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杜鐵川陷入兩難境地。
要讓鋼鐵洪流轉向，自然是不可能的。若是能靈活轉向，之前面對鬼門關，他也不會硬着頭皮，繼續衝鋒了——繞開去多好，何必折損兩成兵力？
而要繼續前行，沖垮己方的先鋒軍，自然不會對主力有多少兵力的折損。
然而，這並不代表戰力不會下降。
依照兵法來看，承載以及發揮兵法的主體，通常都是將士。而將士們的軍心、士氣，對於戰力上的發揮，是有極大影響的。
一旦自相殘殺，必然是敵方幸災樂禍、士氣大振，己方深知：中了敵方毒計，被玩弄於鼓掌之上。縱然兵法再強，也顯得蠢笨。
如此一來，士氣大減，戰力暴跌，產生巨大破綻，讓敵人有可趁之機。
要知道，鐵流平川雖然極其強勢，但此時已經深入敵方腹地，一旦戰力下滑嚴重，一定會被敵人圍攻。
果然，還未衝到先鋒軍營，主力軍就已譁然一片，人心浮動。
士卒們動搖，將領們亦是如此。
這要真的自相殘殺，回到王都，如何交代？必然是有重大責問的。身子板不硬的，甚至可能會入獄定罪！
在兩注國的朝堂上，就是這樣的氛圍。
之前伏擊戰中，孫幹就是前車之鑑。
當時，孫幹統領的金戟軍被輕山重霧圖所困，儘管突圍而出，但已錯失營救機會。
白玉營傷亡慘重、人財兩空。
高門貴族的子弟大量折損，朝堂對孫乾的意見極大。
等到孫幹插手穆蘭一事，更是惡了兩注國君。
所以，到了之後的試探，杜鐵川就直接將金戟軍安排出去，作爲棋子，探查千峰林的兵力虛實。
以至於孫幹被俘虜，整個金戟軍覆滅。
而現在，重甲主力軍的處境無疑更是糟糕！
他們不是錯失戰機，也不是見死不救，而是自相殘殺！
即便是上將軍杜鐵川，也將擔負極其重大的責任。
即便國君赦免，他的名譽也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試問——若是他直衝而過，誰將來還敢在他的麾下作戰？
這層惡名太重了。
一個處理不好，杜鐵川就會冷藏，幾乎斷絕將帥之路。
此刻，陸宏圖目光幽幽，觀察着戰局。
他面帶微笑，好整以暇，享受着這總運籌帷幄的美妙感覺。
周圍的修士，不時地向他投來讚歎、敬畏的目光。
這位六洞派的領袖，在此刻展現出了他的智計之威。
“杜鐵川啊，即便你是化神級。你在這一刻的抉擇，也將影響到你的整個人生。”
“那麼，該如何去選擇呢？”
“陸某我很是好奇。”
這一刻的杜鐵川像是思考了很多，又像是根本沒有思考。
他面容平靜，雙眼直視前方，目光沒有渙散，也沒有動搖，更沒有絲毫猶豫。
就在副將們急切間尋求他的命令之時，他已然開口——
“前進。”
回答只有兩字。
副將們瞪眼，有人神識傳念，急呼道：“可是，大帥……”
“繼續前進。”杜鐵川再度開口。
他的語氣平常，既不激昂，也不咬牙切齒，仍舊是言簡意賅。
副將們瞠目結舌，遍體生寒，心中全然一片凜然。
“停下，快停下，我們可是友軍啊。”先鋒軍營中，有將領神色劇變，紛紛吶喊。
駐防的精銳士卒們也都慌亂起來。
這支先鋒軍，乃是兩注國的常規軍，飽受訓練，素養很高。很多人都清楚，鐵流平川的恐怖威能。
“再待下去，就是死啊。”
“快轉移。”
“可惡！周圍都是陣法，我們根本出不去。要想出去，只有破陣。”
但破陣顯然需要大量的時間。
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可就太要命了！
一些副將急忙奔行，來到主將身邊。
“大人，現在要破陣，根本來不及。”
“敵方的計謀太毒辣了，既然設計如此，肯定不會讓我等輕易脫離此地的。”
“現在該如何是好？”
“我們全力以赴，拼死攻擊和防禦，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一位青年將領滿臉驚怒地提議。
他的提議得到了很多將領的認同。
