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這聲喝問轟隆響起,陳珩只覺眼前一切陡被劈成了兩半。
他像是置身在了一片混沌虛空之內,無色無象,無天無地,無日無月,無晶無光。
太虛者,在天地之中,無方無所,非氣非形——
他似是順着光陰長河一路逆流向上,來到了那個前古諸聖開天創世後不久,上無九氣,下無八方的古老混沌之紀。
放眼望去,只見一片幽幽暗暗,深邃莫名,似是包含了萬有,叫人莫名心生敬畏,有一股難以抑制的大恐懼感暗暗滋長,充斥腦海。
“太虛本無物,何生萬有?”
陳珩若有所思,將這句緩緩念出。
而在下一瞬,忽有一道大光亮起,不知起於何處,亦不知要究竟落去何方。
但在光亮過處,這片混沌虛空也再次響起了一聲洪烈雷音。
那相傳是開天闢地的第一個聲音,也被尊爲“雷聲之根”,有不可估量之偉力!
“吒!”
陳珩耳鼓嗡嗡發響,腦中猛然空白一片,思緒一停。
而在這雷音震響中,這混沌虛空也似有有變化在悄然發生。
有清氣高澄,濁氣下布,天地自然而明,有日月星辰之形在緩緩凝結。
……
“雷本無相,因炁成象,象本非真,真在炁先,所見種種電光雷形,皆是虛空。”
這時那雄渾聲音再度響起,陳珩眼前又須臾是換了片天地。
一道濛鴻之炁寂寂懸於虛空,大到無邊,浩浩蕩蕩。
隨那神炁開始飛動,虛空中也是演化出了種種形象來,小到草木蟲蟻,大至周天日星,赤青黃綠諸色如輪而轉,絢彩迷離,叫人不覺心蕩神馳。
……
“雷含造化生殺之機,春雷震而萬物生,秋霆肅則百穢清,一生一殺,天道乃成。”
忽然一聲霹靂響動,陳珩視線看去,雲下先是隻見滿山青綠,生機盎然。
但不多時候再隨一聲雷鳴響起,面前的又忽變作一片肅殺寂滅之景,邪氛滌盪一空,滿山秋葉簌簌搖落,風聲淒涼。
……
“行雷之本,當是陰陽激剝,內運玄機,以神會身,以神合炁。”
……
“我即天地,天地即我,相忘於彼我之間,感物通神,全在乎方寸之心田。”
……
“夫雷聲奮擊,則陽氣一泄也,擊之後,陰氣復閉,陽氣復藏……”
……
那雄渾聲音仍是講經不停,聲音自上而下,隆隆回蕩。
那聲音便如一個諄諄叮囑的師長,時而在向陳珩開示雷霆的法道根本,向他揭露種種玄奧,帶他提先領略至上境界的絕勝風光。
時而又在同他闡述運雷施術的訣竅關要,細細教導陳珩如何全身懸空,意守丹田,使純陽之性寂照氣穴,又該如何內存水火,闢除不祥,使雷霆發出後而不損筋脈臟腑……
因有一切種智遍知燈的相助,自家的根性智慧已被施以了大加持,陳珩倒也並未落下進度。
他只循着那雄渾聲音的指引,或是在觀想參悟,體察妙想,又或是調心縱體,默運玄機。
就這樣,他對太乙神雷的掌握已是一點點增進穩固。
他似觸碰到了一層堅實門檻,只要能夠越過去,便可晉入另一片天地中去。
這時候,陳珩猛從定中醒來。
他環視一圈,見自己的神思並未轉回現世中的軀殼,仍舊是留在了這片悟法時所生的虛境。
四下漆黑一片,空空蕩蕩。
而那講經的聲音也是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滿場寂靜非常,似乎落針可聞……
陳珩見此也不意外,只調定心神,深吸一口氣,便默將太乙神雷的法訣運起,在體內走了一轉。
隨法力涌動,他耳畔立時便有窸窣聲音傳出,如若蛋殼開裂的動靜,有明光一縷縷照進此間,燦爛非常。
法訣運使的愈純熟,四下黑暗褪去的便也愈快,噼裡啪啦的碎裂聲音近乎連成一片。
而在陳珩行氣到了最後時,周遭已近乎是瑩然一片,璀璨生輝。
陳珩在這時略將功行一止,他目光往四下掃了眼,默立半晌,感慨長吟道:
“鑿破玄元三五,撥開造化圭璋,希夷妙旨在中央,咫尺無名罔象!”
