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樸的嘴脣離鳳鸞的不到一寸,在鳳鸞迷怔中他用力越過距離,嘴脣接上紅脣。
“啊!”鳳鸞尖叫一聲,滑落在牀前踏板上。郭樸嘿嘿偷笑一聲,就被自己頸後巨大的痛苦淹沒。
壓抑不住的呻吟聲,鳳鸞伏身來看。這種時候,郭樸還有心情要求:“……遂了……你的心,……喊哥哥……”
“樸哥,你好些沒有?”鳳鸞焦急地問他,黃豆大的痛汗沁出郭樸額頭,他再不能貧,呻吟道:“請褚先生。”
褚敬齋很快來了,鳳鸞在房外接他。月光下擔憂的她嬌怯怯,似一株小花。褚敬齋離開兩步,先問:“公子怎麼了?”
忽然而痛,總有說法。
鳳鸞垂頭弄衣帶,還在支支吾吾,擡頭見月下人空,褚敬齋等不及,自己進去。
來見郭樸,他也不說怎麼回事。褚敬齋狐疑地爲他檢查身體,反而有了一絲喜色:“大人,您的病有起色了。”
“真的嗎?”郭樸一聽,用力又是一動,發出哎喲一聲痛苦地又睡下。褚敬齋恍然大悟,他後退一步,手指着郭樸:“你,大人你,剛纔你,做了什麼?”
身後腳步聲急促幾聲,郭樸忍痛和褚敬齋一同看去,見鳳鸞欲進來的身影小跑着出去。
這一下子,不問自明。
褚先生嘿嘿壞笑着,取銀針給郭樸止痛,外帶調侃着:“大人,您要悠着點兒,依我猜測,您不能動主要是摔傷所致。背上穴位最多,戰場上地面不平,小石頭子,硬泥塊兒,指不定撞到哪個穴位上…。”
這歡快語調讓郭樸恨得咬牙:“幾時我能好!”褚敬齋啞然,悶頭弄銀針不敢說話。剛纔是郭樸面紅耳赤心裡發虛,現在是褚敬齋心裡發虛面紅過耳。
郭樸瞪着他,直到瞪出褚敬齋的一句話,他頭也不擡:“有小公子還是行的。”郭樸泄了氣,滿腔爲可以好的喜悅化爲烏有,悶悶地道:“我又不會。”
“我也不會,”褚敬齋嘿嘿:“這個沒法子教。”郭樸的心思飛到十萬八千里外,楊英說自己上青樓人俏有人愛,其實那一晚,郭樸吞吞吐吐說出來:“我睡到半夜說軍中集合,走了。”
褚敬齋哈哈大笑,想到自己是醫生才停下笑聲。
郭樸很是後悔:“早知道,其實多會一手沒什麼,你說對吧?”褚敬齋咧開嘴:“是的。”再驕傲地道:“不過,我也不會。”
銀針收起的時候,郭樸才疑問褚敬齋:“我說了,你也要說。”褚敬齋把藥箱收好,手扶在藥箱上艱難地道:“我趕考不成,認爲人都重功名重烏紗,我發誓要找一個不愛富的。”
銀白色的月光流轉在兩個男人身上,郭樸身上披了一小半,褚敬齋披了一多半,兩個男人潔身男人的心思流淌地房中,大家瞭然地互相笑笑。
有人潔身自好,有人風流倜儻,總有原因。
這兩個人皮厚的不再難過,鳳鸞在房中心如貓抓,私事爲外人知道,以後怎麼見人?
月兒懸得高又高時,門上有響動聲,長平低沉地聲音響起:“少夫人,公子有請。”鳳鸞嘴巴張得多大,後悔地道:“壞了,全忘了!”匆忙出來。
“公子睡了,”長平提着燈籠在後面跟着,鳳鸞咦地回身:“那……”她轉不過彎來,瞪着圓圓的杏眼:“不讓我去?”
長平欠欠身子:“公子說您有事要辦,要奴才侍候。”鳳鸞驚魂稍定,曹氏這才重回她的心頭。還是有些手足無措,慌亂地道:“哦。”
慌亂讓她只走一步,又問長平:“公子要我怎麼辦?”長平外面纔回來,不明白周氏少夫人爲何慌亂,但是那星眸半暈,肯定是和公子有關係。
他陪笑不敢再看:“少夫人是如何吩咐?”鳳鸞多少明白:“公子這樣說?”長平恭敬地道:“是。”
“那你把禮堂裡看守的人支開。”鳳鸞一張嘴就是這個難題,長平沒有猶豫,再恭敬地答應一聲:“是。”
當下長平挑着燈籠,後面走着鳳鸞和蘭枝、桂枝,往祠堂裡去。
一般稱之爲祠堂的地方,供着祖宗影像有香火,夜半總有幾分鬼氣。春夜到了這裡,也有幾分淒涼。
長平前面走,不時交待:“您小心。”鳳鸞不見長平有動作,半信半疑的道:“讓丫頭們打燈籠,你去支開人。”
“公子要我陪着少夫人。”長平不肯走,陪着鳳鸞一直走到祠堂門外,含笑往裡讓一讓:“您看,”
天井只有幾分月光,寂寞的桃杏花,沒有一個人。
鳳鸞喜歡了,她吩咐長平:“你不要來。”長平笑容滿面站住:“奴才正要說,奴才不進去。”再安慰鳳鸞:“少夫人不要怕,奴才不離左右。”
“嗯,你真會辦事兒,”鳳鸞誇獎着進去,長平還能腆着臉只咧一咧嘴。桂枝也來誇他,是熱烈無比,黑眼睛裡有無限祟拜:“你真會辦事兒!”
一樣的話,桂枝說得如火般熱。長平在這樣的眼光下,不由自主紅了臉,蘭枝也上來,她是猶豫着過來,要說不想說的擠出話:“你是個好人。”
長平心頭騰地閃過來安,擠着眼睛道:“喊聲好哥哥。”蘭枝臉色一變,用力啐了他一口,格格笑着轉身進去。
在房門外鳳鸞卻步,手中沒有鑰匙。要找長平來,又怕嚇到曹氏;不找長平來……桂枝冒冒失失地上來,雙手用力一推,鎖“啪”地落到地上,門應手而開。
“哈哈,原來是這樣,”院子裡的笑聲傳到外面,躲在隱蔽處的長平微微一笑,公子辦事情,幾時不順當過。
曹氏還伏在牆角,姿勢一變也沒有變。主僕三人七手八腳給她鬆綁,曹氏痛苦地道:“是鳳鸞嗎?”