中年主將深深地看了青年將領一眼，沉重嘆息：“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
當即，主將取出將印，坐鎮中樞，又讓其餘副將離去，恪守各處陣眼、陣腳，結成最強大的戰陣。
將士們都被調動起來，爲了活命，他們這一次肯定是要拼盡全力。
“拼盡全力，或許還有活下去的一線生機啊！”青年將領大聲鼓動周圍人。
然而，就在戰陣要締結成功的那一刻，忽然間分崩瓦解。
結陣失敗，將士們哀嚎倒地，有無數人吐血，還有許多人當場昏死過去。
場面一片混亂。
將領們也深受反噬。
其中的青年將領難以置信地驚吼道：“不可能！”
他七竅溢血，狂奔到主將營帳，面對主將怒吼道：“大人！”
主將承受最重的反噬，已經倒在地上，身下是一片血泊。
隨後的副將，也帶着傷軀，齊聚營帳。
他們看到主將如此，一臉的驚怒之色都逐漸消退。
唯有青年將領仍舊憤憤難平。
主將環視一週，語氣平靜：“諸位，我們若要頑強抵抗，必然會抵消我軍主力戰力。”
“這正是敵人的毒計！”
“若是這樣做了，就中計了。”
“所以，我故意結陣失敗，如此一來，任憑鐵流平川沖垮我等，纔是眼下對戰局最佳的決斷！”
“杜鐵川元帥……我雖不喜歡，但我等身爲兩注國的軍人，正該看清局勢。”
“敵人用計歹毒，我們若是和主力軍對耗，此戰勝負尤未可知。”
“但若這般行動，必然會讓這支新軍成爲一支哀兵，士氣爆棚！”
“諸位！千萬要認清楚，陷害我等的乃是敵軍，而不是友軍。我們只有這樣做，纔是最正確的復仇，纔是敵人最不想要看到的情形。”
“咳咳咳。”
說到這裡，主將低頭連續咳血。
副將們有的滿臉凝重，有的怒意滔天，有的憤恨咬牙，但都沒有反駁。
就連青年將領也是如此。
“混蛋！竟然讓敵人算計到了。”
“就算做鬼，我也不會放過施展這一毒計之人。”
“大人說得一點都沒有錯，雖然很不甘心，但也只能如此了。”
“咳咳咳。”也有人跟着吐血，慘笑起來，“我們還能怎麼選？就算想要頑強抵抗，我們如此傷勢，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大人，我恨你，也敬佩你。”
“不過如此以身殉國，我族必然也會受到國君嘉獎、扶助。算了，就這樣吧！”
副將們都被說服，或者被迫承認，主動放棄了掙扎。
他們紛紛離開，回到自己的崗位，安撫士卒，撤銷所有防禦陣法。
惟獨青年將領留了下來。
他走到主將身邊，蹲下身子，想要將主將攙扶起來。
沒有成功。
主將的傷勢太過於嚴重，以至於稍微大一點的動作，都可能讓他終斷最後一口氣。
所以，青年將領最終只蹲在地上，抱住主將的上半身。
青年將領咬緊牙關，但止不住的眼淚，順着臉頰，滴在主將染紅的血甲上。
主將的眼眸已經昏暗，步入生命的倒計時中。
他勉強辨認出青年將領的模樣：“抱歉，讓你第一次上陣，就這樣收場了。”
青年將領原本在哽咽悲泣，聞言忽的笑了一聲：“爹，兒子我苦修數十載，對第一次上陣殺敵，不知期盼、遐想了多少次呢。”
主將也笑了一聲：“臭小子，進入軍隊，要喚我大人……”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戛然而止。
青年將領的神情陡然一僵，淚水嘩嘩之下，嘴角卻咧開來，露出燦爛的笑容：“爹，你放心。我們就算都犧牲了，我還有兒子，你還有孫子呢。我伍家必然會光大的！”
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父親的屍體，平放在地上。
然後，站起身來，將頭盔戴上，掀開營簾，昂首闊步，走出了主將營帳。
他下令敞開大門，站在門樓上，全副武裝，振臂高呼：“將士們，和我一起呼喊——殺賊！”
先鋒軍在將領們的率領下，都已認清局面，本就肅然。
聽聞青年將領的呼喊，許多人熱血上游，扯起嗓子，許多人眼眶泛紅，高聲呼喚。
