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就要將庫拉索也認爲是某種意義上的同類……庫梅爾,別怪我笑你太天真。”
將最後一絲苦澀的菸草氣味徹底從嘴中吐出去,貝爾摩德靠在身後的軟墊上,彷彿回憶起了什麼往事。
“我並不奇怪你的選擇,庫梅爾。我會將你視作同類,源自於觀察,而非先入爲主。關於唐澤昭,關於那幾個孩子,關於那些不屬於你,卻又讓人難免眷戀的東西……最後,你做出瞭如此的選擇,我真的,不感到奇怪。”
“這話聽上去像是在諷刺誰似的。”
“就算是諷刺,也是諷刺我自己。”貝爾摩德扯了扯嘴角,不以爲忤,“庫拉索,你要我評價,她沒有被認爲是同類的價值。她是個徹頭徹尾,生長在黑暗中的厭氧菌。你給她陽光,只會殺死她。她沒有你那麼強烈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憤怒,甚至都未必爲自己的命運有過多少悲哀。你或許應該聽聽朗姆對她說過的話。”
“你認爲,她會更信任朗姆?”
“我認爲,她是兩眼空空,兩手空空,看不見未來,也不知道該向哪裡去看的目盲者。除非你有自信給一張已經被黑色侵染的白紙擦洗乾淨,畫上你想要的東西,否則……你還是繼續控制住她的腦子,別讓她想起不該想起的東西。”
聽着耳機是貝爾摩德帶着一絲厭倦,依舊裹挾在夜色裡的嗓音,前方是扯着庫拉索,笑笑鬧鬧着的幾個孩子。
唐澤放下手裡晃動的空白鑰匙扣,擡起眼皮,看向電梯盡頭的乘車處。
高大的玻璃幕牆外,是在白日依舊交織生輝的探照燈。
這可真是有趣的場面。
庫拉索的記憶能力在長期的訓練下與顏色正相關,她使用能力的時候需要配合不同色的濾片,利用顏色的規律和切換來輔助圖像的記憶。
按照唐澤的理解,這可能是與她和朗姆產生的那種聯繫存在關聯的。
朗姆曾經的能力也十分特殊,它和庫拉索的記憶能力相似,可以直接檢索特定的畫面,完成一種強行的記憶和比對。
考慮到隨着年歲的增長和能力的使用,朗姆不僅慢慢失去了這種能力,甚至還瞎了一個眼睛……
“所以說,朗姆的眼睛,也是一種病變嗎?”
電話那頭的貝爾摩德短暫地沉默,很快發出了一聲有些尖利的笑。
“很敏銳,小朋友,非常敏銳。敏銳到讓人害怕。”
貝爾摩德從軟墊中撐起身,看着拉的嚴嚴實實的窗簾縫隙裡那些不甘示弱,向內滲出的光,低低地笑了起來。
哪怕沒有得到多少提醒,通過庫拉索的狀況,通過琴酒的命令,通過朗姆的變化,庫梅爾還是察覺到了她對庫拉索真正忌憚的真相。
真是可怕,真是令人欣慰。缺乏利爪的猛獸,只會被囚於籠中,淪爲另一種被賞玩的奇珍。
這纔是她真正需要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不要讓她恢復記憶,讓她就那樣當一個孩子,我是如此希望的。如果做不到的話……那就不要讓琴酒對你產生任何懷疑。他同樣是個對血腥味再敏銳不過的白鯊,別讓他嗅到任何味道。”
電話掛斷,唐澤轉了轉手裡的手機,看着前方興致勃勃的孩子們爬上了扶梯。
在拽着庫拉索逛完了水族館,封印掉了作弊型遊戲高手唐澤,自己玩了一圈設施之後,總算是玩盡興了的孩子們好歹是沒忘記阿笠博士辛辛苦苦又排隊又花錢搞回來的票,準備去體驗一下所謂的雙輪摩天輪。
園方到底是沒離譜到一個摩天輪賣兩趟的票,雖然摩天輪南北兩側的兩個輪軸需要分開排隊,在不同的地方搭乘進入,每個人持一張票即可在兩個搭乘口各登車一次。
摩天輪,尤其還是做的這麼現代高科技風格的摩天輪,對小孩子還是很新鮮的,這會兒他們正興致勃勃討論個不停。
“兩邊的噴泉從這裡看真的很漂亮啊。話說,我們搭這一趟能不能趕上光影秀和噴泉演出啊?”吉田步美扒着扶梯的扶手,踮着腳尖,看下方一點點縮小的地面和行人,興奮之情已經上來了。
