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天地之道,至闊且大
落日熔金,暮雲也盡爲綺色所染,殊爲絢麗,飄飄悠悠。
此時的江面上,隨陳珩與何昌合力將揮出的灑網向上一收,水花白沫飛濺,一圈圈漣漪層層激開。
那網砸在小漁船上時,叫船身微微顫了顫,何昌午時吃剩放在舷邊處的米糕都被震得一歪。
幸得這漁船可供挪身處並不寬廣,何昌又眼疾手快,才趕在落水的剎時將其及時一把撈住。
“這一網下去倒是不差,可惜幫裡未有真正大船,否則還夠網到更多!”
何昌將剩下的米糕囫圇塞進嘴裡大嚼起來。
他一面伸腳踢了踢灑網中的那幾只大青頭魚,一面扭頭對陳珩笑道。
陳珩順手將一旁水壺遞給何昌,點了點頭,倒也是贊同。
這捕魚之船有大有小,根據船體大小,捕魚之法自然也不盡相同。
所謂千斛漁舟,風帆六道,遠若浮鷗,近如山涌,衝風駕浪,出沒深波。
大漁船捕魚時多用牽絲網、布兜網、蝦託網、背網、滾鉤種種,往往一次漁獲,便是鱗介充肆,魚蟹成山,遠非小漁船所能比擬。
但駕馭大漁船所需的人手,同樣也是小船的數倍之多。
不僅有船老大在發令、掌舵,更有看風郎、擋櫓手、負責撐篙的下肩艙手以及擔任廚工的女工種種。
而似陳珩如今所在的這等“連家船”、“弟兄船”,一船至多也僅需兩三人手,捕魚時也多是用撒網之法,即捕即撒,還有撐網、槓網、張兜等等。
所謂事有正反,這小漁船雖在漁獲這一處上遠比不得大漁船,但也勝在便利輕快。
便是出門游水玩耍時候,也能隨時撒上幾網來。
而陳珩自入了竹溪幫後,至今已有兩年光景,在平素出船時候,他也多是與何昌結伴。
這些年下來,他早已是個老練漁戶,還因會識文斷字,爲幫中立下不小功勞。
甚至在老把頭何會有了含飴弄孫的意思後,底下幫衆還欲推舉他上位,只是陳珩搖頭回絕,下面幫衆這才作罷。
這時陳珩彎腰掬了一把江水,在臉上拍拍,略散了散些暑氣。
而他在對着遠遠江岸處的潯堅稍一點頭後,便也對何昌笑道:
“今日便到這了,去將那幾個蝦籠收回來,我等便也歸家罷。”
何昌聽得這話自無不允,兩人就這樣將小船又慢悠悠搖向那些水草豐茂處,一路上隨意說些閒話。
而說着說着,何昌便覺陳珩聲音漸次低了下去。
他忙回頭看去,見陳珩正望着江面,似是有些出神。
何昌對這幕早便是見怪不怪,只是笑了一聲,將肩頭輕輕一聳。
這飛雲江是府水的一條支流,也是竹溪幫一衆漁戶的營生所在。
此時何昌順着陳珩視線看去,只見斜陽下浩蕩的江水一路奔流不停。
飛雲江繞過了不遠處的石壽山後,又化作一條朦朧白練,蜿蜒在連綿的青山之間,最後似是匯入到府水當中,但何昌已是望不見了。
他只見落霞鋪水,晚照描金,半江蕭瑟半江紅。
兩岸依稀有炊煙裊裊升起,卻也淡得像被水色暈染過的墨痕,似有還無。
立身此間,聽着江濤滾滾舂擊船底的嘩啦聲響,身下的小船在一晃一晃,何昌莫名生有一股浩大空曠之感。
只覺這偌大天地間彷彿只有他一人,別的一切都在漸次遠去,在沉入那輪已慢慢西移的斜陽當中。
天靜以清,地定以寧。
天地之道,至闊且大……
“若你有修道長生之望,你當如何?”
在何昌莫名心神恍惚時候,邊上忽有一道聲音將他驚醒。
“……”
在陳珩聲音響起時候,他方纔那異樣感觸亦如冰消雪融般瞬時不見。
何昌茫然的拍拍腦袋,又望了望腳底江水。
這景緻他已是看過不知有幾百上千回,可往日間可不見這般異樣?
