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霧散雲開,一輪明明圓月再無遮掩,正照中天。
在月光之下,只見陳珩將袖一捲,那錢洌的屍身也被他隨意收至一方儲物之器中,旋即劍光再次望空一遁,又須臾不見。
待錢洌府中的幾個管事茫然聞訊趕至中庭時候。
除了那幾塊沾血的鋪地青磚外,中庭處赫然是一片空空蕩蕩,再不見半個人影……
江霧空濛,潮聲和緩。
不多時,劍光便又停於樑國一處地界的上空。
此處恰是百川匯流之所,數條大江洄漩曲折,從莽莽山野奔馳而來,又在此處密密麻麻交錯成團,漸次匯成一股,直至隆隆奔流入海。
陳珩信步從中走出,登上雲頭一望。
他見雲上是月,雲下是水,波光月影,皎然一色。
水月遙相輝映,着實是天造之奇景,叫雲上雲下,只是一片通透明亮……
“此江最後便是注入西渡海?”
陳珩擡手指去,對一旁仍是有些愣神的老螭龍潯堅笑問一句。
潯堅下意識點一點頭,旋即又猛想起什麼,忙不迭後退幾步,臉上滿是警惕戒備之色,如臨大敵。
堂堂金丹三重的仙道真人,妙寶地的丹道聖手,百蠻宮的外門供奉——
在諸般身份相加下,錢洌這等人物,連潯堅亦是不好輕慢。
可便在方纔,他竟像只雞犬一般被眼前這位輕鬆一劍殺了?
不,錢洌便是到死,也不知究竟是誰斬了自己,這一處上便是同大多雞犬相比,也要稍不如了……
潯堅此時着實是懊惱無極。
他將陳珩請入自家水府,本以爲是將做成一樁好買賣,幫忙去打探錢洌的消息,也是欲以此彰顯自家的人脈,進而好在接下來的龍元交易將陳珩拿捏住,以最小代價,收得最多的獲益。
孰能知曉,他請進水府的赫然是條過江蒼龍。
只是一個挪身,便攪得一片狼藉,將潯堅的所有算盤都悉數碾個粉碎,叫他措手不及。
這一位……
“真人如此行事,可當真是出乎老朽預料!”
過得半晌,潯堅才定一定心神,戒備稍鬆,臉上浮起一絲無奈苦笑。
那錢洌雖說不以鬥法聞名,可終究也是個金丹三重境。
陳珩能如此輕易斬了他,再加之他先前手段,想必也是有些背景在身,並非無名散修。
但今時不同往日——
眼下錢洌已是做了百蠻宮的外門供奉,同百蠻宮的那位劉長老扯上干係。
甚至據潯堅所知,劉長老近來在廣召天下的丹道聖手,欲練出一枚天人虛白丹,進獻給百蠻宮的道子,以賀他生辰,而錢洌便是在徵召之列。
如此時機,偏如此湊巧……
誰能擔保百蠻宮不會多想?那位劉長老又是否會爲錢洌出頭?
而在潯堅看來,陳珩再如何厲害,也終究只是個金丹真人。
他若想以一己之力抗下百蠻宮事後或有可能的責難,那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爲今之計,這位若是想活命的話,也只能是先走爲上了……
“我雖不知真人同那錢洌有何深仇大恨,但真人今番行事,着實是魯莽了!”
過得半晌,潯堅終嘆了口氣,無奈道:
“走罷,走罷!你能有本事殺錢洌,想來也是有背景在身,只是百蠻宮那位劉長老可是個睚眥必報的狠辣性情,絕不好對付!
當初這位曾來妙寶地遊玩,我等都在旁作陪,而尺鯉府的孫真人只因被家事拖延,不慎慢了一步相迎,事後孫真人就被這位尋了個由頭處死,連尺鯉府都是敢怒不敢言。
如此跋扈……”
潯堅搖搖頭,對陳珩誠懇一句:
“聽老朽一句勸,勿要自恃本事,便將劉長老,便將百蠻宮給不當回事!真人及早回到山門避禍,將此事同師門長者說清,如此纔是正理!”
陳珩饒有興致打量潯堅,道:
“我與潯公今日才相識,緣何仗義出言爲我籌算?”
“自然是爲了龍元!”
潯堅此時倒也坦然,將手大剌剌一攤,道:
“起初因摸不出真人真正底細,老朽欲先以富貴、人脈來試你,一旦你有露怯之舉,那在接下來的交易當中,老朽便方便去殺價了,嘿!