吟罷,他再不猶豫,將大袖擡起,向前行了一步,只輕輕起手一推。
隨着他這動作,面前一切都轟然粉碎,似遭得天雷轟頂,被生生炸塌,再也不存!
虛空當中,只有一團明光須臾沒入陳珩之身,叫他忽然內外齊輝,有如日月植根其中,神光煥煥,不可稱量!
而與此同時,在現世佛國內。
本是精神不振的老僧也忽聽得一聲大震,如一尊雷中神聖在出聲怒吼,勢欲動天搖天!
他擡眼看去,見天中那持續了四年之久,已彌布百數裡的浩浩精氣忽齊齊一顫,隨後就似退潮一般往回縮。
忽忽片刻,漫天精氣就結成了一團拳頭大小的混沌雷氣,巍巍懸於陳珩頭頂,將周遭天象都攪得驟然一變,涼飆驟至,陰雲四合!
“不是,這就成了?”
老僧見狀不由有些愕然,他揉揉眼睛,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心下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此時天中的黑雲厚重如墨,直有壓山欲倒的勢頭。
在聲聲霹靂中,大雨也是很快就降了下來,如注如傾,似一掛瀑布洶然砸落,打得泥水飛濺,草木狼狽。
而在這樣的滂沱暴雨裡,四下卻並非是昏黑一片,而是明亮非常。
那混沌雷氣正在一點點褪去外層顏色,漸漸顯露出本來金光,放出大光明,儼然如煌煌之日在播施威德,煒煒煌煌,耀射難當!
老僧見那團雖是雷氣至陽至烈,卻又並非單純爲陽烈之屬,還更有一股兩儀無質、玄黃剖判的堂皇氣象。
只如若一柄能夠開天闢地的大斧蓄勢待發,正待分隔兩儀、以成萬象!
而被其打中,便將神離質散,命根難固,徹底淪爲灰灰而去。
這股熟悉的意蘊讓老僧忍不住又想起宗景天的那段不快往事。
他後退兩步,臉色有些難看,不由皺了皺眉。
“怎麼,賊和尚未曾料得這幕吧?實話說來,老夫亦是大吃了一驚,有此瑤林玉樹在,我玉宸少說也可繼續興盛萬載,若他證就了大道,呵……” 慢悠悠負手趕來的付老感慨萬千,他瞥了眉頭緊鎖的老僧,笑眯眯道:
“與你這廝在佛國當中鬥了無窮的年歲,也是無趣乏味,今番總算是遇了件喜事,也是不容易。
四年,四年便入門了太乙神雷,還是以金丹之身,和尚,你自己說說,便是放眼前古時代,似乎這等人物也絕不多見罷?”
老僧面色陰晴不定,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忍了下去,只冷笑了兩聲:“若無我助他,他能區區四年就入門太乙神雷?癡心妄想!”
“是,是,此話倒是不差。”
付老一反常態,也不同老僧爭執,而是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老僧訝異看他一眼,神色古怪:
“你是因今日高興太過,失心瘋了不成?以往可不是這副模樣。”
“和尚,你是寶涯廟出身的,想必你應比誰都知曉後輩弟子的重要性……”
付老指了指入定中的陳珩,嘆道:
“他們是宗門未來的萬世隆盛之望,決定了宗門日後所能達到的高度,輕忽不得。
而一方道統之中,若只有大神通者坐鎮,而無後輩弟子陸續扛起大梁,那便如一株巨木雖高出天際之表,超越絕塵,但卻少了枝葉爲襯,終究是不美。”
老僧聽得這話只覺一股無名火起,他額角青筋跳了跳,忍着怒意道:
“罵人勿要揭短,你有何事不妨直說便是,莫要老是提起寶涯廟!”
付老一笑,道:“和尚,我再誠心勸你一回,來玉宸罷,我宗有此弟子,難道還不能證實如今之興旺嗎?”
老僧沉默半晌,最後還是態度堅決:“你這話便是在誆我了,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成?
你我都是前古老人了,何等世面未曾見過,這衆天宇宙的仙葩道種從來不缺,可說句難聽的,他們都能順順利利的修成大道?
便講些我記得的……
無諍寺那位足修成了三類佛家大神變的曇賢。金丹境界便入門了琅霄大禁真光的盧徹。烘爐境界就觸動了劍幢華藏,惹得負芻山數尊劍主親自下山傳法的韓耽。
還有那位申郗真人,他當年在萬天大會上的獻禮時,可是以一手自創的‘升沉途殊’之法,壓得一衆在場元神都黯然失色,連太子長明都是讚歎這位的巧思,將他收於門下。
這些無不是奇才英俊,可他們如今又在何處?”