“是我,咦,你怎麼知道是我?”鳳鸞正對着曹氏手上繩痕驚心,蒼白無血色的手腕上,暗紅色深深的繩痕醜陋嚇人。
曹氏沒有說話,這幾天裡對自己輕手輕腳的,只有鳳鸞一個人。“你可以走嗎?”鳳鸞好聽的嗓音不大,幾乎穿透曹氏的耳膜。她猛擡頭,沾泥帶灰的髮絲甩中鳳鸞面頰,失神無助的雙眼煥發出神採:“你說什麼?”
她這樣子好似吃人,蘭枝插上話:“少夫人特意來救您,您要是能走,別再耽擱了。”話音未落,曹氏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站了起來。
鳳鸞先吃一驚往後差一點摔倒,再掩口輕笑幾聲:“你能走?”曹氏來了精神,簡直精神不亞常人,骯髒的面上淚水劃出兩道雪白,重重跪下:“我以後天天給你燒香。”
靜夜裡膝蓋的碰撞聲,又似驚雷打動人心,鳳鸞伏身扶起她,從袖子裡取出吃的:“路上吃吧,這裡不能久呆。”
桂枝送上一個包袱,不大,鳳鸞道:“這裡有你的幾件衣服,還有你的幾件金首飾。”她笑得好吃偷吃了什麼的貓:“是丫頭們夜裡偷進去拿的。”
曹氏接過包袱,給蘭枝跪下,再給桂枝跪下。丫頭們來扶她,都叮囑道:“你快走。”四個人真情流露,四雙眼睛捨不得分開。
以前,鳳鸞和曹氏還沒有這麼好過。
最不喜歡郭家的蘭枝說了一句公道話:“曹氏少夫人,是你對不起公子。”曹氏心中有恨,又只能苦笑:“你說得是。”
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曹氏不能相信,鳳鸞柔聲細語道:“是公子讓放你走。”曹氏身子搖晃幾下,月光從她面上掃過,這一刻,有痛恨、有鄙夷、有後悔,有……。
一個人的面上出現這麼多複雜的情感,看得鳳鸞說不出話,蘭枝不敢說話,桂枝呆若木雞。
情感掠過,最後是淚流滿面,曹氏哆嗦着道:“請轉告他,我以前恨他,以後我不再恨了!”鳳鸞小心翼翼道:“是,我會傳話給他。”鳳鸞也真心說了一句:“說真心話,是你對不起他。”
曹氏流淚道:“妹妹,我對他無情無愛,哪裡來的對不起。要對不起,是我的家人對不起我,是我的家人!”
“梆梆梆!”三聲打更驚醒幾個,“快走吧!”善良的主僕三人齊聲道。曹氏心一橫:“如有來生,我願給你當牛作馬!”不顧體弱大步急奔出去。
鳳鸞追出來:“這夜半,你可有去處?”曹氏回眸一笑,見月下鳳鸞容貌流麗,吐出來一句話:“可去我家。”
“不了,我有去處。”曹氏到這個時候重又想起心頭一件事,返身鳳鸞腳旁跪下,仰起她以前驕傲清冷的面龐:“妹妹,再求你一件事。我的兩個丫頭自幼隨我長大,我不聽她們的,沒有及時斬斷情根,五表弟,發配遠方,我,要沒有妹妹,險些沒命。”
她不謝郭樸,明擺着這事是鳳鸞的人情。
鳳鸞忙不迭地答應,又萬分抱愧:“我只想着你,把她們忘了。你放心,我盡力盡心,放她們去尋你。”
曹氏悽然淚落:“我一個人去尋五表弟,一路艱難困苦,妹妹,讓她們在這裡吃一碗飯,你是個善性子的人,必定不虧待她們。有朝一日,我必來尋她們。”
蘭枝和桂枝深深的感動,要說她們只是小門小房裡怕死人才救曹氏,現在就是深深地被感動。丫頭們晶亮亮的眼睛幫忙懇求地看着鳳鸞,鳳鸞認認真真的答應:“她們願意留下,我收留她們!要是去尋你,我資助盤纏!”
春夜月光如水般純淨,說出這般話的鳳鸞忽然想起,她敢這樣說,全賴自己有一份生意!有一份活錢!
鳳鸞說的不是求公子收留她們,而是“我收留她們!”
曹氏凝視着鳳鸞,最後一滴子晶瑩的淚珠滾落時,她鄭重地道:“你心地宅厚,汪氏不是你的對手。有一件你一定記住,有二心的人,一定會現形!”苦苦地一笑:“比如我!”
黑夜中纖細的身影奔出不見,長平才從暗角里走出來。回去路上,鳳鸞又誇他:“你真能幹!”
