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時,空中陡傳來了聲好似兩面鐵盤互相摩擦的軋軋聲響,那團鮮血悄然爆散,只一落地,便化作了一個高大男子。
陳珩見他約莫二十出頭,看起甚爲年輕,兩鬢卻一片霜白,亮如水銀。
其人長眉修目,錦衣玉冠,身裹有一道幽邃血煙,雖看似是輕若飄帶,卻莫名給人一股風雨不透的感觸,好比鐵山鑄就,聲勢巋然。
“血河宗真傳,呂融?”
陳珩心頭一動。
同爲八派六宗中人,雖血河宗遠在南幹州,與位於東陸的玉宸派遠隔了重重汪洋,但這兩家對彼此可絕不算陌生。
如今的南幹州是一玄兩魔格局。
玄者自然是八派中的陰景派,至於兩魔則分爲玄酆洞和血河宗。
莫看如今的魔道六宗是先天魔宗實力最強,有執六宗牛耳之勢,但同爲自前古時代傳承至今的仙門大派,血河宗也絕非什麼易於之輩。
因門中的功法神通緣故,血河宗弟子向來多事殺戮征伐種種,同中乙劍派一般喜好四下尋人鬥法,在天外世界可謂是兇名累累,比之先天魔宗,倒也不遑多讓。
不過眼下在陳珩看來,血河宗內最惹得他注目的——
不是那以兇烈詭異而聞名當世的血神子,亦不是六慾大魔真光、濁世還真等等無上大神通,而是一柄名爲“有餘涅槃”的古老殺劍!
依西方佛家之論,衆生得涅槃,本際不可知,這世間涅槃又分爲兩類,各是“有餘涅槃”與“無餘涅槃”。
有餘涅槃指生死之因之惑業已斷盡,但前世惑業所造的果報身依舊存在。
那所謂無餘涅槃,便是指生死之因果都受盡,見人無我,意識舍離,不再受煩惱障所牽扯……
在前古時代,極樂天大慧寺曾有一位精通劍道的古佛主取兩種涅槃之精義,費盡心力,終是鍛成了“無餘涅槃”與“有餘涅槃”兩口殺劍。
在兩口殺劍當中,無餘涅槃劍可追溯源流,直斬根果。
因這世間的延生避災法足有千般萬種,在鬥法時候,縱然一時殺敗了敵手,可敵手若修有什麼厲害的替死神通,雖說不能力敵,便依舊能夠保有性命,不使元靈徹底崩毀。
可倘若是被無餘涅槃劍最後斬殺了,那即便是修行了再多的厲害神通也依舊無用。
那口殺劍能敗諸華嚴功德,斷絕一切生滅之因,令諸衆生鹹生怖畏,可謂是天生便剋制不死之法。
如幽冥真水的修持者若被無餘涅槃劍斬滅,那即便是大成至境的真水境界也難挽回局勢,若無其他變數加入,終難逃一個灰灰!
而無餘涅槃劍已是如此殊勝稀有。
那與其相對的有餘涅槃劍,自然也是別有一番妙用。
且同無餘涅槃劍比起,有餘涅槃劍更可謂是一口不折不扣的“魔劍”,狂怖畢顯!
凡執得有餘涅槃劍在身,殺敗了敵手,若那敵手同樣也是劍道的修持者,那有餘涅槃劍便可將他身上的劍道感悟汲出,回奉給有餘涅槃劍的劍主,供其參詳體悟。
便不提有餘涅槃劍本身的無儔殺力。
單是此項,便已足夠叫諸世生靈爲之驚異失神了!
雖說在這世間修行,無論是何道何法,終需自我了悟。
若是太過藉助有餘涅槃劍之能,看似是劍道境界飛漲了,實則是自壞根基,將難有成就上境可能。
但在有識者眼中,有餘涅槃劍駐世至今,已不知是歷經了幾多劫數,劍底下又不知是沾了多少劍道大能性命。
劍道修行,不僅需在生死一線中悟徹玄機,更當俱收並蓄,博採衆長,融菁華於九畹,最後以孕出自家的法道來,尤其是最後的那“劍道真意”,更需如此。
所謂操千曲而後曉聲,便是如此。
那在這一層上面,藉助“有餘涅槃劍”之力當然是上乘之法,不獨陳珩,這世間劍修聞得此劍名號,大抵都是難免心動。
“昔年大慧寺那位古佛在鑄成‘有餘涅槃’和‘無餘涅槃’兩口殺劍後,衆仙佛神聖都是矚目,大慧寺也是迎來了一段風光,只是後來無餘涅槃劍被大慧寺親手獻給道廷,連有餘涅槃劍也在前古崩滅之後被血河宗一衆仙人趁亂奪走。
失了這兩口殺劍,又因寺中古佛陸續在劫波中寂滅,堂堂大慧寺,才淪落到如今的三流教門模樣,大不如前。”
陳珩心下感慨,他視線在呂融身上不動聲色停了半晌,終也移開。
儘管門中是有“有餘涅槃劍”這等前古至寶,但血河宗的劍道高人,在明面上的數量卻似乎並不算多,尚不如同在南幹州的玄酆洞。
如眼前的這呂融,在他身上便無一絲劍道痕跡。
其人氣機更如千頃狂波,奔流浩浩,一望便知是將血河宗的道法練到了純熟,任誰也不敢忽視。
而遠在洪鯨天的摩兀陸洲,竟也能遇上一位八派六宗的真傳,還是血河宗的出身。
這一位,究竟是何用意?
