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風浩蕩,青霄蒼茫——
此時場中衆人齊齊擡眼看去,見自雲中落下的正是一個年輕道人,褒衣大袖,金冠巍巍。
他遍身有云葉清氣迴旋,霞光周流,演化出宏大氣息來,如畫中仙人躍然塵世,神情閒遠,風神秀整。
不論是黃烏周氏一方還是另一面妖修,此時都是默然失神,一半怔愕,一半驚懼。
他們既是吃驚於這年輕道人的氣度端凝,叫人一望便知不是塵世俗物,難免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又是吃驚於他僅擡手一指,便將那柄兇名赫赫的劍器輕鬆打了個粉碎,如雷擊枯鬆。
要知周氏之所以會被兩個妖族小輩堵在家門口叫陣,遭到周遭勢力的恥笑,大失顏面。
一劍一扇,這兩類妖器可是在其中建功不小!
若無這妖器助力,那頭西渡海里的老螭龍怕也未必放心將自家的得意弟子放出,叫這兩個小輩來替自己做事。
可如今……
“我曾受奇靈子前輩之託,今番特來送他遺骨歸鄉,場中誰能主事?”
這時在一片緘默中,陳珩聲音忽然響起。
“奇靈子?”
周氏家主周震茫然不解,而當陳珩說出奇靈子的本名喚作周彭後,這位不僅未露出什麼恍然大悟的神色,反而神情愈發窘迫,似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該死!在這等時候你都靠不住?”
周震赧然回首,朝身旁家老求助般望去,卻見這位似是被方纔那一雷之威給震住了般,臉上尤帶着些驚色,尚未回過神來,袖袍底下的手隱隱發顫。
周震萬般無奈,心下暗罵了句。
正當他在小心斟酌言辭,唯恐觸怒陳珩時候。
一個老邁龍鍾、行將就木的老叟忽顫巍巍走出來,稽首一禮,驚喜道:
“巧了,巧了,這位族中長者的名諱小老兒恰是知曉!
甲子之前,我在跟着家兄編修族史之際,那時候剛巧是翻到一本舊書……”
老叟清清了嗓子,在迎着衆多族人的目光自得一笑後,便侃侃而談起來。
起初周震還慶幸有這位族叔祖站出來爲自己解圍,但過得半盞茶功夫,見老叟話題越扯越偏,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一併拿出說。
周震又是滿頭大汗,暗暗將這位的袖袍拉動幾回,才總算是令其將話鋒轉到了正事上……
“而小老兒猜測是因父母親友早早逝去緣故。
這位周彭先祖自去了胥都大天學道後,也只匆匆來過妙寶地一回,連當時的家主都未能見到這位行蹤。”
不多時,待老叟將自己的所知一一道明後,這位不由感慨道:
“可嘆光陰輪轉,不料這位先祖的念想竟是想回到黃烏山祖地來安葬遺骨。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唉,這也着實是……”
老叟雖意切情真,但周震此時心思倒也並不在老叟的話語上,而是悄然轉去了另一處。
待得老叟一說完,周震便忙不迭對陳珩稽首稱謝,放言定會好生安排的奇靈子的身後之事。
然後他又借拜謝爲名,極力邀請陳珩入山一敘,連那羣妖修也在他的示好之列,態度着實是熱絡。
陳珩見此也知這周震是將自己當成救命稻草了。
因左右也不是什麼太過麻煩之事,看在奇靈子當年遺下的那三枚黃龍膽份上,陳珩也是微微頷首。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他迎着周震目光開口道,叫後者如釋重負,緩過神來,只覺汗溼重衣。
“……”
熊妖思索幾合,他同那鹿角少女對視一眼,雖有些猶豫,但最後關頭還是發狠點點頭,同樣從了此議。
“好,好!今日的黃烏山當真是高朋滿座,幸何如之!”
周震喜形於色,連帶着不少周氏族人都是精神一振,紛紛臉上帶笑。
這兩個妖修已在黃烏山堵了月餘,打是不好打,殺更是不能殺。
只如一根魚刺般卡在喉頭,不上不下,叫周氏之人都是心裡憋悶。
如今有陳珩出面,不敢說結果究竟如何如何,但至少眼下是有了個說和之機,他們自然喜悅。
而這一路上,周震自然也是萬般殷勤,主動充當起了引路僕僮的職司,爲陳珩介紹起了周氏的種種道宮塔樓、園林水榭。
只待陳珩稍一露了口風,他便要將這些悉數獻上,以作爲酬謝之資。
不過一路行來,陳珩視線除了在那座可遮掩天機的白石牌樓上略停一停,對其他諸物,他反應都是淡淡,似是這些還並不值得他動容什麼。
周震先是有些喪氣,待轉念想通箇中關節後,倒也不由搖頭釋然。
如方纔他那族叔祖所說,奇靈子周彭雖是出身於妙寶地的黃烏周氏,但這位在少年時便被火霞老祖帶去了胥都大天修行,一身的神通手段,都是在胥都大天內得來,同妙寶地可扯不上什麼干係。
既然如此,那有能耐得了奇靈子遺筆,並不辭辛苦將他屍骨帶來妙寶地的陳珩。
想上一想,雖這位並未透露過他究竟是哪方宗派的弟子。
但十之八九,他也應是胥都大天的出身了!