“是呀,真能幹!”兩個應聲蟲跟上。
長平謙虛地一笑,不防鳳鸞又問:“公子以前,也是這樣能幹吧?”長平打開話匣子,眉飛色舞:“公子以前厲害着呢,我們第一天到軍中,人人看不起,都說富家少爺不會打仗。我和臨安一落單,就被幾個當兵的欺負!那幾天,沒有人一個人理我們,哦,只有虞大人和公子好。”
一不小心說出虞臨棲,長平沉默了。鳳鸞又要問:“虞大人,成親時來過?”長平不動聲色的瞞過去:“前天來的滕將軍,成親時就沒有來。”
當時滕爲洵送了禮。
鳳鸞不再問,腦子裡想的郭樸以前如何如何威風回來。房門外長平站住腳,故作不經意地道:“奴才多幾句嘴,這件事兒大家爛在肚子裡。要是說出來,公子的名聲受損。”
說郭樸積陰德的人,不會比說他戴上綠帽子不敢說話的人多。
郭樸在房中是他的老姿勢,閉目宛似睡着。輕輕的腳步聲響在牀前停下,再有衣衫細碎響動,郭樸不用睜眼,也知道是鳳鸞輕施一禮。
那柔和動聽的嗓音響起:“公子,請受我一拜,再爲曹氏姐姐拜你一拜,她說爲你燒香禱告呢。”
鳳鸞毫不臉紅地把曹氏燒香的對象改成郭樸,見郭樸動也不動,再細聲細氣地道:“你總讓我親你,可你教過我非禮勿動,”
郭樸正在納悶“非禮勿動”是這樣解釋?鳳鸞嬌羞滿面:“你不欺負我,我願意和你親香。”郭樸還是不想睜眼,就沒有接話。
他睡在那裡有如石雕,卻讓鳳鸞心存感激,心存感愛,卻讓鳳鸞覺得比一切人都厲害都佔據她的心。
瘦削的面頰泛着蒼白,看在鳳鸞眼中,不亞於一面上好玉壁。她輕輕湊近,輕輕親了一口。一觸後轉身就走,走過紅木多寶格,身後傳來郭樸的聲音:“鳳鸞,你不要說感激我,是我感激你,你嫁給我,陪着我。”
鳳鸞詫異地回過頭,見郭樸還是剛纔的樣子,她以爲自己聽錯,再一想滿面喜歡,哪裡是聽錯,分明就是公子在說話。
房中再沒有腳步聲,什麼聲音也沒有。郭樸以爲鳳鸞悄步出去梳洗,同樣心花怒放的他緩緩睜開眼,入目是鳳鸞原地站着,喜不自勝的表情。
見郭樸醒了,她上來問得迫不及待:“真的嗎?你真的這樣想?”面對如花的笑靨,郭樸難忍自己的喜歡:“是的,我感激你。”
一聲歡呼從房中傳到房外,周氏鳳鸞在今天晚上,從自己丈夫口中證實自己的價值。
長平和臨安坐在外間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上,對着一大桶熱水猜測少夫人幾時出來梳洗。房中遲遲沒有呼喚聲,長平掃一眼沙漏起身:“快四更了,我去問問。”
他說的問問是走到門簾處傾耳聽聽,裡面細細的不依聲和低笑聲。
紅燭遍灑在大牀上,郭樸正在扮演大灰狼,還是涎皮賴臉的大灰狼:“親不親,再親一下放你去睡。”
“一天只親一下,你不乖你欺負我,明天的那一下也不親,”鳳鸞雙手放在玉色織金鍛夾衣上,笑眯眯坐在一旁。
長平回到臨安身邊坐下,打一個哈欠揉揉眼睛,一句話也沒有說。臨安見他重打精神,知道還要等。久坐會困,他道:“熱水都溫了,我再去換一換。”
出來星光滿天,照得杏花點點灑在青苔上。一個人大跑小跑着過來:“不好了不好了,”臨安攔住他,嘴裡聽上去客氣,人其實態度不客氣:“九爺,什麼事?”
“曹氏,她,跑了。”隔房的九爺大喘着氣兒,手指着郭樸房裡道:“我要去對樸哥說。”臨安打斷他的大呼小叫:“那還不去追?”
九爺迷乎:“哪裡去追?”臨安暗暗好笑,九爺是比十一房裡的大爺二爺還糊塗的人。他和另一位糊塗爺搶着看守曹氏,是想年底下多落點兒公中的東西。至少祠堂裡的事,算出了力。
“來,我對你說怎麼追,”臨安扯着他走,九爺掙回自己衣角,眼睛對着郭樸的房門不住看:“我得告訴樸哥,你這奴才別擋着我!”
臨安用力把他拉回來,九爺帶着要翻臉的樣子,臨安瞪起眼睛:“公子睡覺難,睡下來不許人驚動。走一個女人把他弄醒,又是添氣的事,九爺你覺得合適?”
九爺不打算吃他這一套:“那我去告訴大伯母。”臨安不放手:“走,我和你追人去,不追回來你這看的人要擔着。”
兩個人漸行漸遠。
長平在外間苦着臉,不時倒一點兒水出來試試水溫,再拄外看,咦,臨安催水,催到哪裡去了?
一夜春風,院子裡落下不少嫣紅花瓣。郭夫人雖能幹,不脫形跡的是個女人愛花草。早起揭簾往外面笑問:“花又落了多少?”
丫頭們快快樂樂的回答:“一地呢。”郭夫人嫣然起身,笑顧郭有銀:“起來吧,今天曹家的人會到。”
郭有銀懶洋洋:“我這京裡辛苦的人,應該放我歇一歇。曹家的人,哼,什麼東西!”郭夫人爲他取來衣服:“是東西也罷,不是東西也罷,要處死那賤人,以後和曹家可再也好不了。”
“你心疼?”郭有銀笑話郭夫人:“關鍵時候,你還是個女人。”郭夫人有些黯然,她在商場上算是心狠手辣的一個,還給對方留三分餘錢,免得對方鋌而走險,作出不好的事情。
算了,不處死這賤人,怎麼能解氣!郭夫人在想這句話時,也忘了程育康告到大理寺。郭有銀穿着衣服,慢條斯理地提起:“去的路上我魂都嚇沒了,大理寺,只聽說沒見過。嘿嘿,等到了京裡,我還在擔心大帥府上不管這事,結果我說是樸哥的父親,大帥夫人親自出來了,到晚上,滕將軍就來見我,我們趕晚上出去尋告狀的潑皮,唉,要說樸哥結識的這些人,和咱們以前認識的當官的不一樣,都重情意!”
“那是你兒子用血換來的!”郭夫人的憤怒這樣被調出來,見郭有銀爲這種臉面笑,她就來氣:“秦王殿下來和樸哥關起門說了半天,我問到現在也沒有問出來,老爺子日夜懸心,也沒有問出來,把曹家的人打發走,你好好問你兒子他們說了什麼。”
丫頭們送上澡豆巾櫛,郭夫人接過在手上搓着:“我這心裡,總是不安穩。”
郭有銀最近沉浸在他京中的體面上,不以爲意地道:“你怎麼不讓鳳鸞去問?”郭夫人回頭一笑:“你總算記住你媳婦的名字。”
“我嘛,你要說我偏心,哪一個引樸哥笑,我就喜歡哪一個。”郭有銀舒服的伸個懶腰,梅香送上千層底的黑布鞋給他:“有曹氏這件事,別的人你全當心!”
