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友詩琳:
你好呵。
很高興接到了你的越洋電話。打這個電話的時候,你說你人已經在了英倫三島,正在那神異的巨人之路參觀,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所以打了電話向我炫耀。
你是這麼說的,沒錯,炫耀。你用着你那一貫的單純而溫和的口氣向我炫耀着你的見聞。我知道的,你想用這類表面上顯得熱鬧的話題,把我們之間的情緒、我們之間的不愉快,全部遮掩過去。我知道的,詩琳。
人生的路,就像大海中的波濤起伏,有高點,有低谷。我已經參透了這一點,至少表面上是參透了。
詩琳,原諒,現在別的我不願多想,信我也寫得不頻繁了。因爲正在爲着環球遠航,爭分奪秒地做着準備,分心的事情要儘量減少了。
李珊然他們回了L城學院一趟。沒過一兩個星期又回來了,記者團的規模擴大了一倍,竟然還會合瞭解放軍報和人民海軍報的記者,都是前來報道軍校學員參與環球遠航的。我還接受了一次她的採訪,問我對於選拔學員的感受。當然,我回答得很官方化,很自豪激動之類的。其實我心裡在想,我們爲着這遠航受的訓練,是不足爲外界所道之的。
那次採訪,看得出李珊然並不滿意,說我是在背新聞。但後來這篇採訪見諸了M城艦艇學院院報和海軍報,沒有什麼改動,可見我的說話還是比較符合主旋律的。
採訪的文章發表後,李珊然拿着稿費,說請我吃飯。我說別別別最難消受美人恩,還是我請吧。李珊然說嘿你這還倒長男子氣概了。我挺鬱悶地說,不就是請姑娘吃頓飯嘛,你又上綱上線了。李珊然說你請就你請,不過事先聲明我的吃好的。我說行。
北方的海鮮真貴。
兩天後,與李珊然從富豪海鮮酒樓出來,我捂着口袋中的錢包,如是想着。
李珊然還在有牙籤剔着牙,心滿意足地還打了個飽嗝。陽光下這種本應歸爲粗魯的動作,竟然被她演繹得美麗至極。
我氣不打一處來,說姑奶奶你還真不客氣,說挑貴的就真的挑貴的,兩個人就吃了四百多。李珊然呵呵一笑,說小江你家不是大款嗎,別那麼小家子氣。
我說嘿嘿我有一說一可不是那些M城愛面子打腫臉充胖子的男的,明明心疼的要死,表面上還是大大咧咧滿不在乎。我這叫表裡如一。
李珊然嘆了口氣,說表裡如一麼?
我無語。詩琳。這個世界上,誰能夠做到表裡如一?即使在不久前,我還不地自豪地把自己比作於連,那個明明三心二意表面上卻無比虔誠的傢伙。我是那樣的人麼?
坦白來說,我這個人還是比較能開誠佈公地面對自己的本心的。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每天都感覺思想像開闢了一個新領域一般。每天要忙的事情很多。
隨着出航日期的日益臨近,我與李珊然都很忙,也很少見面了,我沒有再特意去找她,她也沒有特意來找我。偶爾在運動場,或者排隊下課的路上,能看見她的身影,但都未能說話,去聊聊自己的近況。我們都很剋制。
從四月下旬進入五月以來,我只見過她兩次。那天,打球的時候,我也看到她了。她抱着軍挎,安靜地站在球場的另一端,在看另外兩個高年級籃球隊的比賽,自然,陳超是在其中一方里面的。而我則在這邊與隊裡幾個學員打半場攻防。有一會,我感覺到她是注意到我,看了我幾眼。可沒過多久,她就被幾個同伴叫走了。
再一次見她,是差不多一個星期之後了。那是在晚自習的時間。我們晚自習允許去圖書館的閱覽室自習。那天是星期五,由於算是週末了,圖書館裡的人不多,我進門就看見了李珊然坐在一張大桌子邊上,埋頭聊精會神地看着本不知道什麼書。
我坐在了她的正對面。拉開凳子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見到我她明顯有一絲欣喜,剛想說些什麼,想起圖書館內要保持安靜,又收了回去,只是笑笑向我揮揮手。我點頭回意。
有什麼話以後再說罷,我想,先把手上這本書看完。看了有二十來分鐘,猛覺一陣肚餓襲來,肚子咕咕地叫了一陣。飯卡上的錢我在儘量地節省着了,也因此,挑剔的胃口有的時候並不能完全吃飽。我頗覺得不好意思,只盼望李珊然沒有聽到。但她顯然是聽到了,擡頭又看了我一眼,過了一下,她把一本書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挺奇怪的,拿來一看,只見書頁中夾着一張白紙,上面寫着一行字:餓了?