而一個大天的修行者對自家的寶貝不多在乎,這說起雖是難堪,叫周震有些失了顏面,但其實也是在情理當中。
這時周震將心緒稍一收拾,態度又更熱情。
不多時候,等得衆人步入周氏大殿,將陳珩奉到主座上後。
還不待周震吩咐下歌舞酒宴,陳珩忽然出聲打斷:
“酒宴稍後也不遲,如今還望諸位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先告知我聽,陳某並非是那等以勢壓人之輩。
所謂不明察不能燭私,我今番既有幸做一回中人,自當盡心。”
這話雖說得客氣,但卻叫周震忙將已擡至一半的手又趕緊放下,唯恭敬點頭稱是而已。
其實自一開始,周震便未打着靠陳珩之勢來壓服兩個妖修的心思,使這兩位對自己低聲下氣賠罪。
今日這場酒宴,他絕非不懷好意,只是欲請陳珩當個中人,好令得雙方把話說開了,儘早將誤會消解。
既然如此,周震當然底氣是十足,不懼什麼!
而另一旁,那熊妖和鹿角少女聞言就着實是有些訝然。
這兩位之所以肯入黃烏山,也着實是被陳珩那一雷之威給震住,生怕自己稍露出些不從之意,須臾也要粉身碎骨。
但聽得陳珩方纔話語……
“師兄,看來我等今日應不至有性命之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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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角少女纔剛對着正有些愣神的熊妖傳音感慨一句,方纔她所受的那道劍創便又隱隱作痛。
即便已服下了靈丹來護住臟腑,但還是有股煞氣在侵蝕心神,叫她雙目微微發赤。
這是還因她乃妖族出身,肉身修爲不差,能夠續接上斷肢的緣故,不然尋常修道人被那鐵劍斬中,只怕情形要更難堪些。
“能夠一指點碎師尊親手所鑄的武水鬼刑劍,這等修爲,便是不如師尊,怕也相去不遠了?妙寶地之內,何時又多出了這樣一尊強人!”
熊妖見自家師妹再次服了枚靈丹,纔將煞氣緩緩壓下。
這還只是一道劍創,便叫她如此狼狽。
那能夠將整柄法劍都毀去的人呢?
熊妖這時心下莫名打了個寒戰,而接下來當向陳珩道明緣由時,他更是不敢隱瞞,只一五一十說出自家所知。 過得許久,這大殿之中,周震和熊妖的聲音才漸次低了下去。
而這兩位在說完了後只屏息凝神,目光齊齊看向陳珩。
“轉生重生,得悟前世之迷,因一飲一啄之故,特來討債?”
片刻後,陳珩微微皺了皺眉:
“如此行徑,倒還真是裝神弄鬼。”
……
……
熊妖名爲潘崆,鹿角少女喚作莊靈兒。
這兩個都是西渡海里老螭龍收下的弟子,在妙寶地裡算是有大背景在身,旁人絕不敢輕易得罪。
而老螭龍乃是妙寶地少見的龍種,不僅神通厲害,能天生號令一衆水族精怪,更因他父祖皆曾是堂堂西渡海之主,在妙寶地也是有數的大神通者,曾在坐化前給老螭龍留下了數件保命手段。
因此緣故,縱老螭龍身家堪稱豪富非常。
但在這妙寶地內也並無幾個敢打他的主意,相反還要待以上賓之禮,儘量與其相善。
而潘崆、莊靈兒兩個之所以會尋到黃烏周氏頭上,乃是因老螭龍近年得了一株水公芝。
這是一類能助龍種提升道行珍貴大藥,雖僅是對龍種有效,但也甚爲難得。
饒以老螭龍身份也是花費不少人情,甚至還添上了府裡幾件家傳寶貝,才能將其拿在手裡。
不過水公芝天性寒陰濁溼,若是草率將之吞服入腹,非但不能增長功行,反而還會因寒氣沁骨而傷了筋脈,需得先將其放在陽生之所打磨三年,使其破了外殼,那時纔是最佳的服食之機。
而黃烏山便是陽生之所,距離西渡海不遠,且老螭龍平素也同黃烏周氏打過幾回交道,雙方之間並不算陌生。
因此緣故,老螭龍自然也是將那水公芝託付給了黃烏周氏,還大方送出了一份重禮,當做看管之資。
先前兩年倒是一切無事,可就在最後一年裡……
熊妖搖搖頭,對陳珩道:
“前輩恕小妖再囉嗦一回,那日周震忽找上門來,支支吾吾一陣,才同我道出水公芝已是失竊。
他說前幾日有一個老僧不請自來,待招待過後,那老僧莫名說自己是前世曾是被周震奪走家財的婦人,皆因周震緣故,他前世纔會凍餓而死,今番特來討債,那水公芝僅是前戲。
說完這句,老僧同後院的水公芝皆是不見。
如此瞎話,顯然是將小妖和家師當做三歲小兒一般哄騙!
