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開始。

不能永遠沉淪於悲哀之中,我必須戰鬥。新的倫理嗎?不,這樣說也是僞善。爲了戀愛,僅此而已。正如羅莎必須依賴新的經濟學才能生存,如今,我只有一心投入戀愛才能生活下去。耶穌爲了揭發現世的宗教家、道德家、學者以及當權者的僞善,毫不躊躇地將神的真正的愛情原原本本傳給人類,他把十二個弟子派往各地,當時教導弟子的話語於我也不是毫無關係。

腰帶裡不要帶金銀銅錢。行路不要帶口袋,不要帶兩件褂子,也不要帶鞋和柺杖。我差你們去,如同羊進入狼羣。所以你們要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你們要防備人,因爲他們要把你們交給公會,也要在會堂裡鞭打你們。並且你們要爲我的緣故,被送到諸侯君王面前。你們被交的時候,不要思慮怎麼說話,或說什麼話。到那時候,必賜給你們當說的話。因爲不是你們自己說的,乃是你們父的靈在你們裡頭說的。並且你們要爲我的名,被衆人恨惡,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這城裡逼迫你們,就逃到那城裡去。我實在告訴你們,以色列的城邑你們還沒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不要怕他們,唯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域裡的,正要怕他。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因爲我來是叫人與父親生疏,女兒與母親生疏,媳婦與婆婆生疏。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裡的人。愛父母過於愛我的,不配做我的門徒。愛兒女過於愛我的,不配做我的門徒。不揹着他的十字架跟從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門徒。得着生命的,將要失喪生命,爲我失喪生命的,將要得着生命。

戰鬥,開始。

如果我發誓,爲了我的愛一定要暗暗遵從耶穌的教誨,那麼會不會受到耶穌的責備呢?我真不明白,爲何“戀”是壞的,而“愛”是好的呢?我深深感到二者是一回事。爲了不明不白的愛和戀,爲了由此產生的悲傷而將身體和靈魂湮滅於地獄中的人們!啊,我敢說我就是這樣的人。

在舅舅等人的關照下,在伊豆悄悄安葬了母親,又在東京舉行了正式葬禮。然後,我又和直治回到伊豆山莊,過着一種莫名其妙的、彼此只見面不說話的苦寂生活。直治藉着搞出版業需要資本爲名,將母親的寶石全部拿走,在東京喝夠了,就帶着一副重病號的蒼白的臉色,東倒西歪回到伊豆山莊睡大覺。有一次,直治帶來一位年輕的舞女,連他自己都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於是,我對他說:

“今天我可以去東京一趟嗎?好久沒到朋友那裡玩了,想在那裡住上兩三個晚上,你就看家好啦。要做飯,可以請那位幫幫忙。”

抓住直治的弱點,將了他一軍。這就是所謂靈巧像蛇。我把化妝品和麪包塞進提包,極其自然地到東京去見那個人了。

乘國營電車來到東京郊外,在荻窪站北口下車,從那裡再走二十分鐘光景,似乎就能到達那人戰後購置的新居。這是我以前若無其事地從直治那裡打聽來的。

那是個寒風呼嘯的日子。從荻窪站下車時,周圍已經晦暗,我抓住一個行人,對他說了那人的住址,大致得知了什麼方位,在沙石道上徘徊輾轉將近一個小時,心裡忐忑不安,不由流出了眼淚。其間還被路面的石頭絆倒,跌了一跤,木屐帶子掙斷了,呆呆站立着,一時沒了主意。突然,我看到右首兩座毗連的平房其中一家的門牌,在夜色裡泛着模糊的白光。上面彷彿標着“上原”兩個字。我顧不得一隻腳只穿着布襪子,直奔那家大門跑去。到了跟前再定睛一看,沒錯,寫的正是上原二郎。宅子中一派昏暗。

怎麼辦呢?一剎那我又呆立不動了。接着,我抱着孤注一擲的心情,“咣噹”一聲靠在玄關的格子門上了,彷彿要倒下去。

“有人嗎?”我說着,用兩手手指撫摸着木格子,小聲地嘀咕着,“上原先生。”

有人答應,不過是個女人的聲音。

大門從裡側打開了。一位長着瓜子臉的傳統裝束的女子,似乎比我大三四歲,在玄關的陰影裡笑着問道:

“是哪一位呀?”