老僧慢慢搖頭,道:
“這陳珩雖然的確不凡,但還不值得我賭他一注,畢竟天數茫茫,誰能知曉後事如何?
在回到無量光天后,縱寶涯廟勢微力衰,可有善見寺的慈賢光佛在,我自保當是無虞了。
且以我能耐,若是助善見寺多出幾個厲害後輩,慈賢光佛喜悅之下,說不得就能替我尋到打破先天之障的法子!”
一個金丹,一個古佛。
一個是陌生的仙道大宗,另一個則是熟悉的禪宗淨土……
老僧心下究竟是偏向何方,這已是不言而明的事情了。
“你這廝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也罷。”付老搖搖頭,也不再勸。
而就在兩人說話間,四下暴雨不知何時已是一止,風寂霧散,乾坤重歸清朗。
老僧見那團已是變作金光本相的雷氣正一點點往陳珩靈臺沉去,不過數息功夫後,便徹底隱沒不見。
金光落竅了後,一聲緩緩的雷霆之音也是隨之遍徹九空,振響琅琅。
“成了!”付老拊掌而笑。
與此同時,陳珩只覺渾身舒泰,心曠神怡。
他此時也知自己終是入門了太乙神雷,正待從定中退去,忽神意一個恍惚。
擡頭聽見一聲震響,眼前漆黑悉數退去,他神意被拉進了一片浩大天地。
風雷、水雷、火雷、金雷、妖雷、氣雷、天罡雷、八卦雷、三元交泰雷、濟度保生雷……
億萬種雷霆在肆意狂舞,匯聚成一方無可言語的雷霆華座,像是宇宙玄根之妙都盡在其中,滿滿充斥十方虛空。
日月與之相比,不過是渺小熒光罷,分毫不值得一提!
而在雷霆華座上,只盤坐着一尊白鬚老道,他閉目合睛,寶相外宣,叫人如仰望混沌太無,其量莫測!
“大顯祖師?”
陳珩心下一動。
……
……
雷霆華座上的老道不過七尺高大,與常人無異,可廣大到難以稱量的華座與之相比,卻也只是座椅罷,分毫不能奪去風光。
陳珩見那老者羽服飄飄,戴仙華之冠,佩雷霆之印,面目清矍,給人一股不怒自威之感,分明與玉宸供奉的大顯祖師畫像一致,毫無差錯。
他見此也並不意外,只耐心等待起來。
這是修行太乙神雷時所要面臨的最後一關,也是大顯祖師特意施加的一層道禁。
似太乙神雷這等巍巍鎮世之法,乃是玉宸門中的真正底蘊,便連玉宸本宗弟子都不得輕易傳授,唯有天資傑出和道功足夠者纔可嘗試修行,那更不必說什麼派外之人了。
道廷崩滅不久,大顯祖師便特意將自家一道神意寄託在太乙神雷深處。
自此之後,凡是太乙神雷的修行者,在最後功成時候,他們都會被雷法拉進一片偌大虛空,直面大顯祖師留下的那道神意。
如果是玉宸本宗弟子自然好說,可以輕鬆度過,那層道禁也並不會傷及他們心神。
但若是派外中人以秘法盜了太乙神雷去,那他須臾便要遭道禁反噬,被徹底磨去神識元靈,連求個轉世往生都不得。
且道禁還將順着竊法之人的軀體進入到現世,叫玉宸本宗也隨之生起感應來,屆時在玉宸出手下,必免不了一場血雨腥風!
此時的陳珩也未等幾息功夫。
他隱約見得那方雷霆華座上,那閉目合睛的大顯祖師似睜了雙目,略點點頭,他便再次一個恍惚,從道禁深處須臾脫離了去。
“這是……”
陳珩想起了方纔那幕,心下也着實是有些訝異。
而略一體察,見一切種智遍知燈並未離去,先前說好的五年光陰,此時還剩下約莫一年的光景。
他定了定,也不再多想,只是將心思轉去道行境界上,開始琢磨起內景功夫來。
金丹三重境——神中有形。
內景又有小法相之稱呼,從來都修行不易,更莫說他欲證的法相還是“大哉乾元”,那便更是難上加難。
左右還能借燈靈之力,他自不會浪費這個好時機,當物盡其用!
而一年光陰忽忽而去,這一日,入定的陳珩忽不由自主醒了過來。
他默將法力緩緩收起,思忖一會,這才站起身來,對正朝自己走近的付老微微一笑,稽首致意道:
“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