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某一晚,林平之正在看手中的賬簿。他早將福威鏢局的破敗改造一番,毫無半點奢華卻是質樸大氣。他已有足夠的銀兩請來一個廚娘,一個雜役和一個小丫鬟來打點自己的生活。

突然,雜役阿威來報,門外有個漂亮姑娘求見。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房門口,又似乎覺得自己太急了。他對阿威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阿威退下後,他暗吸口氣。穩步不急的走向大門。

大門外的女子聽得聲音,回過身來,窈窕之姿確是嶽靈珊。

他們對看不語,良久,他只是道,“進來吧。”

他領着嶽靈珊到客房,房門打開見得房間裝飾得精緻小巧,最適合女子住不過。嶽靈珊詫異望向他。

他淡然道,“平日裡我的幾個兄弟會來住。”

“哦。”她輕輕笑了,但見他白皙的臉皮微紅。

“你好好休息。”他說着要退出去,嶽靈珊道,“平之,我有話跟你說。”

他看她臉色還好,樣子尋常一般,就與她一齊坐了下來。

“關於我爹孃的事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他搖頭。江湖上知道的他都知道,不知道的基本上他都能猜得到,嶽不羣等人是野心被衆人發現,在江湖中狠下殺手,師母爲此傷心自盡,最終由令狐沖等人結果了嶽不羣和左冷禪這些人罷。他看向嶽靈珊,緩緩才問,“你爲何現在纔來找我?”

“爹孃去了後,華山一時間羣龍無首,我作爲他們的女兒有責任挑選下一代掌門來管理好華山。”

他知道如今是三師兄做了掌門。能在短短几月安撫人心,選出了掌門,嶽靈珊可見是費了不少心機。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嶽靈珊看他臉色淡漠,對爹孃之死並不關懷,心裡一番苦楚就沒去說出。她只笑道,“平之,我累了,你也休息吧。”

他點頭離去。她其實想問,什麼時候他們才正式成親,她不明不白的留在福威鏢局並不是光彩的事情。可他那樣冷漠的背影,讓她感到現在不是開口的時候。她計算着該怎麼和林平之有進一步的發展。

她留在福威鏢局,做的是管賬簿的事情。她在胭脂店裡學過一些,後來林平之又專門找人來教她,她作詩學畫是不成,這個賬簿卻是馬上就上手了。閒來無事的時候,她也會跟林平之要求去保鏢,在福威鏢局裡,除了林平之就是她的武功最高了,其他四個鏢師看她只差真的叫一句林嫂子罷了。

可她和林平之的事情遲遲沒有說法,衆人開玩笑催促林平之,他也只是笑過,總說道,“不要亂說,毀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這樣的情況拖得幾月,她越發覺得不安。八月裡的一晚,林平之和嶽靈珊愜意悠閒的賞月喝酒,胡亂聊天着。

她逮着了現在氣氛還好,便撒嬌般問道,“平之,我們什麼時候成親啊?再拖下去我都要成老姑娘了。”

林平之沉默了很久。

“平之?”

林平之道:“你不該把青春年華浪費在我身上,我對你,並無感情。你還是另尋良人,你可以把我當哥哥一般,你的嫁妝我負責,你的孃家就是福威鏢局。”

她早該料到他打的是這個主意!一股怒氣直衝心頭,嶽靈珊忍不住大喊道,“我和你早就有了肌膚之親,哪還有其他人肯要我!你我婚約是早就約定好的,旁人也都明白着呢,等着我們的喜酒喝!華山派的師兄們都知道我是回來找你了,你這樣說,你這樣做,我……”她說着就說不下去了。那股怒氣夾雜了委屈,眼淚簌簌充盈眼眶。

林平之起身道,“你還是另尋良人吧。”說完就自行走了,沒有多去安慰或是看她一眼。

八月中秋,合該團圓之夜啊。

自中秋之後,嶽靈珊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沒再跟林平之談過婚約之事,對自己的打算也是絕口不提。轉眼間又是冬天近新年了。

這時嶽靈珊在飯桌上狀似不經意的邊吃飯邊跟林平之說,“我收到了大師哥的信,他如今已經和任盈盈成親,說過年前幾日會來福州探望我們。我們準備一下騰出一間客房給他們吧?”

令狐沖的事情他早有耳聞,迎娶了任盈盈之後他就隱退江湖不問世事,只做個平凡小子。雖然林平之自己也沒要求說一定要去成爲響噹噹的大人物,但他心裡仍有一絲期望自己能名揚四海。他對於令狐沖的做法是不贊同甚至有些鄙視的。一個不到三十歲就甘心沒有抱負的男人。但他想歸想,還是笑道,“這是自然,他們來探望我們,理應好好招待。”

嶽靈珊聞言,笑得開懷,露出的八顆精緻小牙齒隱隱透了狡詐的味道,她笑答,“嗯!”

