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譚府,安靜又沉悶,太太因白天禮佛疲累,夜裡便沒做晚課,少了那唧唧噥噥的唸佛聲,整所房子便只有西洋自鳴鐘那“當~當~當!”的一驚一乍,說實話,萼雪倒寧可吵鬧些,以免自己時不時就岔開思路,想到四樓庫房那蓋了森森白布的千工牀,想到那裡爬出來的青衣男人,那場景,令她瑟瑟發抖。
順兒和鳶兒今晚睡在外間,她二人也是滿肚子疑惑,平日大方沉靜,手腕乾脆的少奶奶,怎麼今天魂不守舍的,戰戰兢兢的。
萼雪知他們疑心,便藉口說自己有位親人是端午走的,今年又格外想起他來,所以又念又怕,二人聽見這話,反倒都是一陣安慰,又依次在外間睡下,不再言語。
臨睡,臥室的門窗已被鎖的緊緊,萼雪還是覺得不放心,把那孔雀藍的窗簾也拉了嚴實,牀頭的西洋機械小座鐘滴答的走動着,讓她沒來由的心煩意亂,宥維不在身邊,沒有那熱乎乎的安全感,哪怕在這個初夏,她都是越睡越冷。
平時她倒是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可七年前的革命遊行給了她當頭一棒,讓她知道,生死之間的徘徊是多麼令人恐懼的一件事,而今天,她以爲能把握在懷的家人,這個平日裡一派祥和的大家庭,居然隱藏着她所不能探觸的秘密。
這個夜裡,她聽到了樹枝折斷的噼啪聲,聽到了風鑽進窗縫裡的嗚嗚聲,還有席夢思裡的彈簧,壓抑的,沉悶的嘎嘎作響。
朦朦朧朧,身子沉重,她想睜開雙眼,可是做不到,她的背脊,分明感受到了起起伏伏的波瀾,像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在牀上爬來爬去,最後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地吹氣,只覺得好冷.......
“我有翻過身嗎?”她在睡夢中問自己,可良久,得不到回答。
這一宿,她很不安穩,園子裡的紅腹錦雞剛剛打鳴,就聽見外間的人起了,又聽到刻意壓低的說話聲,輕手輕腳的走路。
終於,有了些人氣兒,她也放心大膽的睜開了眼睛,這一夜,太迷糊,迷糊到她是否睡着過都不記得。
“鳶兒~!”她有氣無力的喚了聲,倒把外頭的兩人唬了一跳,忙都進來了。
鳶兒探身到牀頭看了眼,只見萼雪滿眼血絲,眼圈發青,不禁當場差點流下淚來。
“奶奶,這是怎麼了?昨兒不還好好地,怎麼今兒倒像大病了一場!”鳶兒伸手捏了捏萼雪的手腕,也是一片冰涼。
“我~”她待要說什麼,可話到了嘴邊,又溜了個乾淨,只長嘆了聲:“唉~!跟太太說一聲,就說我身子不舒服,早飯不下去吃了!”
鳶兒,順兒這會子早都愣住了,平日裡哪見過少奶奶這般六神無主的模樣,特別順兒,此時都慌了神,趕忙着要去請張醫生。
“順兒!不必了,不是什麼大事。”萼雪喊住了她,又扭頭朝鳶兒道:“去藥房抓點法半夏,兌點廚房的薏米,再用米湯煮了,端一碗過來!”
鳶兒不知道這藥方,但見少奶奶說了,便叮囑順兒看好少奶奶,自己忙不迭的往廚房去了。
萼雪見房裡只剩下順兒,便有氣無力的道:“這會兒我還是乏的,你就在我牀邊守着,我再眯一會兒!”
順兒點了點頭,又去衣櫃裡拿了條毛毯,給萼雪蓋在了腳上。
直到聽到微微的,均勻的呼吸聲,坐在牀位的順兒才稍稍放下心來,她來譚府快十年了,起初,她是在火柴廠做童工的,因與她同來的女孩牛牛在包白磷時不小心觸了明火,給燒了個半死,廠長不願意負責任,還誣陷她們操作不當導致了工廠損失,將她們趕出了廠子,牛牛傷口感染嚴重,最後死在聖心醫院門口,她自己也餓的半死,最後多虧老家的一位嬸孃託人把她送到譚府做事,本來她這樣面黃肌瘦,相貌平平的小丫頭是進不來的,卻得感謝劉管家剋扣了僱幫傭的公款,便只買能下她這樣的回來充數交差。
好在譚府的老爺太太憐憫待下,她這些年,不僅胖了些,還略略攢了些私房錢,如今調到少奶奶房裡,活兒更是輕便,來來往往的既有體面,又有賞賜,說到忠心,鳶兒是從小到大相依相伴的情分使然,她則更多是感恩戴德的報答。
“有人~!有人!”牀上的少奶奶突然囈語起來,發白的嘴脣微微顫抖着,似有什麼要說,又說不出。
“有人!”順兒初聽到這話,也有些慌神,這屋裡只有他們兩個,哪兒來的人?
