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修的魂魄一如他死時的慘狀,他眼窩凹陷,眼下口鼻處都還有着乾涸的血跡,下巴以一個脫臼的姿勢脫落般大張着,因爲是被害而死,故所立之處怨氣滔天。
墨煙見他這副模樣,有些被噁心到:“這還能說話嗎?”
她用方纔審問扶歌的方式給紀修也整了一套,但這回紀修卻是毫無反應,他下巴動不了,只有喉嚨能發出痛呼的“啊啊”聲,看來是真的說不了話。
見狀,墨煙便也收回了靈流,眼角瞥見一瞬銀光。
君徹把夜辭劍收回納戒,指間靈流涌動,揮出一縷靈流竄入紀修的眉心,靈流融入內裡隨即拉扯出一抹半透明的霧狀精魄。
墨煙疑道:“你取他神識作甚?”
君徹手上維持着掐訣的動作,淡道,“魂魄神識能儲存生前的記憶,離死亡時間越近,能窺見的記憶越多。既然他開不了口說話,便從他的記憶中看看罷,興許會有線索。”
墨煙點點頭,在修界混了這麼久她也見過不少法術,但像這樣能窺視記憶的探魂法術她還真是頭一次聽說,繼而問道:“你從何習得如此術法?”
君徹瞥她一眼道:“凌雲觀秘術。”
糊弄玄虛。墨煙心下對此不以爲然。
不過也對,凌雲觀主修法陣和劍術,向來以濟世助民爲己責,其中也包括爲冤死之人平反,其中所用諸種秘術皆與探魂有關,但又是和馭魂術這等邪術截然不同。
凌雲觀數百年來歸隱於落霞山一帶,與世無爭。雖是半隱,但也會經常接受人界百姓的委託,爲民除惡妖驅陰魂,其麾下弟子品行端正,作風正派,在修界和人界都有着極好的口碑。
說起來墨煙前世被各個道家仙門征討時,凌雲觀還是少有的幾個持中立態度的門派。在當時那種人人皆是恨不得多踩她一腳的形勢下,連普光寺這樣的佛門都出手了,凌雲觀卻是沒有對她落井下石,如今想來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
雖說前世她對這些不爭不搶的門派大多都沒有什麼印象,不過現在倒是想起來了一絲半點先前關於凌雲觀的事。
墨煙抱臂站在君徹後方暗自打量着他,此人的確修爲高深,連周身運轉的靈流都十分內斂深厚,或許跟她現在的修爲不相上下,絕不會是普通的麾下弟子。
白衣渡雲翩似雪,氣若寒霜驚世絕。
шшш ▪тTk Λn ▪¢ 〇 墨煙不由得想起書上那首形容君徹的詩,再對着面前的君徹本尊細細一品,覺得貌似那書上確實沒誆她。靈流運轉時帶起的氣流捲起他的青絲袍角,他一頭如墨的青絲用一個雅緻大方的銀冠半綰着,披散的墨發與霜白的衣袍翻飛在一片金色的靈流中,活似民間話本中常寫的九重天上仙。
君徹似是察覺到了她有些過於直白的目光,三兩下施好法訣將窺魂法陣設完,對她道:“我已經將紀修還殘存着的記憶都抽調出來了,他的記憶剛剛正在被人有心銷燬,但沒成功,銷燬了一大半。就是在方纔你召魂時被打斷的,現在能查的記憶不多,正好只剩下他死前幾日的了。”
墨煙走上前,看見君徹已經設好了窺魂法陣,法陣中央是一塊靈力凝成的霧狀虛鏡,鏡內映着的,赫然是紀修的記憶。
鏡中畫面是紀修的視角,他步履匆匆,一隻手攥着一個茶壺大小的麻布袋,另一隻手小心翼翼的託着麻袋底部,像是生怕把裡面的東西磕壞了似的。
他走入一棟裝潢華貴的樓宇,此處是西京內專門交易寶物的暗閣,無論是人間珠玉還是修界奇珍,甚至是鬼界毒蠱,只要銀子帶夠了都可以買到。有些人界的土財主想買只仙獸鎮鎮宅子沾沾仙氣,或是有居心不良者想使些陰毒手段下蠱害人,都會來此先觀望一番看看有沒有稱心的貨。
紀修直奔櫃檯,他把那麻布袋子打開一個小口給櫃檯內邊的夥計看了一眼,讓他去找掌櫃來。
那夥計一瞧,登時被驚得目瞪口呆,紀修的麻布袋裡竟裝滿了一顆顆價值連城的上品鮫人淚!他驚得手中算盤都還沒來得及放下,立馬忙不迭地跑上樓喊掌櫃去了。
就在等待掌櫃下樓的間隙,原本站在櫃檯另一端的一名戴斗笠的男子突然快步向他走了過來,跟他講這一袋子鮫人淚,他出暗閣兩倍的價錢買下了。
紀修登時喜上眉梢,他也不知道鮫人淚對修士有何作用,更不知道修士能感受到上面裹挾着的靈氣。他只當這些寶珠本身就這麼珍稀貴重,見有人真肯出如此大手筆來買,自然是答應了。
