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

林峰和李文先是穿過許多房間,最後纔來到一間住房跟前,也即兩個老婦人和張薈彩居住的房間前。

他們走進客廳,哈巴狗朝他倆嘶啞地吠了一聲,但無力多吠一陣,在自己跟前轉了個圈,又重新躺下。

張娜朝他倆點點頭,張欣溫和地點下頭,快活地擤了下鼻子回答他們的鞠躬禮,接着又嗅了下鼻菸,明白今兒個她將會有牌局。

“你好。”林峰說,向張薈彩伸出手。

她含笑鞠躬,把手伸給他。

“,打鈴,讓他們送吃的來。”當客人們在桌旁坐下,大姑說。

張薈彩起身,但林峰搶在她前頭,猛然拉了下細繩。

“告訴張麥,我們坐下用午飯了。”老婦人對僕人冷靜莊重道。“開飯吧!今天你可來晚了:五點一刻!”她責備林峰。

他是兩個老婦人的表侄和張薈彩的表哥。他的家亦是個古老家族,曾經很富有,同張麥家有姻親關係。不過他同自己的親戚相識還不到一年。

這全得怪他自己。兩個老婦人早已聽說他的家族,並打聽他是否就出身於曾居某地的那個林峰家族?

這情況他知道,但他躲了起來,並不留意此事,且對結交一個無聊、古板、有錢的家庭毫無興趣。

他本人既不無聊古板,也不富有。他對自己家族的老一輩毫不上心,甚至從不記起來,亦從未想過。

幼時他便成了孤兒,由一個冷漠無情、單身的監護人照看,開始此人把他交給一個女親戚撫養,論輩分她是林峰的堂祖母。

她是個心地極好的女人,可除了自己的那塊小天地,她什麼都不想知道,於是,林峰便在那裡,在一個僻靜之地,在果園和小樹林裡,在小小不言的家務和農事的忙忙碌碌中度過了幾年,稍長大些,監護人便將他送進一所中學,在那裡,一切有關這個家族的傳說,他們昔日的富裕,它同其他古老家族的親緣關係,都從小男孩的記憶中徹底消失。

以後的發展、事業和傾向,更使林峰擺脫了有關老一輩的所有傳說和故事。

因此,他並不急於同自己A城的親戚套近乎,他們也只是根據傳聞聽說他的。可是自打有一年冬天,他在一個舞會上見到了張薈彩,並同她說了兩回話,他便開始想方設法與她的家人結識。這通過她父親很容易做到:林峰就這樣做了。

他認識一個長得很不錯的女演員,並在她的家庭晚會上靈巧地博得了老頭兒的好感,然後把一幅自己畫的這位女演員的肖像送給了他,向他提及自己的家族和一些親戚故舊,並且很快就被老人介紹給兩個老婦人和他的女兒。

他是那麼的令老婦人們入迷,交談中,他對老年人的明哲時而顯得畏怯恭順,時而顯得活躍歡快,以至她們很快改稱他爲你,而他亦開始叫張薈彩爲表妹,關係變得十分親近,並且在她家獲得旁人百年也得不到的一些權利。他可以一天到她家兩次,去給她送書和樂譜,隨便去吃飯,但他依然不滿足。他習慣於當代新風尚的社會,習慣於毫無拘束地同女人們交往。

可是張薈彩很少同他單獨待在一起:總有一個老太太在場,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交談很少超出日常生活或家族回憶的範圍。

倘若涉及有深刻現實意義的問題,老婦人們立刻便會用語氣和勸諭,使任何交談帶上自己的印痕。

其實,林峰熱切希望瞭解的,並非張薈彩——她那裡沒有什麼需要了解的,除了她本人很美,有教養,出身名門,風度嫺雅之外——他想在她身上探尋的只是個婦人,想觀察和確定在這個嫺靜漠然的美麗外表下,隱藏着什麼?它似乎同樣光彩奪目,可爲何從不向誰投去迅速的、渴望的、火熱的,抑或乾脆是寂寞的、疲憊的一瞥,亦從未說過一句迫不及待的或異常熱情的話語?

但事實上,她確實很美。她結過婚,且已是個孀婦,這算不了什麼;在她那寬闊的、宛若牛奶般潔白的前額上和氣度高貴、線條略顯粗獷的臉龐上,還留存着少女的、幾乎孩子氣的對生活的懵懂和無憂無慮。

她彷彿未曾聽說過世上還有強烈的激情和驚慌不安,有事情的怪異變化和感情的粗暴玩弄,並導致受詛咒挨痛罵,失去這臉上的光澤。

灰藍色的大眼睛充滿平靜而永不閃爍的光芒。但雙眸中恰似有情感在燃燒;看來她並非一個冷漠無情的女子。

可是,這是何種情感?這是某種普遍的厚道,是對世上所有人的一種善意,倘若這只是一種情感,那麼它只是在某些人的眸子中才會顯露出的情感,他們吃得飽飽的,無憂無慮,心滿意足,未曾經歷過痛苦和貧窮。

她有一頭深色的、幾乎烏黑的秀髮,一條濃密大辮子用些大別針固定在腦後。雙肩豐滿得令人驚倒。

臉龐、肩膀和手臂的色澤渾然一體,膚色鮮豔,顯得十分健康,未受過任何傷害,無論是疾病還是災難。

她穿着樸素,倘若細看她身上的所有穿戴的話,卻顯得十分華美。她衣服的料子很特別,鞋穿着並不那麼合腳,好像穿在別人腳上似的。

頭一次,她在某處的一個晚會上出現時,使林峰覺得如夢似幻,像幅油畫,美奐絕倫。

另一個晚上,他是在劇場裡遠遠見過她一面,第三次又是在晚會上,然後是在街上——任何一次都始終是同一幅畫面,鮮豔而又亮麗。

他徒勞地想用執着的目光弄清她的思想、心靈,以及在此外表下所隱藏的一切:除了深邃的寧靜之外,他什麼也沒搞清楚。對他而言,她依然是那幅畫,或是博物館裡的一尊出色的塑像。

大家認爲,嚴格說她是舉止莊重嫺雅的榜樣,都惋惜她失去家庭幸福,期待有人重新給她戴上婚戒。

在家裡,兩個姑姑和一幫老頭老太太常常當着她的面給她算命,看哪個追求者會是她的夫君:有時是位比別人更常登門的公使,有時是個不久前剛受到嘉獎的將軍,有一天她們正兒八經提到了一個外城老頭,某個沒落的王公貴族的後裔。她漠不關心地看着,默然無言,彷彿此事與她無關。

別人都認爲這門親事很般配,甚至算是好事,唯有林峰,天曉得爲什麼,費盡心機反對這樁婚事,想替她另擇佳偶。

她面含微笑,親暱地看着他操心。臉上從無絲毫的不安、希冀和衝動。

每當聽到舞臺上響起撕心裂肺的哀號,他便急忙瞥她一眼,看她會怎樣,但均屬徒勞。她照舊看戲,那種令全場觀衆心驚肉跳的緊張情緒,或是天真無邪的同情,她全然沒有。

甚至連對生活令人發笑的表現,引得全場觀衆長時間哈哈大笑的喜劇場面,也只能博得她一絲笑容,以及同坐在包廂裡的女伴默默交換一下目光。

“她還是嫁過人的呢!”林峰困惑莫解地想。

他認識她之後,又讓自己過去的同事李文同她家人相識,爲的是每週兩次給兩個姑媽湊牌局,而自己則利用這一點機會,儘可能地同表妹親近,間或聽聽她的聲音,看上她一眼,自己也不清楚因爲什麼,圖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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