令狐沖和任盈盈未過幾日就到了福州,兩人衣着樸素卻有種瀟灑的氣質。來城門口接人的嶽靈珊看到他們第一眼不禁感慨,是要有怎樣的胸襟才能何時都是這樣豁達的模樣。

令狐沖見到小師妹很是高興,與她聊的十分開懷,還連連讚揚任盈盈的廚藝,讓她可要跟嫂子學學好做給林平之吃。

任盈盈笑道,“我做什麼菜,你大師哥都是說好,反正他只要有一樣東西就行了!”

嶽靈珊馬上笑着接話,“是酒!”

他們三人聊得不亦樂乎間就到了福威鏢局大門口,那兒正站着似乎久候的林平之。他見着他們,連忙笑着打招呼道,“你們可是來了!今次過年我們可是有伴了!”他這歡喜是真心的。過年能越多人越好,越開心越好。以往福威鏢局過年,每個鏢師都來鏢局裡聚好幾場。可是如今那四個鏢師都是外鄉人,每逢過年都要回自己家鄉。林平之本想只和嶽靈珊一起過年總是少了點味道,令狐沖和任盈盈來了,他才覺得這是過年。

令狐沖和任盈盈的房間打掃得很乾淨,重要的是簡單,整個房間明亮寬敞。他們很滿意林平之和小師妹的安排。晚膳後他們回到房間正閒聊着,打算一會早些休息,嶽靈珊敲門道,“大師哥,嫂嫂,我可以進來嗎?”

徵得同意後,她進門就直接說道,“大師哥,嫂嫂,我有一事想請你們幫忙。”

嶽靈珊笑出了酒窩,眼睛眯得彎彎的。

清晨蒙亮時,後院裡已經響起了刷刷的運劍聲。林平之不喜歡睡覺,喜歡晚睡早起,睡前和起牀後都要練兩個時辰的劍。

可細看他的劍法並不是辟邪劍法。路數有些混雜,明顯摻了華山劍法。原來是林平之看到嶽靈珊的劍術進步很快,甚至有趕上他武功的趨勢。他很是驚訝。認真觀察了幾日之後發現,嶽靈珊耍劍自如,隨心所欲,往往不受拘束。她極愛將華山劍法的路數打亂,看似毫亂無章,卻是流暢自由,讓人想不到她的下一步,接不住,擋不了。練着華山劍法時突然就摻雜了玉女劍法、她和令狐沖自創的衝靈劍法和他的辟邪劍法。最讓他日夜無法忘記的,就是她的辟邪劍法。在嵩山上,他見過嶽不羣的辟邪劍法,和他沒有兩樣,運劍快、狠、準,內力極強,往往一劍過去很多人都難以抵擋。而嶽靈珊的辟邪劍法忽慢忽快,時而弱時而強,她練得十分開心了,辟邪劍法就好像溶入她骨血,想收就收,想出就出,有她嶽靈珊的味道。

以前的嶽靈珊武功雖好,卻還不至於練出她嶽靈珊的獨特路數。可現在,她的武功和她的人一樣鮮明。

林平之感觸很深,他想起自己縱然練得了辟邪劍法,可是旁人見到他只會想到辟邪劍法真厲害,有誰能真正察覺出他林平之的獨特之處?連他自己都不能。自看過嶽靈珊練劍後,他才逐漸的從辟邪劍法的魔障中清醒一些。

他想,本該由我控制辟邪劍譜,豈能由它控制了我?

他重新練起華山武功,遇到不懂或不順暢時,他也很願意對嶽靈珊不恥下問。嶽靈珊似是不知自己變強,總是說,“你問我,我當然是事無鉅細都告知都教,可是你的武功已經那樣厲害,怎地還要練回華山武功?”

他不肯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就道,“華山武功清心寡慾,以氣爲主,我練着感覺身心順暢,很舒服。”

嶽靈珊聽着歡喜,教的更是仔細。

林平之一個人練得正勤,思考如何自如運用自己的武功,如何讓自己的辟邪劍法更獨特。嶽靈珊常跟他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只有長年累月的積累才能獲得良好紮實的武術基礎。她暗指他做事太急,反而得不償失。以前他是不會聽進去的,可現在他認爲的確有幾分道理。

可是一個沉穩有力的腳步聲打擾了他。林平之看向來人,是令狐沖不知站在走廊上看他多久了才決定有點動作提醒他。

令狐沖道,“小師妹差我叫你去吃早飯了,林師弟。”

林平之收起劍與他一道前去正廳。路上,令狐沖狀似不經意道,“華山劍法越隨意越好,最好忘了步數忘了招數,熟悉了之後任你想出什麼就出什麼,那是最有意思。小師妹練成了,我很是驕傲。”

林平之暗暗記在腦中,午後還在想着。令狐沖的華山武功比他和嶽靈珊都高上許多,又有意點醒他。他決定去拜訪一下令狐沖多討教幾番。想着就從躺椅上起身往令狐沖起居處去。纔到令狐沖的房門未現身,就聽得嶽靈珊的聲音。

她道,“大師哥,你什麼意思?你跟嫂嫂一搭一唱的說你在路上遇到的那個玉堂公子有多好,是什麼個意思?”