她那問話的語調裡沒有一點兒惡意和戒備。

“不,那……”

但是,我失去了自報家門的機會。不知怎的,我的戀愛只對這位女子才感到內疚。

“先生呢?他在家嗎?”

“啊。”她應了一聲,有些抱歉地望着我的臉,“他總愛去……”

“很遠嗎?”

“不。”她好生奇怪地用一隻手捂住嘴,“在荻窪。只要找到站前一家名叫‘白石’的賣魚肉雜燴的小飯館,大致就能找到他了。”

“哦,是嗎?”我感到十分高興。

“哎呀,你的木屐……”

在她的勸說下,我走進大門,坐在木板臺上,夫人給我一根簡易的木屐帶子,這種木屐帶子隨時可以救急,重新修理好木屐。其間,夫人還爲我點上一支蠟燭拿到大門口來。

“真是不巧,兩隻燈泡都壞了。最近的燈泡很容易斷絲,價錢又死貴。要是丈夫在家,還可以去買,可是昨晚和前天晚上,他都沒有回家。我們三個晚上,身無分文,只好早點兒睡覺。”

她打心裡毫無遮攔地笑着說。夫人背後,站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大眼睛,細高挑兒,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感覺。

敵人,我雖然不願這麼想,但這位夫人和這個孩子,總有一天會把我當作敵人,憎恨我。想到這兒,我的戀心一時冷卻下來,繫好木屐帶子,直起身呱嗒呱嗒拍掉兩手的灰塵。一種悲涼之感猛然襲上我的全身,使我難以承受。我恨不得跑進客廳,在黑暗中緊緊抓住夫人的手大哭一場。我心中一陣激烈地翻騰,忽然想到,那樣做會給自己造成難堪的下場和敗興而歸的可怕結局,便作罷了。

“謝謝你啦。”

我恭恭敬敬向她告別,來到外面。寒風吹打着我,戰鬥開始了。戀愛,喜歡,嚮往。真正的戀愛,真正的喜歡,真正的嚮往。實在愛得不得了,喜歡得不得了,嚮往得不得了。那位夫人確實很是個難得的好人,那小姑娘長得很好看。然而,我即使站在上帝的審判席上,也絲毫不後悔。人是爲了戀愛和革命而生的,上帝沒有理由責罰他們。我一點也不可惡,因爲太愛,所以纔會如此風風火火急着要和他見面。即便兩三夜露宿荒野,也一定要實現這個願望!

站前白石小飯館,立即就找到了,他不在這裡。

“肯定去阿佐谷了。從阿佐谷站北口一直向前就到了,大約一百五十米光景吧?那裡有家小五金店,從那座店旁向右,再走五十米,有一家柳屋小飯館。先生近來和柳屋的阿舍姑娘打得火熱,整天家在那裡廝磨,真是沒法子呀。”

我在車站買了張票,乘上駛往東京的國營電車,到阿佐谷下車,從車站北口走上一百多米,自小五金商店向右轉,再走上五十多米,到達柳屋。店堂內寂靜無聲。

“他們剛走,一幫子人哩!聽說還要到西荻的千鳥的老闆娘那裡喝個通宵。”

“千鳥?西荻的哪一邊?”

我心裡不是滋味,眼淚快要流出來了。我忽然意識到,眼下自己是不是瘋了?

“不太清楚,或許從西荻站下車,出了南口向左拐吧?總之,問問交警不就得了嗎?那位先生也不是一家兩家能夠打發了的,到千鳥店之前,還會在哪裡逗留,誰又能知道呢?”