光是能登到高處,將周圍的景色一覽無餘,已經是很能讓人振奮的場面了。
“時間上應該是正好的。”阿笠博士看了看手錶,確認道,“每天會有六次演出,等排到我們了,應該正好是能趕上下午第二場。”
“其實,光影秀的話在晚上效果會更好一點吧。我們完全可以先去看海豚表演的啊?”圓谷光彥捧着園區的遊覽手冊確認時間表,有些惋惜,“這裡的海豚表演每天也是限時的呢。”
“海豚表演,還是不要看了吧。”灰原哀輕輕搖頭,“雖然海豚可以訓練的非常溫馴,能和遊客互動拍照,很可愛的樣子,但其實這種表演是很殘忍的。”
“誒,像馬戲團那樣嗎?”吉田步美臉上的笑容收了收,“上次我看電視上說,馴獸確實很殘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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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比馬戲團更殘忍一些。海豚是聽力非常敏感的生物,它們靠着叫聲交流,有自己的社羣,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稱呼那叫文明似乎遠了一些,總之,它們是有自己的小社會的。”灰原哀科普一般慢慢說着,“動物表演的場地,哪怕園方再考慮動物的感受,住在一片擁擠的水域裡也不可能有住在大海里享受。四周人類的歡呼和喝彩,相對海豚的聽力更是巨大又嘈雜的聲響……這些海豚絕大多數壽命都很短暫。”
她一邊說,一邊用餘光注意着庫拉索的動靜。
在登上扶梯,看見了下方閃爍的探照燈之後,庫拉索的臉色就變得有些蒼白,不知道是對高度的畏懼,還是被這種強烈的聲光刺激所幹擾到了。
她忍不住就想說一些帶着隱喻的話題,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
能讓這麼一個身份不明的組織成員接近,就說明唐澤有自信能控制住事態。
可要是她的狀態波動引發了不必要的動靜,那就不太合適了。
“這、會這樣嗎……”吉田步美一下抓住了被她掛在領口的鑰匙扣,“聽起來好殘忍。”
“海豚是小型哺乳類動物,和人類有些類似之處,在海洋里正常的出生成長,壽命能達到50歲,有的品種可能會到70歲。但是生活在水族館小小的水泥池裡,一隻海豚很難活超過5年。對比來說,就像是把一個人類,從小關在逼仄的小籠子裡……”
庫拉索有些恍惚地擡起頭。
扶梯慢慢升高,沒入到有頂蓋的路段,碧藍色的天空被淺灰色的玻璃隔絕。
光線一瞬間暗淡下來,灰白色的光透過被流線型的鋼結構分割的玻璃,落在她的臉上。
“……只有一張勉強能供睡覺的牀鋪,每天給一些吃食,有時候什麼也不給。然後這些海豚,還需要每天每天,不斷地做重複的表演和動作,配合給予食物的餵養員,甚至和很多陌生的遊客近距離的接觸……”
周遭的一切慢慢褪色,屬於下午的陽光被頭頂的線纜徹底遮蓋,扶梯進入了陰影當中。
絢爛的色彩被一片單調的水泥灰與鐵白所取代。這是摩天輪搭乘的排隊入口,等扶梯升到最高處,他們就要在這裡等待上一批摩天輪結束遊覽,依次登車。
“……一隻健康的海豚,活躍的空間會超過100平方公里,等於說,海豚的全部生命,被縮小了20萬倍,只能呆在小小的池子裡。這樣的海豚,總是很難長壽的。”
嘴裡說着十分破壞孩子幻想的內容,灰原哀注意到庫拉索的表情伴隨着自己的話語,越來越恍惚失神,忍不住也繃緊了神經。
她說的是有關海豚的殘忍事實,但這一切都與索尼婭記憶截斷的位置一一映照。
脫離組織到現在,她已經慢慢敢正視過去曾經發生的一切了。
