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士傑素來了解秦旭飛的爲人,聽他說自己有可能贏過方輕塵,也就知道他說得是實話,而不是死要面子在替自己強撐。回想下方輕塵那幾乎抑制不住的懊惱和憤怒,好像也確有此可能。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明白,方輕塵的武功明明高出不止一籌,秦旭飛卻怎麼會認定自己最後有可能贏呢?
這個秦旭飛無法解釋,也懶得解釋。這本來便只有身歷其中,且武功造詣足夠高明的人,心中才能明白。別的人,就算是象趙忘塵那樣,一場決鬥從頭看到尾,受益匪淺是受益匪淺,但也絕不能看出其中玄虛來。
想起剛纔一戰,至今仍覺胸中似有熱血沸騰,豪情四溢。微微活動手足,四肢百骸每一分每一寸都在痠痛,胸口也是隱隱作痛,每一次呼吸都讓人想齜牙咧嘴。然而,他的心境卻是出奇地興奮,便是滿身的傷痛,也只讓人覺得快活。
這一戰,竟是生平未有之盡興,生平未有之痛快。他不但看到了這世間最神乎其神的武功,也逼出了自己的最大的潛力。沒有方輕塵,秦旭飛的刀不會有那樣的凌厲和堅韌,沒有方輕塵,秦旭飛的意志,不會有那樣的強悍和不屈。寶刀總要經過磨礪才能綻放光華,名劍總要與名劍相擊,才能擦出那樣燦亮的火花。
他不知道,方輕塵是他的磨刀石,還是他生命裡註定以他的一切去相擊相鬥的名刀寶劍。他只是這樣單純地覺得,有敵如此,人生至幸。只是……
只是這一戰,方輕塵固然出奇地強大,但比起上次方輕塵在甘寧殿爲救楚若鴻而走火入魔時所爆發的可怕力量,卻是大有不如。
以他的戰鬥經驗,胸羅眼光,這次傾力施爲,長久纏戰後得出的結論,方輕塵開始確實是在保留實力,但到了最後,也是真的在全力應戰,並無再隱藏本領。那麼,上一次……
秦旭飛蹙眉凝思,難道方輕塵的武功在走火入魔陷入瘋狂時會數倍增加嗎?這世間,到底哪門哪派,哪個傳說,會有這樣的武功。若從中尋脈探源,有沒有可能查清……
又想起了那似乎極爲荒謬混亂的猜想,以及上回在甘寧殿聽到方輕塵無意中說的話,秦旭飛又長嘆了一聲。真相,他真的有可能察知嗎?
看着秦旭飛的神情百變,欣喜黯然興奮迷惘,祁士傑暗自奇怪。正欲開口詢問,外頭敲門聲響,卻是管家特意來告之,熱水和藥物都已經準備好了。
那邊趙忘塵出去招呼吩咐下人,剛把諸項事情就安排好,就見着方輕塵迎面而來。
方輕塵梳洗得快,那是因爲他特別圖簡單爽快,在自己家裡辦事全由着自己性子,從來不講究。直接去後園的井邊,自己給自己打了三四桶冷水上來,兜頭沖洗數次,回身進房裡換身衣裳,他這就算完事了。
趙忘塵看着他一身輕爽,只一頭黑髮因爲溼得透了,所以不束不扎,由着溼漉漉地散貼在身後,一身白衣也還是散散披着,就這麼在月色中悠然行來,竟是怔了一下,才記得要走上去,低聲稟報自己的是如何招待秦旭飛他們的。
方輕塵卻是聽也懶得聽,閒閒揮揮手:“你看着安排好了,就說我打架打累了,自個睡下了。他們愛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恕我不送了。”
趙忘塵愣了愣:“師傅,這樣不太妥當吧?”
“翻牆入室謂之賊。他個堂堂議政王,半夜三更翻我的牆,就很妥當了?”方輕塵冷笑一聲。
趙忘塵不敢再辯,只是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忍耐不住,低聲問:“師父,這一戰結局到底如何?”
“結局如何?”方輕塵斜眼看他:“結局如何你長着眼睛看不見?還要我跟你多說。你看我象是輸了嗎?”
