我不過是做了我該做的事,她記得他是這麼回答的。
只是,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完全不明白,他明明可以假手於莫爲凌星傲等人,爲何要親力親爲……
是不是背後又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個虛僞的,假惺惺的人!
巫婭把手一橫,用鐮刀鉤斷了幾根竹子,武功總算略有小成,但是她感覺不到快樂,一點也不快樂……
夜,星光暗淡,一個黑影步入了月都西面的屠狗屋,月光淺白,照着裡面血淋淋的狗頭。繩鉤,利刀,摻着血水我污穢地面,滿屋的腥臭……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個恐怖的屋子,但是那個黑影卻在這屋子裡展開了笑容:
“醒來吧,沉睡在這裡的冤魂們,帶上你們的怨恨,向那些殺害你們的人報復吧……”
黑暗中,睜開了無數雙眼,血紅的,彷彿要將世上一切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