郭夫人會意:“我明白,倒要你說。”郭有銀又是他慣賞的好脾氣:“我就是說說。”
“九大爺來了!”蘭香尖叫一聲,引來郭有銀和郭夫人的同時斥責:“出了什麼大事,無事這要尖叫!”
蘭香垂手認錯:“是奴婢的錯。”侍候的梅香和竹香心知肚明,她們剛纔都在郭夫人和郭有銀說兩位少夫人的話上。蘭香,也是一樣。
九爺過來,春風拂面的天汗流浹背,郭有銀撲地一笑:“九弟,你是過夏天?”九爺不僅汗流滿面,青色夾衣上沾着一塊黑一塊灰,整個兒就是狼狽人。
臨安隨他過來,他追了半夜還不慌不忙:“回老爺,昨兒夜裡關着的曹氏偷跑了,九爺來報,恰好公子剛入睡,奴才沒上來回,和九爺追了半夜,沒追上,先來回話。”
郭有銀和郭夫人都一驚,先問:“公子怎麼說?”臨安很是從容回道:“公子還在睡,不讓人去打擾。”
外面天光已經大亮,微風捲起落紅花瓣有飄有揚。郭夫人沉下臉:“怎麼會!這個時候還不醒!”
她是梳洗過的,郭有銀還沒有梳洗,帶着九爺等人一起來看郭樸。果然長平外面阻攔:“公子說的,晚一個時辰用早飯。”
郭夫人更不解了,郭有銀道:“想來樸哥用藥有成效,睡得香睡得好。”長平和臨安笑得古古怪怪,郭夫人想明白了,她掩口笑一下,繃起面龐問長平:“真的是公子這樣說?”
“是公子這樣吩咐。”長平嘻嘻:“才吩咐過沒有一刻鐘。”郭夫人更要親眼看一看迷底,對丈夫道:“你們留下,我去看看他睡得如何。”
眼睜睜看着妻子進去,郭有銀稀裡糊塗道:“我也去看看。”郭夫人急急擺手阻止他,滿面笑容道:“你不必來。”
長平和臨安還是笑得古怪,郭有銀一拍額頭,是鳳鸞還沒有醒纔對!這廊下,現在只有九爺左看右看,就他一個糊塗人。
房中郭樸睜着眼睛,鳳鸞呼呼大睡。昨天晚上放人回來得就晚,打完親親的官司,四更已經過了。
郭夫人笑指着郭樸罵他:“你這個孩子,把我和你父親嚇一跳。”郭樸嗓音悄悄,面上帶着悄悄:“母親不要吵她,她昨兒晚上睡得晚。”
“幹什麼了你們,睡得晚?”郭夫人只亂想一下,就喜笑顏開,郭樸羞赧地道:“不是的母親,”
雖然兒子病着,還能羞澀還能體貼人,郭夫人心眼裡兒熨貼得不行,想起來忙道:“曹氏那個賤人逃走了。”
“是我命鳳鸞放走她。”郭樸說出來,郭夫人雖驚訝卻沒有大驚失色,她爲兒子撫好被角,用心關注他的面龐又瘦了還是胖了一絲絲:“樸哥,你餓不餓,別人不能進業,我拿吃的給你。”
郭樸沒有接這句話,既然說出來是自己私放,他肯定會把心中所想如實告訴郭夫人:“鳳鸞說得對,我現在要積些福氣,殺人不好。再說殺了曹氏,和曹家結下冤仇。曹氏這個賤人做差了事,那個男人又發配離開,他們這一輩子只能偷偷摸摸做人!”
郭夫人用心聽着,郭樸擡起眼眸:“曹家今天來,咱們沒殺人,他們更理虧!讓他,把河道上的生意讓出一半來!”
話到最後決絕如有回聲,鳳鸞嚶嚀一聲,郭樸趕快住嘴,郭夫人忍無可忍地要笑,只能忍着不笑出聲。
母子兩個人目光都放在鳳鸞身上,鳳鸞只動一下又睡過去,雙頰酡紅很是香甜。
汪氏一早也沒有見到郭樸,郭有銀滿面笑容打發她:“去鋪子上吧。”汪氏直到中午才聽到曹氏逃走的話,是七巧這個心尖子靈巧的人打聽到:“曹家的三爺和三奶奶過來,就快給老爺子跪下陪不是。”
“這個時候下跪還有什麼用?”汪氏雖然心思不正,也打心眼兒裡看不上這種人。七巧猶豫不決地道:“曹氏少夫人,算是大膽的。”
有姦夫也就罷了,姦夫還敢去告狀。
汪氏不屑一顧:“真大膽,成親前一走了之。現在逃走,揹着一個私通的名聲。”她只說這一句還不足夠,又對着窗外若有所思:“我以前高看她,是我看錯。”
七巧嘴脣動幾動,汪氏看到,不悅地道:“還要爲她說什麼?”七巧支支吾吾道:“郭家的人很精明。”
“當然是精明的,”汪氏隨口一句,忽然直了眼睛。七巧看出她的異樣,小心地問:“少夫人想到什麼?”
汪氏默然不回答。七巧誤以爲她爲曹氏難過,接下去道:“那咱們以後,只和周家的在一起過,周家的,像是一輩子不能和咱們好。”
現在鳳鸞還算客氣,見到還能點頭,偶然還有一笑。剛成親的時候,是大家見到就變臉色,一眼也不能看到汪氏。
“爲了這件事,她也吃了不少虧,”汪氏幽幽然吐出來一句,象牙白膩地貝齒輕嗑住,再把紅脣也咬住,明顯是有思量。
七巧隨着房中這幽靜,心思也飛得很遠:“這房裡還會不會再有別人?”汪氏夢中驚醒一般,惱怒地看過來。七巧揣着小心退下一步,還是再道:“郭家是要能幹的,又要能陪的。少夫人,這正是您打主意的時候。”
隨着她的話語,汪氏暗地冷笑,面上不動聲色,眼梢眉角似睨非睨斜過來:“依你說,應該如何?”
