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
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
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迴向。
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
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爲淨業。
善惡千端無所爲,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衆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甚麼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徵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着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飢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每下山去看來。”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
行不數裡,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着頭,伸着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纔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珠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劉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甚麼說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甚麼?”那猴王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只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着三藏覆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着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咪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着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
徑下高山,又到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麼。”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伯欽聽說,領着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裡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衆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像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呵,你姓甚麼?”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像那小頭陀一般,我與你再起個混名,稱爲‘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爲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揹着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躲裡拔出一個針兒,迎着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着猛虎,道聲:“業畜!那裡去!”那隻虎蹲着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點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那,天那!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裡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爲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去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像個針兒,收在耳裡,揹着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纔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裡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纔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纔那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你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爲稀罕?若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着路,說着話,不覺得太陽西墜。但見:
焰焰斜暉返照,天涯
海角歸雲。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羣羣。一鉤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裡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繫着一塊虎皮,好似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擡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纔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裡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等天亮便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裡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裡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裡住?我在那裡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纔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纔下拜,將唐僧請到裡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忻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呵,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爲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摺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纔像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餵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纔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飢餐渴飲,夜宿曉行,又直初冬時候,但見那:
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唿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刀強弓,大吒一聲道:“那和尚那裡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嚇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甚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裡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列位有甚麼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作眼看喜,一個喚作耳聽怒,一個喚作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憂的憂,欲的欲,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他輪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乓乒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鍼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症,說甚麼動針的話。”
行者伸手去耳朵裡拔出一根繡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唬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麼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不分皁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衝撞了你,你也行兇,執着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行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爲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是。”三藏道:“只因你沒收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像當時行兇,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緒聒惡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聳,說一聲:“老孫去也!”三藏急擡頭,早
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嘆,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略說他幾句,他怎麼就無形無影的徑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裡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去來!”正是:捨身棄命歸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張。
那長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隻手拄着錫杖,一隻手揪着繮繩,悽悽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裡來的長老,孤孤恓恓,獨行於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奉聖旨往西天拜佛求真經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里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凶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纔去他寺裡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呵,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裡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教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唸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於路旁,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回唸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筋斗雲徑轉東洋大海,按住雲頭,分開水道,徑至水晶宮前。早驚動龍王出來迎接,接至宮裡坐下,禮畢,龍王道:“近聞得大聖難滿,失賀!想必是重整仙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龍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爲行者了。”龍王道:“這等真是可賀!可賀!這才叫做改邪歸正,懲創善心。既如此,怎麼不西去,復東回,何也?”行者笑道:“因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毛賊剪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緒緒叨叨,說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鍾茶吃。”龍王道:“承降,承降!”當時龍子、龍孫即捧香茶來獻。茶畢,行者回頭一看,見後壁上掛着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甚麼景緻?”龍王道:“大王在先,此事在後,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履’。”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龍王道:“此仙乃是黃石公,此子乃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於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跪獻於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着他扶漢。後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太平後,棄職歸山,從赤松子遊,悟成仙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沉吟半晌不語。龍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龍王忻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大聖早發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師父。”
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聳身出離海藏,駕着雲,別了龍王。正走,卻遇着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干?”慌得個行者在雲端裡施禮道:“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兇頑,我才子閃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旁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麼不走路,還在此做甚?”三藏擡頭道:“你往那裡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龍王家討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呵,出家人不要說謊,你離了我沒多一個時辰,就說到龍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瞞師父說,我會駕筋斗雲,一個筋斗有十萬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來。”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個性子丟了我去。像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吃,像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吃。”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裡還有些乾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鉢盂尋些水來,等我吃些兒走路罷。”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個粗麪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豔豔的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藏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行者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綿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吃乾糧,卻默默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疼,頭疼!”那師父不住的又唸了幾遍,把個行者疼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斷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疼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是生下根了。他就耳裡取出針兒來,插入箍裡,往外亂捎。三藏又恐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疼,疼得豎蜻蜓,翻筋斗,耳紅面赤,眼脹身麻。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捨,覆住了口,他的頭又不疼了。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的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疼,只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疼了。這是怎麼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他口裡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長老口中又唸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只教:“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麼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一個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卻不是死了?”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只得迴心,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唸誦。我願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綿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
畢竟這一去,後面又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