“陳大哥,自家人知自家本事……我連進學習武都只是個半吊子,常年要被那個黃閔壓下一頭,更莫說是什麼虛無縹緲的求道長生了。”
何昌搖搖腦袋,似要驅去方纔那絲古怪。
面對陳珩這話語,他倒不疑有他,只是認真想上一想,誠懇道:
“在我看來,所謂修道,可並無世人傳聞中那般風光,還不如我這打漁營生來得安穩。”
“願聞其詳。”
陳珩一笑。
見陳珩似來了談興,何昌本就是個話口袋子,這時更是索性將槳一停,搖頭道:
“陳大哥應也聽說過我阿兄何延吧?”
“自然,樑國原山府弟子,當年在暇丘城也算聲名赫赫的人物。”
“阿兄拜入原山府的時候,我還是個小童子,屁事不懂,只懵懂覺得家中驟然是富裕起來,不再是住破茅草屋,父親從船上幫工變得有了自己的船,母親也添了不少漂亮首飾。
後來稍大了些,也記事了,我終知曉,這些其實都是阿兄的功勞。
那時的我自然也想修道,還纏了阿兄好一陣,讓他教我怎麼證悟胎息,只可惜我沒什麼修道天資,屢次嘗試,都並未功成。
再後來,阿兄死了,死在了一次歷練當中……”
何昌沉默一陣,複雜道:
“所謂修道,哪有世人想得那般輕易風光?因阿兄緣故,我大略也是知曉一些。
天資、外藥、法脈、師門、靈氣……
此等諸物,但凡缺了一類,便是修了道,也要修得萬分艱難,便像我那阿兄一般。
陳大哥,我知你是因那個董鐵的事情心有所感,只是阿兄對我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到了至今,這是阿兄在道書裡看來的。
他說,九轉爐中,半成尸解之炭,三尸關外,盡是黃芽爛根!
這修行修行,又有幾人真正成了書上的所謂大道?
實話說來,便是真像董鐵一般有了修道之機,我亦不願去搏那一絲或有可能的機會!”
……
……
何昌所言的董鐵,本是竹溪村中的一位農人,家境貧苦,可謂上無片瓦,下無卓錐,平素也只靠給人幫傭來勉強度日。
因坑蒙拐騙的浪蕩習性難改,故而董鐵在竹溪村內的聲名也不甚好,自然也是尋不到什麼好女子肯嫁與他。
不過就是這樣一位人物,近日竟是撞了運道,因偶然拾得了一本半破符玉,便被樑國的修行門派方遠派找上門來。
而方遠派雖收繳了那符玉,但也多少是給了董鐵些補償。
縱董鐵年齡太大,根性又低下,方遠派同樣還是破例將董鐵收入山中,叫這位拜在了一位長老門下。
此事一傳出,熱鬧還要更勝十年前何延拜入原山府時候。
竹溪村人都將此事當成一個新奇談資,近乎人人眼熱心羨,只恨不得當初湊巧撿到那符玉的是自己。 唯何昌對此事的反應是不鹹不淡,他本是個絮叨性情,但對此事卻連提都未提過幾回。
顯然對於修道長生之事,何昌的態度絕不算熱絡……
而聽得陳珩今番忽這般開口,何昌也只以爲陳珩是被董鐵一事刺激到,忙出言寬慰起來,也是說出了自家的心腹之言。
陳珩略一沉吟,又問道:
“若是一應外物俱足,也無不測之虞,你又當如何?”
何昌想了一想,還是搖頭。
“我已是成家了,家中有父母賢妻,小兒又生得聰明可愛,恨不得日日伴在這幾位身側,哪裡捨得離身呢?”
何昌將手搭在船篷上,認認真真琢磨一會,隨後灑然道:
“再且我自幼便在這水鄉長大,什麼飛天遁地,長生逍遙,於我而言都太遠了些。
我對眼下的日子已很是知足了,只覺是被天地神佛垂憐。
就算知曉修道能有更大好處了,我亦捨不得家人,捨不得故土……”
最後說完這話,何昌也是不免心下一笑。
這分明是兩人私下裡胡亂的閒扯,自己卻愈說愈是起勁,好似真有這一回事擺在眼前一般。
不過何昌倒也不疑有他,因在這些年間,像這般漫無邊際的談天說地,兩人經歷的也着實不是一回兩回了。
方纔之事,何昌也只當做是陳珩因董鐵之事心有所感,纔有那句發問。
“陳大哥,我便是這等沒出息性情,莫要見笑。”何昌撓撓頭。
“不。”
陳珩搖搖頭。
此時天角已是有了薄薄一層的暮色,如霧如煙。
江風徐徐吹來,雖還是夾雜着些未散的暑氣,但亦是叫人精神發爽。
“大抵人生在世,知足即爲稱意,而樂莫大於無憂,富莫大於知足……”
陳珩頓了頓後一笑,也不多說什麼,道:
“走罷,已是耽擱許多功夫。”
何昌點點頭,待兩人過得半晌,將蝦籠一一收上來後,也是慢慢將小漁船又搖到江岸處。
此時何昌見已等候許久的潯堅走了過來,倒也並不意外,只同這位笑着點點頭。
他知這位是暇丘城裡的一位外地富商,因愛陳珩一手好字,故常常來拜訪,何昌同潯堅也是見過幾面,也並不陌生。
雖不知潯堅今番前來是要求字還是敘舊,但何昌也不多留。
在收拾一番,同陳珩作別了後,他便唱着漁家號子興高采烈拖網離去。
“潯公今番來此,不知是有何見教?”