“少夫人何不爲公子選能幹的人,一來可以籠絡,二來可以繫住公子的心,打下週氏的風頭去。”七巧獻計正說得流暢,見到汪氏陰沉下臉,她太瞭解汪氏的心性,知道說錯了話。
汪氏陰沉的臉色快要滴水,她不是看丫頭,而是沉沉地對着几上一處梅花螺鈿死瞪着。有幾隻蜜蜂“嗡嗡”飛進,聞到頭油香,在兩個人的發間繞來繞去的飛着。
揚起手中水綠色帕子打走蜜蜂,汪氏恢復她平時三分笑模樣,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話語冷冷地道:“你和五巧跟我一場,終身大事我會安排。”
七巧不敢再說,出來見桃花枝頭結出小小青果,心裡彆扭地想,一片心情還不全是爲着少夫人。
曹家的人來,汪氏機靈的中午推有事不回去。不再讓郭樸進人的想法在心裡反覆推敲,見月兒高掛,鋪子裡用過飯,汪氏坐車回來。
郭樸房中的門簾一打開,汪氏和平時一樣,覺得有濃濃的春意。紅木鑲雲母帶底小几上,銀雕花燭臺上燭火通明,郭樸睡在牀上,鳳鸞站在一旁。
這一切都和平時沒有兩樣,可汪氏一天比一天覺得房中春意濃。
給郭樸請過安,他簡單幾句話說過,就道:“你辛苦了一天,去歇着吧。”燭光微閃中,汪氏分明覺得郭樸乾枯的眼角有潤澤的一閃,這一閃對着牀角的鳳鸞。
她急忙轉動眼角去看,似乎眼花,見鳳鸞微有一笑,這一笑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在這一閃一笑之中,別人總覺得自己是外人,汪氏也不例外。
她帶笑轉向鳳鸞:“一天不見三妹妹,”說到這裡,汪氏自悔失言,鳳鸞還沒有回話,郭樸帶上不悅道:“哪裡來的三妹妹,幾時給你們排過一、二、三,”
機靈的人也會犯根深蒂固的錯誤,是汪氏一直把鳳鸞當成“第三”。鳳鸞忍住得色忍住不笑,見汪氏見風馬上轉舵:“是是,是我說錯,三……妹妹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鳳鸞還沒有來得及生氣,她本來和郭樸在房中是親密無間,汪氏一進來,立即沖淡許多。她輕咬嘴脣感受心中忽如其來的涼薄,想不通時去看郭樸,見郭樸也若有所思。
春意驟然減去一半,汪氏心中快意不少。她很想來加入一份子,把他們沖淡反而得意上來。帶着更殷勤,汪氏邁步過來,拉起鳳鸞繡花鳥的衣角:“嘖嘖,這衣服可真好看。”
郭樸淡淡道:“你難道沒有?”汪氏愕然,她只是想和鳳鸞親近一下,想和鳳鸞說上幾句話。郭樸說過也自悔失言,他忽然不願意汪氏在房裡,盼着她早回去。汪氏偏偏要和鳳鸞多說幾句,郭樸有點兒煩她。
爲什麼煩她,應該是鳳鸞心中的變化,郭樸深切地感受到,鳳鸞在不喜歡。
面對汪氏的親熱,鳳鸞真的不喜歡。她再咬一咬嘴脣,想到自己白天所想的,家裡只有自己和汪氏兩個少夫人,是親近還是各亮刀槍。
想來想去,汪氏是不會客氣的。走了一個,再把自己攆走,從此郭家是汪氏一個人的。
她本心裡,還是做不到和汪氏親近,見她扯自己衣衫,是忍了又忍才忍下來。說錯話的郭樸溥衍一句:“你們親近親近也好,白天互不相見。”
“是啊,我一天不見妹妹,心裡總想着她。”汪氏半真半假的和郭樸開個玩笑:“比想公子還要想呢。”
不出汪氏所料,郭樸反而喜歡了,燭光閃爍在他的微笑中,跳動如珍珠入水。他笑着看鳳鸞:“你們說幾句,外面玩玩月景也行。鳳鸞要看月只能窗口看,晚上我不想出去,就不能陪她。”
話越說越錯,郭樸乾脆閉上嘴,想想再閉上目,裝着自己養神。
汪氏絲毫沒有爲這些話不喜歡的表情,反而藉着這話扯起鳳鸞的手:“公子發話,咱們出去走走。”
鳳鸞差一點兒掙開,還是跟着出來。
院中一片銀輝,把春花上鍍了一層銀,才生茸茸春草上鋪了一層銀。郭夫人今晚宴請邱大人沒回,她的丫頭竹香和蘭香坐在欄杆上看兩位少夫人攜手並肩而出,都有嫉妒。
月色姣潔可寬人心,鳳鸞想到曹氏不知所蹤,一個單身女人真的能走遠路去尋心愛的情人?還有臘梅和雪梅,白天求過公子他不答應放,鳳鸞打算晚上再求一求。可憐的兩個丫頭!
細草上絹鞋踏出輕聲,鳳鸞無意識看了汪氏一眼,見她對着月亮別有情思。見自己看,才轉過臉兒來一笑,輕吐語聲:“妹妹,你看這月亮又大又圓,團圓多好。”
“是啊,很好,不過也有不得團圓的。”鳳鸞想的還是曹氏,汪氏笑得嫵媚,藉機把話吐出:“我和妹妹商議件事。”
鳳鸞大爲詫異,這真是件稀罕事兒,她道:“你說?”汪氏先吸一口氣,心中若有許多話語,輕輕吐出時,只能還是一句一句:“房裡只有你和我,”
“是,”鳳鸞眸如利刃,又想怎樣?汪氏翩然側過半個身子,斜斜與鳳鸞對上眼眸,嬌笑輕語:“公子可還要再進人?”
鳳鸞暗罵自己真是呆,原來她存着這心思。飛快地盤算汪氏的心情,想來她要麼想塞人,要麼想……。等等,她應該是不想塞人才對。
在汪氏眼中,鳳鸞幾曾是她的對手?