林平之聽到令狐沖道,“沒什麼意思,他確實不錯,我和盈盈感慨多點,就與你多說些,不好麼?”

“你說也就罷了,可你總是不出幾句便點到他家境如何,他人品如何,他尚未娶妻,大師哥,小師妹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師妹了,你的意思我怎不明?”

令狐沖聽她這樣說,臉一沉,頗有幾分他師傅的威嚴。他道,“師傅師孃去後,我身爲你大師哥,有責任爲你的終身大事着想。莫說林平之已經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根本不珍惜你,沒打算娶你爲妻!你這樣不明不白的跟着他,我以後下了九泉沒有臉面見師孃!”

林平之不想聽下去,剛要悄悄走開,就聽得嶽靈珊哭得極其傷痛,嶽靈珊自從死裡逃生後,他就沒有見她真的哭過。她玩笑時會假哭,悲傷時會忍住眼淚,但她掉淚,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聽到嶽靈珊哽咽哭泣道,“……大師哥……大師哥……你不會明白的!……你不會明白的!……你如今和盈盈嫂子無病無災,兩人開開心心的可以一齊笑傲江湖。你怎會明白平之心裡的苦呢?”

“事到如今你還在幫他說話……”令狐沖不免無奈道。

嶽靈珊道,“大師哥,你終歸是幸運的,無論你遇到什麼情況你都能逢凶化吉。最後你不僅習得高深武功,還得到盈盈嫂子這樣聰慧美麗的女子相伴一生。這都和你開朗樂觀的個性有關。可是平之他不是這樣的人。他看不開放不下,對很多事情表面上不在意,實際上他是記在了心裡。這樣的人,對待感情最是認真,最是無法接受一丁點背叛。父母慘死後,他一心只想爲這世上唯一深愛自己的人報仇。寧願毀了他自己也不惜一切去完成他給自己的使命。”

嶽靈珊想到林平之,臉上柔和許多,卻也心疼了起來。她道,“後來他相信我爹,投入華山門下,我爹卻背叛了他。一直到現在,他還無法完全接受我的感情,可是我知道,他不迎娶我的原因正是他喜愛我,他不願我跟着他受苦,他希望我幸福!”

令狐沖低頭默然不語,任盈盈憐惜的看着嶽靈珊,忽而見到房門處一片灰藍色衣角。任盈盈心裡有了盤算。她柔聲對嶽靈珊道,“珊妹妹莫哭了,你大師哥終究不是女人,不懂我們的心。我們愛一個男人,豈是那樣在乎能否生兒育女,能否親密無間。我們真正在乎的還是能跟所愛之人相守一生。”

嶽靈珊道,“我自是想與平之生兒育女,親密無間,可那是因爲我愛他。我只愛他!若是換了旁人,我是半點情感都沒有,哪還說得上與他人成親。盈盈嫂嫂說的正是我所想,能與平之相守一生就夠了。其他的都是極不重要的。能做得到就做,不能做到的,我也不去想,反正有平之,我很幸福。”

他默默聆聽完後,只覺得有什麼在胸口中激盪着,腦袋硬的好像石頭一樣。他想走,卻移動不了身子。

令狐沖聽她說完後,才慢慢開口道,“那你要如何說服平之接受你呢?他對你不冷不淡的樣子我們都是看到的。”

“我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不管十年,二十年,他最終會相信,我嶽靈珊一輩子愛他,陪着他,無論他變成什麼樣,無論他怎樣對我。”

她還是那個簡單癡情的女子。即使在社會上學得了生存技巧,懂得了心機,卻還是那個簡單癡情的女子。而他一直都知道。林平之慢慢踱步回房,她的笑顏,她的嗓音,她和他一起的過往清晰的循環在自己腦中。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忽然拿起桌上的白瓷茶杯往地上狠狠砸去。

“啊!!……”他悶聲低吼着。

“走了。”任盈盈對嶽靈珊使眼色輕輕說道。

令狐沖聞言,才放鬆的伸展身子道,“呼,我真怕我說不好。”

任盈盈笑說,“衝哥說的很好,另爲妻的刮目相看啊!”她轉而對嶽靈珊問道,“往後你要如何呢?”

嶽靈珊靜靜說道,“往後不看我,還看平之。”

她呼吸勻調,躺在牀上極沉的睡着。夜晚寂靜,遠方偶爾幾聲狗叫。她的房門悄悄地叫人打開。來人不聲不響來到她的牀前。她穿着灰藍色的外衫睡覺,這是很奇怪的事情,誰會穿着外衫睡呢?那灰藍色外衫明顯舊了,褶皺很多,可見嶽靈珊是夜夜都穿着的。

是他的舊衫。林平之看清楚了。

嶽靈珊睡覺睡得有些不安穩,她一個踢腳就把被子踢到牀下。這是冬天,他想她會冷。於是林平之拾起棉被細細幫她蓋好。

他還未打算離去,只是看着她的睡顏。

福州難得一見的小雪悄悄遍臨,白花花一片安靜的鋪滿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