就在陳珩審度呂融之際,這位血河宗的真傳同樣也是心頭微訝,目光閃動。
他追蹤遠處那位妖國樂陽公的第七子已有月餘功夫,心中早已有了算計,只待尋到一個好時機,便要發動雷霆一擊了。
孰料竟同樣也有人盯上了這紈絝子弟。
而那人亦是一名八派六宗的真傳,堂堂玉宸的一品金丹。
早在血河宗那時,呂融便曾聽聞過陳珩此人,知曉陳珩曾在龍宮選婿中得了紫府第一,力壓先天魔宗周師遠和一衆天外修士,手段的確不俗。
待得陳珩在甘琉藥園斬了陳玉樞神降身後,那時近乎九州四海的各大真君都是訝異,連諸派道君都投來了視線,呂融更沒道理會錯過這等奇聞。
對於六宗的真正英才而言,無論他們對陳玉樞此人行徑究竟是心懷鄙薄亦或仰慕。
可作爲曾進入過那口“水中容成度命洞天”,親眼見識過陳玉樞爲他們講道演法的人。
對於陳玉樞的神通偉力。
似如呂融這等六宗出身的,只怕要比如今玄門八派的年輕一輩要知之更深!
周天運轉,生滅一源,道用玄同,斡旋靈樞——
六宗之人多有不稱自己爲魔宗中人的,而是自號元門,意在同天魔分隔開,有輕視魔類之念。
而陳玉樞之所以被尊爲“元師”,也被八派修士喚做“魔師”,倒不僅因他一身偉力浩乎沛然,更因此人在洞天內曾多次開壇演法,似樂此不疲,也不設什麼身份限礙,六宗年輕修士多有蒙他指點道行的。
連呂融這等血河真傳都在陳玉樞道場裡受了不小啓發,更莫說尋常的魔宗人士了。
而在陳珩以陳玉樞的那具神降身揚名天下後,以呂融之驕矜冷傲,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起了與之一戰的念頭。
在呂融看來,陳珩的這般施爲,可要比他的一品金丹,要更惹得自己鄭重。
呂融本就是血河宗的老牌金丹。
若不是爲了等待丹元大會,他早便可以突破元神障關,自此躋身到另一層仙道大境。
歲旦評的藻鑑雖也同根骨、稟賦等等相干,但大頭終還是落在了戰績之上,畢竟孰強孰弱,口頭爭執無用,到底是要在手底下見真章。
如呂融這等老牌金丹久未出手,雖大多已不在歲旦評的金丹榜單之列,但在丹元大會上,想來也無人敢輕視這羣已在金丹境界做到了極致的真人。呂融本就未小看過眼前這位,但聽陳珩言語,似自己的隱淪法自一開始就未欺瞞他的耳目。
這細思起來。
便着實有些意思了……
“此人不辭辛苦來到洪鯨天是爲何事,還跟我盯上了同一個妖修,他莫非也探得了那樁造化?”呂融暗暗皺眉。
便在氣氛逐漸緊張,一旁的葛季更早是怔然失神,不該說何是好之際,忽有一團妖雲陡從那片營帳中升起,然後朝此處洶洶飛來。
呂融瞥了陳珩一眼,也不說話,只肩膀一晃,便化作一滴血珠須臾鑽入不遠一頭小跳蛛身內。
陳珩神色不變,將尚不明所以的葛季忽收入五炁乾坤圈中,然後將身一轉,他身後的那株柏樹上就悄然添出了一片老葉。
過得半晌,妖雲滾滾而來,雲中數百青面獠牙的妖修持槍拿刀,居中簇擁着一個四臂雙首的老者。
那老者在到得此間後,將身微微一躬,細細往雲下嗅了嗅,又將左面兩臂拿着的銅鈴齊齊搖動。
雲下這山頭在狂音中轟然震動,煙塵四起,山石寸寸龜裂,似整座山峰都要塌將下去半邊。
這動靜直持續了炷香功夫,見着實不見什麼異樣,老者纔將銅鈴緩緩收起,但面上仍是有些狐疑顏色。
“這便怪了,方纔好似察到了些異樣,可一過來怎沒了?”
