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如死一般的寂靜,八方無聲,如被突兀打入一片至寂界域中,鴻毛不動,鳥影滯空。
陳珩吸了口氣,將念頭收拾,一步步朝那酒樓行去,而途中那些行人、商販的身影竟然有若光中幻影,容他輕易從中穿過,卻形象不改。
待得上了酒樓二層,在臨窗方桌上,只坐有一個身着古銅色縐紗道袍老者。
老者身高七尺,貌甚清癯,下頜鬍鬚是暗金顏色,一對白眉好似雪霜,神情悠然自若。
若單看形貌,怕任誰也難想到這老者是早在道廷時便身居顯職,自前古顯赫到了至今的強橫仙聖。
可陳珩愈是接近,太素玉身那股下意識的示警感便也愈劇烈,直如針扎!
面前老者雖不過七尺高下,形象卻龐大到像是要充塞宇宙,擠碎虛空,亙爾無邊,廣大深遠。
這容納安置了數百億生民的歲刑地在他面前直如水中一塊小小浮木,不需什麼用氣力,探手便碎!
“有膽識,好心性。”
見陳珩竟走了上前,空空道人目中隱有一絲滿意之色,將那一縷流出的法性收斂,讚道:
“你便不懼?”
陳珩施了一禮,坦然道:
“前輩如此煊赫人物當面,自然心驚,不過眼下情形,再多生怯意恐也無用。”
“近來的八派六宗倒福運亨通,後輩弟子裡多有英豪人物,尋常小輩便是有些護身寶貝,得了宗門指教,在老夫面前,怕也難這般從容。”
空空道人笑了聲,視線自陳珩紫府中的那一顆混金雷珠上定一定,又移到他身上,感慨一嘆:
“多少年了,還能從非我劫仙一脈的門人身上見得這門散景斂形術?而老師之智慧無窮,便是如今的我亦難揣摩通達,當真深不可測。
劫仙,劫仙,億劫漂沉,週迴生死——
這‘劫’之一字……兜兜轉轉,我還是難以開釋。”
一句過後,空空道人忽陷入思索當中,再不理會陳珩。
陳珩見狀目光閃動,腦中不由生起無數念頭。
劫仙弟子,道廷重宰——
空空道人的名號於他來說已不需多言。
事實上,任何一個陳玉樞的子嗣,在真正得悉自家身世後,大抵都會知曉空空道人這個幕後大能。
是空空道人教給了陳玉樞《豢人經》傳承,並助他從虛皇逃來胥都,以至流毒後世。
而當陳玉樞被天公厭憎,劫數襲擾之際,陳玉樞以一卷方術將雷災分化到他的無數子嗣頭頂,以此法來慢慢分化天厭,叫子嗣來爲他脫劫合道。
但似陳玉樞那等厲害的修爲,怎能以化身來布種天下?
須知不少大神通者都是子嗣艱難,緣何他能例外,又到底使了何類神通秘法?
在這其中。
同樣似也暗藏着空空道人的手筆。
自種種事蹟看來,空空道人這尊巨擘理當是在陳玉樞身上寄予厚望,故而纔會如此賣力,二者間應爲利害相當。
可空空道人卻偏又庇護了陳潤子、陳元吉。
他將這兩個自陳象先之下修爲最高的子嗣護住,使陳玉樞無法爽利將他們吞食入腹。
陳潤子、陳元吉在得了鬱羅仙府後,以仙府爲基,可是將不少陳玉樞子嗣帶離胥都天護持,擾了陳玉樞避災的進程。
自這一處看,空空道人又似與陳玉樞的立場相悖?
從頭到尾,這一位巨擘行事都是變幻莫測,叫人難真正窺見他的心思。
而陳珩更修行了“散景斂形術”。
與諸餘陳玉樞子嗣相比,他同空空道人之間,又似多了一根若有若無的聯繫。
這位今番特意來見。
他的目的……
便在陳珩沉吟之際,空空道人聲音忽淡淡響起,道:
“你可知腳下這歲刑地的底細?”
