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文?”
重複了一遍偵探的話,相馬龍介看了看放在地面上的棋盤,表情有些呆滯。
板倉卓不僅是從酒店借來了三種需要製作的棋類實物,爲了方便自己演算——也有可能單純就是擺個佈景製造氛圍感——他還給每個棋盤很正式地做了放置。
圍棋這種氛圍感重,一看就能想象出雙方跪坐對弈的棋類,自然就找了個墊子,放在了地面上。
它自然就成了米花町必備技能——亡語的施法場地,被板倉卓留下了信息。
心臟隱隱作痛,胸悶氣短,人都快沒了,還是個已經嚴重弱視,視力還不如貓的半瞎子,有如此多的限制條件,板倉卓最終還是拼着一口氣,把這麼複雜的信息用腳擺完了,不得不說,也是個有大毅力的人。
唯一的瑕疵就是,他要早把毅力放在趕稿上,指不定人家不會鬧到拿命催稿這一步就是了。
當然,這也可能導致他錯過這次展現意志力的機會,可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順道一提,不是唐澤乾的,他連踢板倉卓一腳的時候,都有意避開了這塊區域,免得影響人家死亡信息的原生感。
“你也想不到,已經動彈不得的板倉先生,還能留下這樣的訊息吧?”柯南反問了一句,把自己更深地藏進椅子和牀角形成的夾角當中,“他應該也猜測到了你一定會將另外兩個合作者一起帶來,不可能自己來做第一發現人,所以才選擇使用圍棋完成這個訊息。”
相馬龍介扭過頭,看着被變故震得說不出話,完全進入吃瓜羣衆模式的另外兩個項目負責人。
須貝克路愣了愣,思考了一下剛剛偵探的描述,期期艾艾地回道:“額,確實,這個棋盤其實擺的挺奇怪的,完全不符合圍棋的規則。我剛剛就注意到了,但是沒好意思用這種小事打擾警察先生們……”
慢半拍的內藤定平聽見須貝克路的說法,意識到相馬龍介在看什麼,同樣點頭:“嗯,板倉先生是知道我因爲近視急劇加重,度數太深,也學習並且開始運用盲文的事情的……”
“那就由你來替我回答相馬龍介先生的這個疑問吧。板倉卓在棋盤上,留下的內容是——”
用毛利小五郎的聲音拖長了腔調,柯南一邊說,一邊順着陰影,溜到了電腦的方向。
等到這裡結案,這檯筆記本電腦無疑也是會被警方作爲證物先帶走,等待板倉卓醒過來自己來領,或者醒不過來,換一個證據庫存放,總之,不會被留在這裡。
他必須爭分奪秒,將拷貝下來的文本內容,放進新文檔當中,然後將它帶走……
須內克路點了點頭,推推眼鏡,靠的離棋盤更近了一點,將盲文所指向的假名一個個唸了出來。
“殺人的是,相馬。”
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相馬龍介身上了。
這塊棋盤,雖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但是作爲案發現場的組成部分之一,走過路過的警員已經拍照取證過了,這個過程當中也沒有其他人接觸過棋盤,想要說這是栽贓顯然是很難成立的。
相馬龍介的表情僵硬片刻,繃緊了麪皮:“你推理的很精彩,毛利偵探,可是警察抓人,那也是需要證據的。”
不論推理有多合理,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嫌犯本人負隅頑抗的話,確實也是需要費一番功夫的。
“我願意相信有如此意志力的板倉先生能挺過來,他一定可以親自指認你。不過,哪怕你的計劃奏效了,你也逃脫不了制裁。”柯南的回答非常淡定,從電腦上挪開手的動作更是平穩,“先前你們說過,板倉先生是個對手錶很挑剔的人。不只是他自己,對你們這些合作者,他都會認真研究你們佩戴的手錶……”
相馬龍介眼角跳了一下,但還是沒作聲。
“懂手錶的人,當然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價格高低,但板倉先生幾年前開始就因爲過度用眼,視力受到了嚴重影響。他想要看清人的手錶,非得湊得很近,或者……對方主動將手錶脫下來給他不可。”
早有準備的柯南分毫不慌亂,目光瞥向相馬龍介手腕上的金色手錶。
“我記得,今天早上你還專門炫耀過,你的手錶,是五天前新買的,對吧?”