“殺賊！”
“殺賊！！”
“殺賊！！！”
他們放棄了所有的防禦，穿戴全甲，只是爲了臨死前的體面。
他們奮盡全力的呼喊聲，響徹天地，震盪雲霄。
在這一刻，竟似比鐵流平川沖刷卷席的嗡嗡雷鳴，都要響亮，震撼人心！
“先鋒軍，他們……”
重甲主力軍中無數將士虎目含淚，心中情緒激盪，哽咽難平。
杜鐵川深吸一口氣，第一次用不平淡的語氣，大喝一聲：“前進！”
轟隆隆……
鐵流平川在瞬間就沖垮了先鋒軍營，將一切都碾爲齏粉。
先鋒軍們傲然站定在原地，一動不動，以無以倫比的勇氣，凝視着死亡的到來。
一聲聲“殺賊”的吶喊，一直持續到他們喪失生命的那一刻。
這是囑託，也是期盼，更是重任，如山一般落在了重甲將士們的肩頭。
重甲主力軍士氣狂暴！
“殺賊！”
“殺賊！！”
“殺賊！！！”
他們一邊狂奔，一邊吶喊。
殺賊的吶喊，並沒有隨着先鋒軍的毀滅而消亡，而是極其自然地傳承給了重甲主力軍。
沒有人再有任何動搖。
所有人都充盈着怒吼。
寧拙身處其中，即便是他國之人，亦是被眼前的這一幕深深震撼。
他受到強烈的感染，在這一刻，也忘我地投身其中，成爲了萬千吶喊將士之一。
而當他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時候，他對鐵流平川兵法的體悟，突破了之前的極限，達到了巔峰。
他不僅感受到了周圍同袍們的情緒，甚至還能感受到身邊數十人的念頭。
“敵人太陰毒了，找出設計之人，一定要把他挫骨揚灰啊。”
“殺，殺賊！這一次要殺雙倍，祭奠先鋒軍！”
“不殺得血流滿山，誓不甘休！！”
萬衆一心，軍力暴漲。
重甲主力軍以一股狂暴的恐怖姿態，狠狠撞向龍王巨木山。
“如此鐵血豪情……壯哉。”就連沈清荷這樣的弱女子，看到這一幕，也不由地心潮起伏。
朱玄跡眼眸閃光，長嘆一聲：“兩注國雖小，但將士用命，不可輕侮啊。”
反觀千峰林的聯盟，各個修士的臉色都很凝重。
陸宏圖再無之前風姿，一臉鐵青之色，在先鋒軍的主動犧牲前，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丑角。
隆爺一臉憂愁，眼眸深處流露出恐懼之色。
他揪心至極地看着龍王巨木山，心底瘋狂呼喊：“不，絕不能讓敵軍將龍王山都給撞倒！！”
然而，即便強大如他，也不敢攖其鋒芒，也深知一己之力，要擋下如此的鋼鐵洪流，簡直是癡人說夢。
隆爺無能爲力，其餘修士更是束手無策。
山地劇震。
無數參須，如大龍似巨蟒，紛紛從地下衝突而出。
眨眼間，竟將戰場改造成了另外的模樣。
棕紅色的參須遍佈山巒，遮天蔽日，數以萬千，衝向鋼鐵洪流。
轟轟轟！
參須砸在鐵流中，濺起無數沉重的漆黑浪花。
鋼鐵洪流繼續沖刷。
每一根參須都至少支撐了二十幾個呼吸，這才崩解。
難以計數的龐巨參須從正面、側面，乃是洪流身後，從四面八方抽打、拍擊、圍堵、分割這支重甲主力軍。
一場慘烈的肉搏戰，在衆多修士的眼前上演。
鋼鐵洪流首次遭受真正的遏制，速度一路暴降。
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唯有參須龍王，真正的化神級戰力！
而爲了遏制這股鋼鐵洪流，參須也是傷亡慘重。但不管犧牲多少，新的參須仍舊源源不絕，前赴後繼。
“殺賊！”
“殺賊！！”
“殺賊！！！”
重甲主力軍仍舊在齊聲嘶吼，不顧身邊的同袍在參須的攻擊下犧牲，全力執行軍令，跟着杜鐵川向前衝鋒。
轟！
他們突破重重圍殺，一頭撞在了龍王巨木山上。
山峰上無數防禦法陣、法術、符籙閃耀着璀璨光輝。
支撐不到十個呼吸，山體劇烈搖晃，然後緩緩傾倒，重重落地。
轟隆隆……
山地劇震，濃煙滾滾。
龍王巨木山，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