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信開頭的這兩個字,已經寫得歪歪扭扭。我看着這兩個字,就彷彿看着一顆不端正的心,飄搖在大西洋的海面上。
從昨天開始,航經的海面上就開始起了大風。站在甲板上的時候,風吹在你的身上,就像有股巨力想要拼命將你向後推去一樣。大海變得極爲枯燥不安,動盪起伏,捲起巨大的海浪,不斷地衝擊着編隊的船體。
這是編隊啓航兩個多月來,遇到的風浪最大的海域。在這樣的大自然的偉力之下,風浪之中的編隊就像襁褓中的嬰孩,幾乎只有聽從海神的擺佈的份。
歪子是第一個招架不住的,開始暈船和嘔吐了,繼而是大將和小敏。到最後,我的這個班上,只有我和高手兩個人還能勉強支撐,保持風範。到後來,隨着越來越靠近赤道,越來越靠近大西洋海區的中心,風浪也越來越大了。更雪上加霜的是,近兩天,在寒暖流交匯地帶,還有一個低氣壓中心正在形成,極可能帶來更大的狂風兼有暴雨。
遠遠的望去,海面上天空陰沉。陰雲之下,隱有天空的雷聲滾過。李珊然很擔心,說這不會是海神發怒的前兆吧。胖子說,海神聽說你這中國美女軍人來到了大西洋,所以也來湊熱鬧瞧瞧,如果看着看着還合心意,就會搶去做新娘了。
李珊然瞪了他一眼,胡說。
編隊領導召開了會議,主要內容是關於強化惡劣天氣下航行安全的,不言而喻我們將面臨着嚴峻的天氣考驗。而惡劣天氣下的大西洋所能帶給我們什麼樣的挑戰,我們在之前的課程中都沒有體驗過。不過可想而知,這些體驗是絕不會讓人愉快的。
詩琳,你知道嗎,進入風暴區是所有航海者的大忌。這也是爲什麼文藝中總把在怒海行船的水手看成了不起的英雄的。即使你喜歡的希臘神話中,對伊阿宋海上航行的壯舉也是描繪得驚心動魄,他也正因爲遇上了風暴而平白多了一大段冒險傳奇。
我不是孤獨並勇敢着的水手,詩琳。煙雲慘淡的空氣裡,只怕也是勝者爲王吧。這勝者卻不是用刀一劍拼出來的,而且面對着大自然的偉力,坦然勇敢地面對着的人。我期望我能成爲那樣的人。
巨大的艦身在狂暴的風雨中晃盪着。所有的隨艦學員們坐在艙內的學習室裡,面面相覷,鴉雀無聲。沒有人再專注於面前的外交禮儀相關的知識課或是紛繁複雜的戰術課程,每個人的心,似乎都在艦外的風雨中。
我們不知道甲板上的天空到底是如何如何了現在,只知道船艙中,是難忍的沉默,讓人窒息的沉默。偶爾,會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隨着艦身的晃動,砰地一聲,撞在艙壁上。
最慘的是小敏。半夜,當我們都在枕着風浪忐忑入眠的時候,忽然咚的一聲巨響,把宿舍人都驚醒了。原來是小敏被劇烈的晃動從上鋪摔了下來,痛得他咬牙切齒:怎麼乘着軍艦這麼大噸位的船,現在倒像是坐鞦韆,格老子的。
這時又一陣猛烈的晃動傳來,我看情況不對,連忙招呼所有的人全部離開牀鋪,在安全的位置集中。剛鬆了口氣沒兩分鐘,又是轟一聲巨響,碩大的衣櫃竟然也被晃倒,重重地砸了下來,震得我們耳朵都在轟鳴。
詩琳,你可能真真的體會不到那種感覺,人在那樣的鐵壁的船艙中,搖盪在兇暴的大海上,就像我們生物課上那些用來做試驗的小白老鼠,惶惑,驚恐,無處可逃,又不得不面對已知的噩耗。我曾聽過航海課的教員告訴我們,早年的時候,我們艦隊有艦艇出訪外國,船員爲了在風浪中保持身體的穩定與安全,曾出現過把自己牢牢地綁在艦艇上的情況。
現在的艦艇安全性比以往好得多了。但是,與狂暴的大海相比,任何的鋼壁鐵牆都不過是小菜一碟。在這時,才能真正地體會到什麼是滄海一粟的感覺。在驚風惡浪的搖曳中,我們都沉默着,沉默了。
你是知道的,詩琳。我極喜歡陽光下的大海,而遠非現在的惡浪滔天。陽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每一點金色都充滿着浪漫與詩情,每一點都跳動着喜悅與歡樂。像我這樣的不能享受悲哀的人,也只能在那些跳動當中,尋求些出塵的思緒了。
第二天的航訓課程,因爲風暴而中止了。我們在學習室集合,進行一些政治學習。揚珊進來了,面色深沉,現出難得的憂心。她說,她需要一個班的人,在暴風雨中將塔臺上的海軍軍旗給降下來。降旗對於我們來說是小菜一碟,但目前的困難在於艦身隨着風浪動盪不定,人要在這種惡劣天氣下,爬到相當於七層樓高的塔臺上降旗,很有風險與難度。
我們班去。
我們班去。
我和方旭幾乎是同時出聲。方旭冷聲嘲諷,小江,你就別逞能了,小心你們叫大西洋的風給吹掉海里去。再看看你們班那胖子,是個能爬塔臺的料麼?