老者嘟囔一聲:
“莫非真是近日勞累過甚,一點風吹草動,都大驚小怪起來?”
他身旁那一衆妖修聞言都大笑起來,因還有上好血食在營中備着,又七嘴八舌將老者哄着回了營。
“罷了,罷了,明日可不能夠再飲!主上爲了捕得那頭璘魚已是在此地耽擱數日,若我等做事再不勤勉些,只怕主上難免動怒。”
半推半就下,那老者只撂下這句話,就被簇擁走遠。
而過得半晌,塵土中才忽蹦起一頭跳蛛,呂融抖袖從中飛出,陳珩同時也顯了身形。
“……”
呂融看了陳珩一眼,雖未說話,但也知方纔在那場暗暗較量中,自己已是輸了陳珩一招。
這位分明還帶着葛季這個累贅,都能將氣息輕鬆掩住,且若不是親眼所見,怕任誰都難以輕易看出,那枝上葉片就是陳珩真身所化。
此人在假形斂氣一道上的功夫,看來着實要壓自己一頭。
“這處並非說話地頭,陳真人,請。”呂融饒有興致,打了個稽首,道。
說罷,其人將身一騰,忽見一道血光舞動,似層層蓮開,原地便只剩空蕩蕩一片。
“這便是血河宗的紅蓮走影大法?”
陳珩一笑,袖袍微微蕩起,隨清風吹過,眨眼間亦消失不見。
直過得一個時辰,在一處人跡罕至、遍地古木的荒谷中。
一道血光轟然撞開呼嘯罡風,呂融從中走出,他望向對面山頭處的陳珩,眼中不禁有一絲異色,但又很快斂去。
呂融此時沉吟片刻,開門見山道:
“陳真人,我便明說了罷,方纔營中那位樂陽公的第七子於孝瑜已被我視爲掌中之物,我欲借他身份進入魚湖山內做一件事,不知你意欲如何?”
陳珩聞言看了他一眼,心頭微訝。
在這幾日間,據葛季的一番仔細參酌,既有身份地位,能夠讓那邕王破例開得山禁,又方便陳珩下手的。
思來想去,也唯有方纔那位樂陽公的第七子於孝瑜了。
呂融同樣盯上了於孝瑜,這倒不足爲奇,因兩人方纔就是在於孝瑜的營帳外打照面的。
但這位竟也想借用於孝瑜身份來進入魚湖山,這倒與陳珩的籌劃不謀而合,算是有趣了。
“實不相瞞,我亦有進入魚湖山打算。”陳珩點一點頭,道。
“竟是如此?”
呂融聞言先是一訝,繼而其人也不隱瞞,坦蕩開口:
“那魚湖山中盛產元佐芝草,而我在機緣巧合下得了一門訊息,便在近日,那魚湖山將有元佐王芝現世,這等外藥於我修行有用,本尊勢在必得!
醜話說在前頭,若陳真人也是爲元佐王芝而來,那你我便索性在此決個高下來。
眼下分勝負,可要好過到了魚湖山後再明爭暗鬥一番,然後爲那等披鱗帶甲之輩所擒獲,爲世人所笑!”
這話說到最後,呂融雙眉倏地一豎,一身暴戾魔意已是毫不掩飾,滾滾衝上天幕,似下一瞬便要暴起動手。
“我並非爲那元佐王芝而來,呂真人自便就是。”陳珩搖一搖頭。
“此言非虛嗎?”呂融並未收斂氣焰,繼續問道。
“我若真有意那門外藥,自會出手取之,何須同你在此徒費口舌。”陳珩負手而立,淡淡道。
“……”
呂融沉吟半晌,忽莫名一笑,道:“好,我信你這話,不過既你我都欲進入魚湖山,又盯上了同一目標,既然如此,不若合作一番?”
“你說聯手?”
“這世間雖有玄魔之別,但那大多不過是癡人愚見,你我兩家自前古時代便有交情,如今你我合力,並不足爲奇。
再且此間終究是妖國,我等人道生靈若露了行藏,難免遭來圍剿,尤其是隔壁那片黎陽陸洲戰況正熾,如此境況,自當勠力同心。”
見陳珩似並不反對,呂融目光灼灼,將話鋒轉過,有些意味深長:
“不過你我若是合力,誰主誰副,若遇得分歧之時,又當聽從誰的吩咐?此事倒還有待商榷。”
陳珩笑了一笑:“呂真人說上這些,不就是爲了同我鬥上一場嗎?我亦有心一試血河宗真傳的手段,請罷。”
“曾斬去那位元師神降身的人物就在眼前,我着實戰心難抑,而自修成內景了後,放眼九州四海,在金丹一境,配同我鬥法倒也屈指可數……”
呂融難得嘆息一聲,面露誠懇之色。
他擡手便是千百道細長血絲刺空激射而來,其疾勝電,眨眼間就臨近了陳珩周身:
“陳真人,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