趙忘塵乾咳個幾聲,一句也不敢答。
方輕塵重重一哼:“我的武功比他高,自然是我贏了。但那是這一戰他不敢放手打到最後,否則……”
“否則……”趙忘塵小心地表現着自己適當的好奇與不解,惟恐表情和語調有一絲差錯,讓方輕塵惱羞成怒。
方輕塵倒也坦然,笑一笑道:“若只是單純的比勝負,沒準最後贏的人是他。”
秦旭飛是天生的戰士,武道之上,他有不可思議的天份。最簡單的武功招式,從他手裡施展出來,都具有莫大威力。純於那種就算碰上三流師父,學着四流武功,練着五流招式,自己也能莫名其妙成爲一流高手的所謂天才。他的打鬥經驗,甚至讓他的每一寸肌肉,每一絲血脈都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受傷之時便會立時自己收縮緊繃,巧妙卸力,將傷害減到最低。
這倒也還罷了,若只論天才的話,沒有人能天才得過從小樓裡出來的怪物。但是秦旭飛的銳氣鋒芒,卻是無可匹敵到讓人不可思議。每擊必盡全力,必拼性命。
他那種悍勇無畏,足以把武功遠勝過他的人也嚇得鬥志漸消,最後不得不選擇退避。
方輕塵自然不是被嚇住的。可是秦旭飛受了再多的傷也不知恐懼,鬥志只有更強,刀勢只會更加凌厲兇狠。而他的天份使他在被挫時也一直在吸取經驗教訓,隨時改進着他的戰法。無論什麼招式,只要傷過他一次,第二次就一定不可能再收到同樣效果。方輕塵初時打得還算遊刃有餘,漸漸就開始覺得艱難吃力,就是這個原因。
整場戰鬥,秦旭飛一直在學習,在進步,在提升,受益上,他比旁觀的趙忘塵要多得多。
方輕塵並不是真的打不贏他,只是無法不付出代價地打贏他。方輕塵這種人,喜歡的是白衣飄飄,舉重若輕,看似漫不經心地擺平強敵。要他打得累死累活,辛苦受罪,搞不好還臉上破相,眼睛少掉一隻,缺條胳膊少條腿之類,他肯定是寧可輸了算了。
趙忘塵的神色有些震驚,有些失望。方輕塵看着好玩:“比武也許是他贏,但如果是拼生死的話……”方輕塵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他半點機會也沒有。”
啊,純以武功規規矩矩地打架是多麼辛苦的事。若論殺人之術,秦旭飛最好祈禱自己沒機會在沙場之上有機會和他單挑,否則他可以有十幾種方法,讓他死得一點脾氣也沒有。
英雄君子,等於笨蛋白癡。碰上他這種睚眥必報的小人,不死纔怪。只是這次他不能真對秦旭飛下殺手,打鬥之時只想着叫他知難而退,讓他甘拜下風,心服口服。誰知道這個蠻小子強悍若此,倒害得自己一番辛苦。
方輕塵又覺得胸口發悶了。倒不完全是心情鬱悶,而是他被迫和秦旭飛的硬拼幾次,也受了點小小內傷。以他自戀兼自負的性子,這種暗虧又是堅決不肯示人,所以秦旭飛那樣大大方方一口淤血吐出去,他卻是不露聲色,強行將傷勢壓下去,於是內裡傷勢不免更重。
他倒也並不把這點小傷放在心上,只淡淡問趙忘塵:“這一戰,你看得如何?領悟了多少?”