不過這種種設想雖好,但切實做起,倒是不遂人願……”
陳珩一笑:“在潯公眼中,百蠻宮既如此勢大,你這般施爲,便不怕得罪百蠻宮,得罪那位劉長老?”
“人又不是我殺的,怎還能賴我頭上?再說了,我這些年可沒少往文照天處打點,那位劉長老縱想遷怒我,他那些同宗師兄弟怕也是不允的!”
潯堅負手在後,傲然一笑道。
聽到了這處,陳珩也知這潯堅雖是愛財爭利,有些小心思,但並非是那等窮兇極惡之輩,心腸不差。
而眼下面對潯堅的再三苦勸,陳珩倒也不賣關子,搖一搖頭,如實道:
“我今日之所以殺錢洌,非是私仇,實乃公義,在這一處上,便是百蠻宮宮主親至此間亦難指摘什麼。
當然,百蠻宮若是執意要揪住此處來與我爲難,我亦不懼。”
潯堅見陳珩語聲雖是平淡,口氣卻極不小。
他心下頓生好奇,不由將心底的那個疑惑藉此良機再次問出口:
“真人莫非是文照天中人,不知究竟是哪家的高足俊彥?青崖派?宗元山?總不能是那方亢海道宮罷?”
潯堅方纔道出的那幾家,皆是文照天內赫赫有名的大勢力,下轄百餘道脈,傳承久遠,底蘊深厚異常。
潯堅自祖上傳下的偌大家業同他們相比,也不過是九牛之一毛罷,分毫不值得一提。
尤其後者那亢海道宮,這道脈更能同那傳聞中的玄酆洞扯上干係!
相傳亢海道宮的開派老祖就曾是玄酆洞弟子,因在門中爭位時候落敗,權勢大損,被趁機安上了個罪名,削了他的大半羽翼。
這位在憤憤之下也只得無奈領下宗門符命,越過了迢迢虛空來到文照天,在這方陌生天宇中立下了亢海道宮這方道脈。
爾後經得那尊開派老祖的辛苦經營,歷代宮主的勵精圖治,多年之後,亢海道宮才終有今日之隆盛聲勢。
而亢海道宮雖算不得文照內真正一等的仙宗大派,但無論是青崖派或者宗元山,都絕不敢小覷這方勢力。
便連其門下弟子在外出遊歷時候,若是碰得了亢海道宮弟子,也多是要客氣相待,將之當做與自己地位相等的大派中人。
這究其緣由,也無非是因爲亢海道宮的開派老祖是玄酆洞弟子,且之後在上下一番運作下,這位又重歸了玄酆洞,再次執掌權位。
在潯堅想來,若陳珩真是出身於這幾家,那在有師門長者的撐腰下,倒也的確不必太過畏懼劉長老。
但若說百蠻宮宮主親至什麼的,這恐怕便是誇大之言了,並不足信。
“我出身玉宸。” 陳珩言道。
“玉宸?哪個玉——”
潯堅剛聽得這句,一時還未會意過來,還有些納悶。
但很快,他聲音便戛然而止,扭頭看向陳珩,不由呆怔住。
“錢洌,也就是我方纔所殺的這所謂積雷真人,他本是玉宸道脈雲霆山的修士,因陰私被人揭破,故而卷寶叛宗而逃。
此事被雲霆山奏報至了宵明大澤,宗內自然也是對錢洌人頭置下了賞格。”
陳珩略解釋一句:
“而接下宗內這道符令的,又何止十指之數?我不過是其中之一罷,恰巧趕在了前頭。
縱然無我,錢洌早晚亦死於玉宸弟子之手。”
潯堅聽得這話只覺如置雲霧當中。
他周身上下似飄飄蕩蕩,腳底無力,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否真個聽清。
“胥都大天的玉宸?便是那個八派六宗之一的玉宸?”
潯堅顫聲問道,見陳珩並未否認,他忽大起膽子,鬼使神差的問了句:
“不知真人在玉宸仙宗是?”