“我這就去千鳥,再見。”

我又往回走,從阿佐谷乘國營開往立川的電車,經過荻窪到西荻窪,在車站南口下車。我冒着寒風轉悠了一陣子,看到一位交警,向他打聽千鳥在哪裡。隨後,我按照他的指點,又在夜路上奔波起來。等到發現千鳥藍色的燈籠,我毫不猶豫地打開了格子門。

門口是土間,緊連着六鋪席的房間,屋裡頭瀰漫着香菸濛濛的煙霧。十多個人圍着一張大桌子,吵吵嚷嚷,飲酒作樂。其中有三位比我年輕的小姐,有的抽菸,有的飲酒。

我站在土間,打量着,看到了。心情立即像做夢似的。不對,六年,完全變了,簡直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

這個人就是我的彩虹M·C?我的生命的希望嗎?六年了!一頭亂髮依然如故,但卻更加稀薄,顯現出可憐的赤褐色。面色灰黃,眼圈兒紅腫,門齒脫落,不住蠕動着嘴脣,宛若一隻老猴子團縮着脊背,蹲坐在房屋的角落裡。

一位小姐盯着我看,用眼睛示意上原先生我來了。他坐在原地,伸着細長的脖子瞅瞅我,毫無表情地翹翹下巴頦,叫我過去。屋裡的人對我毫不關心,依然吵鬧不休,但大家還是稍稍挨緊身子,讓我坐到上原先生的右側。

我默默坐下了,上原先生給我滿滿斟了一杯酒,然後又在自己的杯子斟滿酒。

“乾杯!”

他用沙啞的嗓子低聲說着。

兩隻玻璃杯輕輕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悲鳴。

“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不知是誰嘀咕起來。接着又有人應和着:“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咔嚓碰了碰杯,咕嘟喝了下去。“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這種一味胡鬧的歌唱此起彼伏,一個勁兒碰杯痛飲。看樣子,他們要用此種歡鬧的節奏激發興致,硬是把酒一杯杯灌進喉嚨管兒裡。

“啊,失陪啦。”

有人歪歪倒倒地回去了,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進來,對上原先生微微點點頭,擠坐在人堆裡。

“上原先生,那個地方,上原先生,那個地方呀,就是有啊啊啊的那個地方,那應該怎麼說纔好呢?是啊、啊、啊嗎?還是啊啊、啊呢?”

一個人探着身子向他請教。我記得,他就是在舞臺上見過的話劇演員藤田。

“應是啊啊,啊。啊啊,啊,千鳥的酒好便宜。”上原說。

“光惦記着錢。”小姐說。

“‘兩隻麻雀賣一分銀子’,是貴了,還是賤了?”一個青年紳士說。

“也有‘一文不剩全都還清’這種說法,還有挺煩瑣的隱喻:一個給了五千,一個給了二千,一個給了一千。看來,基督算得很細啊!”另一個紳士說。

“而且,那傢伙還是個酒鬼呢。《聖經》裡竟然有那麼多關於酒的比喻。可不是,你看,《聖經》裡說他是個好酒的人,而不是喝酒,是好酒之徒,也就是酒鬼無疑了。總能喝上一升酒吧。”另一個紳士接上話頭兒。

“算了,算了,啊啊,啊,你們懾於道德,藉着基督作爲掩護。千惠小姐,喝,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

上原先生和那位最爲年輕、美貌的小姐,咔嚓一聲用力碰了杯,一飲而盡。酒水順着嘴角滴落下來,濡溼了下巴頦。他氣急敗壞地用手掌胡亂抹了一把,接連打了五六個大噴嚏。

我悄悄站起,走進隔壁的屋子,向病弱的蒼白而乾瘦的老闆娘打聽廁所在哪裡,回來經過那間屋子,剛纔那位最年輕美貌的千惠小姐,站在那兒似乎正等着我。

“你不餓嗎?”她親切地笑着問,“哦,不過,我帶麪包來了。”

“沒什麼招待的。”病懨懨的老闆娘,懶洋洋地橫坐在長火鉢旁邊說道,“就在這間屋子裡用晚餐吧,陪伴那幫子酒鬼喝酒,一個晚上也甭想吃飯。請坐吧,坐這兒。千惠小姐也一起來。”

“喂,阿娟呀,沒有酒了。”隔壁房間的紳士喊道。

“來啦,來啦。”

那位叫阿娟的女傭從廚房裡走來,她三十歲前後,穿着雅緻的條紋和服,手中的木盤裡盛着十幾只酒壺。

“等一等。”

老闆娘叫住她。

“這裡也放兩壺。”她笑着說,“我說阿娟呀,真是對不起,你去後街蔫屋那兒要兩海碗麪條來。”

我和千惠排排坐在長火鉢旁,在火上烤手。

“蓋上被子吧。天冷啦,不喝一杯嗎?”