待稍後暗閣掌櫃下來跟他議好了價,紀修卻突然臨時反悔跟掌櫃交易,任那掌櫃好說歹說都不肯賣。等掌櫃罵罵咧咧地走了,他才鬼鬼祟祟地走到角落裡狀似在挑選貨品的斗笠男子那邊。
那男子拿出兩張銀票來,可紀修這會兒胃口大了,覺得這寶珠這麼稀罕,他也不怕沒人要。於是他又獅子大開口,要那人給暗閣三倍的價錢才肯賣。
紀修等了一會兒,見那男子還無動作,便作勢要走。還沒待他邁開步子呢,只覺肩上一沉,一股無形的威壓有如巨石壓背,沉甸甸的負重感讓他邁不開步子。
紀修一副肉體凡胎,哪受得了這等兇悍的威壓。他愈發腿腳痠軟兩股戰戰,終於意識到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人物。他素來吃硬不吃軟,是個欺善怕惡的主兒,此刻見勢不妙正欲開口求饒,便聽見耳後飄來一聲令人悚然的冷笑——
“好,三倍。”
那斗笠男子不屑地哼笑着,多掏出了幾張銀票砸在一旁的櫃檯上,一把奪過紀修手裡裝着滿滿一袋鮫人淚的布麻袋大步離去。
手指接觸間,紀修分明看見,那人有意似的將手掌用黑綾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一絲皮肉都透不出來。待那人徹底走遠連個影兒都沒了之後,他才如釋重負般癱軟下來,哆嗦着拾起銀票便跑。
紀修的回憶到這裡就停滯了,虛鏡中的映像開始逐漸模糊,但沒有持續很久,片刻後便換了另一副景象。
回憶中的日頭極烈,從虛鏡中映出有些晃到墨煙,她稍稍擡手遮了下眼,認出了這就是扶歌所言那褐衣男子上門害命之日。
那日紀修把扶歌從後院打到前院,紀母在後面拿着雞毛撣子一邊撿拾着四處掉落的鮫人淚,一邊破口大罵着追上來。扶歌哭得雙目赤紅,眼白盡是血絲,她跪在地上低聲下氣地哀求着,卻被紀修一腳踹翻在地,後腦撞在牆角上,吐出幾口血沫。
她眼白翻動着,抱着肚子蜷縮成一團,已經是被打得有些意識不清了。
紀修還嫌不夠,還欲再行逼迫,紀家大門卻倏然被踹開。屆時烏雲蔽天,陰風四起,一個褐衣男子攜一衆惡鬼破門而入,像是來索命的羅剎,他吹着口哨,身後衆鬼嘶鳴。
那人來勢洶洶,紀修只來得及聽見他一句“無知莽夫”的謾罵,便被一隻凶煞異常的厲鬼鑽入了耳朵,隨後便是隻有腦漿迸裂顱骨被擠爛的碎聲和一聲震耳欲聾的痛呼,聽得人頭皮跟着發麻。
厲鬼入體,暴斃而亡。
虛鏡內的回憶映像到紀修死前的最後一幕便結束了,君徹雲袖一攏收起法陣,靈流化作細碎金光飄散在一片霧靄中。
神識迴歸魂體,紀修的陰魂抖了抖已經變形的腦袋,還是一副蠢樣。一直在旁觀的扶歌見他如此,縱使知道紀修已然是個死人,但對他之前的虐待毒打陰影猶在,還是不由得害怕地顫了一下。
結合之前紀暮和扶歌所言,紀家之事大抵就是扶歌隱瞞了鮫女的身份,化作平民女子嫁給紀暮,因一次紀母不滿出手毒打時被紀修發現偶然撞破身份,便一直用她的身份來要挾扶歌泣珠。紀修用扶歌當搖錢樹,拿着她的鮫人淚到暗閣交易錢財時惹上了邪術修士,那修士從他手中買走的鮫人淚上辨識出扶歌的氣息,追至紀家活取了扶歌的鮫珠爲己修煉。可能是因爲不願身份過多暴露或是紀修之前有所冒犯,他驅使惡鬼殺害了紀修使其暴斃,並逼瘋了紀母。
君徹看向墨煙道:“現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抵是明瞭了,接下來赤凜堂主有何打算?”
墨煙撐起下巴,道:“既然那邪術修士是爲取扶歌的鮫珠修煉而來,如今也已經得手了,斷然沒有再加害紀母和他老母的理由,”想到紀母和紀修虐待扶歌時的那副嘴臉,以及紀暮唯唯諾諾的模樣,她有些嫌惡地眯了眯眼,“紀修二人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但紀暮畢竟無辜,況且我受他委託,把這紀家裡頭聚集的陰魄遊魂驅散乾淨還是要的。”
那邪術修士來時召集了衆多鬼魂,雖在他離開時也基本上都被一併召走了,但惡鬼留下的陰邪之氣在這期間也會不斷吸引遊魂到此,若是不徹底清理掉紀家的陰氣再加固薄弱的防護法陣,紀家恐怕也難有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