一邊說,他腦中一邊自動開始回放可能的過程。
相馬龍介對板倉卓的習慣瞭如指掌,自然是知道如何降低對方的戒心的。
就比如,說自己新買了一塊手錶,然後將它脫下來,遞給板倉卓,趁着對方全神貫注凝視着手錶的時候,從後方慢慢靠近……
手錶,尤其是這種昂貴的奢侈品類,它的清潔是非常麻煩的事情。
想要將它簡單地清理乾淨並不難,但想要讓人查不出一點板倉卓的痕跡,一點微量dna和指紋都找不到,那也不是相馬龍介這種犯罪新手能做到的了。
相馬龍介的目光凝固了片刻,條件反射地想要擡起手去掩住左手上的手錶,被邊上的高木涉一把抓住了手腕。
“既然是新買的表,這幾日你又都在尋找不見蹤影的板倉先生,我們在你的手錶上,肯定是檢測不出來什麼的,對吧,相馬先生?”
相馬龍介轉過頭,看着始終垂着頭,都不曾看他一眼的毛利小五郎。
酒店的燈光帶着一些溫和的暖黃,與射燈和檯燈一起,在毛利小五郎臉上打下了深刻的殘影,層巒迭嶂,如同將人性的陰影全都囊括其中。
“……確實是個厲害的偵探。我們這筆錢,倒沒白花。”
自嘲一笑,放棄了掙扎的相馬龍介聲音平緩了很多,任由高木涉嚴肅地將他的手錶褪了下來,慢慢嘆了口氣。
“我趁板倉專心看這隻表的時候,給他的酒里加了一些安眠藥,然後和他拉扯了幾句,很快,這傢伙就失去了意識……”“然後你將他困在了椅子上,擺到了一個無法拿到藥物的位置?”目暮十三重新提起筆,記錄起重點。
“嗯,差不多吧。”懶得狡辯的相馬龍介沒有避諱回答,反而主動聊起了自己的作案動機,“二十年前,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工程師,我也只是剛入職電玩公司的小員工……”
相馬龍介的目光悠遠,轉過頭,看向板倉卓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次被人喚醒,亮起來的電腦屏幕。
很符合對程序員刻板印象的簡潔桌面,配上幾個開發工具,再加上簡單的待辦事項,一切都如此簡潔,彷彿板倉卓從來沒什麼重量的人生一樣,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我們是在將棋愛好者俱樂部裡認識的夥伴,熟悉起來之後,經常一起去喝酒,聊着各自的職業和生活。我們經常聊到一些將棋在編程上的問題,還說以後要是混出名堂,技術學起來以後,一定要設計出能打敗名將的將棋軟件。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能力,更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我覺得,這真的只是時間問題……”
說到這,相馬龍介臉上浮現出了自嘲的笑容,像是在嘲諷自己如今亂成一團的生活。
板倉卓成爲了有名的工程師,而他呢,雖然在公司裡向上爬了許多位置,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底層員工,但距離出人頭地,仍然有那麼遠的距離。
有可能一輩子也夠不着的距離。
無可避免的,他將目光投向了這個一直在堅持的機會,這個最有可能讓他一鳴驚人,更能達成過去夢想的機會……
”結果三天前,當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房間之後,他居然對我說,‘再等一下。’笑死人了,我這二十年,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夢想,工作再忙碌,也會盡己所能收集和整理棋譜,交給他手上,他一直說,等到時機成熟,就會有收穫,結果我到處借錢,這他身上投入了那麼多精力和錢財,儘可能地推動項目,最後呢,又是‘再等一下’——!”