老闆娘將銚子裡的酒倒在自己的茶碗裡,然後又向另外的茶碗裡也倒了酒。

接着,我們三個默默地把酒喝了。

“你們很厲害呀!”老闆娘不知爲何帶着神秘的語調說。

傳來嘩啦嘩啦開門的聲響。

“先生,我帶來啦。”一個青年男人的聲音喊道,“我們公司經理很不好說話,我要兩萬,黏纏老半天,纔給一萬。”

“是支票嗎?”上原先生沙啞着嗓子問。

“不是,是現金,對不起。”

“好,也可以,我開張收據吧。”

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其間,全場乾杯的歌聲一直沒有停止。

“直君呢?”

老闆娘一本正經地詢問千惠,我一下子蒙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直君的看守。”千惠慌了神,無可奈何地漲紅了臉。

“這陣子,是不是同上原先生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呢?他們總是在一起的呀。”老闆娘平靜地說。

“您是說他很愛跳舞,說不定愛上舞女了吧?”

“直君這個人,又酗酒,又玩女人,真是難辦呀!”

“還不是上原先生給調教的?”

“不過,直君這個人本質不好。那種破落戶的公子哥兒……”

“這個,”我微笑着插話。我想,要是默默不語反而對他們倆有失禮儀,“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闆娘吃了一驚,又仔細瞧了瞧我。

“怪不得臉長得很像,剛纔站在土間的暗處,我一看嚇一跳,還當是直君呢。”

“是嗎?”老闆娘改變了口氣,“這麼個腌臢的地方,真是難爲您啦。這麼說,您和上原先生很早就認識?”

“嗯,六年前見過面……”我一時說不出話,眼淚就要流下來了。

“讓您久等了。”女傭端來一碗烏冬面。

“吃吧,趁熱。”老闆娘勸道。

“不客氣了。”

我的臉沉浸在烏冬面的熱氣裡,刺溜刺溜吃起來。眼下,我嚐到了一生中最最悲慘的滋味兒。

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上原先生低低地哼着這個曲子,走進我們的房間,咕咚一聲盤腿坐在我的身旁,默默地交給老闆娘一隻大信封。

“就這麼一點兒?剩下的可不許賴賬啊!”

老闆娘對信封裡裝的東西瞅都不瞅一眼,一把塞進長火盆的抽斗,笑嘻嘻地說。

“會給的。其餘的,等明年再說。”

“您真是的。”

一萬元,有了這一萬元,能買多少電燈泡啊!這些錢足夠我生活一年的。

啊,這些人也許在幹着錯事,但是他們就和我的戀愛一樣,不如此就難以生存下去。人,既然來到這個世界,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生存下去。既然如此,這些人努力活着的形象未必可憎。活下去,活下去。啊,這是一樁多麼痛苦掙扎的大事業啊!

“總之,”隔壁的男子說,“今後,要想在東京生活,假如不點頭哈腰做些極爲輕薄的應酬是不行的。對於如今的我們來說,要求什麼敦厚、誠實之類的美德,那就等於扯吊死鬼的腳。敦厚?誠實?呸!那樣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嗎?要想不低三下四地活着,只有三條道好走,一是歸農,一是自殺,還有一個是靠女人。”

“對於哪個都不願乾的可憐蟲來說,最後唯一的手段——”另外的人接上話茬兒,“就是圍在上原二郎先生身邊,喝它個一醉方休。”

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

“還沒有住的地方吧?”上原先生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我?”