“妹妹,我在外面操勞,你在家中操勞,這樣多好。再來一個,不管是香的臭的,都亂了這寧靜。”汪氏伏身撿起落紅一片,彈落在石頭上的月光上。
石頭上原來潔淨無暇,多了花瓣,就多了一片異物。
此時寧靜無處不在,長平出來潑殘茶,落在草葉上“哧啦”一下,也不減月光下的寧靜。丫頭們偶然走動聲,蓋上黑布的鳥兒偶然啁啾幾聲,都是這寧靜的一份子。
花香入鼻,草香盈身,再加上月光和熙,是一片享受。鳳鸞微顰的眉頭舒展開來,對汪氏笑,汪氏也回她一笑,鳳鸞悠然自得地道:“侍候公子,多幾個人更好。”
琴絃中有了雜聲,流水聲改了韻律。汪氏氣急敗壞:“你!……”壓一壓火氣想想這個人未必懂,解釋道:“你不要以爲我在求你,我是爲你好,我尋常不在房裡,來上幾個人只能和你爭寵,爲你自己想一想,不來人更好。”
“你與我爭的還少?”鳳鸞輕蔑,這輕蔑和汪氏此時的主動商議,使鳳鸞看起來娟然端莊起來。
汪氏心想就知道是放不下以前的事情,她苦口婆心,就差低三下四:“少一個人比多一個人好,”
“沒有了我,你最喜歡。”鳳鸞諷刺地一笑:“只是你不能如意。”汪氏臉不紅氣不喘:“你我以前不和,以後要和氣攜手,這樣多好。”
鳳鸞立即憤怒了:“和你和氣攜手?”她嘴脣囁動着,“你也配!”這三個字差一點兒脫口而出。
汪氏塌下眼皮沉默一下,她還有話說,而鳳鸞不想再和她說下去。
女人大多是小心眼子,一件事情會在心裡記上半天。汪氏在外面應酬見的人多,有些事比鳳鸞度量大些,但鳳鸞是個內宅裡嬌滴滴,郭樸寵在手心裡的人,她記以前的仇。
不想再說也罷了,也不想再理汪氏,鳳鸞快步往房中去。汪氏沒有攔她,只是無可奈何的一笑,和小孩子說話真是累。
不過差上一年,怎麼鳳鸞就這麼無知?
鳳鸞彆扭地回來,面上帶着彆扭,眼睛裡帶着彆扭,人彆扭地在牀前踏板坐下。郭樸溫和地道:“又吵架了?”
“沒有。”回答的是鳳鸞嬌嗔的一聲。,換來的是郭樸的一個笑聲:“讓我看看,”鳳鸞對他做個鬼臉兒,半邊面頰往下,貼在郭樸的手旁邊褥子上生悶氣。
會不會再有別人,鳳鸞也想了一天,汪氏說得都對,再來一個人,肯定和鳳鸞爭寵。像汪氏和曹氏這樣來到就能幹的人不多,要是和自己爭寵?鳳鸞不敢再想下去。
不敢想,她也不願意附合汪氏,伴着郭樸的溫聲話語,鳳鸞委屈上來。郭樸慢慢地勸解着:“是我慣壞了你,一點兒氣也不能受,一點不中聽的話也不能聽,鳳鸞,”他半開玩笑:“在你家裡,你也這樣?”
鳳鸞立即還嘴,小嘴兒巴巴地:“我在家,父親母親從不說我。”郭樸哈地一聲:“那我能不能說說你?”
“能嘛,”鳳鸞嬌嗔過,又伏下面頰在牀沿兒上。看一會兒燭花爆,心中委屈慢慢散去,起來要去梳洗,郭樸喊她坐下,疼愛地道:“有幾句話,我要和你說說。”
鳳鸞賭氣掩住耳朵,遇到郭樸溫和的眸子時,心底猶有的不悅慢慢被融化,才把手放下來。郭樸微笑:“我真喜歡你淘氣,怎麼看怎麼愛。”鳳鸞伸一伸舌頭,想說一句俏皮話,不想眼眶一溼,淚水撲簌簌落下來。
郭樸沒有意外,他莞爾地看着鳳鸞哭。鳳鸞哭着道:“以後只有我和她,她的招數我全不懂。”郭樸就知道會這樣,房裡只有汪氏和鳳鸞,這兩個人直面的對上,和以前曹氏在時又不一樣。
他靜靜地等着鳳鸞哭完,爲她和汪氏做和事佬:“這是不相信我,你跟着我,她能把你怎麼樣。你跟着我,你能把她怎麼樣?”
話說過,鳳鸞不哭了,就在郭樸以爲自己說得對時,發現鳳鸞小鼻子微翹朝天,眸子裡竟然有了得色。
抹乾淚水,鳳鸞道:“我就來。”出去的身影,還有幾分蹦蹦跳跳。直到房外,鳳鸞對着夜空一笑。
跟着公子就不能把汪氏怎麼樣了嗎?鳳鸞不相信!
汪氏把這事一直放心裡,悶悶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郭夫人讓她同往鋪子去,把曹氏經手的鋪子盤點給她。
上午理貨見夥計,重把曹氏的一套改回來,汪氏累得夠嗆。仗着自己身子壯不肯休息,趁午飯的空當又讓人把現來往的客人過一遍。
斜倚在雕靈芝卷草紋翹頭的躺椅上默想着,七巧慌里慌張過來:“少夫人不好了,”汪氏生氣自己被打斷,坐起來黑着臉:“什麼事?”