陳珩見何昌身影漸漸走遠,直至不見,他收回目光,對潯堅笑問一句。
“真人切莫說笑,在真人面前,小龍哪裡當得一個‘公’字!”潯堅連連擺手。
雖這兩年間同陳珩已算是熟絡了,但潯堅在陳珩面前,還是莫名有一種手腳拘束之感,不能夠從容。
當年陳珩在斬殺了錢洌之後非但並未離去,反而還大搖大擺住在了暇丘城中,毫不掩飾形跡。
而百蠻宮得知這事的反應也頗耐人尋味,那位素以跋扈而聞名的劉長老居然未當先暴起發難,反而還在事後幾月親自上門賠罪,送來了一方玉匣。
潯堅是親眼看得了玉匣被陳珩揭開。
匣中的只是一對玉質眼珠和一枚天人虛白丹。
那對眼珠赫然出自劉長老之身,是這位親手剜下,以懲自己的識人不明。
雖說大修士都有血肉重生的能耐,這等小傷,其實也不痛不癢,但劉長老是花費了大氣力,纔將自家瞳孔煉成了金光法眼。
如此施爲,等若是將這一法眼神通給生生廢去,當然損失非小。
至於那天人虛白丹,更是不必多提。
此物本是劉長老欲給百蠻山道子的生辰賀禮,連諸般珍貴大藥都還未湊夠,離真正現世應還有個數十年的功夫。
而劉長老之所以會招攬錢洌,也正是因爲煉丹之事。
雖不知劉長老是從何處又求來了一枚天人虛白丹,但潯堅近日又隱有耳聞,劉長老似是找上了宗元山,花費了大身家,才勉強得來這丹寶。
匣中的這兩物,可是一件比一件要來頭不凡。
劉長老心意之誠,叫潯堅這個外人都是不由動容了!
而潯堅本就對陳珩身份信了七八分,經得賠罪之事後,更是深信不疑。
爲同陳珩扯上干係,這位也是在暇丘城中尋了個宅子,住在了這凡人城邑當中。
“前番百蠻宮道子有符書過來,這位欲邀真人去往百蠻宮做客論道。”
在同陳珩閒聊幾句後,潯堅也是不敢耽擱今日正事,趕忙小心摸出一封書信來。
陳珩接過在手,只掃過一遍,便也是隨意收回袖中。
而過得一陣功夫,在潯堅欲告辭時候,陳珩忽又將他喚住。
“那龍元雖能助長龍種道行,但若施用過多,其實也算是一類猛毒,同水公芝一般,要暗暗壞了根基。
此物是出於我手,潯公若因此而患上沉痾,我亦見之不忍,你是遇上了何事,要如此急於增長法力?”
潯堅聞言一驚,半晌後苦笑搖一搖頭,無奈道:
“真人容稟,老朽,老朽……”
陳珩見他說得吞吞吐吐,想來也是因爲某樁不忍言之事。
他也並不強求,只是一笑便過。
而在潯堅告辭後,陳珩又望了眼身前的蜿蜒大江。
他佇立原地良久,忽莫名搖頭,放聲長吟一句:
“人皆有執,如天氣下降,地氣上升,自然而已,而變化之理,入有之末,出無之先,孰窺其宗?”
吟罷這句,他便將幾個小蝦籠提起,再不多看。
一腳深一腳淺,身形也慢慢不見。
而夏去秋年,轉眼便又是十五載寒暑消磨。
這一日,正晨起朝漁船走去的陳珩忽收得一封靈訊。
他打開一看,未多時便也灑然一笑:
“看來是到時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