收起了變聲器的柯南,站在毛利蘭的邊上,衝她點了點頭,同樣也看向相馬龍介。
誰都能聽出來,原本沒有謀劃着殺人的他就是在這個瞬間,被喚起了殺意。
想想自己因此浪費的人生和金錢,想想不務正業去做了一些cg渲染,竟也能混成業界一流的板倉卓,再想想橫亙在這中間的二十年,酸甜苦辣交織在心頭,相馬龍介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殺唸了。
“我藉口說,去買點酒,和他聊聊,希望他工作順利,然後順路買了安眠藥和尼龍繩。”相馬龍介擡起頭,望着天花板上明亮的燈,輕輕搖頭,“我知道,我來這裡的路上沒有躲着任何人,說不定早就被某個監控拍攝下來了,但我那個時候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也許,二十年真的太久了,對我,對他,都是。”
二十年前志同道合的朋友,二十年後既可以形同陌路,更可以反目成仇。
漸行漸遠總是無可避免的,反倒是永遠留在過去的他,像是個被時光和時代遺棄的異類。
“分別以後,人的心和夢想,都是會變的。要是真的能有‘再一次就好’的機會,真想回到二十年前,我們還擁有同一個夢的時候……”
————
“這番真情剖白倒是挺感人的。可以的話,拿去放給板倉卓聽聽好了。”
對屏幕中這番來自兇手的自白,淺井誠實聳了聳肩,語氣稍顯冷淡。
“聽上去,你不是很贊同他的想法。”諸伏景光轉過頭,掃了淺井成實清秀的臉,挑挑眉頭。
淺井成實看似溫和,也少有超出跳脫的觀點,但對對方的背景有所瞭解的諸伏景光知道,這個傢伙深藏在內心當中的許多想法,並不是那麼光明向善的。
他在犯罪與否的道路上掙扎過,自救過,曾經的他給偵探發去的委託函,就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回頭機會。
然而當偵探姍姍來遲,已經下定決心的他,還是邁過了那條線,更是接觸到了唐澤之後,被那種近乎理所當然的復仇支持者的態度所吸引,徹底倒向了註定不會通往絕對正直和光明的方向。
“板倉卓可能會挺感動的吧。”淺井成實慫了慫肩,“可相馬龍介不僅動手了,還選擇瞭如此卑怯的手段,他在動手的時候,就在想着怎麼擺脫嫌疑,怎麼誆騙偵探了。比起他說的理由,我相信他更不能面對的,是已經走上了截然不同道路的好友。”
和功成名就財富自由的板倉卓比起來,爲了一個過去的夢想,困頓潦倒的相馬龍介像個滿口夢想和空談的笑話。
他真正不想面對的,恐怕是板倉卓眼鏡裡那近乎施捨的倒影。
“和太有天賦的傢伙當朋友,就是要承擔這種壓力的。要接受會有追不上對方的那一天,要消化由此而生的嫉妒與不甘,要承認人無完人,不是所有人都是天才……做不到的話,被人甩在身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淺井成實平靜又冷淡地表示。
“嗯,有些道理吧。”諸伏景光笑了笑,“有些人就是天生站在你的前頭,他的起跑線,是你夠都夠不到的終點,總得面對這種情況。”
“你聽上去很有經驗。”想起唐澤那位堪稱神奇的監護人,淺井誠實瞭然頷首,“看來你是消化好了的那一波。”
“即便追不上,也要奮起直追,哪怕差距抹不平,也不能停下腳步。這樣才能成爲朋友,短暫的抱團取暖可不是什麼穩定的關係。成爲天才的朋友,得有這種覺悟才行。”諸伏景光的回答很是坦然。
“能這麼說自信地表達出來,只能說明你也是個天才。”
“我還差得遠,恐怖的是,比你有天賦的傢伙,還比你努力太多……”
“哈,如果你說的是那位警官的話,你可不能否認,你也構成了他努力的一部分原因,四捨五入,你也是天才的組成部分。”
“這種話,被zero聽見他可是會揍你的啊?”
“這可是大實話。要不是他的原因,你也沒機會站在這裡。”
“……我現在也有點想揍你了。”
依靠在他們背後牆根處的星川輝,聽着他們的對話,扶了扶臉上的黑框眼鏡,向身後的陰影更靠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