“貴大爺一定要見您!”七巧額頭上出了不少的汗,眼神也慌亂起來。汪氏慢條斯理用帕子撣睡皺的衣服,手在衣上繡的雲蝠團蝶上慢慢撫着。
這幾個動作作完,她才淡淡道:“他又發的什麼瘋?”七巧咽一下口水,氣喘吁吁地道:“他說見到施七嫂……”
“在哪裡!”汪氏身子往前坐,眼睛也睜得大些。七巧有些膽怯,下半句這纔出來;“見到施七嫂繡的東西。”
汪氏泄了氣退回坐一坐,汪貴無事就說施七嫂這樣,施七嫂那樣,汪氏前幾次溥衍,心底不是不明白施七嫂的重要。
公司裡,中層最重要,下能幹活,上能決策。施七嫂,就是這樣的人。織布百般樣樣知道,有幾樣子很精通。
爲什麼她還沒有自己的鋪子起生意,是她一直被僱主所留,上有能人壓她,下有新人擠她,起鋪子要資金要關係,施七嫂一個單身女人,勇於犯難的心不多。
七巧還要等汪氏回話,汪氏帕子掩口輕打一個哈欠:“繡的東西太多見,讓貴大爺不要大驚小怪,總來尋我事情。”
“依我看,貴大爺是有別的心思,”七巧上來獻主意,汪氏黑眼仁瞅着她,靜靜等着。七巧殷勤地道:“曹氏走了,周氏不管家,以後這家還不全是您的。貴大爺今年鋪子生意不好,指着姑奶奶漏幾筆生意給他。”
略一躊躇,再道:“這是我的想法,貴大爺並沒有這樣說。”汪氏不說話,維持剛纔的姿勢瞅着七巧。
把七巧看得心發毛,再欠着身子上來,陪笑道:“想是您累了,我給您捶捶。”她跪到汪氏腳下,輕輕給她捶着,汪氏才發話。
她一說話,七巧就不自覺身上發毛。汪氏一直看到她心裡去:“你不要糊塗!在郭家找一個體面的管家,比汪貴強!”
七巧強笑着,眼神是躲閃着:“少夫人說哪裡話,我不敢這樣想!”汪氏出了一會兒神,憑空斥責汪貴:“糊塗油蒙了心!也敢打你們的主意!”
“少夫人,我沒有!”七巧的委屈今天被打開:“原先說侍候公子,不想周氏少夫人攔得乾乾淨淨,貴大爺看笑話,問我怎麼還不開臉,我沒話回他,他一個勁兒的笑話,並沒有別的說話。”
汪氏帶着莫測高深的笑:“他是怎麼樣笑話的?”七巧躲不過去,只得學出來:“他說跟着一個……廢人,不如跟着他,又說遲早有一天,把我弄上手!”
說到這裡,她覺得手下捶着的膝蓋抖動着,汪氏氣得身子哆嗦不停。半天罵出來一句:“這個只認錢的混蛋!”
汪家的人都只認錢,七巧悄悄接上一句,爲轉開話題,故意笑着道:“上午我從家裡出來,見周氏少夫人又帶着人去賞花。少夫人從早到晚守在鋪子裡,自打了春,春花沒有賞過一次,我在想,周氏少夫人再不知足,再和少夫人您生分,這就沒有道理。”
尋常這是汪氏最愛聽的話,她總覺得自己很辛苦,今天聽到沒說什麼,只是把眉梢挑起來。她的心思從來轉得快,吩咐七巧:“你不用捶,去告訴邱掌櫃的,高升客棧包下天字四號房的客人,讓他去見見。”
七巧答應着起來,不忘把汪氏衣角理好,再小心地問:“要不要隨便給貴大爺一點兒生意,免得他總在家裡說咱們不好。”
“不用管他!”汪氏斥喝過,七巧乖巧地出來,沿着牆根子正走着,見跟郭老爺子的小四兒過來。
小四兒招呼的七巧:“七巧姑娘,少夫人在?”七巧道:“在呢,有什麼事兒?”小四兒道:“正好,這天賊熱的,我還要城外去喊親戚,麻煩你對少夫人說,老爺子讓她現在回家有話說。”
七巧只來得及問:“什麼事先對我說一說,”小四兒擺擺手走了。七巧骨嘟着嘴,亂猜着又回來告訴汪氏,同時獻上許多猜測,家裡只有鳳鸞在,當然往她身上猜。
“是周氏少夫人又有什麼吧,以我看,別人還能有誰呢?”七巧說過,汪氏不放在心上:“你去吧,我自己回去。”
七巧到底要再交待一句:“周氏少夫人有蜜糖哄着就行。”汪氏見她這樣盡心,撲哧笑道:“我明白,我全明白。”
出門主僕各自離去,七巧作爲汪氏的丫頭,是自由出入郭家和鋪子裡。有人問,隨便回一句有事就行。
汪氏坐在車裡一腔心事,卻沒有把鳳鸞放在心裡。鳳鸞嬌嬌怯怯,如七巧所說,哄一鬨就行。汪氏也這樣想。
今天一家子齊全,郭老爺子等人全在郭樸房中。見汪氏過來,郭有銀道:“鳳鸞,過來有話說。”
紫檀木福慶有餘翹頭案後,鳳鸞脆生生答應着放下筆,郭樸道:“你寫的什麼給我看看。”鳳鸞笑得眉眼兒彎彎,雙手拎着過來:“是畫,”再笑眯眯:“不是麻花。”
尺把長的宣紙上是春草茸茸,另有長空上幾點蝴蝶。郭樸點評道:“蝴蝶很像,草也畫得不錯,只是可惜你這長空上不畫大雁,卻畫蝴蝶。”
“我想到哪裡就畫到哪裡,”鳳鸞聽不明白大雁與凌雲的關係,自己看幾眼,狐疑地問:“長空下不能有蝴蝶?”