“願聞其詳。”
空空道人一指,示意陳珩在面前坐下,縱目四顧,莫名開口道:
“前古都元帝治世時候,這歲刑還不叫歲刑,而是喚作四戾地……”
所謂四戾地,是北有橫天大蛇,南居黮水鬼魔,東方乃是火部一位老星君愛子的道場,西方福土裡則住着位破戒高僧。
這四位都是殺生無數的人物,在當職時曾犯了甚深過錯,按律當死。
可看在他們昔年的赫赫戰功上,再加上又有重臣出面作保,遂被褫奪了一切官職,在受過刑罰時便被流放到了這四戾地來受苦。
四戾這名,似還是那時的一班清流特意所作,以諷這四位的驕恣……
見空空道人忽說上這樣一番言語,陳珩收束心思,想了想,道:
“我雖不知前古的風土人情,但有這四位在,此地生靈或是處境艱難了?”
“不說如處水火中,卻也大差不離,這四位都是上通於天的人物,在地陸裡,區區一個地君怎能勸阻他們?
按理來說,這地陸前景當是不堪,可偏不過多久,便有一人仗劍澄清了寰宇,誅殺四戾。”
空空道人心生感懷,眼望長空,口中道:
“那人是散修艱難成道,自號‘歲刑’,精通一手厲害火法,我早年曾同他鬥過幾場,互有勝敗。
後來我因真正得到老師正傳,便閉關了數百年。
孰料出關尋他時候再鬥,他已是徹底身死道消,被火部幾位星君聯手做局,害死在元載天。”
這話語平鋪直敘,在末時卻叫聽者頗有些猝不及防。
但再一想,也在常理當中。
據空空道人所言,這地陸四戾無論身份、背景都遠在尋常神通者之上,可謂上通於天,底蘊不凡。
在盤根錯節之下,自然是牽一髮動全身。
縱有人以甚深法力降伏了這四戾,亦難免會被其身後的勢力記恨報復。
這時候若尋不到對等的靠山以爲遮護,單打獨鬥的景況下,一個慘淡收場,卻也不足爲奇。
空空道人聲音繼續悠悠傳來,道:
“能以一己之力打殺四戾,我那位舊友的才情自然無需多言,但可惜他當年再如何風光,眼下也早埋身丘墟之間,更莫說什麼長生逍遙。
他以爲自己這施爲,不僅是在爲故土萬靈出上口惡氣,更要憑此戰績,將聲名高高送去道廷,以期投入火部赤杖大仙的門下,但可惜了……”
陳珩忽擡頭問:
“前輩這番點撥,是欲告誡我大道修行,須少不了法侶地財?”
“老生常談的事,再論作甚?”
空空道人不以爲然,一擺手:
“我倒欲言,這‘劫’之一字是橫貫先後,在有無之間,在動寂之內,不即不離!”
“劫?”
“歲刑殺四戾是一劫,他解不了劫數,自然灰灰。但在此之前,他以散修身份走到那般地步,期間又不知遭逢過幾多劫數,正是因屢屢歷劫,得了好處,歲刑纔有殺四戾時的風光。”
空空道人呵呵一笑:
“陳珩,你修行至今也算不易,在臨淵屢薄時候,可有感劫數之艱?”
陳珩點一點頭。“大道攀升,總是脫不開一個‘劫’字,莫說修行人士,便連凡俗之輩,生老病死苦,這又何嘗不是劫數?
前路撲朔,不單是你,便連我亦常感惶惑,憂心自己渡不過劫數,或將成爲下一個歲刑。”
空空道人此時目光若炬。
在交談以來這位前古巨擘第一次正色,沉聲喝道:
“人人都知我是拜在了老師門下,走得劫仙一道,但現在我的路,和一衆師兄弟都不同,又被指責是叛經離道,你可知爲何?”
……
生生受度,劫劫長存——
在劫仙老祖的經義裡,“劫”乃自生,亦從他處生,依萬物和合而成,永恆實有,不可言說。
譬如在正統仙道的修行之中,得胎息是一劫。
成則得先天一點靈光之火,邁入修行門戶,敗則難脫凡身,爲百年壽數所限。
煉真炁是一劫。
成則飛天登雲,打通天地橋樑,敗則虛損元真,痛切其身。
開闢紫府是劫,鑄鼎凝汞是劫,修行金丹是劫,成就元神是劫。
返虛有迷障阻路,純陽有三災當頭。
便是那合道境界也依舊有九難,在阻人成道,仍逃不開劫網一張!
而劫仙一脈弟子,他們便是將劫數視爲造化機緣。
因他們修行的劫仙真經緣故,在每成功化解一次劫數後,其便能得獲一份“劫藏”傍身。
這劫藏可謂妙用無窮,不僅能夠提升道行、點化法寶、加持神通,更可用來殺敵護身、作靈材大藥之用種種,堪稱是造化之靈、大塊之精!