我意識到自己心中的毒蛇揚起鐮刀形的脖子。敵意,一種近乎敵意的感情,使我死死守護着自己的身體。

“能同大夥兒擠在一起睡嗎?天氣很冷啊。”

上原看到我動怒,依舊渾然不覺地問。

“不行吧?”老闆娘插嘴道。“這樣太可憐啦。”

上原先生咂了咂舌頭,說:

“要是這樣,乾脆別來這裡爲好。”

我沉默了。我立即從這個人的話音裡覺察出

他確實讀了我的那些信,而且比任何人都更愛我。

“實在沒辦法,那就只好請福井家幫幫忙,住到她那裡了。千惠小姐,你陪她去吧。不行,都是女的,路上太危險。大嬸兒,難爲你啦,請把木屐放到後門口,我送她去。”

外面已經是深夜,稍微剎風了。滿天星斗燦爛。我們肩膀挨着肩膀邊走邊聊。

“我呀,可以跟大夥兒擠着睡,怎麼都行。”

“唔。”上原先生隨便應了一聲。

“您想只跟我待在一塊兒,對吧?”我說着笑了。

“所以嘛,我纔不願意啊。”上原先生撇撇嘴苦笑了。我渾身感到我正被他熱烈地愛着。

“您真會喝酒,每天晚上都這樣嗎?”

“是的,每天一大早就喝。”

“酒很好喝嗎?”

“不好喝。”

聽到上原先生這麼一說,我不由感到噁心起來。

“工作呢?”

“不行,寫什麼都感到無聊,只有滿心的悲哀。生命的黃昏,藝術的黃昏,人類的黃昏。這些也一概令人討厭。”

“鬱特里羅。”

我無意識冒出了一句。

“哦,鬱特里羅,似乎還活着。酒鬼,殭屍。最近十年間的畫作俗不可耐,全都不像樣子。”

“不光是鬱特里羅吧?其他的名人大家全都……”

“是的,凋落了,就連新芽也都凋落了。嚴霜,frost,不時佈滿整個世界。”

上原先生輕輕抱住我的雙肩,我的身子好似裹在他雙層和服的袖筒之中。但我沒有拒絕,反而緊緊依偎着他,慢慢邁動着腳步。

路邊樹枝縱橫。沒有一片葉子的尖細的枝條,銳利地刺向天空。

“樹枝,真好看呀。”我不由自言自語道。

“唔,花朵和黝黑的枝條很和諧。”他略顯狼狽地回答。

“不,我倒喜歡這樣的樹枝,沒有葉子,沒有鮮花,沒有長芽,什麼也沒有。儘管這樣,還是頑強地活着。它和枯枝不一樣。”

“大自然,該是不會凋零的。”

他說到這裡,接連不斷地打起噴嚏來。

“您感冒了吧?”

“不,不,沒有。說實話,這是我的奇癖。喝酒喝到極致立即就會大打噴嚏。這是醉與不醉的晴雨表。”

“戀愛呢?”

“哎?”

“都有誰啦?誰是使您達到極致的人呢?”

“什麼呀,別在嘲弄我了。女人,都一樣。實在難於對付啊。格羅丁,格羅丁,唏溜唏溜唏。實際上,有了一個,不,是半個。”

“我的信,都看了嗎?”

“看了。”

“怎麼不回我?”

“我討厭貴族。他們都有一副令人作嘔的傲慢的面孔。你的弟弟直君,雖說有着貴族男士的豁達,但又不時顯露出與人格格不入的妄自尊大來。我是個農民的兒子,從這樣的小河邊通過,我必然想起兒時在故鄉的小河裡釣鯽魚、撈鰺魚的情景,心中激動不已。”

小河在黑暗裡流動,傳來幽幽的水聲,我們沿着岸上的小路走着。

“然而,你們貴族不但絕然不能理解我們的感傷,而且會表示輕蔑。”

“屠格涅夫呢?”

“那傢伙是貴族,我討厭他。”

“可他寫了《獵人筆記》。”

“哦,那還是不錯的。”

“那是對農村生活的感傷……”

“那他就算是鄉下貴族,折中一下吧。”

“我現在也是個鄉下人,種田呢。一個鄉下的窮人。”

“你現在還喜歡我嗎?”他的口氣很粗魯,“你想生下我的孩子嗎?”