胖子一聽這話脹紅了臉,尤其是馬婷婷捂着嘴在一邊偷樂,讓他臉面上很是下不來臺。雖然我在內心裡不得不承認方旭說的是實話,但是,我仍要維護一下那哥們可憐兮兮的自尊心。我說方旭你永遠不要低估一顆充滿鬥志的心。胖子能從選拔中出來,來到這個編隊,一起走過了半個地球,那他就能做好任何他應該能做好的事。
方旭說,是騾子是馬,咱們走着瞧。
兩個班都爭着去,到揚珊爲難了。你們都想去,這怎麼辦,扔硬幣決定吧。她拿去一枚在希臘買的紀念幣。扔硬幣的結果,是我們班拿到了這個小小的任務。
注意安全啊。李珊然擔心地說。
放心罷。我說,艦艇課上這類的應對訓練我們已經練習過很多次了,不會有事的。
寬慰的話,我們都會說得很動聽很漂亮。其實真正的困難還是很多的。光是上舷梯一項,在顛簸的艦艇上,就需要極其強壯的上肢力量來保持身體的穩定。需要付出很大的體力和意志力。而剛走上甲板,隨着大風拍來的浪濤,就毫不留情地拍在艦艏上,激直漫天的水花,狠狠地濺在我們的臉上身上。好不容易到達旗幟底下,我們六個人每個人身上都溼得透透,鑽心的寒意一直沁入肺腑。
我們一件一件地從底層把旗標取下來,然後再向上爬。這時船身一陣搖動,胖子差點一頭栽下去。還好我和高手手疾眼快,把他拉住,每個人都是一陣心寒。看着我們的四周,是全是碧色間白的濤天巨浪,那種比地動山搖更雄壯的氣魄,僅需一秒鐘,就能讓人戰慄。
這是怎樣的大海!
通力協作下,我們還算順利地完成了任務。當我洗了澡換好衣服後,李珊然帶着水果來慰問我們。
我都被你們嚇壞了,你們膽子可真大。她說。沒事的,事前你看着越困難的事,其實做完了之後回頭想想,都不過輕如稻草,用這樣的思想對待事情,在心理上就有優勢了。我說。有道理。李珊然說,我要把你這句話,寫進訪談裡,讓很多人都受受教育了。
詩琳,此時此景,我只有苦笑,得,一不小心又要出名了。
我們正聊着天,突然船身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宿舍那不安份的衣櫃嘎的一聲,向李珊然壓了下來。她正面對着我,跟本沒看見這種情況。我急了一下子把她推開,自己卻被櫃子迎面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
這封信的後半部分,我都是在病牀上給你寫的,詩琳。我記得櫃子砸下後,腦袋上被重重地砸了一記,然後就沒有了知覺。醒來後,病牀上圍了一大圈人,都是聯訓大隊的領導和學員們。李珊然顯得尤其焦急,但沒表現什麼。還好,她沒有受傷,如果被她那樣的身板讓那鐵櫃子一砸,肯定要受重傷不可。
大家見我醒來,好生慰問了一陣子,然後都一一散開了,畢竟在大風浪裡,還有很多保安全的工作要做。胖子是除了李珊然外最後走的,臨走前往懷裡揣了兩個別人探望的蘋果,還擠眉弄眼地揶揄我英雄救美。
李珊然爲之氣結,這人……轉手削了個蘋果給我,吃嗎?我確實感覺到餓了,身上好多地方還疼,也沒客氣,任由她把蘋果一塊塊用一枝叉子,送到嘴邊,然後一口嚼進嘴裡。
她說彆着急慢點,小心嗆着。
我看到她的焦急與難過,眼眶發紅,似乎還曾爲此掉了眼淚。看着我這狼吞虎嚥的樣子,她的眼淚又下來了。詩琳,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她哭,我也很難過,彷彿自己的心裡,也在跟隨着船艙的動盪而顫抖。