因此緣故,劫仙門下弟子的修爲提升之快,便放眼前古那個萬家爭鳴的鼎盛時代,也堪稱是異數!
不過物有正反,禍福相依。
劫仙門下弟子雖能自劫數中獲益,得來“劫藏”這等造化神物。
但他們生平所遇劫數,比之常人,卻是隻多不少。
若說尋常修道人所遭災劫是百十數目,那劫仙門下弟子所遭的劫數便是千餘,甚至要多上個十倍還不止!
或爲天災,或爲地禍,或爲人亂……
凡此種種,都是災劫!
這也意味着只要參習了那劫仙真經,便有那無窮無盡的災數將攔在前頭。
即便是成就了仙業,證得了大道,也絲毫不能例外。
能夠渡過自然是最好。
而若渡不過,那便萬事皆休!
這時隨空空道人的講述,陳珩心中驚訝也是愈大。
待一席話畢,他目中已是一片凝重,警惕大增。
“正統的劫仙法門乃是以劫爲餌食,釣虛無造化,截成一尊劫藏煉爲己用,這期間旁人大抵難以相幫,倘使助力,也要壞了事後機緣。”
空空道人兩眼盯向陳珩,笑意莫名:
“但我不同,我是親手創了《豢人經》的人物,你可知我的劫仙之道又是如何?”
“用他人來分化自家劫數?”
陳珩沉默良久後嘆道:
“如此說來,陳玉樞……他和鬱羅仙府中的兩位兄長,都是同前輩這大道劫數相干?”
“呵,你果然猜中了。”
空空道人拊掌輕笑。
……
……
大道至極,求升難期。
劫仙真經之酷烈霸道,遠要超乎尋常修士的想象,便連空空道人這等衆天聞名的大神通者,亦難脫離這劫數鐵網。
事實上,劫仙老祖昔年收下的親傳弟子何止百餘?但有聲名傳到至今的,也不出十指。
其中甚至還有近乎半數都是自覺扛挨不住將來劫罰,只能無奈棄了劫仙的道途。
空空道人自不願做那半途而廢之事。
他若想更進一步,真正做到執拿大道。
這劫仙道途,實則是一大助力,輕棄不得!
可劫數又着實可怖可畏,歷劫日久,饒他自詡法力通大,也不敢放言可以輕鬆破劫。
如此一來……
“《豢人經》是取自衆生如馬牛,獨我作龍象之意,空空道人昔年開創此法,應是欲集衆智衆力於己身,圓滿至道。
而他這分劫之法,立意倒是與陳玉樞借子嗣來脫災的方術手筆同出一轍,看來這事上,空空道人亦摻和了一腳?”
陳珩暗中思忖:
“不過沒有太始元真,更沒有血脈爲憑籍,空空道人又當如何來分化劫數?”
似看穿陳珩心思,空空道人搖頭解釋一句:
“此處錯了,我這化劫法雖與玉樞那道方術立意相近,都是走得化整爲零,欲將劫數豆剖瓜分的路數,但我這法門可要溫和些,並不如玉樞方術那般酷烈。
你先前說得倒無差,玉樞與仙府中那兩位皆是我的劫種,要擔我的劫數。
但我與劫種間,其實是榮損相當的干係。”
陳珩問道:“劫種一身修爲,莫非不能助前輩消劫?”
“這是何言語?自然不能。”
空空道人笑眯眯道:
“我知曉玉樞那方術很有些門道,不僅能助他分劫,無可奈何時候,他更將子嗣修爲吞奪爲己用,以免白白耗費在小純陽雷下。
但我這法子可不同,我若有進有益,劫種們自然水漲船高。
反之劫種若破除災禍,他們還更能順勢得來一尊‘小劫藏’,雖比不得真正‘劫藏’,但也甚是不凡。
陳珩。
何不想想……”
空空道人這時輕嘆了一口氣,語氣耐人尋味:
“老夫若真是那般窮兇極惡,潤子、元吉又緣何要對我執半師之禮?
我借他們分化劫數是真,而他們又何嘗不是從中獲益?
實話說來,當我劫種自然難免要被無窮劫數纏身,但也不是非得綁死在老夫這條船上。
若劫種做完了應盡的份額,我便是解了他這身份,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