趙忘塵臉上微紅,後半段他根本沒看清。低下頭去,連忙整理思緒,想着怎麼說明自己感悟和想法,耳邊卻又聽得方輕塵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晚上沒事,你到後園比劃着給我瞧瞧吧。”
趙忘塵精神一振,知道方輕塵是要同他詳細解說指點此戰的精微奧妙之處了。今夜這二人一戰,自己所受之益,只怕比得上平時一年之功。這個時候,他還哪裡有心思去理會秦旭飛有無受到怠慢,隨手招來一個從人,低聲讓他去通知管家待客,自己則屁顛屁顛地趕緊跟着方輕塵去了後花園。
秦旭飛身上大小傷口無數,要一一清洗上藥包紮頗費時間。可是都到了包紮梳洗換衣完畢,眼看着離上朝只剩一個時辰了,方輕塵和趙忘塵這兩個主人卻一直沒再有出現,只一個管家滿頭是汗,滿臉堆笑地努力陪着。
以秦旭飛的身份,這般相待,豈止是怠慢二字可以形容。祁士傑的臉早就冷冰冰地掛了下來,那管家的雖然努力在笑,可那表情也和哭差不多了。好在秦旭飛也不以爲意,眼看着時候不早,一笑便告了辭。
而最後,連送行,都只有管家在門口雞啄米似的打躬作揖。
等到離了方侯府,祁士傑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怒氣,重重哼了一聲:“方輕塵也太過張狂無禮!”
秦旭飛卻只一笑:“今晚被逼着和我打了一架,他心情正不好。照他的脾氣,你真覺得他出來相陪了,反而會比較好看?”
“所以他就可以把王爺扔在書房,自己安然睡大覺去?”祁士傑極之鬱悶。
秦旭飛哈哈大笑。睡覺?他與方輕塵一戰,將方輕塵逼到這種地步,方輕塵還能睡得着?他可沒那麼妄自菲薄。
“他睡不着的。方纔他沒來,趙忘塵也沒來。趙忘塵是個懂事的人,不至於冷落我們。既然連他也沒來,想是方輕塵抓緊時間,乘着趙忘塵對剛纔一戰印象最深刻時,傾力指點他去了,好讓他能及時將我與方輕塵的武學精華融爲己用。”
祁士傑的神情不覺間有些羨慕:“方輕塵待趙忘塵果然是極好的。看樣子,他是真想把這少年當成衣鉢傳人了。”
秦旭飛不語,只舉頭望長空冷月,過了一會,才輕輕地道:“是啊,他待他……確是極好!”
祁士傑聽他語氣有異,心中疑惑,正欲動問,忽聽秦旭飛問:“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祁士傑臉上一紅,剛纔目睹那極之激烈的一戰,心神震動太甚,他竟是將最初的來意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忙四下打量一番,見長街寂寂並無行人,這才自袖中取出那份密信,低聲道:“王爺,國內有變!”
秦旭飛神情微愕,伸手接過密信,展開一看,神色漸漸沉寂下去了。
其實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不過又是,爭奪,內鬨,暗算而已。骨肉之間,竟是永遠都少不了這樣的戲文。
當初大哥得位之時,曾經肅清過許多反對勢力,也殺過幾個兄弟。只是總要顧忌着名聲和影響,到底沒把自家兄弟全殺光。如今那幾位王爺們,在龜縮數年之後,終於又開始有各種異動了。還有大哥的幾個兒子,如今也是一個比一個陰險狠毒,用在自家兄弟身上的手段,比起父叔輩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現任秦王當年的大好榜樣在前,這才幾年,那爭位奪謫的一幕,眼看又要重演了。
秦旭飛低低嘆息。那個位置,真的就如此吸引人嗎!大哥……皇兄……你坐上了那個位置,又眼睜睜看着兒子們和當年自己對付父皇一樣,諸般動作,你死我活,動盪威脅……是不是,也會有些苦澀,有些無奈,有些……後悔……
秦旭飛搖頭。不會。那個人,什麼都可以悔,卻唯獨不會去後悔曾經爲那一切所做出的努力。那個位置,真的是足以讓人殺父棄母,屠兄戮弟,誅妻滅子……秦旭飛明白,可是秦旭飛不懂。
他默默合攏手心,過了一會,展開五指,原本的一紙密信,便化作萬千飛屑,消失在夜風之中。
“不許泄露消息,也不要插手這些事,只讓人密切注意,對於那些給我們傳遞消息,意圖同我們綁在一條船上的人,別太遠,不過,也不要太近。”
祁士傑低聲道:“王爺!”
秦旭負手,擡頭仰望在微微的曙光中,黯淡西沉的半輪月亮:“士傑,那是我們的故國。也許我們這一生都不會有機會回去,但至少不該希望它動亂紛爭。至少……我們自己,不可以介入到這動亂紛爭之中。”
祁士傑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於低下頭,沉沉地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