“在下陳珩,現忝爲宗內真傳,師承通烜道君。”
一句說完,潯堅如遭雷殛,腦中是空白一片,半晌都做聲不得。
待他過得半晌,好不容易纔從這一衝擊緩過來,神情仍是不由恍惚時候。
小心看去,見陳珩隻眼望茫茫天地,眸光沉凝,似有些出神。
“……”
潯堅見此自然不敢打擾,只悄然將步履一移,垂首立在陳珩身後,腦中着實思緒萬千。
此時正是月白風清,一碧萬里。
俯瞰向下,江流湖泊似是交織成一張偌大水網,即便是夜露甚濃,也有舴艋輕舟錯落在江面湖心處,星星點點的漁火閃爍明滅,似草間微小螢火。
試一定神。
只覺天空地靜,萬籟無聲……
而腳下密密麻麻的水網又匯成一條大江,直至流入那西渡海之中。
不論此先清濁,也不說先前大小,到得最後,都成一體,都無分別。
陳珩此時凌虛而立,莫名心有感慨。
他此先本已是撬動了那一絲玄關,悟到了那練內景之妙。
只待一切事畢後,便要踏上前人走過之路,同樣去紅塵當中歷練奔走一番,以徹底晉入金丹三重。
而內景既有小法相之稱,當然與元神法相的緊密遠非尋常境界可比。
它不僅是修道人距離元神之前的最後一重小境,是成就元神之前置,且內景亦可算作是法相之雛形。
尋常修道人便是得悟玄機,躋身到金丹三重,也難以盡攀真道之妙,在初成內景時候便將自家內景一舉演化到極致。
需得後續耗上水磨功夫,一點點去堆積感悟,才能漸漸內景功夫圓滿,憑此嘗試元神修行。
五成、六成,便已是大多修道人在初成內景時所能達到的極致了。
至於七成、八成,那多是天資聰達、才情高絕之輩才能做成的壯舉。
至於甫一破開小境,將自家內景演化到了九成的,怕也唯有呂融這等大派真傳中的佼佼者了。
而十成……
據陳珩所知,在偌大玉宸之內,能做成這一步的,在近三千年載也唯有君堯和嵇法闓兩人。
而這位兩位後續皆證就了至等法相,名動九州!
一個是上一任的玉宸道子,堂堂希夷山之主,曾以元神之身便宰執了偌大周行殿。
另一個則是樂涔嵇氏的嫡脈貴子,胥都十二世族內年輕一輩的執牛耳者,也是陳珩在玉宸道子之爭上無可置疑的最大敵手!
雖說想要證就法相,世間修道人都需將自家內景演化到十成極致,直至進無可進。
但既能夠在初成內景時,便能圓滿功行,無疑是省去了後續的一大麻煩。
且在這一步驟上的功夫深淺,也無疑是在側面彰顯修行者的道性高低。
陳珩既有叩問長生之心,自然不甘人後,欲一舉抵得至境!
而世間修道人在這練內景雖大抵會去紅塵中走一遭。
但到底是怎個紅塵歷練,根據欲證的元神法相差別,各人走的路數同樣也不同。
有的是於投身市井,學着凡人一般以貨殖爲資生、成家立業,有的是用力於廟堂,執攬朝政,坐領三臺,爵賞由心。
有的是遊戲文囿、冠冕詞林。
也有的是久歷沙場、只見兵戈……
陳珩起初對自己應當如何於紅塵歷練還稍有疑惑,不知是該走哪一類路數爲好。
可今夜好風良月,一見雲下這百川奔流,又齊匯聚入海的浩大之景,他忽迷障盡去,萬慮齊除。
只覺是終捉得一道靈光所在,照得他身心澄定,不自覺要拊掌大笑起來。
他欲修行的元神法相終究是“大哉乾元”,不是玄智默默、闔闢數度這等法相,更不是什麼正理根源、天式從橫。
他要掘得自家內景之妙,雖要自這紅塵人情中尋,但更要自這片天地裡去問。
他的大道既本就在眼前腳下了,那也無非是感山悟水罷,不必去捨近求遠,做其他種種功夫。
“此城何名?”
忽然,陳珩將手指向雲下一座臨水小城,城外還有幾處村落,因水域廣大,江河縱橫緣故,村裡人家也多是以捕魚爲業,有不少漁舟便泊在柳影深處。
“回稟真人,此處還是樑國地界,那小城似是名爲暇丘。”
“暇丘?”
陳珩若有所思,點一點頭,嘆道:
“此處當是我的叩開關門之所!”
潯堅一時茫然,欲說些什麼,但又硬生生止住,只將頭一低,恭敬稱是。
翌日,暇丘城中便忽多出一個遊學文士,一住城中,便是半年光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