我沒有回答。

他的臉孔以山岩崩落之勢壓過來,強吻了我。這是洋溢着性慾情味的熱吻。我一邊承受着,一邊流淚。這是帶有屈辱和痛悔的苦味的眼淚。珠淚滾滾,不住從眼眶裡涌流出來。

兩人依然並肩而行。

“我服了,愛上你啦。”

他說着,笑了。

可是,我沒有笑。我蹙着眉,縮起嘴脣。

沒有辦法。

若用語言形容,只能是這種感覺。我覺得我是趿拉着木屐走路,腳步慌亂。

“我服了。”他又說了一句,“那就走哪算哪兒吧。”

“您真壞。”

“你這妮子。”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打了個大噴嚏。

福井的宅子似乎到了,看樣子大家都睡下了。

“電報,電報,福井君,來電報啦!”

上原先生敲着門,高聲喊叫。

“上原嗎?”

家中傳來男人的問話。

“是的,王子和公主前來借宿了。這樣的冷天,淨是打噴嚏。男女私奔,也變成一場滑稽劇了。”

大門從裡面打開了。一位五十開外的禿頭小個子男人,穿着漂亮的睡衣,帶着一副怪訝而羞慚的神色迎接我們。

“拜託了。”

上原先生只說了這麼一句,斗篷也來不及脫,一頭鑽進門。

“工作間太冷,不行。把二樓借給我吧,快過來。”

他牽着我的手,穿過走廊,登上頂頭的樓梯,進入黑暗的臥房,“啪嗒”打開屋角的電燈開關。

“這房子像間飯鋪。”

“哦,暴發戶的情趣。不過,給這個蹩腳畫家使用,太可惜了。他命相很強,一生沒有遭禍,只好供他享福。來,睡吧,睡吧。”

他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手打開壁櫥,拿出被褥鋪在地上。

“睡在這兒,我回去了。明兒早晨我來接你。廁所在樓梯下靠右邊。”

他呱噠呱噠走下樓梯,彷彿滾落下去一般,一陣喧鬧。接着,就不聽動靜了。

我又擰一下開關,熄滅電燈。脫去父親從國外買的料子做的天鵝絨外套,只是鬆開和服腰帶,和衣鑽進牀鋪。我太累了,又加上喝了點兒酒,渾身倦怠,迷迷糊糊很快睡着了。

不知何時,他已經睡在我的身邊……將近一個小時,我拼命無言地反抗着。

驀然,我絕望地放棄了。

“只有這樣,您才放心吧?”

“唉,那倒也是。”

“您呀,身體不好,對嗎?是否咳血了?”

“你怎麼知道?說實話,最近很厲害。不過,我誰也沒有告訴啊。”

“母親臨終前,也有這樣的氣味呢。”

“我是拼死拼活地喝酒。活着很悲慘,沒法子。什麼寂寞、無聊,根本談不上那麼輕鬆,而是悲哀。當你聽到四面牆壁傳來陰森森的悲嘆聲,哪裡還會有自己的幸福呢?活着的時候,決沒有什麼自己的幸福和光榮。當人們明白了這一點,將會是一番怎樣的心境呢?努力,這種東西只能變成飢餓野獸的食物。悲慘的人們太多了。你膩煩了?”

“不。”

“只有戀愛,纔像你信上所說的那樣。”

“是。”

我的那番愛消泯了。

天亮了。

室內光線朦朧。我仔細瞧着身旁這個人的睡相。這是一副瀕死者的容顏,一張倦怠不堪的面孔。

犧牲者的臉,尊貴的犧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恨的人,狡黠的人!

我感到他的臉孔十分美麗,舉世無雙。我心中的愛又甦醒過來,一邊撫摸着他的頭髮,一邊主動吻了吻他。

可悲可哀的愛的實現。

“都怪我太偏執了,我是農民的兒子啊。”

上原先生閉着眼睛抱住我,我再也不肯離開他了。

“眼下我很幸福,即便聽到四壁傳來悲嘆的聲音,我現在的幸福感也達到了飽和點。我幸福地簡直就要打噴嚏了。”

上原先生嘿嘿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是黃昏時節。”

“是早晨啊。”

那天早晨,弟弟直治自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