牀上的少奶奶又安靜下來,但兩彎秀眉依舊微蹙,像在痛苦的噩夢中。
“怎麼回事,哪裡來的人?”順兒有些想不通,但自從昨兒少奶奶從庫房下來,就心神不寧的。
“庫房.......”她輕輕念着,轉而默默不語,只將身子靠在牀桅上。
窗外的天青濛濛一片,廚房裡的煙火氣已經繚繞開,鳶兒親自淘了些米,又碾了些紅棗枸杞添在粥裡。
“這法半夏和薏米先泡個半個時辰再煮,藥效才能發散出來。”劉司機清早去東棋盤街的永安堂抓了藥,還不忘轉告坐堂先生的囑咐。
鳶兒正埋頭在竈上忙活,舀起一瓢米湯嚐了嚐,一回頭,正對上順兒那張惶惶不安的臉。
“殺千刀的小蹄子!讓你陪着少奶奶,你上這兒嚇我!?”鳶兒唬了一跳,有些惱。
“姐姐~!我有些悄悄話要同你說......”順兒喏嚅着,手指一直扣弄着辮梢。
“什麼?”鳶兒不解道。
順兒漲紅着臉,嘴脣輕輕的顫着,似有難言之隱。
“什麼?你倒是說呀!”竈上的米湯咕咕的冒着泡兒,片刻,一鍋好粥就會煮幹,見她磨嘰,鳶兒不禁有些着急。
“咱們~樓上......的確有人!”
半晌,順兒就擠出這句話。
“有人?什麼人?”鳶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順兒用手指指頭頂,湊近鳶兒耳邊,道:“四樓庫房裡有人!”
“庫房!?”鳶兒一下愣住了,庫房算是譚家的禁地,特別於下人而言,輕易是不能去的,順兒說的有人,指的是什麼人,要是老爺太太,或者少爺少奶奶,那是情理之中,但若真是他們,順兒也不會這種神色。
“誰!?”鳶兒握住她的手,示意她說下去。
“......上上個月,太太讓我盛碗肉菜飯,說是要喂貓,我就照吩咐做了,又想着陽臺的花兒沒澆,便在陽臺一個人澆水,誰知道,我聽到......”順兒說到這裡,倒似有些後怕的樣子。
“我聽老爺問太太,四樓的張先生近來可好?太太回他——沒什麼好不好,不過苦熬着,又說只能從早到晚的送飯罷了,老爺又說,他本來艱難,如今前狼後虎,便只能躲咱們這兒了,說完還嘆了口氣。我當時躲在簾子後面大氣兒不敢出,心裡只問,什麼四樓的張先生,咱們府裡沒這號人物呀!”順兒說出這些話,倒像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長舒了口氣。
“四樓藏了人!?”鳶兒一時竟愣住了。
順兒咬着嘴脣點點頭,又道:“小黛常來廚房偷吃,所以每次我見四樓門口的飯都被吃的乾乾淨淨便很疑惑,如今,少奶奶怕是撞見了什麼,所以.......”
鳶兒越聽越覺得玄乎,回頭默默的攪和着那鍋粥,又單獨舀了些米湯出來,便一直無話。
順兒有些手足無措,怯怯道:“鳶兒姐姐,我們要把這事告訴奶奶嗎?”
鳶兒搖搖頭,道:“你先回房吧,我去跟奶奶說。”
順兒點點頭,待要走,又被鳶兒拉住。
“這事就此跟我說便罷了,以後就要爛在肚裡,任刀架脖子上也做不知,你可要謹記!”鳶兒盯着她的眼睛,頗認真的道。
順兒又點點頭,滿眼都是驚疑之色,鳶兒怕她以後一時膽小說漏了嘴,便撒了個謊:“去年我伺候奶奶,打碎了一樣東西,本是我的不是,可老爺太太倒還怨奶奶教導不善,可知我們與奶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務必要謹言慎行來互相保全了。”
見她點點頭,便也稍稍放了心,端着藥湯就往樓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