郭老爺子接過話來:“很好,我看就很好。大雁不好,飛得太高,還是蝴蝶好,飛得低,離人近。”
郭樸陪笑:“祖父說得是。”不過是無心一句話,郭老爺子又多心。他喚鳳鸞坐在牀沿兒上,讓汪氏坐在母親下首,郭樸道:“請祖父、父母親來,又喊汪氏回來,是鳳鸞要過生日,她小呢,就知道玩,我想給她操辦一天,讓她玩個夠。”
鳳鸞不避形跡地皺皺鼻子,以示這話不中聽。這孩子氣的動作讓郭老爺子、郭有銀夫妻都含笑,汪氏在心裡諷刺,人家正着長,她是倒着長。初來家裡時謹謹慎慎的還有個樣子,最近越發看着不順眼。
雖然汪氏不舒服,可她最近要籠絡鳳鸞一同對外,饒是心裡轉着別的心思,等郭樸話音剛落,第一個搶着說話:“這個很好,我來給妹妹操辦,管保比這城裡最嬌的閨女過生日都好。”
鳳鸞忍住不皺眉,又不想裝出笑容,只垂下頭玩自己腰帶上的流蘇。
如果這是官宦之家,郭夫人沒有說話,汪氏是不能亂說。可這是郭家,汪氏搶着要辦,大家都沒覺得有什麼。
郭樸含笑對汪氏:“你辦得好嗎?”汪氏強着要說嘴:“我在家裡沒有辦過喜壽事兒,每年老祖母壽辰都母親和伯嬸們辦,可我年年幫把手兒,我一定辦得好。”
郭樸接下來的話,讓房裡人大吃一驚,他笑着道:“鳳鸞是十五歲生日,與別的生日不同。我想給她辦及笄禮。”
他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鳳鸞喜歡得心底如黃鶯初飛出谷,春光明媚春光暖人春意襲人,歡歡喜喜地嬌聲辭道:“這怎麼當得起?爲我過生日,已經當不起。”
汪氏吃了第二驚,鳳鸞說這話時大大方方,客氣舒展的神態,已經不是初來的嬌怯怯周氏鳳鸞。
“你不用說話,”郭樸溫和地糾正道:“我沒有問你話,你就亂插嘴。”鳳鸞垂下頭把玩自己雙手,雖然看不到面容,也可以看出她全身上下,從頭髮梢兒到腳底無處不喜歡。
郭夫人是好奇:“只聽說沒見過,是怎麼弄,樸哥?”郭樸他也只能查書,道:“到那一天,咱們家裡人全備上幾身好衣服,給鳳鸞格外打扮得漂亮些,請母親給她戴簪子,咱們自己成個禮吧。”
鳳鸞笑盈盈擡起面龐,笑容清靈如鞦韆般一忽閃,隨着面容垂下又不見。郭夫人見兒子這樣有興,光是說面上就光彩與平時不同,她心花怒放:“好,可得給我幾件好衣服,不然我可不幫忙。”
郭有銀笑上幾聲,也來問郭樸:“給我備幾樣好吃的,不然我也不幫忙。來不少客人,總得有個幫忙招呼的。”
郭老爺子也上來湊熱鬧,他笑得呵呵:“我沾鳳鸞的光,給我壺好酒,我那天不來煩你們。”
有興的有興,助興的助興,人逢喜歡精神爽,郭樸當即命長平過來:“周氏少夫人過生日,要辦及笄禮,訓辭的肯定是母親,別的缺了也罷,有司現成有一個,用我的貼子請邱夫人,請她來當有司。”
汪氏默默盤算着,縣太爺的夫人來當什麼鬼有司,鬼知道什麼叫有司。可邱夫人當有司,這不意味着周氏鳳鸞的身份上去了。
嫁給郭樸,當然身份比邱夫人高。可是自己在哪裡?正在想,郭樸黑眸掃過來一眼,汪氏沉住氣回他一笑,嫣然問道:“有司是什麼?”
郭樸看出汪氏的意馬心猿,他故作輕鬆的問長平:“告訴少夫人,有司是什麼?”長平笑嘻嘻:“到那天遞酒的。”
這一個屋裡的人都不懂,汪氏丟開,大家丟開有司,來說那天的菜。主人是鳳鸞,當然問鳳鸞。
鳳鸞笑逐顏開問郭樸:“你愛吃什麼?”郭樸微笑:“這不是在問你。”鳳鸞想上一想,笑靨如花再道:“你愛吃的,做了來就行。”
郭老爺子笑着喚她:“鳳鸞吶,是你過生日,他湊着吃一點,不要管他。”鳳鸞難爲情,要依着平時她會想上許久,今天這麼些人候着,她急切間要出來,一下子只迸不出來,又來問郭樸:“你要吃桃子嗎?五月天裡桃子最多。”
郭樸含笑的眼光大多時候在她身上,疼愛地道:“既然不知道,長平把這個季節的水菜果品全寫出來,給少夫人挑。”
長平咧一咧嘴答應,這真是個費事兒的活。再一想他笑嘻嘻,到帳房上取本帳本兒來,上面各色果品全有,由少夫人自己慢慢看,這就行了。
接下來訂酒,鳳鸞不好意思再問郭樸,先問郭老爺子:“祖父要用什麼酒?”郭老爺子笑哈哈:“你用什麼給我一壺,那天就不來打擾你們玩。”
鳳鸞沒得到主意,又問郭有銀:“父親要用什麼?”郭夫人先擺手:“你不用問他,也不要問我,我們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天,給我好衣服穿,給我們好吃的,我這個訓辭的人,說上幾句,給你簪上簪子,這就吃酒去了。”
大家的笑眸中,鳳鸞果然又來問郭樸,一不小心就溜到郭樸這裡:“我們要甜一些的酒,你也喝一杯好不好?”
汪氏皺眉,這兩個人之間的暖融融又出來了,他們自成了一個格局。
郭樸這一次沒看到汪氏皺眉,他正和鳳鸞眼對着眼笑:“你喜歡的我就喜歡,鳳鸞,那一天,請你的閨友們來陪你,可好不好?”
“真的?”鳳鸞剛纔是喜出望外,現在是喜得不知道身在何處,她情不自禁地忘了別人,嬌滴滴道:“樸哥,她們都說想來家裡園子玩耍,”
猝然漲紅面龐,鳳鸞難堪得不行,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郭樸含笑接上:“好,你列名單來,請她們陪你一起來逛。”
晚飯大家在郭樸房裡用,郭樸看來看去熱熱鬧鬧,他一直就笑着。飯後郭夫人和郭有銀踏月而回,沒有到房裡就吩咐人:“明天起,家裡裡裡外外洗刷一遍,打開庫房,把喜慶滿堂的那套擺設取出來。周氏少夫人房裡和汪氏少夫人房裡都換過,周氏少夫人過生日,給她單獨擺兩個玉瓶,方便她插花。”
剛經歷過曹氏之恥的郭家,藉着鳳鸞的生日,要好好喜慶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