等到被選中的實驗者進入了組織的試驗機構,很快,這些人就會像實驗動物那樣,完成檢查,按照年齡性別等標準分門別類。
然後就是無休無止,也看不見盡頭的各類實驗。
醫療器械,藥物藥品,各種檢查和數據。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項目目的在哪裡,還將要接受近乎摧殘的洗腦,不服從管教的人會被懲罰訓誡,有的可能就這樣再也不會出現。
生存的壓力,未知的恐懼,對身體和大腦變化的迷茫,會一點點壓垮這些人。
“有些海豚甚至會採用極端的方法傷害自己,只爲了脫離那種環境。”灰原哀垂下眼睛,“它們的生命短暫,是這種環境造成的,身體會垮的很快。”
“好可憐……”吉田步美聽她這麼說着,眼角已經掛上了淚水。
“是啊,很可憐的。”灰原哀慢慢嘆了口氣。
當她進入組織的研究室,發現手中那些未經臨牀驗證的藥物,每一期的實驗用的都是活人的時候,她的手幾乎抖的根本抓不住報告。
這不是簡單的藥物開發,不管是APTX這樣危險的項目,還是組織使用的各類其他開發中的藥品,都是副作用極強,光是短期就足夠導致各種嚴重後遺症的危險品。
那根本不是一沓報告,那是一沓厚厚的死亡證明,一沓血淋淋的罪證。
在那個時候,她所有壓抑在內心的,自欺欺人的僥倖心在一瞬間崩塌。
她在被一個犯罪組織培養,她並不是被寄予期望和愛的孩子,她是被懷有目的,刻意引導而成的劊子手,她拿在手裡的也不會是手術刀,而是即將切斷生命的利刃……
那是她第一次與組織的人爆發爭吵,也是第一次不得不直面琴酒的怒火。
“那還是,不去看了吧……”圓谷光彥臉色也發白了,“我、我還去過好幾個水族館看過呢,沒想到……”
“這不是你們的錯。”意識到自己有點代入了其他情緒,灰原哀連忙安撫,“我想等到這些事情被更多人知道之後,總有一天這種表演會被取締的。”
“病態,而短暫的生命嗎?”
一直沒說話的庫拉索終於出了聲,隊列也將排到他們了。
灰原哀轉過頭,看向眉眼已經垂了下去,顯現出幾分悲色的庫拉索。
自己剛纔那番話,一定是在某種程度上喚起了她之後的記憶。
哪怕還沒恢復原樣,小小的索尼婭後來都經歷了什麼,她也一定已經想起來了一些。
“從小被關在這樣的地方,一輩子看不見寬闊的大海,這樣的生命,是不是有點太悲慘了?”
庫拉索喃喃自語着,轉過了頭。
這一隊人,對現在的她而言,唯一能讓她感覺到安全,像是長輩一般能給予庇護的,就只有沉默地站在她身後的唐澤了。
摩天輪的轉動慢慢停止,圓筒形的轎廂在他們面前停下,慢慢打開了艙門。
沒聽見後面動靜的幾個孩子歡呼一聲,走了進去,唐澤上前一步,扶住了陷入遲疑的庫拉索的胳膊。
“沒關係的。你不是海豚,海豚也不適合你。你看,你已經看見大海了。”
唐澤溫聲說着,推着她跟上孩子們的腳步。
爲了規模和科技感設計的大摩天輪下了不少的本錢,這一節轎廂很寬敞,他們一行人全部走進去,都能坐的下。
庫拉索茫茫然地被唐澤推着,走進轎廂當中。
逼仄的、昏暗的玻璃撤去,隨着轎廂開始平穩的轉動,透徹的陽光穿過側面和頂端的壁障,照射進了轎廂當中。
天光投了進來。
兩側是噴泉高高揚起的水幕,四色的燈光漸次亮起,將整片天空都分割開,暈染成絢麗的色彩。
行人與行道樹慢慢遠離,兩側的建築沒入腳下,更遠處,一望無際的汪洋,映射着波濤翻卷的細微亮光,在眼前鋪陳開來。
庫拉索的臉龐被徹底照亮,恍惚中,她想起了那本書上,自己很不容易認字,才終於看完的小美人魚。
朝霞越來越亮,她將尖刀扔進大海,感覺到自己的身軀正在融化,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庫拉索閉上了眼睛。
“大姐姐,大姐姐!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