還好。我回了一行字,把書推還。
她又把書推了回來,書中夾了兩塊“德芙”巧克力。那張紙還在,下面寫着:把它們吃了,我也就這麼多了。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巧克力攥在手心,看着,卻捨不得吃。
李珊然皺着眉頭,不解地看着我。
我在紙上寫着:不捨得吃。
對此,李珊然回道:傻子。
她又寫着:怎麼晚飯沒吃飽?
我實話實說:飯卡的錢快不夠了,省着點用。
她再次回道:傻子。
我寫着:怎麼最近很少見你了?
李珊然回道:忙。
我問:忙什麼?
這回李珊然還沒來得及迴應,旁觀一位一直大皺眉頭的學員也寫了一張紙過來:有情話到外面說去,別在這推來推去。
我們極不好意思地向他笑笑,就此作罷。
第二天早上,進飯堂的時候,就看見李珊然向我揮手。我坐下,發現桌上已經打好了兩人份的早餐。
怎麼跑我們聯訓班食堂來了?我問。
我是帶着神聖使命來的。她一本正經。
使命?我一頭霧水。
來拯救一個飢餓的靈魂。她說。
開什麼玩笑。我說。
你不是每天訓練強度很大,飯卡的錢不夠吃嗎,正好,我每個月都剩一些,吃我的。她說。
不用。我說。
別瞎客氣。你不是認了我當姐嗎?作爲一個當姐的,照着下學弟理所應該的。她假裝生氣。
我什麼時候認了你當姐了?我反駁。沒這回事。學姐,跟姐,是兩碼事。儘管嘴上說着,但事實上的我,還是比較識時務,呼嚕嚕地吃着她買來的早點,在軍訓期間,她已經熟悉了我的飲食,知道我喜歡吃什麼,買的都是比較合我心意的東西。
這時,她狡黠地一笑,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小弟。認命吧。
謝謝觀音菩薩。以後有錢,我,我一定還你。我說。
看得出李珊然聽了這話挺鬱悶,她並不想當觀音菩薩。不過很快,她從包裡掏出一本厚重的東西出來,擺在我的面前。
請吃飯,還送我本書。好人啊,這好事也做得太到位了。我說。一看書名,腦袋頓時發矇,《莎士比亞全集(二)》。
什麼意思。我鼓着眼睛問。
幫我個忙。我們幾個人在籌備一個話劇藝術團,準備了一些劇目。這裡面有我們選擇中的一個劇本,叫做《皆大歡喜》。我作爲這個藝術團的編劇……
你還是編劇?我呵呵地嘲笑起來。你說的最近忙,就是忙這個?
是啊。她有些氣惱,一邊當記者,一邊構思劇本,現在要乾的事,就是把這個莎翁的原劇本,改成容易讓我們理解的有現代精神含義的一個新劇。作爲一個文藝方面有點出衆的青年,這個忙不難幫吧。
我不知道這難不難,反正這件事我應承下了。但存在的問題是,改寫這個劇本要使用電腦編劇,我並沒有電腦。李珊然也沒有。這叫她有點頭疼。我想到了個主意,我說這事交給我吧。
呵,詩琳,真有股英雄氣呢。
我準備將柯克的淘汰下來的舊筆記本電腦要過來,用以完成這項工作。不過,詩琳,我已經好久未曾接受過文藝的東西了,除了這些給你寫出的信,從未寫過其他的文字。我的手已經生疏了。
後來有一天,與李珊然外出。路過一處商場我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買點東西。出來後,遞給她。那是些“德芙”巧克力。她說買這些做什麼很貴的。我說欠錢要還,那天她給我2塊,現在回報她,多吃點心情就好了。
她嘆着氣說你以爲你是朱麗葉比諾什啊。儘管如此,還是接過去,慢慢吃着,一路上竟然把一袋都吃了。我說你也不怕胖。李珊然回道說朱麗葉比諾胖嗎?
呵,詩琳,記得那個名字嗎,那個美麗的法國女人,你很喜歡她出演的《英國病人》,總是不厭其煩地看着。而其實,那部《濃情巧克力》有着更深厚的韻味,那奇特的食品,改變了一個城鎮的人們的面貌,能給予落魄者以最鼓舞的力量,給憂鬱者最明媚的歡樂。
朱麗葉比諾什當然不胖,但她是愛情的製造者而不是消費者,而我們呢?消費的過程如此痛苦,如此斷腸,恨與觴久久難以消磨。
詩琳。到這裡,我彷彿又想起了我們很多過往的快樂,很難過,我的信,寫不下去了。
等我,詩琳。
祝早日康復。
阿城
2001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