我邊吃邊含糊不清地故意逗她,你別哭了,你越哭我越想吃桃子,不想吃蘋果了。她皺着眉頭,什麼什麼啊。我說看你眼睛快紅得像桃子了,引得我也想吃桃子了。
聽這這話李珊然倒不再哭了,轉悲爲怒,說什麼呢,沒大沒小的。一聽她又要拿學姐名頭來壓我,我趕緊轉移話題,拿出那枚玉觀音來。玉觀音在口供裡,已經在櫃子的重砸下,碎成了兩截。我說你送我那枚玉觀音不靈啊,說是保平安的,不但沒保住我的平安,連它自己的平安也沒保住。
但是,聽了這話,李珊然一下子沉靜了下來,她說小江這觀音還是靈的,在她的保佑下你本可以沒事,你是爲了我。
她這話一說出來,我們兩個同時都沉默了。房間裡彷彿再也聽不到外面海濤的澎湃和海風的嗚鳴,世間僅存的是我與她細微的呼吸。
那一刻,我有股莫名的感動,不知道是爲她,還是爲我。真正見到一個關心自己的人,爲自己而哭,這樣的時刻,我想即使是再不近人情的人,也會想着爲眼前這樣的人做一些本心的寬慰吧。
我發覺我有些依戀着她了,詩琳。有些痛苦漸漸地在我心裡成長髮芽。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作對自己曾經的一顆執着的戀愛的心的背叛,或者確實是背叛。曾幾何時,愛情走散在你我的身邊,讓我們披此痛苦糾葛。而時光是可以磨滅一切的,詩琳,包括愛情。
我很難過,詩琳。或者,就在那一刻起,真正有人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漸漸地蓋過了你的光影。而這種情形,又不是人心所能控制的。我們不能回到往昔了,詩琳,不能回到那些牽着手,在空曠的海濱廣場輕盈起舞的美好時光去了,不能回到漫步在金沙灘上,掬起海水互相飛灑的快樂時日去了。
往後幾天在大西洋上的航行時間裡,我都一直在病牀上療養。很多人來看我,即使包括平日裡與他人交往不多老是閉門造車型的馬婷婷。她說,小江,你是個好人。我挺佩服你的。
這時胖子就在邊上哼哼了,馬班長你可別光看表面現象,他救的是李珊然,是英雄救美。你要換作是我胖哥快要被櫃子砸到看看,他絕對理都不理我,扭頭就走。我大怒,胖子你不知道有些時候實話是不能說的。趕緊給我滾。
哈,詩琳,玩笑歸玩笑罷。但不管如何辯解,我這“英雄救美”的事蹟還是很快傳遍了全艦隊,在學員隊裡被引以爲傳奇。大將甚至津津有味不勝其煩地把這個話題一再炒作,說小江,英雄救美的下文,就是以身相許了,可等着看你們的好戲了。
我苦笑。
這封信是忍着身上的疼痛寫了後面大部分的,宋醫師儘管一再叮囑我不要寫了,但或許是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習慣吧,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拿着筆寫下了這些文字。記錄我的心情,記錄我的愛情。詩琳。
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不必再爲我擔心,詩琳,以後我會小心些了。不知道你現在可怎麼樣了。穿過大西洋之後,我們將抵達遠航的下一站,巴西的福塔萊薩市的姆裡褲皮軍港。南美的熱情,一直讓我向往。不知道你屆時能否在那裡迎接我們,詩琳。
好的,信先寫到這吧。祝你快樂,也祝我早日康復吧。
阿城
2002年7月21日21時3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