水公芝是家師辛苦得來,周震並非龍種,其實得來也無用,還望前輩慈悲,能替我等做主!”
周震聞言自然叫起撞天屈,還賭咒發誓不迭。
當日情形,着實是如他所言。
甚至那老僧還離去時候還特意宣出莊嚴聖相,身發萬里祥光,晃眼間叫雲空都化作琉璃世界,有金龍遊空,玉虎伏地,四根擎天華表柱上巍巍立於四極。
這叫周震險些跪下來大禮拜倒,直以爲真是自家前世做孽,才致有今日災殃。
眼見這兩人在你一言我一語間,又要生了爭執。
陳珩微微皺眉,隨後叫周震拿出老僧那日用過的茶碗來,虛虛託定在空。
他掐指推算一陣,便了然一笑。
“前輩?”
熊妖試探道。
“此處向西三百里,那株水公芝便在地下一條暗河中。”陳珩故意頓了一頓,才悠悠出聲,隨口編了個去處。
這話一出,立使場中譁然,議論聲音紛起。
潘崆和莊靈兒自然既驚又喜。
至於周震雖有些將信將疑,但也不敢並宣之於口,只兀自在心底納悶。
而就在人羣騷動,過得一陣,有幾位在拜謝後更是忍不住飛身而起,朝那條暗河行去時候。
正移步殿外的陳珩在走至一個麪皮蠟黃的周氏年輕人身旁時,他忽將身一轉。
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目光中,陳珩忽然出手,一把扣住了那人肩頭,笑道:
“你以爲能瞞住我?”
那年輕修士突遭此變也不甚驚訝,幾息功夫後,竟是對陳珩回以一笑:
“小輩倒是有靈慧,不若入我門下,與我同參無上菩提,如何?”
說罷這位吐出口白氣,須臾便有天樂琅琅,祥雲靄靄,一尊莊嚴聖相在雲中若隱若現,清淨圓滿,功德殊勝!
“大覺者……”
周震渾身一顫,幸被身旁族人攙了一把,才未軟倒在地。
而親眼見得這幕,便連潘崆和莊靈兒也是目瞪口呆,對周震那番荒謬不由信了幾分。
“裝神弄鬼!”
陳珩冷笑。
他頭頂清光一蕩,一枚混金雷珠的虛影便現於空中,放射大威光,有萬千霹靂之聲隱隱傳徹開來,做勢欲發!
遭這威勢隱隱一衝,空中那尊聖相立時如泡影般消去,再也不存。
年輕修士大驚失色,慌亂舍了臂膀,將身往地下一沉,就倉皇遁去。
陳珩見此也不急着去追,他先掃了眼仍未緩過神來的殿中衆人一眼,這才同樣掐了個地行法,跟着遁入地底。
這樣一追一逃,不過小半盞茶功夫,年輕修士便有些氣力難支。
不過未等他再想出個什麼對策,他身後的陳珩只法力一催,年輕修士便覺一陣地轉天旋,生生被逼出了地底。
“哪來的大黃皮耗子,如此能裝,何處學來的歪計!”
年輕修士在地上摔了個七仰八叉,只覺渾身上下無處不痛,露了田鼠的本相來。
不等他叩首求饒,早忍耐不住的五炁乾坤圈就主動請纓,一把薅住他脖子,興致勃勃道。
這時隨黃芒一閃,陳珩也是信步出了地底。
“好惑幻術,好斂息法。”
陳珩先讚了一聲,又言道:
“不知尊駕修行的是何經法?”
“騙,騙……”
田鼠出口時結結巴巴,念不成句。
“騙?你都落在我家老爺手上了,還欲再騙哪個?!”
五炁乾坤圈聞言大怒,當先就是一頓結實老拳伺候,叫田鼠捂住腦袋左蹦右跳,心下暗暗叫苦。
“騙經,騙經,並非是要騙!”
待好不容易閃到陳珩身後時,見五炁乾坤圈並非追來,田鼠這才總算有了開口的功夫。
他欲哭無淚,只老老實實道:
“在下修行的是騙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